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王冠
The Thorny Crown

时间
2016-04-29
分级
G
字数
23787
进度
6/6

第四赛季,刘皓怀着勃勃野心入选嘉世青训营,预备在三朝冠军队大展宏图。不露真相的叶修甫一出现,便轻易打乱了他的所有设想。

夏蝉

距离刘皓退役,已经过去了八年。

当时他的状态正值巅峰,只要愿意,还能再打上几年。退役后,他没有像李艺博一样从事解说,也没有像韩文清一样就任顾问,而是彻底离开了职业联盟。思索再三,他一边在大学进修,一边用八年来的积蓄做投资。

尽管电子竞技的发展蒸蒸日上,曝光度始终无法与娱乐明星媲美;更何况,刘皓不在顶尖行列,从未入选出征世邀赛的名单。所以,他重返校园之事,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偶尔有荣耀迷认出他,总会更多地问起荣耀传奇叶修,刘皓并不愿意多加评论。他的低调取向被网游曝光,如同一阵微风过境,再无下文。人走茶凉是自然的现象,正合他的心意。

他想要斩断自己与过往的一切联系。


账号卡按照合同留在了呼啸,刘皓甚至没有带走任何印着队徽的周边产品。呼啸俱乐部为他举办的欢送会很得体,也很客套。坐在正中,他突然回想起嘉世为叶秋举办的欢送会。即便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即便作为主角的叶秋始终没有露面,多方致辞仍然写得文采斐然、催人泪下,媒体多次失控,从全国各地专程赶来的死忠更是时常骚动。

刘皓在这一刻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曾经袖手旁观于队内矛盾,也曾经处心积虑地另谋出路,早就清楚地预见到,自己注定不可能像鞠躬尽瘁的叶修一样,获得同样的退役礼遇。那时候,他还认为自诩聪明的投机者,不屑于以殉道者的方式,以高昂的代价换得无用的爱戴。

提问环节开始,刘皓按照提前准备的稿件一一作答:对自身状态不甚满意,对个人发展不太乐观;他还有其他的爱好与期待,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自己的选择。他将趁年轻去创造另一番事业,而八年的职业生涯将是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预定的时间即将结束,新闻官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表盘,点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人的声音因为激动(激动?她在为谁而激动?)而略显尖利:

“你说了那么多自己,那么呼啸呢?呼啸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极具个人情绪的质问成为了这场中规中矩的发布会里唯一的波折。刘皓抬起头,看到了《电竞之家》在呼啸战队的随队记者,程思嫣。

“对不起。”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向谁表达歉意。


刘皓接触到荣耀,非常偶然。当时荣耀在中国市场的势头很猛,良性循环的职业联赛影响颇大,是男生之间的课余话题。为了更好的融入集体,他也跟风购买了一张账号卡。

他的成绩在平行班前列,大概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他的主意挺多,某种程度上甚至影响了对学业的专注,也依此培养了不错的人缘;家中多位表亲经商,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导致他总是有一种急于求成的心态。所以,当刘皓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领域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时,几乎毫不犹豫地梭哈了所有的筹码。抛开游戏及制作公司的良好声誉不提,电子竞技圈内那些带着侠义色彩的尊号,简直令人心驰神往——蝉联三届冠军的叶秋,不就被称为“斗神”吗?

叶秋从未公布任何个人信息,连长相也不为人知。作为嘉世的顶梁柱,他不仅不出商务活动、不受线下采访,连发布会也是副队长代劳。上一次采访,还是记者通过聊天软件与他文字沟通。谈到一度令人闻风丧胆的繁花血景,他不以为然地评价道:

“一套打法用个几遍就够了,往几十遍上用,烦不烦啊?”

神龙见头不见尾,营造出的神秘感令人心驰神往。耽于幻想的少年人免不了自我代入一番,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耐不住那等寂寞。扬名天下的快感,自然要比大隐于市更为诱人。比起听人议论自己,还是站出来表明身份更让人满足。所以,对于叶秋这样的怪人,有的说他为人低调,有的说他相貌丑陋,有的说他装腔作势,甚至有的直接搞出一套阴谋论,认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全职业精通的幕后是整个团队在操盘。刘皓曾经全网搜索叶秋的照片,搜出了十多种不同的长相,个个都保证信源真实。

职业联赛发展日益成熟,选手们的广告随处可见。大势所趋,刘皓认为嘉世没有理由故作神秘。无论叶秋沉默至今是何种缘由,嘉世无法赶鸭子上架,很可能是受制于早期签订的合约,故而对他的消极态度无可奈何。

刘皓没想到,自己的猜测被证实得如此迅速。

各大青训营的招生时间是夏休期间。刘皓直奔杭州,心中对情势自有一番判断。眼下副队长吴雪峰风光退役,编制中恰有一个辅助系智力职业的空位。作为魔剑士选手,自己完全可能被作为后继者培养,成为嘉世未来的主力之一。果然,刘皓的水平在青训营中数一数二,转正有望。第一次公布排名的下午,他在竞技场开了一个房间,以互相指教为名和同期生逞威风。

新地图载入,这次的对手是一个女枪炮师。女生通常会使用男性角色来规避骚扰,男生则把女号男用称为人妖。从账号名称和精心打扮来看,对面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生。他更加不以为意,随手开局,没想到对方迅速占领了制高点,火力线更是扑朔迷离。刘皓心觉不妙,冲击了几次也没挣脱对手的射程。几个来回之后,居然吃了一个败仗。

现实和耳机同时传出轻烟似的笑声。刘皓难以置信地抬起眼,见对面的电脑之后,坐着一个留着栗色长发的姑娘,浑身散发着洗发露的清香。他还没回过神,就有围观者奉承道:

“苏妹子确实是高。”

被称为“苏妹子”的姑娘大方地一笑。她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五官标致,身材修长,皮肤光洁,整个训练室都因为她的存在而蓬荜生辉。处于视觉中心的人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或是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非凡美貌及其震撼力,她毫不扭捏地向刘皓扬了扬下巴:

“意识很不错,可是好像有点走神?”

刘皓一动不动,沉浸在失败的惊愕之中。盘算了无数次的走向从一开始就变得不尽如人意起来。这一仗说明他根本不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他垂涎的主力之位也不再是指日可待的。眼前这个女孩,既不是全职队员也不是青训成员,到底是谁?

见他没有回应,姑娘诧异地歪了歪头。她刚走,便有围观者一巴掌拍在刘皓肩上,故作猥琐地调笑道:

“见了美女回不了魂了?”

“这个地方除了食堂大妈哪里见得到女的……那妹子是谁?”

“苏沐橙,”对方把刘皓的魂不守舍当成了心驰神往,“说是叶秋的义妹,和他一起长大的,跟着正式队员混了三年了,嘉世打算这个赛季就安排她出道。”

刘皓的声音干涩: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吴雪峰走之前就有这打算了吧,”那人反问,“你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可是,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苏沐橙,与叶秋关系密切,竞技水平也算得上乘,还有一张明星似的脸——在越发商业化的职业圈,这三张牌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就算自己能打败她,嘉世怎么会轻易地舍弃一个才貌俱佳的女选手,来选择他这么一个相貌平平的男选手?

刘皓强颜欢笑地说:

“我出去接点水。”

他四肢僵硬地站起来,往楼梯转角的饮水机走去。

烈日当空,这是杭州最难捱的夏季。窗外的蝉鸣像热浪似的一阵一阵地骚动,令人心烦意乱。饮水机灌着被天气捂热的水,刘皓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四处打量,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个人穿着嘉世的砖红色短袖衫和长裤,白色的外套披在肩上,在强烈的阳光下耀眼极了。

或许并不是陌生人。

他是三连冠的缔造者。他被誉为荣耀教科书。他的角色被称为斗神。他象征着职业联赛的顶尖水平。

——叶秋。

刘皓从未见过叶秋的照片,但是他敢肯定,面前的人就是叶秋。

叶秋正面无表情地在合金窗棂上碾灭一支香烟。对面是经常出现在电子竞技报刊财经新闻里的嘉世老板陶轩,身体向前微微倾斜,急于说服,近乎恳求,进展却不甚顺利。

争执也好,请求也罢,高层人员的谈话,总不该在楼梯间进行。唯一的可能是双方产生了重大冲突,足以使人不分场合。直觉告诉刘皓应该回避,可是这时一直沉默的叶秋突然轻笑了一声,带着讽刺和否定。

这是刘皓第一次听到叶秋未经电子产品过滤的声音。一口堪称醇正的普通话,已经超出了播音式“标准”的范畴,带着北方官话的吞音,从体腔深处升起,厚重却不显得低沉。他说:

“不露脸的广告倒是可以。”

叶秋伸出另一只揣在裤兜的手。五指修长,指甲整齐,没有半点多余脂肪,连关节处的褶皱都长得十分考究,确实是有资格当手模。

陶轩一声哂笑,语气恼火:

“我真是不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吗?”

