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
The Snows of Kilimanjaro

时间
2017-04-13
分级
G
字数
23029
进度
6/6

第八赛季,远在美国的吴雪峰时隔五年并不意外地得知了叶修被逼退队的消息,并在两年后意外地迎来了嘉世的另一位旧人造访。

乌鹊

这几年冬天,地球极地的寒意跟泄洪似的倾倒在北美平原。鹅毛大雪下到傍晚才消停了片刻,整个新英格兰地区都被厚重的白雪所覆盖。从室内走到查尔斯河沿岸的纪念大道,四周环境骤然变化,温暖的嘈杂被冰冷的寂静所替代。吴雪峰把手揣在口袋里,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视野中栖息着高低错落的后湾天际线。

此时刚过午夜。时差半天的地方,嘉世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队长叶秋退役。嘉世出镜的众人之中,他认识的只有陶轩。一个陌生的管理层人员站起来,字幕适时地提醒他那是外宣部长王升。

联盟剪辑了一叶之秋的比赛录像,吴雪峰勉强从背景的花花绿绿之中找到面目全非的气冲云水。凭着残存的游戏经验,他在一叶之秋转身时回忆起念气罩的操作,屏幕中的后继者却在同时攻向了别处,一叶之秋顿时腹背受敌。联盟意图以此展示一叶之秋以一敌三的强悍,但是那个片段——在他或者叶修的眼中——只不过是失败的团队配合。

他向桥下走了几步,冻僵的水泥台阶末端堆积掺着杂质的冰块。河面已在刮了一天的暴风中凝固,看似巍然不动、无坚不摧,大片积雪的纯白反射着黑夜仅有的光。他本科时曾在学校雪后的池塘冰面见过坍塌的窟窿,边缘平整、中间盈水,大约是谁贸然踩上去的结果,据说断送过访客的性命。于是,他止住了踏足的冲动。

从如今的立场,吴雪峰看叶修的遭遇,总像是隔着玻璃,或许有爱莫能助之叹惋,却谈不上感同身受之沉痛。即便陶轩的六亲不认令人遗憾,他也没有贸然出面调和的打算。如今的联盟显然与他曾经所处的那个截然不同。


夏天耗尽后,北京的秋天来得迅疾而直率。气温直线下降,没过多久就召来了狂风。学堂路两侧的行道树分枝形成教堂中殿式的拱廊,顶部正有乌鸦汇聚,在广播的猛禽声效中仓皇逃窜。

这是吴雪峰毕业后第一次返校,恰逢下午的课程结束,各色自行车在第六教学楼附近堵塞起来。关榕飞费劲地从空隙间挤出,检查了一下车身新添的划痕,皱着眉咕哝了两句,然后冲着路边的吴雪峰点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毛衣外套着印了校徽的长袖纪念帽衫;长期缺乏运动,身材中等偏瘦。

关榕飞是吴雪峰在课外活动中认识的。当时,吴雪峰在叉院读大三;关榕飞通过数学竞赛保送却登上了土木系的贼船,在大二这个尴尬的时间点发掘了对计算机的兴趣,由于错失窗口而不幸转系失败。荣耀出市后,关榕飞对研究装备编辑器产生了兴趣,很快小有名气。

“你就是叶秋?”

关榕飞跟陶轩简单握了手,打量吴雪峰身边的少年。叶秋的年龄和周围的学生们差不多,也同样地略显疲态,只是在举止和气质上泾渭分明:他的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浑身洋溢着乘风破浪的兴奋劲。吴雪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关榕飞不自觉的审视,问道:

“我听说保研的政策变了?”

关榕飞即刻收回目光,大倒苦水:

“别提了,开学第一周突然宣布推研名额大幅下调,我被挤出名单了,几天内必须立刻决定是否申请直博。”

“确实是猝不及防。你打算怎么办?”

“不想在本学科搭上更多沉没成本,也不想搬深研院——那边的师兄说他们导师都不知道该研究什么,现在一个自己在看智能楼宇,另一个甚至在搞古建筑保护。硬着头皮跨申美国的计算机博士呢,你也知道,非科班出身基本告别USNews排名前一百的学校,心里实在是过不去这个坎。”

“或许可以考虑先跨申硕士,曲线救国。”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太贵了。”

“那就只有就业了?”

“可能吧——吃什么,清芬?”

“清芬能用现金结帐吗?”见关榕飞迟疑,吴雪峰提议,“还是去清青吧,让老陶请,没有我们两手空空地来拜访还让没出社会的人出血的道理。那边人也比较少,方便说话。”

一行人踩着鸟屎走到校园深处,进入紫荆园的地下一层。

“刚才忘了问,那个广播是怎么回事?”

“据说模拟某种天敌的叫声能够驱赶乌鸦,让它们少在学堂路上拉屎。确实是有奇效,全部拉到本科宿舍这边来了。这就是鸟屎守恒定律。”

他们占领了一张靠墙的桌子,端着过塑的菜单点了几道四不像的西式餐点。最先上桌的是一杯勾兑得浓如糖浆的奶茶。叶秋对入口食物一贯地不挑剔,吴雪峰和关榕飞早就吃过教训,三人对菜品的味道没有任何期望,只有毫无预期的陶轩被齁得皱眉。见状,吴雪峰把自己那杯没喝过的柠檬水推了过去。吃完饭,陶轩去门口结账,叶秋上楼洗手,留下两人闲聊。关榕飞虽然算不上健谈的类型,但是面对曾对自己伸出援手的校友,也不吝于直言:

“你今年都二十二了,应该也打不了多久了吧?”

“三年,”吴雪峰伸出指头,“顶多三年,就当间隔年来体验人生了。不过,技术人员的话,受年龄的影响不大。正好你也有这个意向,我今天特意带了一样东西来,你应该会感兴趣。”

“什么东西?”

吴雪峰把一张表面略有磨损的初版卡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武器。”

“银武?”关榕飞一边启动终端一边问,“却邪吗?这种商业机密,你也敢背着老板拿给我看,就不怕我转过头复制一件出来?”

吴雪峰意味深长地笑了:

“不怕。”

加载完毕,关榕飞照着武器名念了一遍:

“千机伞。嘉世这么快就开发出第二件银武了?”

“你先看了再说。”

关榕飞一脸狐疑,仍然听从了指示,低下头仔细审视。没过多久,一丝惊讶浮现在他脸上,愈演愈烈。吴雪峰有点得意:

“怎么样?”

