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暗夜与洪流
Through Night and Flood
斗神
陈果觉得自己是父亲去世之后突然长大的。
人走了,身后事接踵而至:开具死亡证明、注销身份证、停用银行卡、退付保险余额、房产继承公证、缴纳住院与火葬的费用……
自己成为了家里的经济来源,舍不得再把换洗衣物送去洗衣店;父亲早年投资的一处公寓仍在租期,租金每三个月收一次,租客常常赖账推诿;网吧各种收入支出的打点她从头学起,上税做账一类事情也必须有所了解。除了这些,同行竞争和社会世故在她失去了父亲这个最大的屏障后纷至沓来,她操起了这个年纪不应操的心、去了这个年纪本不会踏足的地方、早早练就了一套为人处世的技巧。
那年她十八岁。
母亲去世时陈果还没有记忆,悲伤被冲淡了不少。跟她关系最近的死亡是一年级任课老师因病去世,她跟一群同学走进灵堂,十多分钟之后就不得不擦干眼泪去上课了。
因此,作为普通的女孩中的一员,陈果根本不会将“死亡”这种词汇跟任何一个眼前的活物联系起来。至于父亲,永远是儿时记忆里力大无穷的壮年男子,坚实的肩膀能让她在坐上去的一瞬间长高一米八,伸直了的腿能当作滑滑梯,发怒的时候能打得她哇哇大叫。
陈果不是一个神经大条到罔顾亲人的人,相反,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随着年纪增大,身上有着诸多令她担忧的小毛病:长期缺乏锻炼,体质直线下降,难免出现胸痛和失眠的情况;轻微脑供血不足导致频繁的哈欠;患有泥沙型胆结石,忌口高胆固醇和高脂肪类的食品;皮肤患有人工荨麻疹,一抓就全是划痕,又红又痒。
她曾经多次为父亲健康状况而担忧,提醒他定期体检、注意调理,却在父亲的不在意中不了了之。中年人呈现出越来越多的亚健康状态在当今实属正常,没有人会把它们往“致命”上联想。潜意识里父亲仍是那个会长久陪伴她到好几十岁的存在。
她也与同龄人一样,在该纠结面貌的时候纠结脸上几颗阴魂不散的青春痘,在该烦恼学业的时候对着成绩单抓耳挠腮。叛逆、好奇、冲动,和同学勾肩搭背、吵架冷战;晚自习在书本的掩护下玩手机;朋友遍布整个年级,常常聚在一起痛骂应试教育,在长假的最后一天晚上抄完作业;和自己的父亲撒娇、置气,因为生活中的小矛盾顶撞他,然后被无条件地原谅。正因为如此,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来得过于迅速。那个漫长的暑假她坐在网吧前台里整整三个月,时刻面对着父亲最大的一笔遗产。
前往北京就读,或者留在杭州。
换言之,是转让网吧,还是放弃学业。
面对亲戚们担忧的目光,陈果仅有的回答是在南山公墓烧掉了录取通知书,将头发束成了马尾。
网吧老板这个职业,一点也不好做。
除去技术上的要求,网吧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总有生不完的事,恶性竞争、寻衅滋事、出言不逊。她遭遇过偷窃和蓄意破坏,因为涉事金额不达某个数量标准而不被受理,电话求助警方反而被接线员以难以追查为由劝说放弃。她受到人身攻击和威胁,长期在枕头下面藏着一把水果刀。失去保护人,她经常陷入迷茫与恐惧,却又不能一走了之。兴欣网吧是父亲的遗产,如今只有她来支撑。
陈果开始玩荣耀,是在她接手兴欣网吧的第六年。十七岁的时候,荣耀第一区开服。父亲看到了这个游戏的潜力,痛下血本升级了硬件。好在这个游戏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网吧爆满,父女俩做了一棵手工圣诞树庆祝生意红火。二十岁那年,荣耀电子竞技职业联盟成立了。
兴欣网吧不远处,来了一个名叫马沉毅的网吧老板。马老板是男性小市民的典型:样貌不算丑,也不算赏心悦目,总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贼眉鼠眼;不聪明,但是也会钻营,总爱耍点小滑头;不善良,却也说不上有多邪恶;对国家大事和当地新闻如数家珍。他刚来那天晚上堆一脸笑,邀了附近几位同行老板赴宴,美其名曰良性竞争、互利互惠。他在饭桌上透露:有个同行搞荣耀战队,看来是要发财。
彼时陈果只有二十岁,接手网吧这个庞然大物,维持基本业绩已是倾尽全力,事事以稳妥为上,自然不作他想,倒是几个同行前辈不甘又嫉妒地叹惋了一番:听说此人姓陶,的确是眼光毒辣,颇有魄力——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贸贸然把老底都投去组建战队,当家的毛头小子还是他以前的常客呢。叫什么来着?一叶之秋。现在玩游戏的都管他叫斗神!
陈果小小年纪艰苦创业,早早地把人间疾苦尝了一遍,反而对电子游戏兴趣不高,比赛直播都交给下手操办,对网瘾少年之间流传的古怪封号不以为意。人生又不是金庸小说,叱咤风云的“斗神”终归不过是某个逃学的孩子罢了——她镇守网吧多年,见得多了。
一开始,陈果对嘉世的感情,只是基于寄生关系的感激。三年来,嘉世如日中天,恰好在兴欣网吧附近,中间只隔了一条湖滨路。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成了来来往往的嘉世粉丝们的落脚点之一,陈果坐享其成。“斗神”的名讳不绝于耳,说的都是此人何等威风,何等神秘,何等令人向往,何等淡泊名利。陈果虽从不主动关注,倒也对荣耀联赛和嘉世战队略有了解。关键词便是叶秋。
第三赛季的时候,她托嘉世的福,交了一个男朋友。对方是在湖滨商圈工作的国企白领,常在下班之后顺路来网吧,期望撞上某个隐姓埋名的职业选手。有时他加班晚归,陈果跟他打了多次照面,一来二去成了熟客——后来成了男友。恋情持续了数月,以分手告终。原因是对方升了职,工作更忙不说,对女友的期望水涨船高,巴不得一夜之间成为厅级以上干部的乘龙快婿。陈果作为性格强硬的网吧女老板,既不够装点他的脸面,也不会供养他的野心。
渐渐地,出于单方面的休戚与共,陈果对传说中的叶秋生出了亲近感。论坚持,陈果算一个,藏在对面某处的相貌不明的斗神也算一个;连她经历了恋爱又失恋的全套流程,她与叶秋的关系也未曾改变。
嘉世三连冠那天,陈果破天荒地出去凑了个热闹。她站在吧台里往对面的投影上看,花花绿绿的技能没看明白,跟散文似的形散而神不散的走位也没看明白。最后一刻,一切的光、声、图形和情节,如同被极高温气化般飘散,又液化,融在人眼中,突然井喷——光鲜亮丽的花骤然萎谢,从中迸脱出一个黑金相间的高大身影,血花从枯萎的光芒之花的花蕊随之绽放。斗神傲然而立,长矛底端直扑出一道燃烧的赤色火焰,向屏幕外泼洒而来。
她看呆了。光影一变,人群聚了又散开,门外汽车湿漉漉地飞驰而过,呼呼作响,远处隐隐有雷声。网吧里的沸腾不再重要,那个休戚与共的模糊影子突然鲜明地闯进了她的大脑,带着山雨般铺天盖地的长啸。
她想,这就是斗神,嘉世的斗神一叶之秋。
年龄二十四,要是一个职业选手,已处在退役前夕。陈果开始玩荣耀的契机是一叶之秋,直接诱因却是嘉世新人女选手苏沐橙。原副队长吴雪峰在二十五岁时告别联盟,策应重任交与初出茅庐的枪炮师。他离开后的头一个赛季,也是陈果正式开始关注嘉世的第一个赛季,向来异常低调的三朝冠军队前所未有地接了个大广告,代言本地茶饮品牌茗乾绿。
茗乾绿的名字有几分风雅,有意附会了一下当年的乾隆皇帝南巡杭州,为西湖风物所醉,于是回京依葫芦画瓢地挖了一个昆明湖的故事。故而,茗乾绿之前的广告都走古典范,创意承袭自某名酒品牌,绿色主调,背景缀有写意山水,画中古装江南美女衣袂飘飘,就差捧出个酒坛子高呼“名门之秀五粮春”。如此照猫画虎,缺乏爆点,自然销路平平。餐饮市场竞争激烈,茗乾绿不温不火多年,事到如今也算家大业大,绝不能坐以待毙,意图在基数庞大的网游玩家群体上大做文章,以拓展顾客群体。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杭州品牌相中了同城如日中天的嘉世战队,与陶轩一拍即合,推出了重点打造的新人苏沐橙。
眼看主队终于有了动静,恨铁不成钢的粉丝们极力配合。员工们将兴欣网吧的几个饮料柜换上了嘉世和茗乾绿联名的涂装,印有联盟第一美女的多张海报一字排开,威风凛凛。女娲造人时格外眷顾,苏沐橙的脸精致得毫无瑕疵,却不同于明星的圆滑,也不同于网红的甜腻,就像方才出浴的姑娘的嫣然一笑,又像大难不死苏醒后见的第一张面孔。天然美到这个境界,同性间的嫉妒都烟消云散。柔美的年轻姑娘与冷硬的重型枪械的结合直击人心,确实极富视觉冲击力,令人不得不颔首臣服。陈果呆立几秒,遂一拍柜门:
“我也要玩枪炮师!”
是时荣耀第五区已开放超过半年,玩家数目仍直线增长。陈果等不及第六区开服,从前台拿了张五区卡。既然苏沐橙在沐雨乘风,那么陈果就追烟逐霞,于是取名“逐烟霞”。
荣耀上手容易精通难。高龄玩家陈果依靠偶像的力量,拿出十二分的刻苦,钻研枪炮师高手的教程,甚至发现沐雨橙风早在联盟成立前就开始发布教程。早年的操作风格与现今略有差别,一个偏主攻,一个偏辅助;一个较刁钻,一个较迂回。陈果水平所限,瞧不出太多所以然,倒见过好几个帖子以此为根据大肆分析,推出了许多风格转变和水平波动的可能原因,其中一个在她看来无比扯淡——换人。
陈果对此形同阴谋论的推断嗤之以鼻。如果这位幕后人士真的达到了赶叶超苏的水准,那么为何在职业圈毫无踪迹?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独孤求败?