叶秋垂着眼睛看盆栽,一手有节奏地轻敲着窗台。

“你在担忧什么,形象?”陶轩上下打量他,“你的形象哪里不好?韩文清顶着那张黑社会老大的脸都出镜了,你怕什么?你——”

叶秋抬起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不行,老陶,都说好了不行。我有苦衷,你理解一下。”

“你不说我怎么理解——”

陶轩正要爆发,突然瞥见了不远处的刘皓,把下半句生生吞了下去。叶秋顺着对方的目光转过身,发现刘皓正仿佛生了根一般,呆立在原地。陶轩警告意味十足地瞪了刘皓一眼,迅速离开了现场,叶秋则慢悠悠地把早已碾灭的烟头丢进垃圾桶,走了过来。他没有显示出半分窘迫,好像根本没把刚才那场失态的争执放在心上。这个神情让刘皓知道,他不需要为偷听辩解,也不需要掩饰了。

“你是青训营的新人?”

刘皓僵硬地应了。

叶秋其实比他大不了几岁。他成名得太早,举手投足有一股同龄人不具备的大将之风,也不知道是出自历练还是天赋。

“玩的什么职业?”

“魔剑士。”

叶秋挑了挑眉,点点头。刘皓正打算开口自荐,苏沐橙走了出来。

“叶秋,”她直呼其名,“这期青训营的排名出来了,你不去看看?”

“去,当然要去。”

苏沐橙看了一眼刘皓,又说:

“他打得不错,差点冲破我的火力线了。”

叶秋又点点头:

“嗯,不错。”

明明是夸奖,刘皓却感到如芒在背。他因为一时大意而输给了苏沐橙,她却以他的失败向叶秋举荐,偏偏叶秋还接受了这样的举荐,仿佛刘皓输给她是理所应当的。更糟的是,两人交手一次,自己的确是败者,连辩解都无从开口,只能任由苏沐橙作践。叶秋的居高临下无疑是火上浇油。

有关一叶之秋的视频往往以“斗神秒杀某某精彩剪辑”作为标题。斗神摧枯拉朽、势不可当,对面的人宛如蝼蚁。刘皓这才意识到,一叶之秋扬手便疮痍毕现的气魄之所以令人倾倒,是因为观众把自己代入了叶秋的视角。在真正的叶秋面前,他们实际上扮演的是被压制的角色,那样的气魄只意味着残忍。叶秋和苏沐橙离开时,刘皓甚至来不及回味后者带来的惊悸,脑海里全是前者带来的折辱,以及惯于粉饰之人的面具被掀开之时,难以言明的紧张、恐惧和厌恶。

刘皓在来到嘉世之前,已经设计了上位的蓝图。按照上面的步骤,他本应该被青眼相加、特殊以待,从而步步为营,走上人生巅峰。如今,他必须获得满分的试卷中,出现了一道让他寸步难行的题。一切都被打乱了。

解散后,刘皓冲进洗手间,往水盆里灌满了水,把头整个埋了进去。最终让他恢复理智的是半途闯入的陈夜辉,一个资质平平的战斗法师同期生。面对这个蠢人的错愕和揶揄,刘皓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随口敷衍道:

“训练室的空调太不给力了。”


夏天的高潮随窗外逐渐衰减的沸腾蝉鸣褪去,训练室的柜式空调发出轰鸣,混合着室内细碎的键盘声。刚过午后,四处都弥漫着疲软的气息。不远处,一群人正窃窃私语。近来,意识到叶秋格外平易近人之后,青训营的新人热衷于向叶秋讨教,然后如愿以偿地被打得满地找牙。

这是刘皓与叶秋的第二面。这一次,叶秋正被新人簇拥在中间。隔得太远,叶秋的话淹没在噪音之中,刘皓只能看见他的嘴唇翕动,同时用手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叶秋打趣了几句,旁观者十分捧场,热烈地哄笑。正在接受指导的男生神色谦卑,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是被自己认同的前辈批评时露出的那种佩服又窘迫的笑容。这个姿态被刘皓看在眼里,觉得又尴尬又恶心。他急于凸显自己非同寻常的资质,不屑于低声下气地用拙劣技术讨得叶秋的指点。在他的规划中,指导赛是一鸣惊人的舞台,应该在他暗中磨练好技术之后进行。到时候再感谢前辈赐教,也就不是狼狈的自取其辱,而是优雅的初露锋芒了。

刘皓拢了拢耳机,压抑着心中的无名火,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竞技场的对手身上。对方的胜率颇高,正喷着垃圾话。他懒得应和,发起进攻,在狂剑士翻涌的血气和怒吼之间穿梭。切换视角的一瞬间,他从骤然暗下的屏幕反光中看到了站立在自己身后的影子,然后光效又起,身影消失不见,近在咫尺的体感却提醒着那个无言的存在。

是叶秋。刘皓几乎能想象出叶秋安静地审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的样子,就跟他曾经见到叶秋指导旁人训练的场景一样。

一瞬间,刘皓的心中充满了戾气,他觉得叶秋说不定正等着自己开口请教……刘皓不由得把键盘砸得啪啪直响。对方的血条清零,屏幕上闪出“荣耀”二字。难捱的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到刘皓的躁动越来越剧烈——他几乎恼羞成怒了。好在叶秋终于开了口:

“后半段的破绽太多了。”

刘皓没回应。刚才,叶秋在新人中间高高在上地接受膜拜、气定神闲地给予指点时,就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很容易受外界影响,最后的一波攻击,在技能的选用和连接上都不够谨慎。你的对手能力不足,没能利用这些破绽。如果是职业赛场呢?”

循循善诱的设问,在刘皓看来,无异于奇耻大辱。尽管回答近在眼前,被激起的逆反心理却使他在愤怒和窘迫之间一语不发。他背对着叶秋,只听他又说:

“这么说有点抽象。你刚才录像了么?”

简直没有过脑子,刘皓张口就是一个生硬的否认:

“没有。”

叶秋在一瞬间毫无动静。刘皓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把不满表现得过于露骨,心虚至极,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叶秋正抱着双手,若有所思地盯着下方,立刻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刘皓毛骨悚然,认定叶秋已经在对视的一瞬间看透了他所有的心理活动。他正想东拉西扯地缓和一下,叶秋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眼底的探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刚才的沉思只是刘皓的错觉。

“下次记得录像,”叶秋嘱咐说,“你的水平已经不再适合从竞技场找对手,多和同学和教练交流,学习效率更高一些。”

刘皓挤出笑容,点头称是。

那个暑假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叶秋出现过几次,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遵照了刘皓的意愿,没再过来观看过刘皓的训练情况。他的冷处理让刘皓坐立难安,疑心叶秋是否已经知晓。为此,在公共区域偶遇的时候,他经常主动和叶秋问好,叶秋的回应也没有丝毫异状,又让刘皓疑心自己是否过于神经质,以至于草木皆兵。

除此之外的进展很顺利。刘皓的数据果然名列前茅,很快成为了青训营的明星人物,几乎提前锁定了转正的名额。刘皓纠结了几周,总算是神清气爽地想通了。第四赛季不能出战也没什么,他正好再练一年,争取在第五赛季一战成名。他自认为天赋不亚于王杰希,或许能成为下一个视新秀墙如无物的选手。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没能再和苏沐橙打一场,以雪前耻。

不过,他相信自己早晚有机会的。


横祸

事与愿违,第二天,苏沐橙就加入了正式队员的行列,连与她交手都成了奢望。刘皓登录微博,首页是各路顶尖大神的资讯。猝不及防地,他在其中捕捉到了苏沐橙的大名——或许沾了豪门战队的光,又或许是资本运作的结果,她头戴枪炮师的目镜,登上了《电竞之家》新一期的封面。

不得不承认,苏沐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坊间传言,某位以挑选未来巨星的眼光而闻名的大导在筹备一部院线电影时曾为她三顾茅庐。这样的消息自然无从证实,因为半真半假,反倒坐实了几分,在报道中作为小小爆料一笔带过,激发了热议。春秋笔法蕴含的狡黠似曾相识,刘皓不屑而不忿地回忆起陶轩的大步流星。编辑截取了苏沐橙的宣传照,她的五官即便放大到这种程度也毫无瑕疵,仿佛是上述传言的有力证据。

刘皓怀着恶毒的期待,潦草翻了几页评论。夸耀的有,唱衰的也有,没人说中他的心事:苏沐橙,一个徒有外表毫无战绩的新人,她的名字居然也配跟叶秋和韩文清这样的顶尖大神平起平坐?