关榕飞取下眼镜抹了抹。评语简短,神情却很笃定:

“很强。”

“让你单独捯饬,能做出来这样的么?”

“没想过,不好说。”

关榕飞啧啧称奇,在编辑器里反复拉动着千机伞的空白模板。吴雪峰也站起来,撑在桌面上,陪他欣赏这个石破天惊的毛坯。这时,关榕飞察觉出异样,问道:

“这把武器是谁在用?难道叶秋还会用散人上场?”

“不会,”吴雪峰摇了摇头,“他在联盟只登记了一叶之秋。选手原则上是不能随便切换账号的。”

“难道嘉世还有人是全职业精通?”

吴雪峰顿了顿:

“这个号跟俱乐部没关系。”

“叶秋自己做的?”

“不是,另外一个人。”

“那他人呢?”

“死了。”

关榕飞诧异地直起身子,往后快速瞥了一眼,见叶秋正和陶轩一起回到桌边。他再次表示肯定,匆匆问道:

“构想很新颖。我进嘉世就研究这个?”

“当然不——你那是什么表情,看不上却邪?”

嘉世战队最先引起关榕飞兴趣的,既不是叶秋,也不是一叶之秋,而是联盟仅存的两件银武之一,却邪。自制武器的相关研究方兴未艾,绝大多数银武名不副实,还无法突破同等级橙武的数值,然而却邪的属性却能达成全方位的超越,是一把真真正正的银武。得知陶轩有意,关榕飞立刻考虑起把爱好转化为工作的可行性,故而特意在嘉世客场对阵皇风之后提出面谈,不可谓没有诚意,陶轩显然也提前准备了一套说辞:

“关大神,我听雪峰说你当时差点就进了国家集训队,几乎是专业任选,为什么决定做土木工程?”

此问无异于伤口撒盐,关榕飞无奈地解释:

“我爸就是工程师。”

“他们那时候干这一行确实赚钱,可惜今非昔比,已经进入黄昏期了。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固然在各行各业都独占鳌头,但是鳌头和鳌头之间也有区别。哪怕是著名建筑事务所的中国区总裁,一年的收入也就百来万。这个数目纵向对比算多,横向对比其他行业龙头的同级领导的年薪,例如微软或高盛,都不到人家的零头。顶头上司如此,更不用说年轻人了。相较之下,电子竞技还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现在中国的电子竞技用户规模接近五个亿,电子竞技市场规模超过七百亿,同比增长达到百分之五十,数据非常可观。更何况,之前的两会还有意推文化产业,细分下来不就这几个?”

陶轩热血澎湃地发表了一番在他自己看来相当有煽动性的高论,关榕飞对陶轩列举的数字却兴趣寥寥。一直没插嘴的叶秋和吴雪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对着盘子里啃了一半的披萨忍笑。

“虽然我们的硬件条件相对要艰苦一些,”陶轩终于露出了稍显心虚和讨好的笑容,“但是,白手起家也带来了更高的自由度和更丰厚的原始股。嘉世的潜力如何,你肯定也心里有数。这是中国荣耀职业联赛的第一年,我们的目标是夺冠,而且有信心在未来获得更多冠军。除此之外,我们还在积极开展商业合作,筹备打造青训系统,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陈词完毕,陶轩颇具期待地问:

“关大神,你意下如何?”

关榕飞的身体从桌子边退到靠椅上,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半晌,他终于开了口,丝毫不顾陶轩上述长篇累牍的路演,而是宕开一笔,另起话题:

“自制武器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说白了就是装饰器模式,通过集合运算把具体属性提取出来并附加到毛坯上。”

他的语速飞快,发音又很含糊。

“什么?”

“装饰器模式。”

吴雪峰补充说:

“难点是运算和实验。”

“怎么解决?”

“只能拿现成的武器来试,分离出预定义的武器属性和变化组合,以及其中隐含的各种限制条件。”

陶轩的笑容在一瞬间有些难堪:

“意思是我们得集齐荣耀官方提供的所有武器,每种还不止一个?”

“不完全是,不过也大差不差了。我们需要保证手里的武器和材料穷尽了所有的属性和变化且可以进行集合运算。如果只能瞎子摸象,就跟炼丹师做火药一样,可能会凑巧炸个锅,但是很难成功。想要提高效率,最好的办法还是从已知入手。”

“有办法减少需求吗?”

“可以通过算法尽量节省耗材。”

换句话说,除了仰仗技术人员的水平以外,别无他选。陶轩此番为表重视,特意穿西装出来见人。网购成衣的材质和版型离定制相差甚远,再加上方才得知噩耗,他的脸色在惨淡的灯光下显得尤为颓丧。他只能往吴雪峰和叶秋的方向凑了凑,压低声音问:

“我们上哪里找那么多材料?”

“当然是带着公会的人去网游里面刷副本和BOSS奖励。”

“公会运作这一套要大量人力。我们不比霸图,现在还养不起全职的班子,普通爱好者又没有这种精力和能耐。”

叶秋理所当然地说:

“不是还有我吗?”

“你之前才说要标准化作息,之后又熬夜透支,怎么能行?”

“正是因为资本有限,我们才应该尽早组建技术部门,抢占先机、保持优势、减少后续投入。如果非要万事俱备才开始研究银武、开发训练软件,别人都已经迭代了好几个版本,把大饼都瓜分完了。到时候你再想分一块,成本要高得多。”

陶轩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网吧的财务报表,当即决定在谈话结束之后联系银行,申请一笔贷款,用来支付关榕飞的年薪。设想的数字对于应届生而言颇具吸引力。关榕飞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考虑。”

陶轩这才捧起杯子,忙给自己灌了一口。


天骄

姑且可谓融洽的初见,已经是关榕飞的交际能力超常发挥的结果,很快就在鸡零狗碎之中被打回了原型。他的性情和作派几乎是“小镇做题家”的典型:单打独斗、埋头苦干、两耳不闻窗外事;嘴巴跟不上大脑,语气笃定却仓促,表达磕绊而晦涩,态度羞赧又急躁——尤其是面对蠢货和外行,这两个词在嘉世的语境里往往是陶轩的写照。不出一个月,原本在陶轩看来尚可忍耐的小缺点在一次次沟通障碍之中堆积成了伤肝伤肺的愠怒,他私下和吴雪峰不吐不快了:

“他以前就这样?”