苏沐橙一路高歌,人气飙升,争议也随之加剧。刚风光没多久,新人墙如期而至,作为她初探职业圈的第一道试炼。同期新人已先后着了道,可论中毒最深,还数身居豪门战队的苏沐橙一人。斗神如铁壁般滴水不漏,身边尚有破绽可寻的新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各战队针对性战术层出不穷,苏沐橙毫不意外地撞了个头破血流。
新秀墙是不能躲的。若无法通过自身努力将其克服,便是出道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惨剧。从这个意义上讲,新秀墙更应该被称为“新秀茧”,破茧是每一个新人的必经之路。于是,富有远见的战队都会选择在短期内牺牲一定成绩以栽培新人,保持着新人上场的合理频率。当同期生纷纷从中解放时,新秀墙最高的苏沐橙仍在苦苦摸索。
不消说,格外拉长的战线结合此前的爆红引发了强烈的反弹。嘉世粉丝们对此种“拖后腿”大为光火,其他队粉丝则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特殊时期,为了不败坏大众缘,再耀眼的新秀都会保持低调以避嫌;偏偏嘉世高层仿佛着了魔,苏沐橙的商业宣传仍然铺天盖地。一旦提及苏沐橙,口水仗如影随形,因此她甚至得了个不太好听的“流量女王”的头衔。
前台小哥刷新微博,弹出一条联盟专访,苏沐橙转发表示感谢。评论数远超转发,寥寥几条表示鼓励的留言被淹没得无影无踪。陈果凑上去扫视一圈,顿时怒不可遏。女性的发言尖酸刻薄,尚且算有所克制的讽刺;男性则全无轻重,极尽猥琐和挑衅之能事。不管是哪种,都远超一个刚成年的女孩的承受范围。面对那一行行诛心的网络留言,陈果回忆起自己在父亲去世后首次去收租。房子被租客擅自二次出租,实际住客赖账不还且拒不迁出。二房东则以合同未到期为由拒不负责,且在了解到她家变故时,不但毫无心软之意,反而借此对她大加恐吓威胁。那副穷凶极恶的嘴脸,那么乘人之危,那么落井下石,那么有恃无恐……
自己经历过的无助、委屈、恐惧和愤恨,与此刻对他人的同情相融合,令陈果对苏沐橙的遭遇抱有最大限度的感同身受,气得几乎要掉眼泪。她一把夺过键盘,抓住其中一个骂得格外难听的男粉回道:
“卫生纸可以擦嘴也可以擦肛门不代表你可以用嘴排泄,侮辱一个小姑娘还自以为很能耐了?真给你霸霸丢人,@韩文清 管好你的粉丝!”
意犹未尽,她在句末多敲了几个感叹号。
粉丝口角乃是常事,哪怕明知对方的回复不过是几行徒增愤怒的躁言丑句,陈果也难抵对骂的冲动。过了一阵,她重新点开了那条微博的评论区。那里正掐得天昏地暗,自己的回复被顶到了上端。点开被折叠的数条评论,果不其然一连串不堪入目的回骂,要“嘉世狗有种单挑”,刚才她正在来回踱步以平息躁动而没有回复,便被视作“没种”而大肆羞辱。
陈果气虽气,却也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有数。以她的游戏技术贸然迎战,恐怕更会让她所维护的苏沐橙成为笑柄。她焦虑至极,正要摔鼠标,一个ID疑似僵尸号的陌生账号先一步回了挑衅者。
咻咻咻xiu529:房间号3488,密码JSSLG,速度,不来是狗。
无头像,性别男,粉丝仅有个位数,都因涉及广告而全部被屏蔽显示。注册时间非常早,微博数量不出两位数,绝大多数是系统自动发布的客户端更新消息。关注列表里几乎都是被塞的营销号,自行关注的仅有荣耀官方和联盟官方。
陈果切回方才的比赛房间,茫然地望着频道里仅存的几行字。
“学雷锋做好事,”那人道,“不留名。”
围观群众询问此人大号,欲瞻仰大神风采。大神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同时,论坛里一个题目为《嘉世的战法惹不起》新帖飘了红:
本来录像下来是为了供吃瓜群众嘲笑用,结果他们刚开打我都傻眼了。战法太特么猛了,上来一棍子把丫戳上了天,就再也没有落到地上,十分有他们正主的风采。给你们截了几个动图,感受一下。
其中一个片段不到十秒,却包含了一个浮空四连刺、一个平角横扫、一个半空转身的天击。操作者手速之高,可见一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拳法师任由鞋儿破帽儿也破的战斗法师凌空殴打,为画面添了几分黑色幽默。跟帖众人纷纷膜拜,有一楼的评论格外显眼:
“思路还是不够开阔,万一不是高手在民间而是正主亲自下场呢?”
“叶秋忙着调戏苏妹子,勿cue。”
“截图了,造谣转发过500入刑。没有实锤的事,少张口就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逻辑十分自洽了。”
“世界上不是缺少锤,而是缺少发现锤的眼睛。”
“破案了,斗神为何深夜出入JJC?”
“你们至不至于?上网开个黑,说得跟开房一样。”
“至不至于+1,苏沐橙管叶神叫‘哥’,义兄妹关系好不行吗?”
“俗话说得好呀,亲妹妹不如干妹妹。”
“死肥宅真恶心。”
“一男一女亲密成那样图什么,心里没点逼数吗?链接:异性之间是否存在完全纯粹的友情,心理学专业人士写的,结论是不存在。”
“这年头什么野鸡公众号都能拿来当参考文献撑场面了?”
“喷了,上面那篇帖子点进去第一段就说结论仅适用于异性恋,你怎么知道叶秋不是同性恋?”
“辱叶了!腐癌鉴定师大军还有三十秒到达现场。”
“相关话题请转耽美区。”
“凭什么不转百合区?苏沐橙就不能是蕾丝边吗?”
“她能跟谁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陶轩容许训练室恋情吗?”
之后的楼彻底歪到八卦上去了。
精彩片段的动图犹自循环。拳法师在战斗法师的矛尖翻滚,的确狼狈得令人目不忍视。客观地说,这位迎战的霸图粉丝实力不差,不然也不至于敢四处叫嚣要求单挑——后来果然有人认出他是霸图某分会常驻的一个精英团长。放在民间,也算是万里挑一的高手。问题在于,对手的水平显然不止万里挑一。网友大胆猜测是叶秋下场,倒也不算太离谱。
虽然论坛上的网友编排叶秋英雄救美编排得热火朝天,但是没几个人把它当一回事。唯独霸图粉吃了哑巴亏。纵容自家人被攻击实力也不是,辩解也不是——那等同于变相承认了身为嘉世粉丝的对手之强。本是想挑个软柿子来捏,却没料到踢上了铁板,只好打脱牙齿和血吞。
陈果的挑事被自家粉认为功德一件,又因为她的微博里从前放过的几张自拍,她作为美女玩家而小小地出了名,结识了一些朋友,被吸纳入嘉王朝的核心公会,刷副本、做任务时总有“大腿”主动请缨。事后,陈果关注了貌似僵尸号的“咻咻咻xiu529”。那人偏偏是个隐士,再也没有上线。经此一役,他但凡稍加活跃,一位民间意见领袖就将冉冉升起,做推广、开直播都可以变现。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他却表现得无动于衷。怎么会有人出了头却不愿享受凯旋后的拥戴?
陈果不禁唾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沐橙被新秀墙困扰数日后,终于杀出重围。回归之战表现亮眼,一举拿下全场MVP,粉丝扬眉吐气。就算是花瓶,也是钢筋混凝土花瓶。凡涉嫌贬低她的实力、唱衰她的职业前景的帖子都被挖坟报复。有人掏出为美女造黄谣的传统艺能,暗指她靠当床伴上位,便得到回应说:难不成陶轩下半身开过光,能让人拥有拿MVP的实力?嘉世粉丝们愉快地把这个梗玩了下去,跑到陶轩的专访评论区排队求老板一睡,甚至发展出独门玩笑,比如“赵子霖的状态也太烂了,求陶老板把他睡了”,再比如“郭阳打成这个臭德行,是想和陶轩共度春宵吗?”
无敌的战绩在手,嘉世及其粉丝春风得意,只把来自外界的不和谐音都当成狗吠,嘻嘻哈哈中总能扭转局势。
元旦时,首届全明星周末活动开启,苏沐橙与叶秋一同入选,迅速网罗了一批粉丝。受她影响,选择枪炮师作为职业的女玩家越来越多。陈果的公会就新来了个叫“金香”的小姑娘,嘴甜又活泼,成天跟在他们一行人后对她姐姐长、姐姐短。陈果全当自己有了个招人疼爱的妹妹,游戏和生活中都处处相让。然而,她的自得和舒坦没持续太久。
第四赛季决赛局,老冤家狭路相逢。季冷舍命一击,嘉世输了。
埋名
二十七岁的时候,陈果在公会结识了新男友,互联网公司的一位算法工程师,上交博士,长期健身,衣着得体,新年礼物是绘有清新水彩插图的物种日历,刷足了她的好感。他们在线上接触,后来在线下约会,不久后顺理成章地确定了关系。恋爱前几个月,一切都很完美。对方教养良好,哪怕被激怒时也不说一句刻薄话,标点齐全。然而,一次利益冲突导致的摩擦后,隐藏在完美背后的致命缺陷被暴露无遗。她在倾诉过程中,体会到他们之间有一层牢不可破的隔膜,它既不是由学历的悬殊也不是由环境的差距所导致的,而是来自于对方基于某种标准的编织和控制。他害怕失去体面甚于害怕失去激情。不如说,他的体面恰恰是彻底自我物化的结果。继续这段感情无异于迫使自己陷入伤害,也因此丧失与逼仄的现实相对抗的力量。
在这层隔膜下,毫无平等可言。他欣赏她久经历练的独立坚强,正如人类惊异于猿猴的算数能力、惊喜于人工智能的才思敏捷。陈果生长在最本土的红尘中,鲜活而旺盛;对方浸淫于奶油般的精英社区中,软弱而温吞。他对她所持的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观望,一旦他切身尝到她所有特质的威力,她对他的魅力便到此为止,变成了过激而危险的消耗品。正如真刀真枪的江湖儿女遇上了纸上谈兵的白面书生,他们间的不同能在一开始催生动物园牢笼前的好奇,却绝不可能产出真正的爱情,后者通常源于生命力和想象力,甚至源于被男友赖以生存的叙事所污名化的失控和感性。因此,陈果毫不犹豫地提出了分手,留对方疑惑不解,将她对他的不满归结于那次矛盾带给她的羞恼——以他一贯居高临下的思维。由此可见陈果的直觉的确促使她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陈果这边情场失意,那边公会也遭遇了重大危机。始作俑者就是金香,没分寸地在阳盛阴衰的网游里挥霍着她的“性别红利”,用修到失真的照片和嗲声嗲气的气泡音把一大批人迷得七晕八素,为之鞍前马后,前仆后继。众多女玩家本就对她颇有微词,更何况被绿叶环绕的金香免不了得意忘形,养出一副公主脾气,平日在游戏里没少占便宜。偏偏陈果最为耿直,有一次金香撒野到她头上,她当即撂了脸子。金香一番哭诉,引得拥护者们对陈果大加声讨。
最后,陈果提出竞技场单挑。金香没脸没皮地找了打手,亲自上阵的陈果自然一败涂地。她本想惹不起躲得起就罢了,没想到金香从此在公会里扶摇直上,成了嘉王朝的核心人物,横竖躲不过去,成了陈果心里一根刺。
嘉世近年状况不佳。第四赛季以来,嘉世便一年不如一年。第七赛季,嘉世达成了季后赛一轮游的壮举,在第八赛季常规赛跌到了榜单倒数。陈果对嘉世尤其是两位当家选手的感情非同小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今年的杭州格外冷,早早地飘了雪。常规赛的赛程已过了近一半,冬季转会窗即将开启。受嘉世惨败的影响,陈果无心独享楼上套间内的寂静,于是到灯火通明、暖气充足的大厅找了一个空位,试图在竞技场发泄,不料连败五十二局,为她的心情雪上加霜。陈果愤然把键盘一推,切出游戏。一站起来,见身后有一个神色犹豫的青年,八成是分配到这台机器的顾客。她没好气地问:
“上机啊?”