他就好像短时间内被打败了两次,对方胜之不武,武器仅仅是相貌和性别。就算此前在竞技场惨败,刘皓也从来没服过。他在心中痛骂苏沐橙投机取巧,又痛骂陶轩偷奸耍滑,是一个只会钻营歪门邪道的小人。叶秋说过,实力决定一切;长得漂亮,对手就不打她了吗?

他在明面上振振有词,暗地里却发怵。与面对叶秋时那种嫉妒与不甘杂糅的畏惧不同,这是一种面对更为老练、更为成熟的同类的威胁之时感到的恐慌。自从无意间偷听高层吵架被发现,陶轩就仿佛对他抱有格外的戒备。某一次,他撞见陶轩从会议室出来,后者一边和资方谈笑风生,一边潦草地应付各路人员问好,唯独在看到他的时候投以短暂的瞩目。刘皓不过是自费加入青训营的后备役,就算资质出众,也不应该被老板另眼相看——到底是为什么?

刘皓一拳打在枕头上,彻夜难眠。

吴雪峰的欢送会在萧山体育馆如期举行。不久前,嘉世宣布与联盟官方和几家俱乐部合作友谊赛,为副队长饯别。刘皓知道,吴雪峰退役是幌子,苏沐橙亮相才是重头。前一天晚上,苏沐橙突然长了一颗青春痘,陶轩为此闹得鸡飞狗跳,听说还借题发挥跟叶秋吵了一架,激烈程度和刘皓撞上的那次相比只高不低。

场馆内一片漆黑,唯有几束光落下来,汇聚在苏沐橙的头顶。她一袭秀发,映出一个亮堂的光环。这一刻,她是全场当仁不让的焦点。大屏幕上,女枪炮师扛着银武,威风凛凛。沐雨橙风眨了一下左眼,向观众挥挥右手。苏沐橙做同样的动作,笑容比角色更灿烂几分。观众掌声如潮,口哨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刘皓听到身后几个人在讲话。馆内人声鼎沸,他们没有刻意压着声音。陈夜辉神神秘秘地说:

“苏妹子怒了,我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吓了一跳。她跑出去,给老板说要剪刘海。声音很大,我们在里面都听得见。”

表演赛正要开始,苏沐橙与其他队员并排站立。她的面色如常,和几天前最大的区别就是脑门前的刘海。听众之一说:

“剪刘海不是叶神说的吗?”

“没错,老板说多打点粉,队长说对皮肤不好,用刘海挡挡就行——就是这么吵起来的。老板说,海报都发出去了,不能突然改形象。队长觉得这是小事,老板就骂他‘懂个屁’。”

另一个人啧了啧嘴:

“苏妹子这么一掺和,老板不又得跟叶神杠上?”

“可不是,老板以为是队长私下撺掇的,其实是苏妹子自己的主意。我估计,我给贺铭讲的时候,她坐在我们的旁边,刚好就听见了。”

“最后怎么办的?”

“还怎么办,不同意,晚上理发店都要下班了才松口的。”

“早知如此,何必折腾?”

“这你就不懂了,上妆还是剪发,不是科学问题,是政治问题。涉及到老板的决策,事实根本不重要,面子才重要。就算叶神提前警告了他会撞南墙,他也得指挥手下先撞一次才算数。如今副队也退役了,等着瞧吧,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还是我们小鬼遭殃。”


这时,一叶之秋刷新在出生点,观众席顿时沸腾。友谊赛采取了与正规比赛完全不同的赛制,意在娱乐大众,同时又绵里藏针。目前的环节是二对二不带治疗。嘉世以叶秋和苏沐橙打头阵,对手是霸图的韩文清和季冷。出道首战,她必须在技术上一鸣惊人,又必须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她要和韩文清交手,又要有叶秋保驾护航。显然,这就是苏沐橙今天的主要秀场。两队结怨已久,双方高层倒是暗通款曲。刘皓认定他们在抽签环节做了手脚。

韩文清向来作风强硬,不爱拐弯抹角。他以猛冲开场,后接拳法家六十级大招伏虎腾翔,在爆发式移动中间插速度不一的快跑以混淆对手的判断。大漠孤烟踏中一叶之秋的手臂,后者借势受身,遁出攻击范围。季冷见状立刻准备补刀。他正要割喉,动作却被炮响打断。沐雨橙风出现在大屏幕上,发动BBQ。一叶之秋乘机转麾,直指季冷。嘉世的主要攻击目标,竟然是场上最不起眼的刺客。

开场寥寥数秒,四人均已交换过技能,说是快节奏的战斗毫不为过。韩文清早已预见叶秋脱身,瞬间变拳为脚,紧跟其后。一叶之秋反手甩出圆舞棍,横扫大漠孤烟。圆舞棍有强制倒地的效果,超过一百八十度还有伤害加成,韩文清不得不躲。大漠孤烟以鹰踏起跳,一叶之秋同时释放天击。

战况瞬间明朗。一叶之秋对阵大漠孤烟,沐雨橙风牵制季冷。主力一对一,辅助一对一,这就是嘉世的战术吗?

季冷走中庸路线,好在基础格外扎实。相较之下,苏沐橙显得有点瞻前顾后,多次出现技能选择上的判断失误。要不然就是判定太低,要不然就是干脆没出招,看得解说连连摇头:

“看来女选手还是优柔寡断了一些。”

两个分战场的节奏加快,距离越拉越远。镜头自然瞄准了观赏性更强的一方,有斗神与拳皇之名的两大明星角色激战正酣。却邪的残影宛如飞龙,以战斗法师的六十级大招直指大漠孤烟心口,大漠孤烟不退反进,开启钢筋铁骨的同时,以空手入白刃迎难而上。

空手入白刃是拳法师的拆挡技。顾名思义,一拆一挡,前者招架破势,后者乘胜追击。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只要成功格挡攻击,就能强制达成反击。一叶之秋使用的怒龙穿心是目前最高等级的大招,攻击力更高,收招时间也更长。韩文清驱动大漠孤烟向前狂奔,叶秋必然没有足够时间取消技能,眼看只能吃下后续的强制反击。一击既中,韩文清一定会乘胜追击。以他的实力,足够反客为主。毕竟,顶尖高手之间的切磋瞬息万变,每一刻都有决定性的意义,每一刻都有锱铢必较的必要。荣耀的武打系统为营造真实体验,充分模拟现实的物理原则。尽管一叶之秋已经取消了怒龙穿心,惯性仍然拉扯角色向大漠孤烟的圈套扑去。

然而——三声炮响。一炮打断了韩文清,剩下两炮送飞了季冷。

“押枪,非常熟练的操作!枪炮押枪的难度低于手枪,不过控制得如此之好,也值得惊叹了。管指导你觉得呢?”

“时机的把控很好,可见配合意识很完善。对于高手而言,做孤胆英雄很容易,协调团队却很难。对于新人来说,这种大局观是难能可贵的。”

韩文清的钢筋铁骨正在冷却,不得已硬抗一炮的攻击。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叶秋当机立断,蓄势已久的招数叠加在炮火的伤害之上。此情只能用默契非凡来解释。来不及收招的人顿时变成了大漠孤烟。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一近一远,同时向大漠孤烟出手。

“醉翁之意不在酒!嘉世二人佯攻季冷,目的是击杀大漠孤烟!”

枪炮师迅速拉开安全距离。导播随之放大视野,季冷奔向主战场,试图干扰一叶之秋的攻击。沐雨橙风见状,乘着后坐力飞向季冷前进方向的延长线。黑洞洞的炮口从天而降,屏幕溅起漫天火光。

熊熊燃烧的飞弹笼罩了大漠孤烟,逼退了季冷。

没有结束。事实证明,苏沐橙对技能的保留不是因为“女选手特有的优柔寡断”,而是别有用意。一瞬间,重火力向大漠孤烟倾泻,沐雨橙风的火力线意外暴涨,大量光效混合着飞溅的血花把大漠孤烟裹得严严实实。一叶之秋凭借同队的伤害豁免,不断地见缝插针,将对方限制在炮火笼罩之下。大漠孤烟和季冷的血量飞快下降,一叶之秋的血量和下降速率其次,沐雨橙风的血量则纹丝不动。

“主攻手是……苏沐橙!大家看,主导攻击的不是一叶之秋,而是苏沐橙!一叶之秋正在对季冷发动袭击,季冷扛不住的……是的,结束了,一叶之秋击毙了季冷!”