吴雪峰取下耳机,只是笑了笑。陶轩望过去,前方一排电脑的空隙之间正好露出叶秋的身影。他正在日常练习,敲击键盘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那种一种建立在刀刀见血、行有余力的基础之上的迅速,看似随机的嘈切之中暗含着种种为外人所不知的章法。

第一赛季的赛程接近尾声,嘉世势如破竹。论坛已经提前宣布了嘉世的胜利,更有甚者断言,以这样的落差,荣耀职业联赛不消三年就会因为失去悬念和观赏价值而夭折。旁人的征途仿佛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些劫难都是叶秋的神技展示;等他把一身功夫罗列完了,联盟也就走到了末路。吴雪峰正好在这时回话:

“他是个天才。”

“你是不是算你们之中比较好相处的?”

吴雪峰本来想说,得天独厚的人总是自矜的,故而也总是执拗的,绝不是易于驾驭的对象,往往需要高明的管理和别样的宽容。陶轩的措辞让他意识到,对方的思绪已经从一开始的关榕飞转移到了叶秋身上,于是咽下了原本的说辞。叶秋只有十八岁,对于引诱着年轻创业者的许多东西却呈现出超乎年龄的老成持重,鲜少有被震惊或被迷惑的时刻;同时,他又单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此矛盾,无法用寻常的规律来解释,或许在那种世俗而早慧的滑头之中,包裹着非常正统的教育所奠定的内核。

陶轩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是爱找吴雪峰商量。年前,他来到吴雪峰的卧室门口,手里拿了一个本子,被什么绝妙的主意点亮了似的满面红光,用一双赌徒的眼睛望着他,冷静中透着兴奋:

“我打算把萧体承包了。”

萧山体育馆是嘉世承办联赛时固定租赁的场馆。近年的生意不算红火,一开始要价还算公道,往后便开始坐地起价。陶轩豁出脸去,求遍了父亲在体制内大大小小的朋友,隔三差五地送人情,总算是把价格的浮动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吴雪峰表示赞同之余流露出怀疑:

“我们手上有这个钱?”

“衡量一个战队的价值的指标又不是现金。再说了,我们经营一番,好不容易把萧山体育馆的名声打响,都被场租吃了下去。与其便宜了那群满脑肥肠的王八蛋,不如索性一次性买断到自己手里,还能给它冠个名。”

“会很危险。”

“危险只是暂时的,”陶轩反驳道,“我有很强烈的预感,荣耀职业联赛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奖金只是很小的部分,未来会有融资、品牌赞助、转播权收入、商务分成,甚至是政府补贴。我们作为冠军,到时候就是全联盟最吸金的队伍,没有之一。老吴,你信不信?”

“在这件事上,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

“没错,所以银行愿意松口,这就是一个信号。事在人为,关键在于多元化营业收入。我打算过年跟老叶做做工作,现在已经有不少商家主动联络,点名要他出面。他打得好,长得也不丑,为什么不可能?”

待到吴雪峰年后归队,陶轩在颓丧之余颇为不忿地宣布:

“没谈成。”

“物业为难你了?”

“场地倒好说,只是具体价格还需要商议,我估计这个赛季结束前就能搞定。是叶秋拒绝了——他还是不想露面。我以为那小子装神秘,不去发布会也就算了,连正儿八经的广告也不愿意。”

“原因呢?”

“没什么原因,狗屁原因。”

“是有什么苦衷吗?”

“你别说,苦衷还真有,”陶轩冷笑,“他说自己因为特殊原因坚决不能露面,其他方面都可以商量着配合,让我就当他这号人长得奇丑无比就算了——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他还告诫我,嘉世刚刚起步,应该以战队的成绩为本。这种政治正确的大旗都扯起来了,我又能说什么呢?”

吴雪峰不置可否,只是问:

“老陶,广告是现阶段非有不可的吗?”

陶轩不自觉质问道:

“不靠广告,我拿什么养俱乐部?”

“我们的奖金和赞助支付人工成本绰绰有余。”

“这话说得不对,搞战队又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买卖,自然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问题。目前的奖金和赞助还能覆盖运营支出不假,可是随着规模扩大,工资、设备、房租滚起来,每年动辄八位数,从哪里来?再说了,你们辛辛苦苦赢来的奖金,我也希望能多一点留在你们自己的手里,而不是拿大头去填资金缺口。叶秋只喝露水就能活,难道指望其他人也是如此吗?”

“等我们打出了名声,也可以寻求融资。”

这茬不提也罢,陶轩不禁火冒三丈,冷笑道:

“融资,我们凭什么融资?不能变现的名声都是百搭。实话告诉你吧,现在就有好几家基金在观望,观望什么?人家不是来做慈善的,归根结底,看的是我们的招商和盈利能力,和承接商务的逻辑是一致的。”

那么,这是非叶秋出面不可的吗?吴雪峰没有追问。嘉世的战绩,尤其是叶秋的实力,使得陶轩过早地从荣辱与共的体验之中剥离出来,同时也从胜负的焦虑之中解脱出来,投身于盈亏的焦虑之中。他对此无法置喙。


春节之后,赛程进入白热化阶段。几轮过去,嘉世与霸图决出胜负,将在主场迎战皇风,争夺中国荣耀职业联赛的第一个冠军奖杯。这时,陶轩和萧山体育馆的拉锯终于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他当即拍板,赶在决战之前改造完毕。

嘉世众人首次现场参观,远远地望见工人挂起了全新的标牌:火红的枫叶被阳光照射着,像是一把燃烧的火。他们从正门鱼贯而入,绕过大厅和几个划作备战室的房间,穿过一道拱,垒成小山似的空座位映入眼帘。

人群欢呼雀跃地散开,已经挑剔了指示牌的字体,又规划起动线来——全是诸如“天空一声巨响,老子从天而降”之类的馊主意。叶秋顺着一侧的扶梯爬上二层平台,在长轴上站定了,正对着中央的选手席。他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突然回头问道:

“这得多少钱啊?”

陶轩笑着骂道:

“多好的日子,说什么扫兴话呢?”