青年点头。陈果把耳机往桌上一丢。
“坐这儿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心里嘀咕:随便玩玩这能遇到大高手,真是倒了霉了!诸事不顺,金香这根刺又在心口隐隐作痛。她不免叹息自己技不如人,连神之领域的任务都要靠唐柔这个打酱油的玩家帮忙才通关;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当年为她出头的神秘高手“咻咻咻xiu529”。如果有他在,金香和她的备胎怎么可能如此嚣张?
唐柔是陈果在两年前意外纳入麾下的员工,两人十分投缘。她的长相清丽,眉宇英气,留着一头绫波丽式的短卷发。相处愈久,陈果也察觉出一些异样:唐柔的举止文雅,用度讲究,身上有股大家闺秀般的沉着气质,英语异常流利。教养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陈果断定她的来头非同一般。好奇归好奇,陈果也不多嘴去打听。相较之下,唐柔在游戏上的天赋更出人意料。
回前台的路上,陈果撞见一位熟客。他见陈果怒气冲冲,便搭话道:
“老板娘,这么生气,嘉世打得不好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嘉世肯定会趁转会窗做调整的吧。”
陈果对轻飘飘的安慰毫无兴趣,寒暄这一番,她连脚步都没顿一顿。正匆匆经过,那位熟客突然探头看了一眼她方才坐过的机器:
“老板娘,你游戏没退啊?怎么那人玩起来了。”
陈果一惊,立刻掉头返回,果然瞧见那个青年正开着她的号与对手打得火热。她正酝酿怒火,却见屏幕上弹出两个大字:荣耀!
那人意兴阑珊地活动了一下颈椎和上肢,无意间扭过头,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射起来——陈果正双目灼灼地盯着他,欲言又止。他连忙解释道:
“你刚没退游戏,我坐下时战斗已经开始了。帮你打赢了,放心吧!”
“用了多久?”
“四十多秒吧!可惜,手冻僵了,不然的话三十秒就够了。”
陈果先是一惊,狐疑随即爬上了她的脸。她将面前的青年反复打量,却没和记忆中任何一个职业选手对应起来。一个大胆的猜想猛地跃入脑海,使她顾不得青年讶异的神色,飞也似地冲向了前台值守的工作人员。
“C47的客人,登记的什么名字?”
“叶修。”
“果然!”
陈果亢奋地叫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了,”前台小妹在抽屉里翻找,“他的身份证忘了拿回去。”
“身份证?”陈果伸出手,“我看看。”
她翻到正面。姓名一栏后“叶修”两个端正大字瞬间扑灭了她的激动之情。身份证没有化名一说,一字之差,失之千里。她不甘心地翻来覆去,好像在期待什么奇迹发生似的,可是映入她眼帘的始终是那几行字:叶修,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九日,北京市东城区景山前街……头像在右侧被缩成方寸大小,加上身份证表面的特殊工艺,眉眼细节不甚清楚,也看不出个美丑。陈果悻悻回去:
“你身份证忘了拿了。”
“谢谢,”名叫叶修的青年双手接过,“你是网吧的工作人员?”
“我是这老板。”
“太好了,我刚在网页上看到,你们在招网管是吗?”
陈果发现自己有了与对方切磋的机会,于是点头说是。
“我看了,条件我都符合,职责和待遇我也没问题,怎么样?考虑一下吧老板。”
陈果玩心大起:
“那你还得荣耀单挑赢我才行。”
叶修信以为真,老实转身去看:
“啥?有这条吗?”
“不用找了,我新加的。”
对方一怔,片刻后又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似乎有点苦涩。
“我赢不了你。”
“为什么?”
叶修简单地说,原来的卡送人了。想来如此高手,游龄不会短,装备也不会太差。经过一番苦心经营,玩家大多与账号卡感情深厚。就算是“金盆洗手”,玩家也往往将其束之高阁作为收藏,绝对舍不得把自己养大的角色拱手让人。眼前这人送了卡却显然还在游戏,好似“白发人送黑发人”,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陈果瞧着他,语气里不知不觉有了一丝同情:
“这样啊……你倒大方。”
“是啊,太大方了。”
叶修苦笑了一下,将视线移至荣耀图标上。他突然间很安静,眼中的留恋几乎溢出,好似是在凝视一个离去的老朋友。陈果难得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外露出如此感性的情绪。他们向来报喜不报忧,死要面子,难受都往肚子里咽,生怕被人嘲笑。叶修的表情透明得像一块易碎的水晶,屏幕的光在他的眼底闪烁,随眨眼而微颤。那明明不是在流泪,却看得让陈果有点难受——想必自己刚才提及的话题是连他也难以掩饰的隐痛。
趁吃饭的功夫,陈果已把眼前人好好打量了一番。她独身打拼多年,看人不得不准。这人名叫叶修,却相当不修边幅,面部略显浮肿,头发已有点挡眼,下巴泛起青色。除去鼻梁笔挺以外,其他五官乏善可陈,好在三庭五眼的分布很标准,又有一张姑娘们梦寐以求的窄脸盘子,若好好收拾一番算得上清秀,倒也人如其名。借着一番安排和支使,她对叶修的品行做了初步考察。此人做事干脆,为人随和,没什么坏心和怪脾气,相处起来很舒服。虽然招聘启事早已过期,但是叶修主动请缨解决了夜班的难题,加上她本就好奇他游龄十年的水平,于是当即拍板把他留了下来。
紧接着陈果发现叶修比她想象的更有料:他是一个前职业选手。尽管只是未竞争到位置淘汰下来的“半吊子”,好歹也比普通玩家高出一个量级。如此一来,他相对普通玩家的高水平也可被解释。
第十区开张,陈果坐在叶修身边凑热闹。新区人满为患,各处都排着长龙。新手任务也简单到无聊的地步,陈果没过多久便睡意朦胧。醒来时四周烟雾弥漫,叶修已拿下了暗夜猫妖,同时也惹出了新的风波:野队里的小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索性黑白颠倒,在世界频道上刷屏泼脏水:
“无耻之徒君莫笑,为了私吞隐藏BOSS,故意不给治疗害死全队。”
听罢来龙去脉,陈果火冒三丈:
“靠,无耻,还要不要脸了!”
“是啊,太无耻了。”
叶修附和,语气和面色倒显得无动于衷。
“你怎么不生气?”
“我很生气。”
“你生气吗?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叶修的目光略过满屏诬蔑和辱骂,却淡淡笑了一下。
“生气不一定就要摆在脸上。”
他起身关闭电脑,准备转到吸烟区去。
陈果心生敬佩。她打小耿直,活得痛快,秉承着以诚相待的哲学,把喷薄欲出的感受和想法强按下来只会使她的心理压力倍增。这个性格,往好了说叫光明磊落,往坏了说则是没耐性,少不了被信奉“臣不密失其身”的人认为愚蠢,确实因此吃了不少亏。她曾经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不动声色地处事,不可图一时发泄而因小失大——说起来容易,这等心性却难养。
“我说你到底什么人品?头一回下副本就这么多事,遇隐藏BOSS,爆技能书,顺便还和人结了个仇。明早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第二天,陈果去吸烟区里捞人。君莫笑没死,他的队友列表里却躺着罪魁祸首——月中眠。出了之前那样的事,双方不成仇人已经很稀奇,怎么居然还当起了队友?
“这人不是昨晚刷你屏的?”
“是啊!”
“那你怎么还和他组队?”
“因为他刷了屏,所以别人都不组我了。”
“谁问你这个原因了!”
面对陈果的怒容,叶修笑了一下,反问道:
“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和他刷屏对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估计他们开始加我入伙是想设计我一下来着,但后来看我打得好,觉得我对他们很有帮助,就放过我了。”
陈果替叶修窝火:
“那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给他们打工,有没有点出息你?”
叶修不以为然地说:
“没什么啊,还行。”
陈果正要发作,却见君莫笑一矛甩过,蜘蛛王应声倒下。信息栏顿时齐刷刷一排消息,同队的田七、月中眠、暮云深和浅生离均对装备选择放弃。
面子这么大?不是说憋屈的打工仔吗?陈果目瞪口呆。
“这什么意思?”
“我对他们帮助大,所以他们非得让我先拣装备。唉,真没办法啊!”
叶修果断选择放弃。优先选择权下,君莫笑已集齐一身蓝装,但队友们仍然坚持让他过目的传统,聊表忠心。
“你给我说清楚,”陈果不依不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帮助大啊!”
“能有多大?”
“带着他们完成了蜘蛛洞穴和蜘蛛领主的首杀。”
陈果难以置信地说:
“你这一晚上完成了三个首杀?”
叶修只说自己运气好,便收拾了烟灰缸上楼睡觉。
实在是个奇人。陈果一边纳闷一边下结论。还没等她琢磨清楚,嘉世在午间突发新闻——叶秋退役了。
陈果如遭雷殛。网吧里有人率先高声叫骂起来,她才敢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为什么退役?嘉世对此语焉不详。她清楚地记得叶秋比自己还小几岁,怎么都不是该正常退役的年龄。陈果在吧台后缓缓坐下,外面一切喧闹都与她毫不相干。“叶秋”这个名字伴随她多年,既像见证,又像共苦,又像守护。叶秋拿下第一个冠军和三连冠时的全场欢呼犹在耳畔,连带她几年来的快乐、痛苦和恐惧都鲜活无比。以前她看“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句,对其中种种怅然没有实感。想来是旁人的遭遇,再悲惨与自身有何相干?再同情又能痛到哪个地步?她这才明白那旁人的楼是日日夜夜间的一种寄托,寄托的则是自己的一切过往——高楼即是时间,而且是时间的一种更具象、更引人兴怀的表述,它所激发的迷惑、不平和愤怒,让若有若无的怅然演变为了悲伤。
她在论坛一连泡了好几个小时,还是头重脚轻,神情恍惚。已经有人当起了理中客,分析叶秋的竞技状态大不如以前,声称他在技战术上一骑绝尘的时代早已过去。这些帖子提供的正当性没能安抚陈果,反倒令她的心酸又上了一个台阶:就算如此,叱咤联赛的一代斗神居然也只能拥有一个黯然离去的结局,就像英武的俄狄浦斯也逃不出预言。如此天才的头上都悬着命运的阴影,何况是平凡如自己呢?
傍晚时分,联盟推出了叶秋纪念专题,让她憋了一下午的泪水决了堤。
“三届联盟总冠军,三次联盟MVP,两次输出之星,一次一击必杀——八年。一个人的传奇落幕了,一群人的青春结束了。”
旁白声音沉重,台词极尽煽情之能事,陈果一颗心沉到了底。员工们就站在吧台附近,她实在不想当众落泪,便一头冲出了网吧,对着墙壁痛快哭了一场。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又出来了一个人。陈果惊慌失措,连忙整理仪容,往来人处一看——叶修。他也僵立在原地。
两人干瞪眼,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半晌,叶修只好先开口:
“老板,哭着呢?”
“你个禽兽!”陈果控诉道,“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太有了,这不撑不住都逃出来了吗?”
“滚!——有纸没有?”
叶修在兜里摸了半天只掏出一个烟盒,便回网吧为她拿纸巾。出来时他的神色有些异样,步履匆匆,一语不发,直接把纸巾塞到陈果手里,随后背过身,开始抽闷烟。陈果本顾着揩眼泪,缓过神来再抬起头,只见对方的背影异常落寞,与往常的玩世不恭截然不同。
“干嘛?你也哭啊?要不要纸?”