此前的焦灼一扫而空,占据了体育馆大半江山的嘉世粉丝的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解说二人仍然坚守岗位:

“今天的场景,让我回想起第二赛季的总决赛,叶秋曾经公然宣称,韩文清身边缺少有力的帮手。也是那一场比赛让我们记住了中国职业联赛的真理之一: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我们注意到,叶秋和苏沐橙没有任何文字信息的交流。战斗法师和枪炮师,这是全新的战术组合。他们的默契,我们将在下个赛季的比赛中继续见证。嘉世用行动告诉我们,三连冠之后,他们的传奇并未结束。”

盛大而戏剧性的诀别,驱散了对于吴雪峰退役的最后一点阴霾。才貌兼备的苏沐橙成为希望,取而代之。不知是谁开了个头,观众席后方大声呼喊起“叶秋”和“苏沐橙”的姓名,声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刘皓周围的人也纷纷受到感染,加入其中。

霎那间,全新的猜想如彗星般照亮了刘皓的脑海。上涌的血液让他触电般望向了后台。自然,用二对二为苏沐橙抬轿,这个投机取巧的决定受到了陶轩的授意;实际策划这一场比赛的人又是谁?不是一走了之的吴雪峰,不是初出茅庐的苏沐橙,更不是外行的陶轩。他猛地推开荧光棒。

是高高在上的斗神,叶秋。


立秋

已经立了秋,温度反而比七八月的时候更热了几分。临近周末的时候,杭州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场暴雨,在湖面砸出了一股氤氲的白雾。雨水的声势惊人,衬得俱乐部有些冷清。气温骤降,紧闭了一个夏天的窗子终于敞开,放入尘土味的空气。走廊上堆放的编织袋旁边,守着几个不耐烦的家长——财物令他们不至于拔腿就走。

第一轮选拔的结果出炉,刘皓毫无悬念地通过。大部分人落选,被要求在周五之前从俱乐部的青训营宿舍撤离。

刘皓的五个舍友都是战斗法师玩家,仅有一人幸存。始终拥挤的寝室顿时空空荡荡,满地散落着被清理出的纸屑和瓶罐。刘皓心情不错,不介意去搭把手。一群垂头丧气的人当中,只有他格外自得。几个室友的行李被拖上了车,天色又暗了几分。他拧着下摆上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不由得停了下来。

叶秋站在走廊的长窗前,挽着袖子,掐着一根烟。他的眼睛掩在烟雾之后,时隐时现,望着外面被雨天傍晚特有的蓝色天光笼罩的一切。透过减弱的雨声,还能听见楼下接应的家长们零星的斥责。风一吹,温热的水雾扑了满脸。刘皓原想招呼,却被眼前的发现定住了——衣衫干燥的叶秋,后脑的发梢是湿的。

这时,天空闪过一道白光,远处隆隆作响。开始打雷了。

随后,第四赛季开始了。


回想第四赛季,刘皓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跟前三个赛季一样,它是以嘉世的一骑绝尘开始的。刘皓从黑暗的后台往外看,体育馆内座无虚席,人头攒动,飘着各式各样的标牌,闪光灯此起彼伏。谁能想到这是嘉世的命运转折点?

欢呼和灯光如此之美,别样的焦虑与野望悄然发芽。漫长的夏天翻页之后,青训营的气氛也有了变化,种种晦暗不明的心思纷纷浮出水面。开学时间已过,事到如今,他同所有留下的学员一样都无路可退。他面临的不再是得心应手的暑期,而是一场用尽手段、付诸一切的豪赌。

苏沐橙撞上了新人墙,头破血流。从斗神身上寻找并不存在的弱点被证明是徒劳的,联盟各队转而将沐雨橙风作为突破口。靠着这种隐秘而甜美的动力,刘皓在青训营的排名扶摇直上,稳居前三。眼看最终考核即将来临,焦虑也日益增长。追求完美的焦虑,自然又与陈夜辉的大不相同。

陈夜辉原本自诩下任斗神,做了无数功成名就的春秋大梦,如今吊在名单下部,难免动了别的脑筋,找上了不构成竞争关系的刘皓。叶秋的神情刺激着刘皓,失控带来的焦虑,使他神使鬼差地没有拒绝,预备在战斗过程中互相制造精彩的发挥。两人怀着截然不同的目的一拍即合。

陈夜辉本就毫无胜数,如果不影响结果,让比赛打更精彩不失为一种双赢。那天,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换技能,刘皓的几个操作堪称神级,陈夜辉的华彩发挥也有可圈可点之处。面对这种确定的胜利,他打得更加奔放;有了旁人直白的赞美,他战得愈发爽快。他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心中隐约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尘埃落定,已有性格直爽的旁观者叫好。刘皓得意洋洋地摘下耳机,迎接叶秋的点评,对正面评价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可是,不对,那个神情不对。

刘皓的笑容一僵,发现叶秋指间的烟蒂积攒得太多,长长的一截,已经有坠落的趋势,他却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极了,很快安静了下来。叶秋看了刘皓片刻,目光转移到陈夜辉的身上,说道:

“刚才,你的炫纹被刘皓挑掉了。众所周知,只要炫纹炸裂,状态加成就是有效的。他的圆旋波动剑与冰霜波动剑之间有很大的空当,按照加成后的属性,你躲避再反击不是难事。但是,你选择了前冲落花掌,在对方已经发动冰霜波动剑的情况下——魔剑士最常见的组合连击,你不知道么?我只能判断,这是一场观赏性极佳的配合赛。你们谁出的主意?”

提案的是陈夜辉,策划的却是刘皓。陈夜辉果不其然地顺势推卸责任。刘皓急得满头大汗,叶秋却没有让他接话的意思,只是笑了笑,低头把烟灰弹到随身携带的玻璃缸里,重又抬起头来,冲陈夜辉道:

“他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陈夜辉嗫嚅道:

“请……吃饭。”

这话在高度紧张中有莫名的喜剧效果,围观者顿时哄堂大笑。

“因为一顿饭你们就可以演戏,”叶秋面无表情,声音突然在后半句提高,“以后给你几万块钱就可以打假赛了吗?”

“我……”陈夜辉的声音毫无重量感,“我不会。”

叶秋转过头,平静的目光直指刘皓。他仍然不语,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一张陈旧的账号卡。一时间,左右的围观者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那是一叶之秋。

“你过来,”他说,“跟我打一局。”


他与斗神的首次对决,居然如此难堪,与想象大相径庭。

刘皓自比王杰希,甚至认为自己更胜一筹。王杰希在第三赛季出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过无人之境,打到叶秋的山头。他们首次交战,天马行空的法术撞上了固若金汤的招式,于是“最佳新人”的耀眼头衔成为了斗神的神坛下的一个祭品。刘皓自以为不至如此。眼下,他死得更加无措、更加难看、更加廉价、更加毫无争议——他以往自认为价比“最佳新人”的自矜自傲,不过是又一个祭品。

对战期间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羞耻已迫不及待爬上了刘皓的脸。围观众人屏息凝神,或崇敬,或讥讽。训练室里一片死寂,连电流淌过灯管的骚动都清晰可闻。叶秋推开鼠标,看了他一眼:

“某个意义上说,你也挺厉害。以你的脑筋,应付比赛已要竭尽全力,还能分心去摆弄这些有的没的。”

房间内矗立着沉默的人墙,一阵风吹过去,墙头草便迎风摇摆。不怀好意的低笑不知从何处开始扩散。然而,同期的幸灾乐祸,万万抵不过叶秋一个眼神。刘皓从中读出了愠怒和鄙夷,唯独看不到时常与之相伴的失望和痛惜。这是一场审判而不是教训,甚至谈不上斥责。叶秋甚至吝于以教导者的身份与他建立联系。

刘皓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慌张、羞耻和愤怒带来了头重脚轻的麻木的冷静,以至于他几乎丧失了对重力的判断,感到自己整个人几乎向右偏斜。直到叶秋离开、人群散去,刘皓才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他的所作所为,在叶秋的眼里都是枉费心机。刘皓含恨想,或许连同自己本身及一切期望,也都毫无意义。


第四赛季的常规赛赛程过半。几天前,嘉世主场对微草,单人赛和擂台赛接连失利,最终凭团队赛险胜。团队赛向来是微草的短板,嘉世在舆论上进退维谷:赢得漂亮是理所应当,赢得勉强则是重大失误,更遑论输。