他揽过叶秋的肩,指向前方:

“我准备呢,在选手席头顶往几个方向都挂上大屏幕;外面的几面墙可以挂巨幅海报,保准外面的人——不用说开车了,就是坐飞机经过——第一眼就认出这是我们嘉世的场子!这么一来,贵是贵了点,胜在气势高。皇风的人老是炫耀他们那个破工体,自己的主场挂着别的名字不敢动,哪里比得上我们的独家冠名?”

陶轩得意洋洋,一边的吴雪峰听得胆战心惊。眼下对方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半点意识不到口中蓝图的瑕疵所在:谁的巨幅海报?

陶轩正在兴头上,又风风火火地冲去与工头沟通收尾相关的事宜,留下吴雪峰和叶秋俯瞰全场。吴雪峰笑了笑,几乎自言自语地说:

“没想到能有今天。”

“我也没想到。”

“我听老陶说,他通过区管委会接触到了几家投资机构,很有希望获得一笔三五百万的天使轮融资。”

“三五百万,够他这么烧多久?”

听出对方透露出的些许不赞同,吴雪峰点点头:

“老陶这事办得,的确有点激进了。”

“你感觉如何?”

“我当然还是挺高兴,”吴雪峰说,“在别人的屋檐下打比赛,在自己的家里打比赛,两者的感受还是很不同的。”

叶秋点点头:

“或许他也有道理,毕竟荣耀职业联赛的好日子还在后面。没有天使是冲着扶贫来的,他们养的那一帮分析师,哪怕全是臭皮匠也顶得上几个诸葛亮了,肯定算得比我精。只是我在想,从我们队的角度,真的需要资本介入得这么早吗?”

吴雪峰沉默片刻,正色道:

“老叶,以后要是有签名之类的活动,稍微配合他一点。”

“我知道,”叶秋顿了顿,“你怕陶轩对我有意见?”

吴雪峰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叶秋看向下方的球场,笃定道:

“不会的。”

刺目的射灯从侧面打过去,表情被光影放大,仿佛一个幽微的世界霎时敞开在眼前。吴雪峰眯起眼,只见对方被照得异常明亮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坚定的、法悦的笑容,不是某种情绪的表达,而是某种意志的彰显。叶秋看似没心没肺,实际上活得通透。正如打游戏,在这些方面,吴雪峰从来不怀疑他的水准。


“打得很好。”

吴雪峰只是坦然地一笑,接受了郭明宇的祝贺。他们淋了一头的彩屑,绕开前排观众伸出的手走回去。休息室有一扇实木双开门,隔音效果甚佳。直到所有人都进了屋,他们才意识到其中反常的寂静。叶秋正陷在一只沙发里,双肘撑在膝上,往垃圾桶抖落烟灰。茶几上摆放着一盆即便喜阴也养得要死不活的绿植。第一赛季决战告捷,等待他们凯旋的人理应还有陶轩。他在赛前便兴高采烈地张罗了庆功宴,此时却不见踪影。

“陶轩呢?”

“他先去饭店了。”

“待会儿颁奖,还是我去领?”

“就这么办吧。”

叶秋和吴雪峰的身边围绕着队员们,隐秘地互打眼色。一帮人假想过无数种庆祝的场面,却万万没料到是这般尴尬的状况。吴雪峰的眼神扫过去,队员们顿时偃旗息鼓,气氛从最热骤降至冰点。

“站着干什么?”吴雪峰说,“走了,一起上去。”

跟解冻了似的,各式琐碎的声音故作轻松地重新响起。一干嘉世队员鱼贯而出,跟在吴雪峰身后。从备战室到后台,要经过一条漫长的甬道。心跳声和呼吸声在狭小空间里无限放大,队服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脚步声同步起伏。赵子霖从旁边挤过来,压着声音叫道:

“老吴,老叶连总决赛颁奖都不上?”

“不上,以后也不上。”

“什么意思?你不能劝劝他吗?”

“他有不得已的地方——你别问,我也不清楚。”

“我倒是无所谓,”赵子霖道,“但是老陶不高兴吧?”

吴雪峰脚下一顿,赵子霖正仰头看他的眼睛,一不留神直接往他身上撞了过去。他咕哝着道歉,后退一步,嘴上还在继续:

“咱们肯定是有难同当,关键是老陶又不是队里的人,长此以往……”

吴雪峰打断了对方的絮叨:

“子霖,不出意外的话,你就是我们的下一任副队长了。既然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就要麻烦你多帮老叶说说话、挡挡事了。”

赵子霖了然,凝重地说:

“我知道了。”

他们来到通向场地内的最后一道门前,厚重的木板虚掩着背后的风光。吴雪峰回头看了其他人一眼,深吸一口气。

他登上过颁奖台,不止一次。他在中学的时候拿过奥赛奖牌,在本科的时候打过世界赛。大体来讲,此前的所有场合,无论何等重要,都是相对文雅的。戏剧化的狂欢被排斥在外。现在他推开门,踏了出去。

辛辣的聚光灯刷地扫过来,闪得一行人觑起了眼睛。欢呼声震耳欲聋,荣耀迷向体育馆高悬的天花板播撒着热情。近的,远的,声音连成一片。细碎的光芒在观众席上闪烁,也不知出自纸质礼花亮片的反光还是相机。来自各个方向的震动融合在一起,通过地面传递过来,隆隆作响。排山倒海的浪潮中,吴雪峰艰难地睁开眼睛,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然后才重新见到翻涌不止的观众席。酸涩感涌了上来。

顶着至亲反对的压力,他也曾在夜深人静之时考量过“正轨”上光明的前途与“左道”上缥缈的灿烂。他的心里本该有一把秤,就像他在赛场上经常做的一样,把种种后果加以权衡。

他一意孤行了第一次。叛逆期来得不早,幸而也不算太晚。

高悬在头顶的大屏幕反复播放着方才比赛中的经典片段。音响被开到最大,才不至于被震耳欲聋的欢呼所吞没。口哨声和尖叫声交织,难分彼此,在每一个精彩片段播放时形成一波浪潮。队员们又哭又笑,在辉煌的波浪之间起伏。身为队长的叶秋不在,吴雪峰被抬了起来往上抛。

这时,战斗法师触发连击时特有的、伴随着炫纹破碎音效的嗖嗖声,以常人难及的速度攀向高潮。喧闹的场馆安静了一瞬,千万人向同一个地方投去目光。只是一瞬。更加剧烈的欢呼,随着“荣耀”二字的出现而爆发了。