“怎么会,”叶修淡淡道,“我怎么会哭呢?”
他说罢,转过身,意图证明自己有泪不轻弹。多半是因为心潮澎湃,叶修少有地失了分寸,一没留神,一口烟雾直扑陈果脸上,熏得她又湿了眼。她条件反射后退一步,却咽下了指责的话。英雄末路,想必同为职业选手的叶修与当事人有更多联系,感慨自然也只会更深。这时为之垂泪,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谁又能说得清呢?此时为他留点余地,也是将心比心的一种罢了。陈果挥手散开烟气,然后将纸巾塞回叶修手里,转身进了网吧。
陈果把两人拉到跟前,左右介绍了一番:
“唐柔,叶修。”
唐柔率先伸出右手:
“你好。”
这招呼打得很老派不说,放在网吧里也有些过于正式,连陈果也不由得腹诽了一下。叶修并没表现出诧异,匆忙将嘴里的油条咽下去,也回以问好并握上了手。他们的手都长得令人生羡,比例完美,手指细长却异常有力。因为之前陈果提了一句,唐柔特意留心了一下叶修递过来的手。直白的审视是冒犯,而她的审视经过了巧妙的掩饰,只维持了一秒便快速掠开,目光又重新锁定到叶修的眼睛,配以恰到好处的微笑,所以并不讨厌。这是十分细致的社交礼节,常人未必能留意,她却做得驾轻就熟且滴水不漏。
“我一早就听果果说起你了,”唐柔笑道,“以后请多指教。”
“客气了。倒是小唐给人感觉还挺亲切的。”
“是吗?”
唐柔的微笑中微妙地兑了几分意味深长,在叶修眼里,彼此都懂了个两三分。陈果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当叶修在套近乎,加上对天才和职业选手的交手期待已久,便不耐烦地把两人领到电脑前:
“你当贾宝玉呢,这个妹妹我见过的——来来来,废话不多说,你们来打一把。”
“打什么?”
“荣耀啊!还能打什么?”
叶修转过头,问唐柔:
“你也玩荣耀?”
“没有,”唐柔笑道,“我不会玩的。”
陈果正殷切地把椅子拉开,闻言便不高兴地回头:
“你不会玩,那我算怎么回事?”
“你是真的会玩,”唐柔说,“我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叶修不解:
“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啊?”
“你别听她谦虚,她很会玩的,”陈果等不及把话说完便拖他们一人坐了台机器,“小唐你就用我的逐烟霞吧!——你呢?昨晚二十级了吧?转什么职业了?”
“还没转。”
“怎么不转?”
“我玩散人。”
“散人?”陈果对这个早已绝迹的江湖传说也略有耳闻,“散人怎么玩啊?五十级以后怎么升级?”
“曾经是不能,但现在可以。”
“怎么升?”
“神之领域。”
“开什么玩笑?你五十级就想完成神之领域的挑战?”
“厉害吧!你要想看到的话,就千万别解雇我。”
“你疯了。”
叶修对此评价置若罔闻,登录账号。中途提出要用掉昨晚攒的技能书,耽误了一点时间,急得陈果差点原地打转,倒是唐柔始终不疾不徐。叶修悄悄招手,把陈果叫到身边,压低声音问:
“特意要我和她打一场,没什么特殊原因吧?”
“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啊,这不问你呢。不需要让她吧?”
“让?你能打赢她再说吧!”
叶修点点头,把君莫笑传送到修正场。
“就这么打啊?要不要玩点彩头?”
“什么彩头?”
“比如赌包烟什么的。”
陈果气急。她正期待看高手间的巅峰对决,冷酷潇洒、杀伐决断,没想到其中一人表现得像穷疯了的饿死鬼,十分破坏气氛。唐柔倒是积极响应:
“可以啊!不过我不抽烟,咱们就赌一百块,怎么样?”
两人达成一致,陈果做中间人。战斗终于开始。唐柔击败过许多在陈果看来高不可攀的对手,她的手速之快,陈果是有切身体会的,万万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拜了下风。何止是下风,简直是被全面压制。青涩的游戏经验导致她在千变万化的散人面前完全找不着北。君莫笑自逐烟霞头顶掠过,唐柔立刻操纵后者提起武器斜向空中,还没来得及释放炮火,君莫笑的伞尖已喷出一道火舌,借后坐力拉开了距离。枪炮师是远程职业,长距离对她有利。陈果心中一喜,以为是叶修操作失误,正要鼓动唐柔上前,却见君莫笑落地后便完全静止不动,连身都没转。这时,叶修在对面道:
“不打了吧?”
他往后挪了挪椅子,与她们对视,表情比先前严肃许多。
“原来你真的不会玩。”
“不会玩?”
陈果替唐柔表示不服。
“操作倒是挺快的,但左右手之间的协调性一塌糊涂,视角快速转换时的适应性和判断力基本为零,对装备、技能的了解远远不够,实战经验少,打法固化,这样还算会玩?这个水平,想打败我的话,再过一百年吧!”
“喂喂,你过了啊!”
“不好意思,”叶修说,“是有些过了。一百年是个夸张的修辞手法,不是真需要那么久的。”
唐柔凝神片刻,冷冷道:
“打完再说。”
“不用打了,刚才是我手下留情。不然鹰踏之后银光落刃,天击扫地,再接落花掌和圆舞棍,你就已经倒了。”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
“那样我就赢了,得拿你的钱。可是你根本就不会玩,胜之不武,这一百块钱实在不好意思赚,算了吧!”
“输了就是输了,不用你让,这一百块你拿走。”
“算了吧,真不好意思要。”
犟不过当事双方,陈果只好替叶修收了这一张烫手的百元大钞。
“我们再打一把,”唐柔坐下,又掏出一张大钞放在桌上,“还是一把一百。虽然我不太会玩,但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
叶修望了一眼陈果,没有再说什么。下一把,他果然应要求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打得依旧狠辣。唐柔的逐烟霞再次惨败。
“再来!”
如此反复十次,他们的身后已聚拢了不少围观者。连输十局,唐柔毫不气馁,只说了声“再来”便又去掏钱包。这一次,她愣住了——钱包空空如也。叶修从对面的显示器之后探出身来,笑着说:
“终于没钱了?”
唐柔如炬的目光锁在叶修脸上。对方满脸写着“意料之内”,方才的妥协分明不是无可奈何,而是认清了她的个性,顺势而为,令她自己在穷尽资源后知难而退。这种被拿捏的感觉不可能好,唐柔本就好胜心极强,此刻更是一咬后牙,偏不遂他愿,故意反向而行,当即起身道:
“等我去拿。”
围观群众骚动起来,有人出声劝道:
“唐妹妹,算了算了。”
“小唐……”
“算了吧!”始作俑者也开口,“逞匹夫之勇也没什么意思。”
唐柔本以为叶修在嘲讽她的莽撞,却听他继续道:
“先好好学一下吧,起码得搞清楚你和我的差距在哪里、有多大。荣耀不是光凭操作快就可以赢的。想和我打,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话入情入理,让唐柔冷静下来。陈果散开人群,大家的注意力便移到了君莫笑的银武上。她领唐柔上楼,打算安抚一下后者的情绪,却见唐柔半点没郁结,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陈果一愣,“他那天进来上网,看到过期的招聘启事,问我收不收夜班网管……”
“这样么,他从哪儿来?”
“我真不知道。”
唐柔笑她心大。她立刻解释道: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自习观察,他虽然有时候气人了点,但是人品真的还不错。他说自己以前是个职业选手,没竞争到位置,年龄又大了,就退下来了。对了,我看过他的身份证,他是北京的。”
唐柔点点头,若有所思。
陈果抓住唐柔的双手,抱歉道:
“是我唐突了,本想着他荣耀打得好,让他和你交手试试……唉,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这样。为表歉意,我之后请你吃大餐!你没事吧?”
“没事啊。”
唐柔笑着摇摇头。陈果许久才肯确认她所言不虚。
“我当时想着,你要是能打赢他,说明你的天赋真的不一般,到时候我怎么说都要安利你去新区开荒试试,说不定还能入选职业战队呢。输给他是情理之中,不用太难过——毕竟他是原来的职业选手。”
唐柔喃喃自语:
“职业选手……”
见她的心态没受影响,也没对叶修产生怨怼,陈果终于放下心来,下楼参观君莫笑的自制武器。装备编辑器对她来讲是超纲内容,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意识到眼前这位“半吊子”比她想象的更深不可测。散人之所以绝迹,是因为多种武器和负重产生的必然矛盾,若有这样一把多功能的自定义武器,装备上的限制的确迎刃而解。
“就是因为有这把武器,所以你打算玩散人?”
“聪明。”
他们交谈了一阵,期间唐柔已经下楼来了。她一眼瞧见十张人民币还放桌上,便问:
“钱怎么就这样放着?”
释怀不代表食言。她到底是认真,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把散落的钞票整理成一沓,递给叶修。后者也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陈果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数落道:
“还真好意思收啊你?”
叶修和唐柔异口同声:
“为什么不好意思?”
陈果里外不是人,只好闷闷不乐地闭嘴了。
唐柔下战书:
“这钱我迟早会赢回来的。”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叶修笑着丢下这句话,回楼上补觉去了。
揭晓
冬季转会窗关闭,孙翔的到来令嘉世的成绩略有起色。然而这起色只持续了一瞬,便被刘皓等人灾难性的表现所扑灭。苏沐橙对此不置一词,广告上的笑容甜美依旧,打法却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她的团队定位变得扑朔迷离,每一次将以何种姿态出现成了近期令人头疼的谜题。事实是失去多年来的战术手叶秋后,嘉世以新队长孙翔为马首,团队战术从暗藏杀机的环环相扣骤然演化为仰仗选手个人能力的原始打法,换言之,几乎没有战术。这释放了他们的攻击力以碾压下游队伍,也让他们难以抗衡配置齐全的中上游队伍。战术体系被消解后,苏沐橙从辅助功能中脱离。全场支援和偶尔的针对性策应仍在,却已只是个人行为,不再嵌于整体的计算之中。以一贯扎实而稳妥的操作风格,无人能挑剔出苏沐橙的不是,但是她与队友的嫌隙是显而易见的。嘉世粉丝们对此忧心忡忡,陈果自然也不例外。好几次,她注意到叶修在浏览与之相关的网页。
“原来你喜欢苏沐橙?”
“喜欢?”叶修一愣,又道,“是比较喜欢。”
“不奇怪。荣耀男粉有一石,女神粉独占八斗,叶神粉占一斗,余者联盟共分之。”
“还有这种说法?”
“对了,你打职业的时候是玩什么的?”
“战斗法师。”
“难怪你让小唐跟你学。在嘉世玩战法,确实是比较难出头,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听说你的名字。”
叶修但笑不语。
与北方不同,南方即便在冬日也树木常青。外面浇了点雨,天气湿冷而沉重,单纯添衣已难以抵御这种穿透性的寒意。人缩在室内,街道上少有行者,唯有马路被来往车辆碾出水声,持续地沙沙作响,由远及近,再逐渐飘远至消失,像一条时间的河流。处在天寒地冻之中,盛夏的体验变得缥缈而不真实。陈果回忆起第三赛季总决赛后那个热火朝天的夏季,那时他们都兴致勃勃,却无一人料到后来嘉世断崖式的衰颓,以及功臣叶秋的黯然退役。鸟鸣声中,陈果问:
“你见过叶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好说。”
“之前有很多嘉世粉怀念他,结果孙翔的成绩一出来,他们就把叶秋抛到脑后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你不喜欢孙翔吗?”