魔术师在擂台赛中击败斗神成了当晚最大的噱头,两人碰面时的血量差距被选择性地忽视。苏沐橙再次被送上风口浪尖,叶秋在排兵布阵上的“失职”被各方讨伐,客气的评论人忧心忡忡,刻薄的评论人直接搬出了传统艺能之“红颜祸水”论,预言嘉世由于苏沐橙的缘故,将在本赛季一败涂地。刘皓浏览网页,略过铁杆粉丝的据理力争,点开一则标题飘红的热帖。楼主直言不讳,将本场表现的不尽如人意归结于嘉世高层的“任人唯亲”。如果这一段批评还算是有的放矢,接下来的措辞则难掩游戏论坛的厌女本色,不仅把苏沐橙称作“电竞媛”,还揣测她通过权色交易上位,要她回去“老老实实地做职业选手鼓励师”,精准刺激了大批跟帖,其中叫好的有,反驳的也有。刘皓原本打算潜水,结果越看越起劲,注册小号加入其中,半真半假地抖了一系列“内部消息”,宣称苏沐橙的实力在嘉世压根排不上号,青训营里的某人——具体信息就不说了——本来内定出道却临时让位,就是因为老板认为她更卖座。吴雪峰当了三年的副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落得连告别会都给苏沐橙垫脚的下场,令人寒心。

刘皓不是计谋的发起者,再加上日常表现突出,之前的风波没有影响他入选。正式签约的时间在第二天上午。俱乐部正在重新装修,经理被临时调去监工,陶轩索性亲力亲为,通知他们到办公室处理手续。刘皓敲门进入,惊讶地发现叶秋也在场。对于来人,叶秋也有些意外,意味深长地看了陶轩一眼,把烟摁熄了。然而,后者似乎没注意到问题所在,仍然慢条斯理地继续谈话:

“说起来,上次那个叫陈夜辉的是怎么回事?”

叶秋不欲当着下属的面解释,只是笼统地说:

“他不适合做职业选手。”

对方不遂他的意,偏要追根究底,看来是打定主意要逼叶秋开口。

“什么叫不适合?”陶轩甚至在笑,拿腔拿调地说,“我看了他的战绩记录,也是战斗法师当中排名前列的了。就算接不了你的班,不是进不了下一轮的水平。你这么办,让制定考核标准的同事很难堪呀。”

刘皓意识到,陶轩的招式不是冲着他来的,意在给叶秋一个下马威。他能目睹这一切,只不过是充当了神仙打架的由头。叶秋也笑了一下:

“老陶,难为你为了跟我吵这一架,拨冗记一个青训队员的名字。既然你特意传唤到他到场问话,我也不妨直说:手上功夫的不足可以通过大脑弥补,可是如果走上了歪门邪道,开动脑筋也不过是南辕北辙。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怎么做职业选手?”

陶轩顿了顿,面色稍霁:

“瞧你说的,像我跟这个——这个小刘是吧——合计好给你难堪似的。签约的事本来是小崔负责的,他今天和施工队扯皮去了,恰巧的事。行了,你忙你的,我先跟他把合同签了。沐橙今晚还是跟我一起出去吃,你不用管我们的份。”

刘皓的合同是为新人准备的短期合同,为时一年。讲过出道的构想之后,陶轩翻着合同,强调某些重要条款。他的手突然在某一页停下,拖长的尾音断得干脆利落,同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其他就没什么了。这份合同,你自己再好好看一遍,有任何疑惑就去问法务。没有问题的话,明天下午之前就把字签了。”

陶轩把文件丢到他的面前。刘皓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发现翻开的那一页正好写着禁止公开叶秋形象的条款。这是嘉世的特殊规矩,经理在刘皓初入青训营的时候就反复强调过。这一次,陶轩不但没提,还在看到它时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转眼间,冬天已经到了。

第四赛季总决赛,霸图屠神之夜。


陶轩对叶秋的不满无声地爆发了。抑制着异见的,曾是叶秋在赛场上的绝对统治力,如今一有松动的迹象,它便故态复萌,变本加厉。陶轩一道圣旨,被叶秋从青训营开除的陈夜辉,立刻被提拔为了网游公会的总会长。陈夜辉扬眉吐气,大摇大摆地出入管理层会议,与叶秋抬头不见低头见。

刘皓有时觉得不可思议。被誉为战术大师的叶秋似乎把智商全部丢在了游戏相关的事务里。他算计对手的招数、比赛的风向、联盟的趋势,俨然一个能把心理学、运筹学乃至厚黑学融会贯通的高手,唯独不算自己的前程。

第六赛季的一次比赛前夕,刘皓做了一个梦。选手代替角色进了游戏的地图。局势突变,一行人本能地撤退,叶秋却没有回头。鬼使神差地,刘皓向叶秋的肩胛骨之间刺了过去,甚至感受到了肌肉的阻力和血液的黏稠,叶秋就像没有痛觉一样,仍然在冲锋。

这场比赛,嘉世以二比八告负。轮回成功晋级,嘉世淘汰出局。轮回风头正盛又一贯善于营销,让叶秋在舆论场的处境雪上加霜。论坛充斥着唱衰嘉世、指责叶秋的发言,措辞尖刻而恶毒。空无一人的训练室,灯管滋滋作响,鼠标滚轮不断下滑。刘皓凑在屏幕前,眼眶由于兴奋而大睁。虽然作为嘉世的一员输掉了比赛,对于集火叶秋的局面,刘皓只觉得心旷神怡。

高兴之余,他不忘复盘对手的成功之路。周泽楷和刘皓都是第五赛季出道。第四赛季结束后,时任轮回队长的张益玮突然宣布转会,由青训出身的周泽楷接任。这一则新闻本来没有引发关注,因为张益玮不是一线高手,轮回也不是一流战队。到了新赛季,见证了周泽楷的炫目成绩(和外貌)和张益玮的困顿处境,众人才领悟到后者实为被迫让贤。张益玮兢兢业业,不功不过,也积累了一批粉丝。由于周泽楷的出现,他突然从正值当打的战队主力沦为了弃子。一时间,轮回撤任的行为被斥为不仁不义,尤其在周泽楷经历新秀墙期间饱受讥笑。

轮回的老板是著名上市公司的千金,底气十足,力排众议,执意推周泽楷上位,甚至强硬地在第五、第六赛季引入中生代选手为队伍集体换血。不久,她的眼光果然得到了证实:江波涛到来,不善言辞的周泽楷如虎添翼,轮回逐渐开始与老牌豪门相提并论。成王败寇,张益玮就像消失在玻璃上的水痕,甚至有人理智地指出,轮回高层舍弃张益玮,实为一步好棋。道德对于利益驱动的商人是盛世之点缀,如果在危急存亡之秋举起忠诚的大旗,无异于向瞎子抛媚眼。

有了周泽楷之鉴,陶轩对叶秋的不满表露得愈发强烈。

第七赛季,孙翔出道,成为继王杰希之后第二个无视新秀墙的选手。作为前辈的王杰希早已两冠在手并以“魔术师”封神,所以孙翔的未来也普遍被看好。再加上他身处弱旅,挖角之人蠢蠢欲动——陶轩就是其中之一。得知了此事,刘皓再被叶秋点名批评,也能保持清风拂山岗般的心平气和。叶秋不知道,他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时了。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雪夜

有了高层的授意,与叶秋唱反调逐渐变成了一项集体活动。众人一开始挤兑得战战兢兢,很快在如何给叶秋添堵这一门学问上造诣颇深,说辞和伎俩手到擒来。他们作此等小风小浪,总是担心自己被单独拎出来杀鸡儆猴,眼见叶秋一脸平静,又唯恐他感受不到刺痛。当时,嘉世的新宿舍还没装修好,刘皓与叶秋临时共享一间寝室的上下铺。有一天,叶秋突然叫住他:

“我们能不能换一下床位?”

刘皓装作爱莫能助地拒绝了,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关切:

“为什么?上铺很清净。”

“我睡觉不怎么安分。”

这倒是真的,刘皓多次被叶秋在睡梦中的动静吵醒。万籁俱寂的黑夜,床板摇摇晃晃、吱呀作响,血肉之躯撞在墙壁,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响,砰、砰、砰。起先,他以为叶秋在手淫,后来才发现那阵响动里参杂了无助的叹息,与情欲毫不相干,似乎正为梦魇所困。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多次出现同一个名字:苏沐秋。那不是在役选手,连此人是男是女也无从得知,仅凭这三个字和“苏沐橙”格外相似,刘皓才确定这是一个人名。

“没关系。”

刘皓本来非常介意,只是能够拒绝叶秋,让他更为快慰。

人在半梦半醒时丧失了基本的耐性,平日被仔细掩饰的恶毒容不下一点杂音。叶秋的挣扎仿佛在冥冥之中和刘皓建立了什么联系,时常在他莫名夜醒的几秒之后出现,就像成心作对的咒语。自认为受到打扰的刘皓,不留情面地狠狠一拳打在上铺的床板。叶秋立时被惊醒,一切戛然而止,只剩墙面上鬼影幢幢。

刘皓满足地闭眼,捏着拳头沉沉睡去。


孙翔来的那天晚上,杭州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亲眼目睹叶秋交出账号卡,刘皓的心里充满了大功告成的喜悦,万万没想到叶秋死到临头还在说教。他对孙翔说:

“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他又说:

“那就把这一切当做是荣耀,而不是炫耀。”

原本得意洋洋的孙翔怔住了,刘皓见此反应,不禁恼羞成怒。不过是一条走投无路的败犬,连一叶之秋都要转手他人,怎么还有脸端斗神的架子?