那是一叶之秋击杀扫地焚香的瞬间。

他的眼底是场馆上空招展的枫叶旗,以及体育馆高功率的各色聚光灯。失重将吴雪峰的兴奋感揪了起来,紧接着他落在了队友们的手臂上。灯火辉煌,闪得他眯了眼。这辉煌中唯独缺了某人的一份——吴雪峰匆匆想道——因此将永远不是嘉世荣耀的顶点。


花豹

何时意识到自己状态下滑的,吴雪峰记忆犹新。嘉世队徽是王冠状的红枫叶顶着一颗星,象征他们在上赛季的辉煌战绩。陶轩把设计稿发在群里,宣布以后每次夺冠就加一颗星,加到十颗就能把叶子围起来。吴雪峰没有接茬,因为他既不认为嘉世夺冠难于上青天,也没觉得简单到了囊中取物的地步。后来,他在一家对冲基金做算法,暑期实习生是他的直系学弟。对方仍然身处象牙塔中,异常的天真与过人的天赋同源:头发遮眼懒得剪,奖学金答辩忘领带,谷歌学术页面挂着二次元头像,中学时投身信息竞赛只是为了能够随时接触电脑以便打游戏,荣耀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学弟不知道自己的师兄兼上司的早年经历。吴雪峰看他,想起叶秋,又想起当年自己。体育馆穹顶高悬,流光溢彩。

“抱歉,”吴雪峰主动开口,“是我的操作没跟上。”

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吴雪峰对着寥寥几个软件苦思。他不曾注意到自己的下滑。这些都是固定的训练,他早已翻来覆去做了无数遍,本来以为已经熟练得闭着眼都可以完成,如今猛然面临着竭尽全力而不可为的困境。他从后台扒出一年来的数据,制图中显示一条含蓄而暧昧的折线,大体趋势往下。状态下滑是渐变的过程,切身体会起来却是陡然改变的断崖。

第二赛季,西南地区的一支名为“百花”的新队闪亮登场,队长是名叫孙哲平的狂剑士,副队长是名叫张佳乐的弹药专家,两人以被称作“繁花血景”的新奇配合横扫联盟,在不短的时间内无一败绩,剑指嘉世。

他回想起上一场比赛,张佳乐的百花式打法铺天盖地,隐秘的破绽毫无保留地敞开,然后他眼睁睁地错过了它们。吴雪峰强迫症大发,重复且徒劳地复现比赛当天的一切情景,查找任何预示着剧变的信号:怎么会突然抓不住?以前是怎么抓住的?几个月前的自己和现在有这么大的区别吗?

电脑进入待机状态,吴雪峰却纹丝不动,直到周围一片漆黑。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叶秋一言不发地拿起他的平板,查看记录软件里的图表,随后从旁滑过一把椅子,示意吴雪峰在练习软件做演示。一局终了,操作数据浮现,吴雪峰扫了一眼,仿佛目不忍视地直接关闭了显示器。房间内一片寂静,风扇的轰鸣声格外响亮。吴雪峰意味不明地微笑着说:

“我以前跑特别复杂的程序才会听到这种声音。”

叶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太自责,谁都有这么一天。”

平板的阅读器里有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叶秋瞄了一眼:

“和你的名字挺配的。讲什么的?”

“讲人类如何面对终结。一个男人去非洲探险,不幸伤口感染了坏疽,被困在乞力马扎罗山下的野营地,等待救援的同时开始回忆自己的感情经历和写作生涯,为没有充分利用机遇和才华而感到遗憾。”

“你概括得像阅读理解的标准答案,读出作者不曾设想的内涵,解释窗帘为什么是蓝色的。”

“我也觉得语文课经常强行上价值,不过这一篇,我倒是相信海明威本来就别有深意,因为它是这么开头的: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峰,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马赛语里被称为‘恩伽耶-恩伽伊’,神之居所。在西峰顶附近有一具被冰冻风干的花豹尸体。没人知道,花豹来到这么高的地方是要寻找什么。”

叶秋迅速翻阅了几页:

“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那个人死了,尸体或许被鬣狗吃了。”

“我是说那只豹子,文章最后有没有解释它爬上雪山的原因?”

“没有。”

“我倒是有一个解释。”

“愿闻其详。”

“因为山就在那里。”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马洛里在珠穆朗玛失踪,称不上善终。”

“能人死在能耐上,也不失为好的结局。”


第二天,吴雪峰和本科舍友约在附近一家咖啡馆见面。室内人声鼎沸,混合着吧台里哐当哐当的声音和点单的人声,断断续续的萨克斯音乐试图在菜市场般的喧闹里营造出几分小资的异国风情,在一位中年男人大声播报耸人听闻数字的通话声中以失败告终。舍友搅拌着杯子里的奶油。时隔多年,分隔两处,他们最大的共同话题仍然是过去的日子。

“学校不是一直都有沉迷游戏挂科太多退学重考的都市传说吗?我们当初看你沉迷荣耀不能自拔,生怕你步了后尘,不过你绩点和科研没受影响,我们也就放心了。谁知你玩得更大,拿着麻省理工的博士录取说‘教授,我想打游戏’。换成我爸妈,八成要说‘我看你就像个游戏’!”

“别提了,我差点被爸妈断绝关系。”

“难怪后来你还找我们借钱,我还以为是网络诈骗,只好让你手写二叉树自证身份。你走的时候,叔叔阿姨就没拦你?”

“我先斩后奏了。”

少年的冒险总像陀螺。要立得端正、想得透彻,先转起来再说。吴雪峰从北京跑路那天,遇到杭州突降特大暴雨。飞机在目的地上空盘旋数个来回,终于穿过云层,降落在跑道上。雨水被重力和狂风汇成一条斜线,在舷窗的玻璃上缓慢地爬行。手机信号甫一恢复,他就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电话。就职于军医院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

“吴雪峰,你真不像话。”

他在小学时,获得了一项国际赛的决赛资格,独自乘飞机去往欧洲,用餐时就遭遇了下马威。气馁之下,对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再后来,他从高中毕业,与父母辈交好的儿时恩师携全家来祝贺。他赶到指定会面地点时迟了八分钟,驱车前往餐厅时被父亲当着客人的面狠狠数落了接近半小时:连守时的基本礼节都做不到,上了清华也没用!