“说不上不喜欢,我只是为叶秋难过。他从来不露面,粉丝对他本身的留恋无处安放,只好转移到角色上,而后继者的存在感会遮盖之前的痕迹,久而久之,对前任的感情就被稀释了。别的选手能凭真身维持名誉,叶秋自身却注定会被淡忘,得不到应有的东西。”
“什么是应有的东西?”
“粉丝对他的爱戴啊支持啊怀念啊……”
“我倒觉得,就动机而言,这些东西对他不是那么重要。既然不为粉丝而打,就无所谓应不应有。胜利才是他应有的。”
“你怎么知道不重要?”
“你知道谁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吗?”
“难不成是你?”
叶修正色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陈果毫不意外,只是嗤之以鼻:
“男人,你的名字叫嫉妒!他劳苦功高,就应该享受这些。”
她忿忿不平,起身到门口打电话。
动用一点人脉,陈果从多年网友处拿到了三张全明星周末的入场券。叶秋在此活动中的首次缺席反倒成了看点之一,有传闻说本次主办方轮回曾通过嘉世邀请他作为嘉宾返场,被默拒。虽然嘉世近期成绩不佳,但陈果最喜欢的苏沐橙仍被高位送进了活动,幸而不幸地,这向来与她的处境和表现无关。初来乍到的孙翔也被对他给予厚望的嘉世粉丝们投入了全明星之列。
先前受叶修刺激,唐柔总算取了一张账号卡,开始打荣耀。角色叫“寒烟柔”,职业为作风硬派的战斗法师。这段时间,她跟随叶修在第十区横行霸道,据说一度收到了微草战队的邀请,可见的确是天赋异禀。
当天下午,陈果一行人抵达上海。在酒店略作收拾,便匆匆打车赶往轮回的场馆。
轮回是一支年轻的战队,真正冒尖是在接连吸纳了周泽楷和江波涛并经历换血阵痛后的第七赛季。他们的老板是一个有钱任性的大小姐,投资职业战队纯属玩票,本来只是晴雯撕扇子,不过把钱丢水里听个响图开心,未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于是斥资修建了全新的轮回俱乐部。所以,轮回的比赛场地格局与嘉世微草等老牌战队由传统体育馆所改的空间大不相同。选手席为环形,簇拥着场地正中的舞台。它的头顶四块巨型荧幕,被八方看台所围绕,靠多条放射状通道与外围的后台相连。原本的内场观众席被清空,看台爆满。座位减少导致场馆容量减少些许,陈果这才明白为何朋友表示今年全明星的票较往年更紧张,却不知那大片空地有何用处。
答案在晚上八点整揭晓。黑暗中,一道光柱伴随音乐直指云霄。全明星角色接连从其中升起,一番跑动后,种种技能特效也在舞台上被一一展示,最后演变为一通混战。尖叫声不绝于耳。二十四个角色化身流星升向高空,钻石般细碎的火星光点也如雨般洒落在观众席上。猛然,场馆灯光齐亮,沉寂已久的黑色屏幕也转播出从直升机上拍摄的场馆外部,货真价实的烟花一阵阵绽放在上海冬日的夜空。兴奋的陈果疯狂摇晃叶修:
“是全息投影!”
“知道了,知道了……”
开场前有一些暖场活动,其中一项是微博分享赞助商广告,便可领取本次活动特制的全明星角色纪念品,限一人一个。陈果见那钥匙扣上的立体吊坠是一个雕刻意外精细的沐雨橙风,又想拿下一叶之秋和一枪穿云的,便发动唐柔和叶修也来参与。叶修拗不过她,借唐柔的手机折腾半天总算登上了久置不用的微博,抢到了一个一叶之秋。陈果心满意足,拍了张现场照计划发微博炫耀,没想到一刷新,首页赫然跳出一条她意想不到的新动态。
咻咻咻xiu529:#全明星周末# 恭喜 @嘉世-孙翔V 的一叶之秋在第五届全明星周末活动现场又添一分贝尖叫!一叶之秋立体钥匙扣可于1月7日20:00~1月14日24:00内在轮回俱乐部凭微博领取,来 »网页链接 为选手尖叫并分享征集令就能领取独家限量角色钥匙扣,分贝数最高选手粉丝还有机会获得亲笔签名卡哦,来尖叫一声吧!
陈果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ID,僵在座位上。
“你是咻咻咻xiu529?!”
“什么?!”
一片喧闹中,叶修只好扯着嗓子喊回来。陈果冲他耳朵喊:
“我说,你就是咻咻咻xiu529?!”
“别把脸滚键盘瞎取的网名念出来啊!”
“你居然就是那个痛扁霸图粉丝的大神?!”
“都多久前的事了?!”
陈果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就是最开始的那个苏沐橙粉丝!”
“哪个?!”
陈果咬牙切齿地喊回去: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哦!想起来了!是你啊——还真够巧的!”
“居然是你?!我真是!”
“你以为呢?!”
“当时论坛上有人猜那是叶秋!”
叶修用一种古怪的笑容看着她,喊回来:
“然后你就当真了?!”
“没有!”陈果申辩,“总是要想想的!今天确认了,就没得想了!”
旁听的唐柔一个劲地笑:
“很幻灭吗?”
“何止是幻灭啊!”
陈果念叨了好一阵。她既为破解了多年谜团感到极大惊喜,又为对方近在咫尺感到些微失望,同时为某种可能性的破灭而感到一丝惋惜。叶修摇摇头,正要说话,这时音乐停歇了,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大灯如眼睛般一眨,神出鬼没的主持人再次出现在中央舞台上,宣布新秀挑战赛开始。
最先出场的楚云秀和戴妍琦分立于选手席两边。全场灯光熄灭,一张悬浮的半透明地图在清空的内场半空迅速展开,出生点栖着对战双方的角色。原本池座的位置被偏于科幻感的朦胧冷色光泽所笼罩。同时,大大小小的悬挂屏幕放映出电脑中各角度的画面。相较之下,没有前者直观,却更色彩饱和,细节也更清晰。两种观看方式倒是各有千秋。现场解说按捺不住激动,将采用全息投影后的好处一一道来,期待溢于言表。
“唔,”叶修对此效果略带惊讶,“不错。”
“你没赶上好时候啊。”
“还好不算太晚,重出江湖的时候还能享受享受。”
“你加油——到时别忘了帮我要苏沐橙和叶秋的签名。”
叶修苦笑了一下,答应了。
全明星周末大多是表演性质,参赛选手很少真正发难。两位女选手奉献了一出标准化的对决,新技术反倒较之更像真正的主角。第二场的噱头则比女选手间的惺惺相惜大得多。高英杰,魔道学者,据说是王杰希钦定的继承人,不容小觑。他来头不小,声音却小,被挑战的王杰希不得不亲自上场介绍了一番。在场观众少有微草粉丝,其中不乏急躁又冒失的男青年,对高英杰的怯懦毫不留情地嘲以嘘声。年轻人肉眼可见地更局促了,眼睛差点没钻进鞋子里。如此小家子气,看得陈果连连摇头,暗自替王杰希觉得着急。
虽然未来的当家选手作态扭捏是减分项,但是他在场上展现的锋芒的确担得起王杰希的厚望。魔道学者的机动能力本就极强,又是同职业交手,场面堪称天花乱坠,把解说员狠狠甩在身后。快节奏的数十回合结束,王杰希的局面意外显示出一丝颓相。王不留行被木恩逼至地图的一角,退无可退,两人爆发了一次激烈碰撞。双方同时弹开,又迅速在半空相遇,两把闪着辉光的飞天扫帚花样百出地飞舞。
“这小孩……挺厉害的啊……”
陈果对左右的人感慨。唐柔用左手撑着下颌一语不发,叶修却一脸凝重地叹了口气。正当陈果不明所以,熔岩烧瓶在场地上炸开,地面的草木被引燃,火舌向上卷起,舔至王不留行的袍角。王杰希吃下伤害,果断操纵王不留行飞起,意图从空中突破封锁。洞悉意图的木恩则紧追而上,酸雨干冰被挥洒而出,落到经过焚烧后一片焦黄的土地上,冒着危险的烟气。王不留行又尝试挣扎几次,均被木恩无情挡回。终于,随木恩一阵扫把旋风,王不留行像被弓箭击中的飞鸟,啪地一声坠落在地——败了。
“天啊!”陈果惊呼,“这叫什么?养虎为患?”
“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词儿,”叶修的眼里半点笑意都没有,直直地看着地图那一塌糊涂的角落,“王杰希不应该输的。”
“是啊,”陈果道,“在这种场合被新人打败,一世英名全毁了。”
叶修摇摇头:
“我不是说这个。”
死一般的寂静后,稀稀拉拉的掌声从四面八方的观众席上卷起。没等陈果问清楚,方才神色凝重的叶修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突地起身,用力鼓掌。
“你干嘛?!”
陈果一惊,连忙拉他坐下。幸灾乐祸也不用如此明显吧,万一附近有王杰希的粉丝怎么办?
叶修被拽了一下,转过头对陈果大声道:
“很精彩的一场比赛!”
那语气格外真诚,半点讽刺没有,让陈果摸不着头脑。从四周射过来的目光如芒在背,她只好一边继续拉扯,一边连声附和,企图安抚:
“精彩精彩,是很精彩,快坐下!”
叶修无动于衷,继续站立鼓掌。事实证明此人犟起来与唐柔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陈果无可奈何。此时,高英杰已从比赛间出来,登上舞台,鹌鹑似的在王杰希身边缩着脑袋,现场却无人再加以鄙视。出人意料地,王杰希撇开话筒,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抓住年轻人的一只手,向空中高高举起。观众们见了号令,立刻热烈鼓掌。随后,他先一步走下了舞台。导播适时地给了背影特写,切进最大的屏幕里。
“王杰希是不是怒了?”陈果小声嘀咕,“被小朋友打败很难堪吧?”
此时叶修已重新坐下,闻言只颇为神秘地一笑。
第三场是乔一帆对虚空队长兼第一阵鬼李轩。陈果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见新人被打得落花流水,除了本能的不忍以外也没别的情绪。倒是叶修在开场前叹了口气,在结束后又重重叹了口气,便离席到盥洗室去了。连唐柔的神色也有几分异样。陈果只觉得自己在中间像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什么呀?”
“这个乔一帆就是平时和我们一起玩的一寸灰。”
“是他啊?”陈果诧异道,“我记得他是个高手嘛,怎么会这样?”
“毕竟这是职业赛场。”
陈果也沉默了,老实坐回了座位里。
叶修返回时,第四场比赛已经开始了。百花战队唐昊对阵呼啸战队的第一流氓林敬言。后者是第二赛季出道的老选手,最近略显疲态,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唐昊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主,一上场便火药味四溅,抛下“以下克上”四字就钻进了选手席。看台上一片唏嘘。击败林敬言后,他只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以下克上”,头也不回地归队了。这一行为立刻引发了热议。林敬言是个斯文人,原本准备和后辈合作一出长惠幼顺的戏码,被打得措手不及,很凄凉地默默下台了。
本场引起的波澜在第五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嘉世新任队长孙翔挑战霸图队长韩文清。宣言也半点没客气,孙翔嘴上虽然叫韩文清“前辈”,却是以平辈人的姿态公然宣称:
“为嘉世和霸图、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多年的宿怨做一次了结。”
叶修隐在黑暗中,异常平静。陈果看不真切,异常心潮澎湃,于是她索性不管,从座位上跳起来,振臂高呼:
“打倒韩文清!”
