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The Tempest
要下雨了。苏沐橙推开落地窗,准备收衣服。天边已经隆隆作响,熏风应声而起,气温骤降,闪电隐约融化在夏日晚霞的红调里,从她的阳台看过去,恰好是尚未被阴霾笼罩的天空一隅。她怀抱尚有余温的衣物刚转过身,叶修提了几只塑料袋反手关了门,一边踩进拖鞋里,一边摸索着把钥匙揣回兜里去。
“你昨晚没睡?”
叶修愣了一下,伸手去揉了揉眼眶上方。
“很明显?”
“我有眼药水。”
她翻找出医药筐。叶修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储物柜和冰箱里。揭开冷冻室,里面码着好几罐冰淇淋,抽屉里还有几袋冻起来的生肉。
“肉多久了?”
“才买的。”
“你要做饭?”
“对啊。”
苏沐橙边说边把眼药水抛给他。
“当心手。”
“有这么夸张?”
“陶轩说的,”叶修打量了一下储藏品,“冰淇淋少吃点,坏肚子。”
苏沐橙听见这个名字,僵了片刻。她应了一声,把目光埋进了发帘。
她知道陶轩打算开了叶修另请高明,只是因为在前一天的聚餐上,陶轩让他点了个菜。
如今嘉世人心各异,但是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足。不久前他们打赢了新赛季首战,按照惯例,老板要请一桌讨个彩头。选址是看似用心、实则敷衍的楼外楼,叶修管它叫“杭州东来顺”。事到如今,对嘉世逐步下滑的成绩都无动于衷的陶轩未必还在意这个彩;细究起来,对战弱队而得的胜利,也压根不需大肆庆祝。欢声笑语在现状的对比下显得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但它被当做团队建设的一环象征性地保留了下来,强行营造出一片其乐融融的画面,粉饰太平。就像不管嘉世背地里如何痛下杀手,在外还是一副唯叶修马首是瞻的模样。这与其说是由于对叶修残留的尊重,不如说是对其影响力的恐惧。
相处十余年,陶轩不可能不知道叶修的口腹之欲近乎寡淡,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无关紧要之事上向来随遇而安,不可能不知道他厌恶一切程式化仪式性的日常表演。以往这一权力会被陶轩自然而然让渡到大明星苏沐橙手中或者副队长刘皓手中。更遑论这次陶轩提出叶修点菜,不是出自友爱和谦让,而是让后者以“队长”的特别身份行动的。这原本是嘉世成立八年以来习以为常、纹丝不动的事实,无需任何形式的强调。
但是他突然叫叶修点菜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周围人乃至两个当事人轻浮的热闹之中,女性特有的准确却缥缈到难以论证的直觉穿透了那层笼罩在包间里的迷雾。盖着厚重人造革封皮的菜单本子在玻璃面上一去一来,陶轩的嘴边挂着娴熟的商业式笑容,有点讨好,又有点胁迫,像个陌生而另有企图的新伙伴。这恰恰是苏沐橙最常从初次见面的赞助方代表脸上看到的。
——苏沐橙顿时像只警觉的猫,从头到尾,汗毛直立。
这使她不得不停下筷子,用目光锚住碗中米饭,对脑海里新新旧旧各个联盟同事及其战斗风格进行地毯式排查和质询:陶轩相中了其中哪一个?
