叶修叼了一根烟,用两根手指扶着,另一只手举起塑料外壳的打火机往脸前凑,睫毛跟昆虫翅膀似的轻飘飘地在火苗上颤动。吴雪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突然见火苗向上一舔,卷上叶修的眉眼,迅速地燃烧起来。
围观者带着又猎奇又好笑的神情,朝他指指点点。吴雪峰正要迈步,却发现双腿如有千钧重,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就好像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被生硬地穿插置放在这里。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即将吞没叶修的整个头部,可怕的寂静之中,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对方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冷静,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犹在耳边。叶修说:“老吴。”
叶修说:“我着火了。”
叶修又说:“边儿上没人。”
吴雪峰一急——然后惊醒了。
眼前所见仍然是嘉世宿舍的天花板。源于现实的键盘敲击声一点点明晰,渗进他逐渐清醒的大脑。叶修早已起床,正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在窗边的电脑前下本。他听见细微的响动,转过头:“哦,你醒了啊。”
吴雪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叶修在密集的攻击间抽空瞥了他一眼。
“我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叶修说,“看你吓得,你爸抽你呢?”
吴雪峰一乐。
“不是。”
“那怎么回事儿?”
“梦见你着火了,没人帮你,你就给我打电话。结果我定在那里动不了,也不能出声。”
叶修敲出最后一击,然后跟椅子一起转过身来。
“什么意思?” 吴雪峰摇头。
“你也不会解梦嘛,”叶修乐了,“那你学过心理没,弗洛伊德怎么说?”
“我哪学过这个,”吴雪峰笑道,“倒是学心理的朋友说过,都21世纪了还信什么弗洛伊德啊。”
“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叶修说,“——你机票订好了没?”
“昨晚订的。”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两点多。”
“哪个航站楼?”
“T3,首都T3。”吴雪峰补充道,“萧山T2。”
“让老陶送你。”
“不用了吧。”吴雪峰说,“打个车不出一百块。”
叶修点点头,他从兜里抖出来一根烟,没过多久飘下一星半点的烟灰。脚下椅子压了一个角的,是一张化纤地毯,毛绒绒地没了几毫米的脚底。“别在那上面抽烟。”吴雪峰下意识说。
叶修把那只脚从椅面上放下来,然后双脚一起连人带椅地往地砖那边挪,仿佛屁股下涂了胶水黏住,站起来有多困难似的。
吴雪峰有点好笑地看着他。“真戒不了了?”
“饶了我吧。”叶修苦笑。
他心满意足地在吴雪峰跟前吞云吐雾几分钟,然后抖了抖烟灰。
“我今年——”他说,“我今年打皇风的时候回去过一趟。”
“哦,”吴雪峰盘起腿,“怎么样?”
“我打算坐地铁回去,结果到了售票机前,我搜遍全身没找到一个子儿。我没法跟路人借——我没手机,除了QQ没联系方式,又一男的。我在那看人买票,看人进站,看了个十来分钟吧,盘算上附近哪里找间网吧,把我弟叫出来接我回去。等我弟来的时候,我一看到他,突然就不打算回去了。”
他摊椅背上。
“我弟,刚搞完一答辩,西装革履,跑到一破网吧里拎我。”
他冷静地说:“我对着他抽完了两根烟,让他借我五十块钱坐机场线。他很生气,觉得被我当猴儿耍。他说他在答辩现场一接到消息,赶紧从海淀跑朝阳来替我救火,结果就吸了十来分钟的二手烟——他丢了五十块走了,走之前还替我付了网费。我看着他背影,我心想:我让我弟辛辛苦苦赶过来替我救火,结果就被我喷了十来分钟的二手烟。”
吴雪峰靠在走廊人流稀少处,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瞧着屏幕。
是这人吧,身在地球另一半的老同学丢了个网页截图。
叶秋不算个别致的名字,而屏幕上是被筛出来的LinkedIn的个人界面,有“叶秋”本人所填写的简历,包括教育经历及荣誉。一项项下来,十分标准的优秀案例。头像上有一张长相与身边那人极度相似的脸,领带露了一半,西装的隐约花样在肩缝处对得整整齐齐。吴雪峰刚入学的时候,身边有流传过一种叫百度室友的游戏,据说十分戏剧,以至于能发现对面睡觉打鼾的是某身怀绝技的获奖者,而第一次班长竞选就是三个省状元狭路相逢。他熄灭屏幕,手机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响。
当晚以吴雪峰欢送会为名的友谊赛圆满结束,苏沐橙的初次亮相十分完美。陶轩——一半是为苏沐橙,一半是为吴雪峰——给张罗了一桌盛宴,设在当地景区内一家有名的饭馆,生怕吴雪峰这外地人三年来没把杭州的特色菜吃遍似的。桌上有说有笑,九点便集体挪窝,跑去唱歌续摊。几轮鬼哭狼嚎下去,绝大部分人来了兴致,决意破戒,饮酒助兴。
吴雪峰谨慎地开了一瓶,便听音响里凄厉而深情地唱:“那坟前开满鲜花……”
“我擦这什么鬼歌这么不吉利。”赵子霖说。
“随机出来的吧。”
“切了切了,赶紧的。”彭博说。
一群人围上去往播放列表里添了些与主题有关的通俗的流行曲。甩葱的嚎过了,长亭古道的也装模作样地唱了一遍。下首老歌的节奏都熟悉,旋律也简单,没过多久,大家便一同击掌合唱起来。吴雪峰领了情,又觉得尴尬,一口冰水灌下去给自己快烧起来的脸降火,他才在忘情投入的人群中正襟危坐,凭着记忆里的调子,对着屏幕上的歌词,打着拍子勉强和了,不消几句便跟场景融合了。他觉得好笑,又感动。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干了!”