用力过猛,她向前排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去。叶修连忙伸手护了她一下。
“你慢点……”
比赛开始,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在相见的一瞬便果断出击。韩文清的风格向来强硬,孙翔也不是迂回的性情,两人以激烈的正面碰撞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前者连续抢攻,突破距离劣势,判定极强的霸皇拳已酝酿在身。孙翔操纵一叶之秋勉强躲过,回敬一招蛟龙出海,抢下主动。
你来我往中,似乎谁都不能占据上风。双方以精湛的控蓝技术僵持十分钟,血条均等降至四分之一处。大小招穿插,战斗节奏平均,解说已百无聊赖地读起了资料,来回轱辘几句片汤话。陈果抛弃了耳机里的絮叨,寄希望于叶修,问道:
“谁会赢?”
“现在还不好说。”
“为什么?”
“血还多。”
几分钟后两个角色相继红血。一叶之秋此时已被炫纹和斗者意志的光芒笼罩,依靠高机动性开始走位;大漠孤烟坚持强攻,技能直击不断游走的一叶之秋,衬得后者畏手畏脚。陈果见状,怒斥道:
“孙翔这个面瓜!”
“别急,”叶修说,“慢慢来。”
瞬息万变。大漠孤烟再次以高阶技能冲击孙翔的防线,一叶之秋受身操作时,大漠孤烟借余势凌空跃过其头顶——又是一招鹰踏。一叶之秋来不及转身,在紧要关头向后挑出一个天击。一上一下相碰撞,两人均向后散开。此时,孙翔悍然出手:战斗法师最高级大招,伏龙翔天。陈果大喊:
“荣耀!”
屏幕上同时闪现这两个字。正当嘉世粉丝们心满意足地预备迎接孙翔的胜利时,矗立在散去的斗气中的竟然是大漠孤烟。
“什么情况?伏龙翔天没打中?”
叶修显得毫不意外:
“韩文清的鹰踏有五阶,足够他从预定位置躲开了。以孙翔的血量,一个小招就能结果他。”
陈果焦急地望向慢速回放,的确见到了那记决胜的小招——十级的基础冲拳。憾恨之中,双方选手已各自走向了舞台。见孙翔失魂落魄,司仪硬着头皮将话筒递给了韩文清,要他谈一谈获胜感想。
“呵呵,”韩文清在四面八方的大屏幕上冷笑,“小朋友们现在就想要改朝换代,还嫩了点。”
话音刚落,陈果已暴跳如雷:
“韩文清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放垃圾话!”
孙翔经验不足,方才赛前的张狂已烟消云散,又不敢当众发脾气,只剩下晕头转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机械地顺着流程握手。
“打得不错,”韩文清继续说,像个威严的男家长,“那样背身精确打出的天击,我倒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做到,了不起。”
还没等孙翔有所反应,他又话锋一转:
“不过如果是叶秋的话,至少那记伏龙翔天绝对不会打空。”
全场哗然。陈果也瞠目结舌。本着对嘉世多年对手的不信任,她原对韩文清怀有一种微妙的敌意,但眼前这人为自己偶像发声,不得不说,颇得她心意。此前,她本就因一些粉丝对新旧两任操作者的态度而耿耿于怀。因此韩文清说了这话,让她于意外之中甚至觉得感激。两种情绪在心中冲撞,陈果矛盾至极,不知该作何反应。
“韩文清这……什么意思啊?”
“他能有什么意思,”叶修乐了,“就是字面意思。”
陈果更纳闷了:
“他在给叶秋打抱不平?”
“算是吧。”
“可他俩不是宿敌吗?”
“英雄惜英雄罢了,”唐柔说,“你最难缠的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说罢,她越过陈果,向叶修探过头:
“你说我说得对吗?”
“可能吧!”
陈果脱离了他们的加密通话频道,只能在中间嘟囔:
“莫名其妙的。”
前几场对决珠玉在前,轮回精心安排的双簧反响平平。于念深感遗憾,周泽楷却如蒙大赦,支吾几句就赶紧溜下台。次日气氛轻松,主要是幸运观众与选手的同台互动。轮到苏沐橙的环节,陈果和唐柔被点了上去,她差点被从天而降的幸福感击晕。
苏沐橙身上氤氲着暗香,木质尾调,意外地温厚;长一双漂亮的猫眼,虹膜呈琥珀般的浅棕色;鼻尖小巧而形状略圆,抵消了高鼻梁的攻击性。近距离接触偶像,陈果神魂激荡,直到被唐柔轻轻捏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陈果小姐最喜欢的选手是哪一位?”
“当然是苏沐橙!”
司仪夸张应和一番,又去照顾别的观众。苏沐橙并到她身边:
“你玩什么职业呀?”
“枪炮师。我是因为你才开始玩荣耀的。”
“真的吗?我很荣幸,”客套话被苏沐橙说得很真诚,“你旁边那位十九号也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
她们又交谈了一番,直到司仪宣布游戏开始。简单的跳高,中途却波折不断。陈果和唐柔联手击退一名损人不利己的神枪手,博得了全场的掌声。主持人把话头递给苏沐橙,请她发表胜利感言,她说:
“拿到第一名,我很高兴。不过,更高兴的是在这样的比赛里能看到很让人开心的一幕。我记得某个人经常说,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她们两个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我觉得很感动。”
爆出唐柔的新手身份时,职业选手席一片骚动。
“一个多月,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荣耀?”
“很少地接触过一点吧!”
“很少是多少?”
“偶尔帮她打过一些竞技场。”
陈果补充:
“还帮我完成了神之领域的挑战!”
这次,惊讶从火眼金睛的职业选手席蔓延至全场。两人赚足了眼球,领了纪念品回到座位上。位置还没坐热,玩家选手对战的环节,杜明抽中的号码赫然是C区十八排二十三号。唐柔又一次被请到台上。
“小唐今天真是运气爆棚了,待会我要让她帮我抽个卡。”
叶修意味深长地说:
“只是运气好么?”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是主办方后台作弊?”
“有这个可能。”
“会吗?她只是一个普通玩家……我知道了!刚才她表现很好,轮回对她有兴趣,就趁职务之便把她了抽上去,想多考察一下!”
“聪明。”
“我果然没看错人,小唐真是职业级的天赋呀,”陈果玩笑地作自我陶醉状,“我真是伯乐再世。”
叶修干巴巴地嘲笑了一声。
“职业级天赋”的新手很快在职业选手面前吃了瘪,立刻转变了策略。战斗法师的攻击速度猛然加快,致命破绽在杜明面前一闪而过,令他苦不堪言。陈果看到了翻盘的苗头,连忙拉住叶修:
“好厉害!她现在占上风了,对不对?”
“确实占了上风,不过这个上风占得……”
“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什么不妥,她很聪明,想了个办法来回避自己的缺点。因为经验欠缺,用一板一眼的战斗方式,她是敌不过杜明的。仔细看,她现在的攻击虽然快,却没有丝毫章法,说白了,放慢一点就是最普通的网游小白而已。这种乱打一气在她手下也有也有几分威力,就是因为她手速快。不论手段是什么,只要让对手无可乘之机,这个策略就是有效的。”
“这么说小唐能赢?”
“恐怕还是不能。”
“为什么?”
“因为她会累啊……这样的操作,能持续多久?”
答案是九分钟。
战矛命中率在第八分钟开始密集上升。剑客狼狈躲闪,战斗法师不依不饶,一记连突就招呼了上去。虽将四十级以上的大招放置不用,但是低级技能一经积累,伤害也是惊人的。剑客的血条已先一步泛红,反击也愈发力不从心。陈果茫然地问:
“怎么回事?小唐又提速了?”
“不,”叶修笑着解释道,“是杜明累了。小唐自己提速,也就是逼迫杜明提速。比谁先撑不住罢了。”
杜明败于普通观众之手,轮回粉丝对此冷门十分不满。此起彼伏的嘘声中,却是杜明邀战:
“唐小姐,我想和你再来一局。”
“杜明这是下不来台了吧,”陈果说,“他就是想扳回一局找面子!”
“面子能吃吗?”叶修说,“别小看职业选手的意志力和求胜欲啊!”
“就你最明白!”
这次输的却是唐柔。现场观众刚舒一口气,话筒里传出清冽的女声:
“请问可以再向你挑战一场吗?”
陈果和叶修交换了个眼色。
“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两人正看好戏,无奈的工作人员已找上来了。
“您好,场上那位唐小姐是您的朋友吧!”
“是啊!”
“能不能拜托您,这一场结束后就让她下来吧!”
陈果看热闹不嫌事大,推辞道:
“他们愿意打,就让他们打嘛!”
“可我们的活动还得继续啊,拜托了。”
期间唐柔又赢了一把,换成杜明不乐意,两人开始了新一轮较量,没完没了地唱二人转。
“算了,”叶修无奈地说,“我去叫她下来吧!”
工作人员感激涕零,差点没跪下:
“太谢谢您了!”
两人在比赛间争抢了一番,叶修总算是把唐柔替换了下来。前职业选手和歪打正着的业余爱好者自然大不相同。一开场,剑客便被天击浮空。几次技能交换后,选手席中不少人已经变了脸色。杜明银光落刃扑空,向前翻滚一百八十度度甩出一个拔刀斩。陈果捏了把汗,却见战斗法师从剑气中灵活窜出,趁剑客收招的僵直回敬一枚龙牙。陈果不遗余力地捧场:
“好!打得好!”
此等辛辣,连鉴赏能力远不如职业玩家的观众们都看在眼里,纷纷在解说的提醒下察觉了遮影步这等高端技能的存在,不再苛责当下杜明出招的盲目。杜明后翻起身,接两个后跳回避。
“杜明打得很谨慎!”解说适时道,“逼迫职业选手拿出战术对待,看来这位挑战者也不容小觑啊。”
被压制了好几分钟,杜明终于主动出击,以连突刺寻求突破。
“挑战者的应对是——龙牙!龙牙和连突是同级技能,前者判定更强。杜明的选择似乎不太明智啊。又浮空了又浮空了!连突、落花掌、圆舞棍,配合僵直炫纹——漂亮!剑客被击飞,反弹了回来——战斗法师六十五级大招豪龙破军!击中剑客腿部,旋转浮空!”
陈果尖叫起来。叶修乘胜追击,又一大招怒龙穿心直捣对手心窝。鲜血飞溅之中,杜明在空中以银光落刃下坠,意图躲开伏龙翔天的预定轨道。
“哎呀,可惜!杜明更快一步!看来挑战者连续使用大招,有点过于心急了。杜明将怎样利用对方的收招僵直呢,让我们拭目以——”
解说话还没说完,魔法斗气形成的龙头却突然一扭,正中剑客。
“什么情况?!”