很多时候,殊荣会变成磨难。也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甚至抱有怯懦,甘愿自己从未入选或录取,得以免去迷茫带来的煎熬——人对安全感的需求甚至能压倒虚荣和欲望。抵达萧山机场的前两个小时,退堂鼓如狂风骤雨,敲击在年轻人自以为巍然不动的决心之上。撬动这块摇摇欲坠的巨石的是来自陶轩的一则消息:原定神枪手选手的苏沐秋遭遇车祸,当场身亡。

吴雪峰在线上和苏沐秋有过短暂的接触。对方的网名叫“秋木苏”,聪明机警,牙尖嘴利,但是很善良。当时,他正在开发一件很有意思的武器,希望借助银武的自定义功能来规避系统对散人玩家的限制,中途跟计算机科班出身的吴雪峰讨论过许多次。

吴雪峰有一个学弟,某一天在学校毫无征兆地猝死。他所在班级的公众号发了一篇室友写的悼文,没过多久就被校方勒令删除了。那篇文写道,前几天才蹭了你的零食吃,现在你的床位已经空了,真不敢相信。

世事如此无常,吴雪峰回想起从前读过的那则短篇小说:男人为未竟的机遇和才华而在憾恨中死去。难道他希望自己临死前的脑海还盘旋着萧山机场这天下午的明亮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吗?

抵达时,嘉世网吧被愁云笼罩着。叶秋说,你还没见过他的模样吧?吴雪峰说,没见过。当时正值清明时节,杭州下着轻烟似的小雨。叶秋带他攀上公墓的山头,见秋木苏的操作者在一方墓碑上微笑。吴雪峰念了姓名,又快速地心算,苏沐秋,十八岁。狭窄的祭台上搁着一束白菊,花瓣湿漉漉地黏在地上。

后来,苏沐橙决定接手沐雨橙风,叶秋不肯放弃君莫笑,吴雪峰一点也不意外。这两个账号对他们的意义早已超出了遗物的范畴,象征着来自兄长的疼爱和来自挚友的支持。

陶轩也怀念苏沐秋。第一赛季春节之后,吴雪峰归队,陶轩向他抱怨,叶秋拒绝了所有商业活动的邀请。商人的直觉告诉陶轩,一口价往往不是底线。他不相信叶秋的坚决,更不相信这是无法协商的原则。叶秋不在意广告的收益,换成是那个因为贫穷而早早在市场钻营的少年呢?

吴雪峰不再继续思考。恐怕除了加深怨念,这样的设想别无作用。


鬣狗

餐厅半圆形,顶上悬了几盏暖色灯,糊着一整面的落地窗。靠近后厨出入口的地方,分别立着几道又宽又薄的水族箱,里边冒着泡泡,用灯光照亮了,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遮蔽作用。地面光滑,表面总像蒙了一层油,显得模糊不甚亮堂。餐厅隶属北大,位于周边园区。她原意在食堂里挤一顿,往日频频抱怨的硬件缺陷在此刻成了甜蜜的记忆。如今没了有效期内的IC卡,于是定在这家对外开放的餐厅。

抵达北京后,吴雪峰要做三件事:一是和微草打比赛,二是去海淀出入境大厅,三是跟前女友吃饭。他已经重新提交了申请,联系了写推荐信的老师,只是护照和签证即将过期。由于户口不在杭州,只能趁和微草打客场的机会处理。恰逢和平分手的前女友回国度假,两人索性见面交流经验。她在波士顿读法学院,味蕾不堪折磨,和身处美东的本科同学们横穿美国,千里迢迢只为奔赴洛杉矶的一家中餐馆。掌柜和掌勺是北京人,做菜非常地道,他们吃得心花怒放,回程才发现少上了一道。相对而言,吴雪峰这边的故事就有些乏善可陈。对方不打荣耀,能讲的也就是队员相处的日常,外加简单介绍赛制、赛程和战队。

“所以,你今天来这边比赛,就是打那个微草?”

“没错。”

对方犹豫着,终于切入方才不肯触及的重点: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打职业。在你最终选择回归的人群看来,这三年总归是浪费了很多机会。最近经济形势不好,你们那个方向更是一天卷过一天,我听说有人的履历已经接近往年申请教职的标准。就算有金牌、顶会和强推,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既然你也为此焦虑,何必当初呢?”

“我有一个队友,”吴雪峰觉得巧极了,“前几天还在跟我讲海明威,他说豹子之所以会上山,是因为‘山就在那里’。”

对方叹了口气:

“也是,有时候驱动人的只是一瞬间的‘心’,不需要用理性去诘问动机。如果一切决策都可以拿公理推论,大脑的鲁棒性也太低了。拿绵羊的思维去衡量狮子,倒显得我功利又狭隘。高中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一路人,现在你却跳出去了,至少跳出去过。我为你高兴。”

“我们终究还是一路人。”

“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我们当初这帮人过上大同小异的人生,只是因为它是通向所谓‘成功’的最保险的路径。读书读到这种地表最强的地步,看似由于聪明,实际由于懦弱。”

两人告别,起身整理衣服。

“需要帮忙的话——”她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其他的,我也只能祝你顺利了。对了,你们的队长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叶秋?”

“对,叶秋。”

“他今年多大?”


辐轮式悬索撑开环形的灯带,光线骤然暗下,几十颗强光灯在黑暗中眼睛般渐熄。四面八方的椅子鳞次栉比,随坡道通向中间眼观六路的大屏幕。

“我上次来这里还是奥运会,”吴雪峰说,“那时候我在上中学。”

“我当时小学五六年级吧,”叶秋伸了个懒腰,“学校也组织看比赛,都是去冷门运动撑场子,好像是垒球吧。特别热,特别晒。到处都是卖福娃的,到处都是明星欢迎你,连拆胡同都不忘提一句‘新北京新奥运’。跨栏比赛的时候,我刚出奥体中心地铁站,突然听见里边的尖叫声,后来才知道那是刘翔出场了。”

嘉世正副队长是两个背井离乡的北京人,场上打得毫不留情,场下别有亲切感。微草的新人队长王杰希,打法锋芒毕露,为人却内敛稳重,千言万语都留在(一大一小的)眼睛里。方士谦脾气暴躁,叶秋又一贯喜欢招猫逗狗,便点名放垃圾话:

“老方,要是觉着新队长靠不住,我在嘉世给你留一个候补的位置。”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能有这么好心?”