他在没开灯的走廊目送叶秋滚蛋。那天的叶秋穿得很单薄,只有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和一件套头毛衣。呼出的热气被夹着雪粒的风吹散,看起来可怜极了。第三赛季的夏休期,叶秋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落选者离去。刘皓正要转身,叶秋却突然回过头,看向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很远,刘皓看不清他的五官,更遑论眼神。然而,那一刻,刘皓毛骨悚然,认定叶秋把他的模样尽收眼底。他心中不安,待到叶秋彻底消失在视野内,他才狂奔到叶秋回头的位置,确认他刚才所在之处罩着一块单向玻璃。他刚松了口气,又回过味来,愤恨地踢飞了路边的积雪。

为什么他还这么怕叶秋?叶秋有什么可怕的?

不久后,刘皓伙同王泽和方锋然出门饮酒,在嘉世对面的网吧吧台,再次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上机吗?”

叶秋叼着烟,平静地问。


刘皓喜出望外。

即便在他最狂野的梦中,他也没料到生活这个伟大的艺术家居然如此有创造力,让顶尖电竞选手成了月薪一千八的网管。他大声叫道:

“哎哟,您老人家,是在这当网管啊?”

叶秋没有回话,仍然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作派。他好像代入了上帝视角,各种挫折都是过眼云烟,不痛不痒。

怎么又是这个神情?

刘皓感到烦躁,继而愤怒。

分明是手下败将,叶秋却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刘皓期待看到无奈、悲伤、心酸,哪怕是愤怒,也比现在这副神情合理得多。你的粉丝不是叫你叶神吗?堂堂大神,如今做着擦线够上浙江省最低月工资标准的网管——太可笑了、太耻辱了、太憋屈了!你怎么还绷得住那张脸,你怎么不感到悲伤和愤怒?这些都是你自找的惩罚,为什么一点受罚的自觉都没有?

于是,刘皓的愤怒悉数化作挖苦,力图把叶秋埋藏在平静之后的情绪激出来。他佯作惊恐地后退一步,近乎夸张地向其他几人喊道:

“哇,又是这种神情!又是这种神情!你们知道吗?叶哥只要一露出这种神情就是要训人了!坏了坏了坏了。”

他们的双簧还没唱起来,叶秋掐灭香烟,抬头笑了笑:

“以前总是说你,是因为你总是做错事。如果你不想这样,也得给我一个休息的机会,是不是?”

身边的姑娘噗嗤一笑。

刘皓顿时破功,怒不可遏。他全然不顾形象,扑到叶秋的面前。

“我不给你机会,还是你不给我机会?从我入队第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打压我,一直不给我出头的机会,”说到这里,他狞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怕我!怕我一旦出头,就会抢了你的位置。可惜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压得住我吗?看看现在,留下的是我,滚蛋的是你!我是副队长,你是小网管!一个月一千八?”

他爆发出一阵扭曲了的狂笑:

“够你买老年保健品吗?”

叶秋近乎无奈地看着眼前人突发恶疾,叹了口气:

“你啊!”

刘皓即刻止笑,进入精神高度集中的备战状态。叶秋把手一挥:

“让让,不是说你。”

躲在刘皓背后的王泽和方锋然面面相觑。

“你们两个今天打得不好。王泽,你太追求华丽,多余的操作太多,容易让对手钻了空子。其实,你今天的对手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榜样,简单、实用。如果你能做到那样,再加上你流畅的操作技巧和节奏感,一对一不会输给任何人。

“方锋然,你太小心翼翼了,总是患得患失。要知道,作为职业选手,大家的反应和操作速度的差距有时候连零点几秒都不到。你想那么多,当然会被对手抢到先机。用脑子打比赛是好事,可是你有些过头了,有时候也要用直觉去判断。直觉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可依赖,其实是你积累的经验。”

叶秋宛如自说自话的提点切中要害,被点名的人一声不吭。不争气的沉默里,刘皓一脚踹上吧台,怒喝道:

“干什么?还当你是队长?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的队员,啊?!”

“还有你,”叶秋敛起方才尚存的温和,“孙翔在第二回合气势如虹一挑三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在团队赛完全凭借个人实力发挥的时候,你有没有提醒什么?对付杨聪和许斌的组合,你心里有没有完整的战术构想?”

“我……”

“总是说你,因为你做错事;不让你出头,因为你还差得远。不过你挺能干,竟然不惜用这样的手段爬了上来。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干,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坐的。实力,要有实打实的实力。加油吧!”

刘皓气得浑身发抖。叶秋变着花样骂人,看似苦口婆心地告诫他“要有实力”,潜台词就是他没有实力。他原以为他们胜负已决、高下已分,再次见面却还是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叶秋倒是半点没郁结,他把手一挥:

“好了,四位请回吧!”


刘皓没想到,叶秋回来得如此地快,如此地锐不可当。他坐在第八届全明星周末的选手席中,看见唐柔驱动战斗法师之时闪现出似曾相识的章法。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在话筒里传出熟悉的男声时达到了巅峰。

“不如让我来试试?”

不,刘皓下意识地默念,不能让他上台。

疾跑中的剑客快速起手,三段斩劈向战斗法师。战斗法师站定,与第一段的剑光擦肩而过,随后斜跨一步,进入第二段的攻击死角,同时扬起一记刁钻的天击,借着系统限制造就的死角,冲破第三段的封锁,将吴霜钩月挑空。杜明当机立断,银光落刃,立刻调整视野——空无一人。老练的遮影步总是润物无声,从某一个不起眼的闪避开始,逐渐将人拽入绝境。

是叶秋。刘皓脑海中的声音在骚动。

杜明迅速翻滚转身,拔刀斩劈向身后。

扑空,又一次扑空。收招僵直的同时,毫发无伤的战斗法师从纵横交错的剑气之间蹿起。一枚龙牙正中剑客,紧接着滴水不漏的连击和源源不断的炫纹。杜明心中警铃大作,情急之下,大胆而匆促地发动连突,未曾想一脚踩进了对方的陷阱——战矛猛地贯穿了吴霜钩月的胸膛。

剑客撞向墙壁,正好反弹到战斗法师的矛尖,六十五级大招豪龙破军蓄势待发。吴霜钩月再次高速旋转着飞起,落到下一个大招的轨道之上。

是叶秋。刘皓脑海中的声音在尖叫。

战斗法师挽回怒龙穿心的余势,伏龙翔天已经酝酿到位,如离弦之箭直冲剑客。杜明并不意外,以银光落刃逃离现场,从咆哮的龙头一侧下坠。正当观众松了口气,刘皓已是满头大汗,眼看杜明的小小角色正在无知无觉之中走向灭亡。与叶秋的恶龙擦肩有什么后果?

被战矛聚拢的气流具象为龙形,向着剑客一侧张开血盆大口。下一秒,这条不断加速、丝毫没有停止趋势的庞然大物,近乎诡异地猛然转速,硬生生拐过锐角,正中吴霜钩月的身体!

大招全中的厚重声效雷鸣般响起,如同索多玛上空的惊雷。刘皓心如死灰,手脚麻木。场馆内鸦雀无声,韩文清率先打破寂静:

“龙抬头?是谁在比赛台上?”

是叶秋。刘皓脑海中的声音在嘶吼。

龙抬头,早已绝迹的招式,只存在于理论和传说之中。目前成功操作的玩家,有且仅有一个。第五赛季的季后赛,嘉世与老对手霸图狭路相逢,场面胶着之时,叶秋在万众瞩目之下,以前所未有的操作将韩文清打了个措手不及,拦腰斩断了张新杰的战术。所以,韩文清对孙翔说,如果是叶秋,那记伏龙翔天绝不会打空。

韩文清的盖章定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的涟漪,从选手席荡漾开去,迅速蔓延到观众席。随着消息逐渐传至后排,体育馆的声浪周期性地波动,每个人都从前排听说了结论,然后每个人都把结论传播到后排。越来越多的面孔转向了嘉世。

龙抬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嘉世的脸上。嘉世煽风点火,曾经拿叶秋不再使用龙抬头大做文章,宣称他的竞技状态大不如前,无法维持。今天,叶秋却毫不含糊地打出了继任者孙翔没能打中的伏龙翔天,还是意味着技术之巅峰的龙抬头。是宣战,是挑衅,还是恐吓?又或者,是以龙抬头的字面意义作出隐晦的宣告,向所有人公开他的回归和复仇?