场上的剑客仿佛被抽去了力量、丧失了斗志,小伤害再次密密麻麻笼罩了他。场馆内异常安静,只有小招的音效不断响起,血雾则即刻被招式带动的风吹散。剑客的头像灰了下去,“荣耀”二字从全息地图上升起。
没有掌声。陈果连眼睛都不眨,惊讶或许已超出了词语本身能概括的范畴。她从未意识到叶修的这一层身份,或者从未料到叶秋竟是如此模样。他好像正是叶秋,他们共享了许多特质和品行;但是他又不像是叶秋,网管和嘉世队长的身份将他作为选手本身的锋芒掩去,直到现在才大放异彩。她的记忆重现出那个雪夜,对方一脸狡黠,自称是叶秋本人。明明没有反证,为何她竟从未相信?她只当那是一句戏言,怎竟越描越真?
杜明和唐柔先后走出比赛间。前者紧绷的神色中隐约有一丝释然。耳机中的解说正在咆哮:
“让我们看一下回放,看一下回放——大家看,银光落刃,本来已经是让过了,但是……扭头,叼中!毫无疑问,龙抬头,绝对的龙抬头操作!这位神秘的二号挑战者到底是谁?由于刚才出了点技术问题,我们没有拍到他上台时的画面,这位挑战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我想现在很多观众恐怕都和我想到了一个同样的名字:叶秋!”
震惊之中,唐柔已回到了观众席。邻近的观众已难掩激动,开口问道:
“那人是叶秋大神?”
陈果心乱如麻,不由分说拉起唐柔:
“我们走!”
两人逃出内场,向外狂奔。
“他真的是叶秋?”
“是啊。”
“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问过他。他承认了。”
“这人!”陈果一咬牙,“他怎么不告诉我?藏得可真深!”
出了暖气充足的场馆,冰凉而清新的水雾扑面而来。只见繁华都市里的车灯一盏盏鬼魅般移动,指示灯以恒定的频率切换红绿黄。热浪挟着馆内的欢呼,从身后向她们扑来。陈果茫然四顾,满大街的行人步履匆匆,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头脑在上海冬日柔软的夜风中一寸寸冷下来,撤掉了紧紧扣住唐柔的手指。
“人呢?跑得比香港记者还快!”
“或许是回酒店了?”
陈果当即拦了一辆出租车。交待完酒店位置,车厢内弥漫一股奇异的安静。到底是陈果按捺不住,再次向唐柔确认:
“他真的是叶秋?”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和我们一起刷记录的枪炮师风梳烟沐,说话的节奏、发音和咬字习惯,和苏沐橙一样;后来的剑客流木,满嘴跑火车,语速一快,声线就更尖,和黄少天一样;另外,一寸灰就是乔一帆,王杰希还找上了门来。我一朝看尽长安花,难道纯粹是因为自己运气好,而不是因为叶秋把腥风血雨给吸引了过来?为什么赛前苏沐橙向我们这边招手,故意跳着点名,绕开了他?”
“说得是啊……其实,见面第一天,他就告诉我说他是叶秋。”
“你信了吗?”
“当时怎么可能信嘛,”陈果垂头丧地说,“我还逗他,说我其实就是苏沐橙。”
唐柔一愣,扑哧一声笑了。
“好了,你笑吧。”
她们刷卡进门,再次扑了个空。两人在电视上把第二日活动看完,叶修还没回来。陈果等得几乎神经质了。
“真是叶秋,”她喃喃自语,“怎么什么都摊上他了呢?你说,他是不是暴露身份后,就不打算回来了?”
“不会吧?”
“他第一个月的薪水还没领呢……”
她狠狠地握住手,想从时间的流沙中抓住什么似的。往事落幕的怅然在心间弥漫。是叶秋还是叶修?是仰慕已久的斗神,还是朝夕相处的伙伴?
“会回来的,”唐柔抱了抱她,“他要走的话一定会跟你交代一声。”
陈果突然提高嗓音:
“可他退役的时候就没有任何交待啊!”
“不一样,你可是雇主,他肯定不会不辞而别。”
“那我就在这等他来辞职?”
唐柔哭笑不得。
“你糊涂了,谁说他要辞职了?”
话音刚落,门细碎一响。陈果大惊小怪一通十分倦怠,思虑重重,心事在心脏塞不下,溢进脑子和胃部,惹得全身的生命器官都时紧时松。唐柔从里面先一步开了门。叶修正站在门口,迎接两人格外热烈的目光。他头发微垂在空气中,或许是在外游荡已久,汲饱了南方空气中的水汽。除此之外,和往日的模样别无二致。他冲迎上来的陈果点点头:
“还没睡呢?”
然后,他把门卡揣回裤兜,拎着一只全天候便利店的塑料袋进房间了。
陈果与唐柔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
“就是没事人的情况……”
陈果反应过来,扑上去狂敲房门。门开了一条缝,叶修探出头:
“什么事?”
“交代问题!”
“嗯,”他神色自若,“交代什么?”
她死缠烂打一番,逼出对方一段不甚光彩的过往。事实令她惊讶,联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选手竟然是个离家出走的初中生。见叶修罕见地流露出为难和踌躇,其中无奈恐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陈果良心深为不安,更替他感到痛苦。她如一位淑女般安静地起身,用飘忽的声音说:
“头好痛,我睡觉去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立马扑进被子,把眼泪蹭满了枕头。
唐柔安慰了她一番,洗漱之后准备睡觉,不料被失眠所困,索性起来交换信息和推测,发现背后另有隐情。陈果刚平静下来,顿时又热血上头,义愤填膺。
“过分!”她猛捶枕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真是太不要脸了!”
“只是猜测啦!”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陈果目光炯炯,“不然他莫名其妙退什么役?状态下滑?搞笑呢?你看见那个伏龙翔天没有,那是龙抬头的操作!龙抬头啊,这是他的独门绝技!我记得有一阵子好多人拿他不用这个技能说事,认为他状态不比以前做不出来,连嘉世也默认了。现在一想,肯定是嘉世故意放的消息,纵容外界那么讲。结果呢,你看他今天又用出来了,这不是打脸是什么?还状态下滑,我呸,过分了吧!”
唐柔又同陈果分析了一番叶修的行为心理。
“这么说是因为家人反对,他才一直不敢露面?”
“再大胆地想一想,如果叶修在这个圈子彻底混不下去了,那他会去哪里?回家是不是选择之一?”
“你的意思是,他被逼退役,或许还有家庭的因素在?”
“我有这种怀疑……记得我刚见叶修第一面时问你的话吗,我当时就问他从哪儿来,那时候我就察觉到一点异常。如果真的是他的家庭在幕后推波助澜的话,那他的来历就不简单了。或许,从他证件上的地址,我们可以找到有关他家庭背景的线索,或者说,家族背景。”
陈果愣了半晌才道:
“我才发现,原来你八卦起来的时候,比我有天赋多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很多问题就说得通了。”
“比如说?”
“以普通同龄类似经历人的标准,他懂得太多了。记得当初他向各大公会卖攻略的时候吗?谈判技巧、对交易对象的心理拿捏、说话分寸……那时候我就隐隐有怀疑,因为这种情况,除非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就只剩下一个可能:耳濡目染。更何况,听你的意思,叶秋在最巅峰的时候也隐在幕后。有何缘故暂且不说,能抵抗这么大数额的物质诱惑,他就不会是一般人。不止是道德上,尤其是阅历上。因为司空见惯,所以不可能为此迷失方向。”
“难道这家伙是个富二代?”
“没这么简单,”唐柔凝神道,“他说拿到冠军后回家和家人仍然不欢而散,这说明,不止是顶尖电竞选手的收入对他的家庭而言毫无说服力,而且顶尖电竞选手这个身份本身对他们也是不值一提的。若是普通家庭,有第一项就足够家人刮目相看了;若是相对开放的商人之家,凭第二项也能获得理解和支持。同时看不起钱和非主流行当的家庭,会是怎样的家庭?”
“不缺钱而且在主流社会很有地位的家庭……”
“没错。”
陈果倒抽一口冷气:
“太可怕了。”
“我只是纯粹推理,究竟怎么回事,还得有具体信息才能查到。”
陈果半开玩笑:
“找个借口偷偷看一眼他身份证?”
“那上面的地址未必是准确的,而且人肉对方背景,太不礼貌了。”
“还是找机会直接问吧!如果他不愿意说,就算了。”
她们又聊了聊叶修的规划,终于起了困意。由于身份曝光,叶修缺席了本届全明星周末最后一天的活动。陈果和唐柔装傻糊弄过记者,终于回到了杭州。真相大白,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剪影与眼前这个青年实在相去甚远,陈果偶尔仍会出神。有一天,叶修从对面便利店买了烟回来,见陈果坐吧台里,目光幽深,便关切地问:
“怎么了?”
陈果愣愣地说:
“你就是叶秋。”
她还在纠结,可见真相的冲击力有多强。叶修的笑容有几分无奈。
“对。”
陈果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你都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叶修很无辜,“你不信嘛。”
陈果回忆起当时情景,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有眼不识泰山,好不啦?”
叶修笑了。陈果安静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是真的吗?论坛上那些分析贴,说你被队友孤立……”
“你都在看些什么,”叶修笑道,随即收敛了笑意,“不过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推测带来的掺杂着将信将疑的不忿,显然不能与被当事人承认后确定的愤怒相比。陈果一跃而起,提高了声音。
“为什么?!”
“因为我不露面、不接广告。”
“关刘皓他们什么事?”
叶修哑然失笑:
“你不会以为光凭刘皓就可以主宰整个队伍的风向吧。”
“那真的是……陶轩?”
叶修点了点头。
“这个混蛋!”陈果气得把账本一扔,“我看错他了!”
“没什么奇怪的,”叶修淡淡道,“我断了他的财路,他就要赶我走。就是这么简单。”
“断他个大头鬼,沐沐还不够他赚的?别以为没人知道他以前就是个开网吧的!他能有今天,混得觥筹交错人模狗样的,他以为他靠的是谁?”
叶修不置一词,把烟灰弹了弹。
“他什么时候找的孙翔,你决定离开之后吗?”
“很久以前。”
“那时候你们就达成协议了吗?”
“没有。”
“那他是蓄谋已久,打定主意要坑你啊!”
“是啊。”
“可是你可以转会啊!以你的实力,什么队伍什么职位都可以胜任,退役就是白白浪费一年。”
叶修摇摇头,说道:
“我的合约没有到期。要么协议退役,要么支付巨额违约金。”
与原队解约的职业选手不少。碍着多年情分,双方多半会协调出彼此满意的后路。闹得像嘉世这么直白的,很少见。
陈果好歹也算个江湖中人,立即嗅出了阴谋诡计的味道。
“你今年二十六岁,”她凝神盘算,“按照规定,复出时你已经二十八了。二十八岁,差不多就是该退役的年龄了;一年远离赛场,手上功夫也基本废了——”
被自己的结论震惊的陈果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这是存心要拖垮你,让你没法再打荣耀!”
“没错,他还出了一个选项,是我留在嘉世,给他们做陪练。”
“这怎么可以?!”
让联盟首屈一指的选手做陪练,这分明就是变相的侮辱。就算叶秋要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也绝对不会采用这种方式。时至今日,唯有他离开嘉世才可能持有一线生机。就个人情感而言,现在的嘉世也不再是他的归宿。追问事情如何演化到这个地步是无意义的。大脑那参杂了人性种种败况的决策系统是过于复杂的神经网络,绝对不像玩文字AVG游戏一样,将数值的增减与选择的正误一一对应——现实中往往没有法官来即时判断正误;如果普世道德能充当这个角色,对执行决策的个体而言,它也无力左右什么。
“若只是钱的问题,凭你的价值,下家肯定很愿意为你解决啊。”
“不会有的。”
叶修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平静。
“怎么会?你可是叶秋啊!”