“大眼,”叶秋转头就把方士谦卖了,提高声音冲远处的王杰希喊话,后者因为突然莫名其妙得了一个外号而流露出十分的迷惑,“这个人心怀二意,图谋不轨,是个两面派,你得注意一点。”

方士谦撸起袖子,作势要打:

“挑拨离间,是男人吗你?”

“也得你们有间,我才能挑,是不是?”

方士谦哂笑了一声,信心满满地冲着他们做了一个不友好的手势,领着队员们回了休息室。叶秋转过身,说道:

“看来他俩和好了,得按预案进行。”

“老方这人挺敞亮,倒是那位小朋友有那么半个心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也不是坏事。他是天生的平衡破坏者,你呢,恰恰相反,是天生的平衡者。你们的属性相克,对上就是硬仗。你早年和他单挑可能还五五开,现在只有吃扫把灰的份儿了。我之前去看望老郭,整个人都蔫儿了,我可不想让你退役得那么不光彩。再说了,老陶还指望着用给你开欢送会的契机给沐橙造势呢,你要是重蹈了老郭的覆辙,只怕他能当场流血五步。”

陶轩近来和市宣传部谈了一桩生意。电子游戏一度无异于洪水猛兽,眼下作为正经体育项目被摆上台面,今非昔比。嘉世战队雄踞全国,吸引了意图创新又有所顾虑的官员的注意。文化建设不容易出岔子,打造一张新锐的城市名片,多少能体现一些“兼容并蓄”的精神,为政绩锦上添花。

陶轩明白这好歹算是顶了红头,性质上不一样。他喜出望外,又烦恼不堪。人家的话很隐晦,说白了是看中嘉世的灵魂人物。至于别的虾兵蟹将,单独拎出来,是不够政府办公室大动干戈的。问题是,叶秋长期奉行非暴力不合作。千载难逢的机遇明明唾手可得,眼看就要失之交臂。陶轩天天在叶秋耳边吹风,可是叶秋任他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他急红了眼,只好找吴雪峰加把火。吴雪峰回忆起几天前,自己代替叶秋跟陶轩和赞助商见面。陶轩身着量身定制的名牌西装,笑容和笑话的火候都拿捏得正好,面对充满了故作佶屈聱牙的音译的法餐菜单也挥洒自如,跟初见关榕飞的模样大相径庭,眼角还添了隐约的皱纹。

“他希望我留下来。”

“老陶飘了,开始连这种梦也敢做。你之后干嘛去?”

“读博。”

“要读多久?”

“五年起步,上不封顶。”

叶秋点了点头,已经全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会很顺利的。”

“如果以后有什么我帮得上——”

“别闹,有什么这边解决不了,你在太平洋对面能解决的?”

“我本来有些不放心,”吴雪峰说,“但是,你也好、我也好,有些事确实只能是自己去面对的。”

“是这个道理。”

“还有一个问题,”吴雪峰说,“你跟叶将军是什么关系?”

叶秋干笑了几声:

“你说谁?”

“我爸给他做过手术。”

“天下姓叶的就一家吗,不能吧?十个霸道总裁起码五个姓叶呢!”

“我前任是叶秋的学姐。”

那天,前女友无意中提起,她也认识一个叶秋,说起来还是他们的直系学弟,高中、本科、研究生和她完全重合,所以每次升学的时候都有联系。姓名、籍贯和年龄都对得上号,吴雪峰顿时警觉。大一的时候,班上流行百度室友。几乎所有人都是金牌得主或省状元,总能翻出几篇措辞夸张的媒体报道,其中过分肉麻的语句会被同学们引用以互相开涮,例如吴雪峰就被描述为劳逸两不误的天才儿童,记者可能是自恃辈分,无视受访者的年龄接近成年人且大概率比较早熟的事实,用堪称慈爱的腔调写道:提起暴雪,他的眼睛就会发光。这篇报道被同学发现之后,总有人亲切地关照他:是准备发出激光把动视焚毁吗?总之,回酒店的地铁上,有丰富经验的吴雪峰已经找到了那个叶秋的领英主页。光凭照片上的那张脸,就能断定他一定和这个叶秋有亲缘关系。面前人还在负隅顽抗:

“这名字都烂大街了,十个姓叶的起码五个用这个典!”

“重名就算了,你们怎么长一样?”吴雪峰推了推不存在的镜框,“真相只有一个:你假冒了孪生兄弟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你查户口啊?”

“我今天查的就是你。多年革命友谊,我总得知道战友的名字吧?”

“同志,不一定,”叶秋语重心长地说,“我是搞地下工作的。有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歌不是这么唱的吗,你是谁——”

吴雪峰毫不留情地打断:

“所以你其实是瞒着爸妈出来的?”

叶秋挠了挠头: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好糊弄?”

“你是弟弟还是哥哥?”

对方不依不饶,叶秋只好认怂: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叫叶修。”

“叶修,”吴雪峰点点头,“确实要稀罕那么一点。”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第一赛季的时候,有一位外地口音的女士找上门,自称是某位‘郑检’的秘书,要单独和你说话。我见她的举止非同凡响,向你打听她的身份,结果你说她是卖保险的。姓郑的女性检察长并不多。”

“大哥,我服了你了,你憋了三年才问?”

“一位长者曾经说过,闷声发大财。况且我看你自己也不想提这回事,自然不能去戳这个伤疤。”

“好家伙,那你现在是在干嘛?”

吴雪峰犹豫了一下,移开目光:

“算了,我这段时间也过于多愁善感了,你就当我犯老年痴呆了吧。”

“我爸老说我玩物丧志,”叶修突然说,“可是老辈子的包袱却没有那么重,说他们当年千辛万苦地过来,就是为了让年轻人能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你这三年过得开心吗?”