痛苦是一定会存在的。相处多年,陶轩对她的亏欠或许很隐晦,对她的照顾却很直白——即便相较苏沐秋和叶修是避重就轻的。尚未成年的时候,苏沐橙对“永恒”的迷信已被残酷的方式所打破。熵增的不可逆转造就了人类共同的幻觉和幻灭。虚伪或许会因为人关系的改变而浮现,当时的心境未必不真实。叶修还不在的时候,陶轩曾出面为兄妹俩看出租房,敲开一块松动的瓷砖,混凝土的空洞里一窝蜂涌出蟑螂,他因此跟中介吹胡子瞪眼。那模样滑稽而深刻,从未被后来的道貌岸然或颐指气使的面孔所掩盖。
事实当前,苏沐橙也明白叶修和陶轩的矛盾已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和必要。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约了设计师来测量她闲置已久的公寓。这套公寓精装修交付并配备恒温和新风系统,各种软装都未入场。房子可谓是刚需,再加童年时期居无定所的记忆和持续飞涨的房价,苏沐橙未雨绸缪,在出道不多时便早早购置了一套房。位于钱江畔一个高档住宅区的顶层,配有二百七十度视野的大片落地窗。因为年纪尚轻,她保守选择了一梯一户的各式大平层户型中最小的一种——也有两百多平米。这个容积对她而言堪称冷清,她平日里又长期居住在俱乐部的宿舍,那套公寓便如此落灰下去。
论收入,叶修不及她的零头。危机感之下,苏沐橙这才感到布置公寓的必要,将此事提上日程并从物业处取了钥匙,以防到时叶修无处可去。万事俱备,苏沐橙却如坐针毡,既怕东风不来,又怕东风乱来。东西在手里捂了好几天,却没有交出去的契机——目前,她需要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
陶轩不可能明说,他是先行背叛的欺瞒者,小心收纳一切暴露痕迹的线索,保护自己不受反击;叶修更是缄口不言,可能是因为不知情,更可能是因另有挂念和顾虑而隐藏实情。所以,苏沐橙也决定保持沉默,维持着自己一贯在两个年长之人眼中天真烂漫而脆弱的少女形象,作为对他人的另类保护。三人维持着自己一无所知的假象,暗中各自围绕着某一核心问题盘旋。
总而言之,三人都做了一个徒劳的尝试。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个策略的有效性,唯独骗到了自己。
叶修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抽完了两支烟,简单处理后摁掉灯光和排风扇出来。苏沐橙正在上菜,都是叫的外卖,做得相对精致,从塑料盒转移到家用的白瓷盘之前大约有过一点造型,浅黄灰色的汤水中缀着用于装饰的红萝卜丝。她闻到烟味余韵,还没转身便拍拍手,轻快道:
“开动吧!”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叶修因此得知,楚云秀最近养了一只挪威森林猫,幸福指数直线上涨;王杰希收编了一个排的流浪猫,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微草俱乐部俨然是附近野猫的缅甸,一旦被抓就有失去器官的危险;杨聪正在物色急病去世的美短的转世灵童;田森则是一个黑猫专业户,火眼金睛到可以竞选爱伦坡的选角导演。
苏沐橙也曾经有猫,是一只拍广告半路捡回来的雄性田园猫。长相十分俊俏,保持着流浪者的本性,独立又机敏,因此被宽松放养。因为额上有三道黑色斑纹,因通体雪白而格外显眼,被叶修取名“三毛”,深得队员们喜爱。不久后便意外被车轧伤,死掉了——苏沐橙十分自责,决定不再养猫。
“猫挺好。”
“你家有猫吗?”
“我家有狗。”
“什么狗?”
“就是土狗吧,叫小点。”
“几岁了?”
“四世同堂了都。”
苏沐橙诧异地睁大眼睛。
“真的?你家那么多狗?”
“当然是都送人了嘛。”
“那叫什么四世同堂嘛。”
她装作一脸不满地拣了片菜叶。这是她对叶修特有的撒娇方式,既有不被介意的放肆,又有一目了然的界限。他们终究不是亲生兄妹,所以不存在绝对的亲情,而是某种友情与亲情杂糅的东西。一种更加深刻的友情,一种具备距离的亲情。他对她的关爱分明是没有条件的,可是她注定不能理所应当地接受。
“我原本以为你爸妈不会养小宠物。”
“你又没见过他们。”
“可我认识你啊。”
“我不像会养宠物的人吗?”
“我觉得教出你的人不太像会喜欢养宠物的人呀,他们好像很严厉。”
“是严厉,但是也没什么奇怪的,连两个儿子都养过来了——”
叶修住了口。算下来,他在世间行走的二十五年间,陪电脑的时间都比陪父母更长。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是管那里叫家,正如父亲即便愤怒于他的失控,也绝不可能与他断绝关系。只是叶修给自己重重设限,正如苏沐橙不会将别人的不求回报视作理所应当。
这一刻,揪心的痛苦终于浮现出来。苏沐橙确定叶修这段时间的镇定既不是出于不知情的无感,也不是出于不在意的无谓。她若不能分担,也绝不能装作一无所知,袖手旁观。
她艰难咽下肿胀的喉部冲动。
“你不要有顾虑,”她突然开口,“我已经不小了。”
叶修明白这场彼此间善意的欺瞒到此结束了。
“来的是谁,”苏沐橙说出自己的推测,“孙翔吗?”
“是。”
“他什么时候开始有换人想法的?”
“第六赛季。”
第六赛季——孙翔出道之前。这个事实让人甚至无法把怪罪转移到以掠夺者的姿态出现的后继者身上,因为这是一个早已完全由陶轩注定的、彻底而纯粹的背叛。
足足两年,两年的心怀鬼胎,否定了她按兵不动的持重,否定了她明察秋毫的敏锐,否定了她装傻充愣的聪慧,甚至连带否定了她对陶轩的认知。两年!她难以置信,感到溺水般的窒息。她双肩细细耸动,脑袋埋进叶修颈窝里,泪水无声地从下巴滴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