刘皓惊惧得几乎窒息,就像之前在埋骨之地匿名加入叶秋的副本小队偷学技术,装傻发问时被揭穿时一样。

“我们的记录不是已经很高了吗,怎么还会被破啊?”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

“因为你没尽全力啊!”

他看着屏幕的对话,回想起很多往事:他在楼梯间偷听高层吵架,叶秋发现的眼神;他在青训营和陈夜辉打配合,叶秋凝视的眼神;他在走廊上目送叶秋下课,叶秋回头的眼神。现在,叶秋轻描淡写地说,呵呵,用个狂剑士,隐藏一下实力我就看不出来了吗?刘皓,你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了?

叶秋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却一语不发,把逢场作戏、两面三刀、装神弄鬼的全过程尽收眼底。甚至,刘皓不分轻重,沉迷这些把戏而葬送了比赛、毁灭了名声——在叶秋的眼中,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跳梁小丑?

那种仿佛出自本能的不安,终于在今天找到了源头、得到了确认。此时的他无暇为准确的直觉而得意,只有毛骨悚然之余的恼羞成怒。

叶秋知道,叶秋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们自以为深埋于心的算计、悄无声息的恶意、天衣无缝的密谋,被叶秋一览无余,然而他不置一词。意识到这一点,戾气在刘皓的心头疯长:既然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当晚,刘皓久违地做了噩梦。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任凭他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始终没法看到对方的脸。可是,何必非要看见呢?那显然是叶秋,也只可能是叶秋。

叶秋离开了。他的阴影仍然在嘉世徘徊,久久不散。


出局

肖时钦转会的那天,巨大的喧嚣让附近车辆的警报声此起彼伏。他刚打开车门,便差点被迎面而来的欢呼掀翻。嘉世粉丝夹道欢迎,肖时钦习惯了雷霆的阵仗,被挤得踉踉跄跄。他扶着镜框,深色的板材被炽烈的阳光烤得微微发烫。

通往萧山机场的高速路上,刘皓猛地关闭了网友自发的直播。被交换转会的事实如当头棒喝,把他从掌权的春秋大梦之中敲醒。他在叶秋一事上居功自伟,自以为成为了陶轩的心腹。孙翔的到来没让他产生危机感,对方毕竟是头脑简单的小孩,稍加诱骗安抚,就可落入掌控。如今没有了叶秋,刘皓自诩团队大脑,未曾想被陶轩弃之如敝履,换来了四大战术大师之一的肖时钦。刘皓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番表现,不过给姓陶的当成枪使。如今看来,他还在青训营时,陶轩对他的额外瞩目就已经暗示了居心叵测。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局外人,嘉世与兴欣的生死局变成了狗咬狗的闹剧。肖时钦的到来,没能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叶秋留下的裂纹日益扩散,摇摇欲坠的地基被孙翔推翻。曾经目中无人的天才少年终于醒悟,以妥协的姿态默然退出挑战赛决赛。

嘉世,就这样了。

三连冠是荣耀也是负累。荣耀职业联赛不像英超那样有金色降落伞的制度。嘉世的巨大体量,使它无法经受又一年的沉沦。没过多久,嘉世挂牌出售。各大俱乐部选购完毕,只剩残骸。嘉世的尸骨之上,兴欣队如其名地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声称自己真名叶修的叶秋再次拨动三寸不烂之舌,冠冕堂皇地把嘉世和所谓的“嘉世精神”剥离。如此一来,陶轩是罪有应得,沉入地心;叶修是卧薪尝胆,升入高空。亲手摧毁前东家,变成了名正言顺之事。

眼见嘉世粉丝被忽悠得声泪俱下,刘皓恨铁不成钢地嘲笑他们的愚蠢。他们信奉的叶修只是人造的神像,所谓的“嘉世精神”则形同摩西编造出来聚拢人心的说辞。嘉世和兴欣的故事就像教堂坍塌的惨案,信徒由于虔诚而遭遇不测,把不幸粉饰为神的召唤——如果这就是神的旨意,那么最残暴和虚伪的,难道不正是神吗?

刘皓没有发言的立场,眼睁睁地看着叶修带着兴欣打完了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他们的战斗风格自由散漫、硬件条件捉襟见肘,小小的班底却跳动着一个庞大的灵魂。它以非常的幸运发掘了天才新人,以超凡的魅力吸引了明星阵容,小心翼翼又意气风发,向看似疯狂的目标靠近。似乎任何一个队伍都能轻易浇灭这簇火苗,它却在摇摇晃晃之中日益壮大。

一个草台班子缘何令联盟警觉?刘皓刻意绕过叶秋,始终找不到答案。第六赛季的那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梦再次袭击了他。他还记得,就在他做了这个梦的第二天,他跟着叶修走进比赛间,回想起梦中的场景,便不由自主地往叶修的背后看去——叶修当时穿着红黑相间的队服,肩胛骨之间印着两个字:嘉世。


刘皓在雷霆的合同一到期,立刻转会至蒸蒸日上的呼啸。如今是第十赛季,对于当年在嘉世艰难竭蹶的情景,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直到在常规赛第三十五轮撞上兴欣,刘皓才意识到那段日子的印记不曾消弭。他为唐昊的精彩发挥而喝彩,紧接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嘲讽:

“有这工夫,操作一下角色不好吗?”

刘皓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好像被叶修当众扇了一耳光,回到了第六赛季之前。那时候叶修还是队长,刘皓还是嘉世青训营的一员。往日的片段潮水般涌入脑海:叶修淡漠疏离的微笑,叶修面无表情的愠怒,叶修明察秋毫的沉默,叶修说,你过来,跟我打一局。

事到如今,他们的地位和身份已经和当初截然不同,可是叶修那副高高在上、不可战胜的模样,为什么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

恨意和恐惧在团队赛中达到了巅峰。苏沐橙一反常态,针对性地猛攻暗无天日。她向来以策应闻名,如此不计后果的主动出击,堪称古怪。若稍加推测,嘉世昔日恩怨不难浮出水面。刘皓心神恍惚,顾此失彼,苏沐橙愈战愈勇。隔音效果极好的耳机中,游戏音效明明已经震耳欲聋,却压不住脑海中愈演愈烈的杂念——解说是否正在猜测?观众是否已经领悟?叶修是否因为大仇得报而欢欣鼓舞,还是说,他和往日一样视若无睹,只当他是一个无关宏旨的过客、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量子炮蓄力完毕,沉重的音效和刺眼的光芒终于把刘皓唤醒。他一个激灵,为时已晚。接踵而至的,是尖啸的悬磁炮,是遮天蔽日的飓风炮,再然后,蘑菇云伴着烈焰升起,幽蓝的光束从天而降……

六年前,嘉世迎来三连冠。吴雪峰退役,苏沐橙登场。友谊赛上,苏沐橙就是这样,用短暂的示弱换来了倾巢而出的重火力。那时的她远不如现在纯熟,如今的她已经可以跳过准备阶段,用三线交叉变化的火力线上演不间断的压制。

刘皓混在呼啸的队伍中,轮流与兴欣方面握手。轮到苏沐橙时,她露出了他不曾见过的、冰冷的笑容:

“我可不像某人一样,舍不得浪费时间在意你做过的龌龊事,我可是很介意的。”

她丢下这一句话,将刘皓的手晾在半空中,转身离开了。

刘皓被迎头一击,呆立在原地,无关的记忆又一窝蜂占领了他的脑海,大多是散人君莫笑的比赛片段。那个花花绿绿的角色抄着那把稀奇古怪的千机伞,在他的眼前高速走位,乱上加乱,再加乱。他突然觉得头晕,耳鸣喧嚣得让他听不见场馆内的任何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头栽倒下去。


闹剧

兴欣的总冠军宣言并不是玩笑。等观众回过神来,叶修已经带着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走到了夺冠呼声最高的轮回面前。怀着不详的预感,刘皓反复清点着轮回的纸面实力:周泽楷、孙翔,众多正值当打的中生代大将,还有江波涛——能夺走他心心念念的“第一魔剑士”之称的江波涛。为了在内心对抗叶修夺冠的可能,他甚至愿意认可竞争对手江波涛技高一筹。