“正是因为我是叶秋,我的选择很有限。没有战队会那么浪费,花费重金只为请我进队养老。要物尽其用,首先就要围绕我调整战队架构。下游的战队拿不出相应资源,而中上游的战队都已经很成熟,不会贸然改变。我进去,能造成的变数有多大?是益处更多还是弊端更多?不好说。更何况我休赛的一年期间会发生什么,没人能确定。有这样的风险,他们就不会把我这种过于鲜明的个人考虑在现有集体之前。像蓝雨和轮回之类的队伍就不用说了;三零一、雷霆、呼啸、虚空、烟雨——哪家?”
陈果陷入了沉默。
“而且,”叶修说,“如果你今天没从我这里知道真相,而我转会离开了嘉世。作为粉丝,你会怎么想?”
“当然是——”
陈果正要表示支持却突然顿住,最后轻轻地说:
“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可能吧。”
“你可以不用管这些的。”
叶修苦笑:
“我不能不管沐橙。”
陈果愣了片刻,一拳砸向自己的左手掌心,恨恨道:
“陶轩这个王八蛋!你一定要杀回去,把这群白眼狼打得人仰马翻!”
叶修笑道:
“正有此意。”
见叶修突然神色一变,陈果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泪水浸湿了面颊,很快变得冰凉。她透过朦胧泪眼看周围,液体构成的透镜使她的视野焕然一新。她突然觉得墙太白、桌椅边角太锐利、透过窗帘的阳光太刺眼。过于透彻原来是如此令人痛苦的事,所以在英文中“聪明”还有“尖锐”的含义。叶修身处其中又有何滋味?他就立在窗前,边缘明亮发白;目光直视他,却像穿过了千山万水。一尊大理石雕塑,从废墟中重见天日的一刻,既没有积怨也没有谄媚,维持沉默的姿态,等待在博物馆中获取一席之地。他太笃定了,那份坚定的底色是一种近乎非人类、无机质的冷静。的确,正如当初叶修以旁人角度点评自己的那番话:就动机而言,职业生涯、冠军和荣耀,才算得上是他应有的东西。
荣耀再玩十年也不会腻——她回想早上叶修的话,心酸极了。他不图名利,所求仅仅是在赛场驰骋的快乐,现在连这等要求也无法被满足吗?
陈果不久后便退了嘉王朝公会,和叶修提起新队伍的构想。
“复出的时候,你还会回嘉世吗?”
“这个恐怕不大可能。”
“自己组一支战队,怎么样?”
叶修闻言警惕地看着她。
“你不是一时冲动吧?”
“我一直在思考。”
“这可是会让你搭上全副身家的。”
“这就不用你操心啦!”陈果仰起头,“我现在就以老板的身份任命你为队长。”
“怎么着,这就算是成立啦?”
唐柔笑嘻嘻地把头凑过来,三人拍了一张纪念照。
“你俩什么时候合谋的?”
“你别管,总之现在战队就成立了,前期成员,就是我们三位。”
“挺好,已经够一党支部了。”
“什么时候了还嘴贫!”
陈果作势要动手,闹腾一番却背过身去。树枝上栖着一串麻雀,地上也撒上了几颗,那么小,那么活跃,漫无目的地啄地。她就看着它们一只只干脆地伸缩脑袋。漫长的冬季即将过去,春天的和煦已从死寂和严寒中露出尖角。春光那么早、那么好,何愁无知己?还有那么长的前路要走呢。想到这里,她无声地微笑,像太阳下融化的雪。
又一个清明节携绵绵阴雨而至。
本赛季常规赛已进入最后阶段,轮回和蓝雨仍然领跑,呼啸异军突起,霸图和微草等老牌豪门紧咬其后,百花、雷霆和三零一仍然稳定在中上区域厮杀,争夺剩余的季后赛席位。叶修离队,兴欣普遍不被看好。同时失去了主攻手和战术师,队内责任急需重新分配。转型阵痛绝非一夕可以克服,兴欣的场上表现的确不至于复制奇迹,但是也并未像坊间预测的那样将早早止步于常规赛,反倒是杀入季后赛的有力候选。究其原因,一是联盟多数战队同时进入了换血适应期,二是兴欣的队员素质无可挑剔,后劲无穷。
叶修为兴欣留下了一个堪称肥沃的队伍结构。出现了百花缭乱和一叶之秋等招牌账号的跨队交易之后,联盟那个充斥并崇尚“一人战队”的原始时期已宣告结束。职业组合灵活因此场上布局多变,新旧配比适中形成老练与意外的有机搭配,能最大化团队协作的效率,是阐明“一加一大于二”这个知之非难而行之不易的陈旧真理的范本。
队长的职责落到苏沐橙身上,方锐则填充了副队长之位;在此之前,她的职业生涯和技术都未曾真正达到巅峰,现在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刻。相对早早挑起大梁的黄金一代同事们,苏沐橙可谓大器晚成,各方面实力水平都被联盟对手和民间重新评估。主攻的担子转移至唐柔,战术和指挥则向乔一帆和安文逸处倾斜——方锐以一贯不着调的口吻早早表明自己将在苏沐橙退役后留任副队长,辅佐新任队长适应和过渡。
“反正沐姐姐退役的时候我也打不了多久了。与其让队伍多受一次换届的折腾,不如直接让年轻人磨砺磨砺。”
叶修在电话中得知此事,欣慰地说:
“总算是有点前辈样了。”
叶修飞杭州的航班落地在午后,常先对陈果的专访刚刚结束。他草拟的标题将兴欣定义为“一个伟大的偶然”,很是贴切。陈果心花怒放,招呼常先用过点心再走,便见他嗫嚅道:
“我无意冒犯,有一点我很好奇。刚才是讲兴欣成立的故事,里面倒是充满了嘉世的影子呢。”
“自然是这样的,我从不否认这一点。叶修和苏沐橙,包括我们技术部主管关榕飞,都和嘉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连我在成为兴欣老板前也是嘉世粉丝。兴欣的确是在嘉世的衰败之中诞生的。之前,有人指责兴欣吃嘉世的人血馒头,可是兴欣成立的时候只有三个人而已,连区区网吧亏损都足以毁掉我们。我们都是怀着对嘉世的失望才出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当年那个嘉世可以一直延续,永远不要经历那样阴暗而痛苦的分崩离析……”
“这样的话,兴欣的奇迹就不会存在了。”
“是啊,”陈果笑道,“从这个意义讲,兴欣是我们的救赎。”
送走常先,她和苏沐橙一同去接叶修。前段时间陈果成功拿到驾照,参考唐柔和楼冠宁的意见,买了一辆漂亮的红色跑车。新鲜劲还没过,她主动请缨要开车去机场,“让叶修品鉴品鉴。”
“瘦了,”陈果在汇合点打量轻装出行的叶修,“你收拾得这么正经我还真不习惯。”
“别说,我自己都不习惯。”
“你不知道,他回去被勒令戒烟,一开始茶不饮饭不思。”
“真的?”陈果惊异道,“你现在不抽了?”
“抽还是要抽的,”叶修说,“一天一两根的样子。”
“一两根,你?”
“循序渐进吧——新车?”
“你要不要来试试?”
“不用了,你自己多开开过瘾吧。感觉怎样?”
“舒适度的话,确实是不高。你坐那也不舒服吧?”陈果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两人缩在后排的情况,“但是我这车买来自己开,单身女一个,没有载人需求。主要是动力方面我很满意,Sport模式下拨片换挡地板油起来简直爽翻。转向手感的软硬也正对我口味,不会感觉太缥缈。”
“看来你开车跟打游戏是一个路子。”
“是吧——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再出发,还是直接上南山公墓?”
“直接去吧。”
他们一起去买了鲜花,随后分头行动。
这时细雨歇了一阵,空气中飘着水珠,倒不用打伞。陈果将墓碑周围打扫了一遍,清理出放置花束的平台。她拿纸巾把水泥地表面的小水洼吸干,坐在父亲的照片对面。陈果不希望他的模样被定格在毫无生气的一刻,因此最终镶嵌在墓碑上的并不是一张标准照,而是从生活照上截下来的。一个中年男子对着镜头开怀大笑,脸上有未刮干净的胡茬,拧着身布置一串彩灯。荣耀开服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父亲冒险将硬件升级,吸引了许多荣耀玩家。
“老爸,”陈果说,“我也算继承你的遗志啦。”
她将网吧的现状一一道来,大致是原来的兴欣网吧被纪念性地保留,又租下了相邻的店面,改造为兴欣俱乐部的基地。借第十赛季的盈利,兴欣的青训体系也日臻完善。
网吧的C47几乎变成了旅游胜地,专供粉丝朝圣。坐在那个位置打几盘荣耀后享受一碗泡面的全套流程享受了与某包子铺套餐一样的待遇。外设很怀旧,鼠标型号维持了当时发售的那款轻风七代。前来体验的粉丝中有数人是憋着眼泪出去的,离开前还特意感谢陈果为叶修提供支持。
“实在是不敢当。应该是我感谢他才对。”
陈果对父亲道。水蒸气凝结出的露珠挂在玻璃上。
父亲离世后,她度过了担惊受怕的一段时间。至亲离世的伤痛绝无可能被时间轻易抹平,后者拭去的仅仅是脓血罢了;自愈能在一定程度上使人重返健康,伤疤却不曾真正恢复如初。有一次,网吧被几名混混持续骚扰,陈果再三求助于警方,一位中年男性接待员耐心尽失,见她是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孩,便有恃无恐地丢下一句“找你家里管事男人来”就要赶人。变化的确已经产生。陈果再无为女性民事行为能力据理力争的学生心气,只能在惊怒之下吞声忍气地示弱,告知对方自己的父亲已经离世——这才换来了虽作小恶却也良心未泯的对方的恻隐,愿意摆驾前去处理。以结果论,这样的选择的确更好;若她像以前那样只顾争气,恐怕只会激怒对方,事情也得不到解决。失去至亲的后盾,她已经丧失了罔顾结果的权力,早早地学会妥协。
这份肆意和潇洒又是何时重回她心间的?为什么当初明知组建战队风险极高,她却执意继续?叶修来到她身边。她在半梦半醒间听闻叶修和唐柔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让她联想起父亲在世时的踏实与安全感,他经历过的黑暗也引发了她的共鸣。所以,她愿意孤注一掷,既是为了作为偶像和朋友的叶修,同时也为了自己。理智混合着冲动,高瞻远瞩混合着神使鬼差,勇气混合着侥幸,移情混合着自怜……种种心理结合,初始的动机已难分辨,唯独叶修的重要性不容置疑——他将力量传递到她的掌中。
“刚才的记者说兴欣是一个‘伟大的偶然’。看起来酷,其实危险到了极点。老爸,你在荣耀引入之初换机器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这种体会?
“好在那段时间已经过了。他现在很好,我也很好。”
陈果含笑把眼泪擦去。她缓慢地走,胸腔中满是酸楚,像得知耶稣殒命后的门徒向以马忤斯跋涉。她那时又饿又盲,不敢对神子复活的传言有所指望。愚者唾过他,恶人辱过他,凶徒刺过他——却终究折损不了他的精神的分毫;三日之后,肉体则在阴暗霉腐的墓穴中重生。如今她分外确信叶修将在路口等待她。穿越暗夜与洪流,光明总会与她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