尾音还拖着,杨添便跳起来高喊。
“下赛季还打呢,少喝点吧您哪!”吴雪峰赶紧嘱咐。
“副队,雪峰哥,”杨添不理,径自冲他举杯道,“我这三年,特别服你。”
苏沐橙点的歌还没轮上,跟个小仓鼠似的在边上不停嗑瓜子,一听这话立马放下手里那一把,鼓掌起哄。她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最服气的那还是要数老叶。”吴雪峰笑着推辞。
“那是必须的,”杨添道,说着拍了拍苏沐橙的肩,说道,“但你雪峰哥也牛逼啊!幸亏有雪峰,咱们跟上老叶就容易多了。老叶不就这么说的?”
“他说过?”
“没错儿,”叶修朝他晃了晃杯子,“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没有你在,我们拿不到这三个冠军。”
“你要这么说,沐橙要不乐意了。”吴雪峰玩笑道。
“沐橙也服你啊!”
“对!”苏沐橙笑嘻嘻接嘴。
“你们今天就故意合伙来寒碜我的对吧?”
“别这么说老吴,”赵子霖一脸诚恳,“你毕竟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修过四大力学加广相的。”
“净扯淡,那是榕飞。”吴雪峰笑骂,“我计科的。”
“一个人生赢家,放弃美帝的学业来跟我们打职业,打了三年,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
“游戏宅的精神。”
“倒是说个正经点的……”
“荣耀精神。”叶修举杯了。
“敬荣耀精神!”
他们碰杯,然后鬼哭狼嚎了一记。除了苏沐橙以饮料代酒,连叶修都被摁住敬了一杯。到底都是在酒量上疏于练习、战斗力只有零点五鹅的职业选手,还没喝几轮,大半都发起了酒疯。
“我要打十年!”叶修冲天花板挥了挥拳。
“行,你说了算。”
“打一辈子!”
“好。”吴雪峰顺口道。
叶修睡意大发,眼看就要往沙发上倒,吴雪峰赶紧逮住了他。
“你站着,站着!别躺。”
“我困。”
“那就站着睡。”
“你玩我呢?”
“没跟你开玩笑,”吴雪峰说,“吐了就是一条人命。”
叶修哈哈笑了几声。
“老吴,”他话锋一转,“我给你讲句真心话。”
吴雪峰只记得现在最重要的使命是安抚叶修不要疯,于是下意识地从善如流:“行,你说,你说——你说什么?”
好歹也是高考最后一科考完后被同班同学表过白的人。吴雪峰一个激灵,玩笑道:“你这个开场怎么听着像要表白。”
“你想哪儿去了?”
“我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玩笑道。
“你该听。”
“我洗耳恭听。”
“老吴,”叶修说,“吴雪峰,谢谢你。”
吴雪峰怔了片刻,眼神往茶几上扫了过去,似乎希求寻到某个有趣的物品借以凝视沉思片刻。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于羞赧与尴尬之间的笑意,随后叹息般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突然给我讲这话?”
“突然?”叶修说,“你都要跑了还叫突然?”
“都有联系方式。”
“那不一样,得当面讲。打字哪天还要被你截图保存下来当涮我的证据。老吴你吧,看起来特正派一人,其实心思特别活络。而且写出来就很作了,别说我了,估计你都受不了。”
“合着你现在是借着酒劲儿敷衍我呢?”吴雪峰佯装不满。
“珍惜酒后吐真言的机会!”叶修把剩下的小半杯举起来,“我敬你。我就喝半杯了。”
吴雪峰起身拿过一个干净杯子,往里面倒满了酒。
“干了。”叶修扬了扬杯子,“一路顺风。”
他见吴雪峰笑而不语,心里瘆得慌,便把杯子往那边送了送,补充了一句。
“学业有成。”
“就这样?”
“工作顺利。”
“套话都说到我毕业后了,好歹六年革命友情,走点心成么?”
向来感情内敛的人显露伤感,难免会不好意思。叶修见状顺着台阶下了,故作嫌弃地把杯子一推。
“那心想事成,总行了吧?”
“行。”
他笑道,举起杯子,递到叶修面前。
“希望你——”吴雪峰想了想,“打十年。”
楼下一酒鬼摇摇晃晃地经过,在自带回声的巷子里扯开破嗓,放声高唱《康熙王朝》主题曲:“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叶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整个人都向下栽过去。
吴雪峰的手凝固在空气里。“那就五百年吧。”他无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