场上,兴欣有二人存活,轮回则有三人。换言之,即便后者发挥得无功无过,只要能保持现状,胜利便是囊中之物。没有交流,沐雨橙风为了最后一搏,顺理成章地选择与君莫笑汇合。一叶之秋和无浪立刻联手拦住她的去路。作为远程职业的枪炮师被近战能力突出战斗法师和擅长中距离攻击的魔剑士缠上,阵亡只是时间问题。轮回二人滴水不漏,又有君莫笑在前方,苏沐橙不能通过后撤拉开距离,只能反复突围而不得。另一边,君莫笑与一枪穿云交火。团队赛打到这个地步,几乎演化为变相的个人赛。周泽楷以精湛的三步枪体术对抗叶修的变幻莫测,场面胶着已久,位移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所有观众的眼中只有兴欣仍然存活的二人艰难的靠近,甚至忘了思考场上所有动作的最终导向——直到导弹的轰鸣声尖啸,盛大的火舌从天而降,蘑菇云升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轮回三人在被火光淹没的瞬间,立刻转火,全力击杀沐雨橙风。一眨眼的功夫,沐雨橙风生命清零。无浪的血量,百分之零点七。

场上现有的角色,三对一。


一瞬间,刘皓甚至以为自己如愿了。

潘林和李艺博自称身经百战,已经达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眼下,他们却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尖叫,即便对标过往的决胜局也过分夸张。刘皓触电般睁开眼睛,只见最后的六点五秒被反复播放。

没有散尽的硝烟中,君莫笑的身影仿佛游离的鬼魅,突然闪现。一把手里剑向着毫无防备的无浪胸前袭去。无浪还没倒地,一枪穿云已经浮空。空绞杀、旋转、崩山击、反坦克炮、落花掌……一连串低阶技能好像完全脱离了物理限制,释放、取消、替换,寥寥几秒,刀枪拳脚。一枪穿云的头像熄灭了,虐杀还没有结束——死神无声无息地扼住了一叶之秋的咽喉。

原本属于叶修的角色,现在是叶修的敌人。武器抽取的音效,低阶技能的光效,急速交换的走位,如同失控的脉冲般疯狂鼓动。君莫笑的动作已经无法看清,只剩残影。如果用一个字来评价叶修的操作,只有“快”。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直观的速度,超越了所有华丽的招式,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肾上腺素,不需要任何专业素养就可以欣赏。

这一刻,多年来在惶恐和嫉恨的夹击之中永无宁日的头脑终于摆脱了旧日影像的纠缠。没有纷乱,没有嘈切,没有思惑,没有很多个被梦呓惊扰的不眠之夜。眼前浮现的,只有平静如神祇的面容,梦中无法追及的背影,还有初见的夏天,那件嘉世队服,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最后的六点五秒提醒了所有人:叶修最耀眼的头衔是“荣耀之神”。

这是怎样的一出滑稽剧!直到谢幕,刘皓才知道自己扮演了反派角色。敌人的史诗里,书写着无双的光荣和高贵的品格。本该被视为灯塔的刺痛了他的自尊,本该被用作指南的滋养了他的怨毒。他的心浮气盛、他的矜名妒能、他的好高骛远,导致他把忠正错认为高傲,把专注错认为冷漠,把严格错认为刁难,从而一头扎入单方面的战争之中。

堂吉诃德为幻想所累,自封骑士,与风车厮杀。直到鲜血淋漓、经脉断裂,才发现自己脚边的不是巨人的头颅,而是葡萄皮囊。

刘皓用双手攥着自己的头,全身颤栗,似哭似笑地抽泣。如果他的确是这幕戏剧的主角,他应该朗诵出一段气势磅礴的内心独白——然而,唯有抽泣。正如此刻流下的一些不见来路亦不知去处的泪水,他一直以来顾影自怜所怀抱的,也不过是一段不知来路亦不知去处的怨恨。

凡人为神子戴上荆棘王冠,钉于十字架,裹以细麻布,埋于髑髅地,却不知复活的传说即将降临。

一场以己度人的闹剧。


第七赛季,张佳乐得到了他的第三个亚军。没人说得清,失去了搭档的张佳乐再次抵达决赛背负了多少压力。胜负分晓,百花粉丝的痛哭甚至一度盖过了微草粉丝的欢呼,张佳乐却显得异常平静。当王杰希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张佳乐甚至有余力回以微笑表达感谢。不久后,刘皓就得知了张佳乐决定退役的消息。那抹平静的微笑给刘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他终于明白,绝望之后,尘埃落定,所剩唯有平静。

结束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刘皓卸载了荣耀,扔了所有账号卡,没有订阅相关媒体,从来不看报纸的体育版或电竞版。八年来,他进入了完全陌生的领域,与从不关注电子竞技的女性构建家庭。足足八年,他和职业圈没有任何交集。当然,这比他想象的时间要短。

他原以为会是一生。

地铁在隆隆声中前行,抵达建国门站。刘皓穿过换乘的人潮,在附近的车站叫了一辆网约车。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幻觉。

这不是幻觉。叶修穿着黑色羊绒长大衣、条纹套头毛衣和黑色西裤,脖子上挂着灰色围巾,双手揣在兜里,腋下夹了一份文件。他站在马路边,用一只手抻平被妖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刘皓的血管突突地跳动起来。对方偶然抬起眼,看到了他。叶修也愣了片刻,率先回过神,笑着招呼道:

“好久不见。”

刘皓不无尴尬地点头:

“叶哥。”

“来北京工作了?”

“八年了。”

“这么久,怎么之前没偶遇过?”

“我平时都在海淀那边。叶哥从杭州过来?”

“不是,带孩子们在芝加哥打比赛,下午四点刚落地。”

“不用开发布会吗?”

“开,有喻文州这个老冯钦定的接班人在呢。”

刘皓笑了笑,目光移向马路的对面。

“最近太冷了。”

“北京的冬天比杭州的好对付,裹严实就行。”

天色渐暗,苍穹逐渐从染着粉色霞光的淡蓝沉淀成一种澄澈的浅青。刘皓早已放弃了在叶修面前自作聪明,不再开口找话。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道明亮的车灯从远处打过来,叶修眯起眼睛向着来路望了一眼。

“我车来了,先走了。”

“叶哥慢走。”

叶修坐到后座,把窗户降下来,冲他挥了挥手:

“再见,给你拜个早年啊。”

刘皓挤出笑容,点点头。眼看车就要加速开走,他突然大步冲到前座尚未完全合拢的窗前,从玻璃上方看到了叶修惊讶的眼神。他急匆匆地问道:

“叶哥——世邀赛,是冠军吗?”

那双眼睛眨了眨,带了一点笑意:

“不然呢?”

车窗完全闭合。刘皓停下脚步,目送尾灯消失在长安街的滚滚车流。夕阳西下,薄暮中空气闪烁着浑浊的淡红。

他原以为有关电子竞技的一切都不再能牵动他的心弦。为此,他刻意不去查询世邀赛的举办时间,不去打听现役国家队的队员,甚至不去关心八年来问鼎联赛的队伍。然而,当叶修再次出现,自己迫切关心的仍然只有那两个字:冠军。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从过去的阴影之中解放,只能坚持拒绝这段漫长的刑期中的假释——短暂地重回荣耀之中。这意味着,在彻底释怀之前,等待他的煎熬或许还有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没关系。他的心终于自由了。


刘皓走出电梯,单手摸着钥匙。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客厅传来的震动,频率和魔剑士的地裂波动剑非常相近。他刚把这个荒唐的念头赶走,一推开门,就看到电视屏幕播放着的正是熟悉的光效。刘皓只要一眼就回忆起八年间重复按过无数次的快捷键组合。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中国队在本届荣耀世邀赛夺冠的消息。他的儿子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妈妈说,你以前也打职业?!”

刘皓犹豫了片刻,承认了。

“好厉害!”

他终于打定主意,在儿子身边蹲下,一起看完这则新闻。

他熟知的那一批选手已全部退役,稚嫩的新人成长为了中流砥柱。嘉世的邱非、兴欣的乔一帆、微草的高英杰、霸图的宋奇英、蓝雨的卢瀚文……更多的新面孔,毫无疑问是八年来的后起之秀,他一个也不认识。

镜头扫过了年轻的世界冠军们的脸,最终在压阵的青年处停住。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气质和二十出头时始终有些不同,可是他的神态分明和当年走进训练室迎接新人时一模一样。真奇怪,过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变。

“那个人是谁?”

“他呀,”刘皓说,“那是我们的队长。”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