“开心自然是开心,同时也明白总会有结束的时候。老实讲,在下定决心前,我一直很焦虑。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到底如愿以偿是解脱,还是回归正轨是解脱。但是我知道,不论我选择哪一边,另一边都在折磨我。”

“你以前都不谈这些。”

“鸵鸟把头埋进沙堆里,好像不谈论就不是问题。每次有人回去上学,我就在想,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掉下来了,我的呢?晚上,我梦到小时候的一次生日,得到了一架无人机的礼物,跟朋友一道去北海玩。我们玩得那叫一个乐不思蜀,很晚才回家,导致我在生日当天被我爸揍了一顿。从此以后,我每一次咧开嘴乐,脑子就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你不像话。我只好在高兴之前就先把自己打一顿,怕一切结束时心情的落差太惨烈。”

“我有印象,你睡着睡着突然坐起来了,满头都是汗。”

“所以我必须得走,不单是竞技状态的问题。”

“我知道。”

叶修反手撑着窗台的栏杆,望着天边说道:

“我出来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什么都不懂,也没什么计算,完全是走一步算一步,正好赶上了荣耀开服和联盟成立,还遇到了沐秋、沐橙和老陶。小孩闹离家出走,被生活捶得鼻青脸肿的占大多数;我也一定程度上做好鼻青脸肿的准备了,厄运却没有来。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我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除了游戏,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忧虑。”

叶修抬起手,把烟灰抖了两下。几颗火星从他的指间飘然而落,很快在夜色中熄灭。他没看吴雪峰,反倒仔细打量那只烟头。

“还记得那天老陶盘下了萧山体育馆,叫我们一起去瞧。梦想成真,我本该也是很开心的。我站在二楼,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座位。那里很快就会填满了观众,为我欢呼,为我鼓掌,期待我出来露一面。那时候,老吴,我愣住了。我以为我可以生活在我的理想中,可是在一刻我意识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有些事从来不会改变。我转过身,问陶轩:这得多少钱啊?”

叶修的话戛然而止。这个季节,北京的夜晚凉风习习,略有寒意。城市边缘的春山之中,断崖边的雪堆在融化的时节崩落,无声地撒向山谷,裸露出闪闪发光的、润湿的土地。吴雪峰说:

“你以前也没讲过这些。”

“没讲过。难得你敞开心扉,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这些话说起来太没劲了,”叶修顿了顿,“比较虚无。”

“叶修,”吴雪峰郑重地第一次称呼对方的本名,“我虚长你几岁,接下来的话,就当我这个便宜大哥离开之前最后再好为人师一回——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就会有别人来占领。”

“老吴,你是全联盟最没立场说这句话的人。这三年来,你受的误解和非议也不少。这块人人垂涎的高地,你难道试图站上去过吗?”

“我俩不一样。我还没开始就知道什么时候要结束,总归是一段插曲,这种事对我没什么所谓。”

叶修沉默片刻,说道:

“谢了。”

“谢我什么?”

“你是所有知道我底细的人当中,极少数认为我不是在玩票而且持肯定态度的人。”

饭后,吴雪峰随队赶上回杭州的航班,叶修申请离队,据说有事要回家处理。满满当当的机舱缺氧,引擎持续轰鸣。吴雪峰昏昏欲睡,又被吵得难以入眠。陶轩见状,和他商量起接手气冲云水的人选。

在此之前,嘉世初步成立了青训营。原本被选中的气功师选手叫郭阳,技术在同期中较为突出,不过暂时还够不上职业赛场的门槛。这样一来,气冲云水这个已成名的账号就要被封存一个赛季。陶轩对此深感不满,更倾向于采用现成的选手,例如临海战队的气功师选手赵杨。对方本想效仿同期的王杰希独挑大梁,在冬季转会窗时就已经拒绝了陶轩递过来的橄榄枝。如今赛程即将结束,嘉世三连冠在望,临海的资源不足以支撑赵杨称王称霸的野心,又没有其他战队以一把手之位相邀,那么退而求其次,给荣耀第一人做二把手,倒也算不上委屈。故而,赵杨的态度明显松动,陶轩的心思再次活络。吴雪峰认为不妥:

“赵杨和我们所需的不是同一类选手,郭阳反而更合适。”

“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再说,郭阳能比得上你吗?”

“谁都有一个过程。”

“我等不了,你知道我们现在处于什么局面。气冲云水这种成名账号,一旦闲置就会立刻贬值。郭阳这个人你也见过,竞技水平马马虎虎过得去,人格魅力也就是平平无奇,根本弥补不了这一年的损失。拿给赵杨,好歹可以发扬光大。”

闻言,吴雪峰皱起眉,少有地推心置腹了一番:

“老陶,我觉得你有时候为了推进某个想法而夸大其词,从而毫无必要地把自己和他人都逼到非此即彼的死角里。广告的事如此,账号的事也是如此。要知道,即便拿在我的手里,气冲云水的影响力也没达到左右全局的地步。嘉世的战术体系,打到今天已经很完善了。既然已经有了沐橙顶上,郭阳再历练一年也不碍事。赵杨这种个人色彩强烈的选手,就像没法嵌入整体的拼图,强行加入只会使画面不和谐,得不偿失。如果你连闲置账号的微末的得失也要计较,小心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陶轩已经在叶修那里吃瘪,如今又在吴雪峰面前碰壁,脾气上来了:

“既然你要打比喻,那我也跟你比喻比喻。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之所以被认为愚蠢,是因为西瓜的好处从来没被吃进肚子里。如果已经吃过了西瓜,再捡一些芝麻,反倒尝到了新鲜。这种情况下,不捡芝麻才是冥顽不灵。”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凉薄。吴雪峰抬头,见对方已经回头检查起了日程,不欲继续争辩。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多心,驱散不详的预感,又在平板找闲书来看。叶修的浏览记录正好停在故事的尾声,说主角等到了早晨,终于听到了马达的咔哒声。两个仆人跑出去用汽油点燃叶草堆,引导飞行员滑翔和降落。来的是一架容量有限的德哈维兰“舟蛾”型单翼飞机。大家商定先把伤者接走,中途在坦桑尼亚加油。等到镜头摇向天空和山顶,旁白的话峰急转直下,描写盘旋在营地之外的鬣狗发出了近似人类的鸣泣——原来获救和登顶都只是濒死的幻觉,主角在被抬进帐篷的一刻就已经咽气了。


送别

总决赛地图由系统随机选择。嘉世与百花交手两次,一胜一负。地图地形不复杂。稍有斜度的草原,分散立有几块巨石。双方同时在出生点刷新,彼此之间一览无余。诸位角色一解冻便是剑拔弩张——百花缭乱的光效顿时以风暴之势席卷了所有人的视野。

嘉世的初始队形打散,队员们走位闪避。双方直截了当地交火,重剑在光影之间迅速起落,意图抢占先机。繁花血景经过两年的历练已臻完美,双方配合默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队伍在比赛中正面攻破双花的阵线,以至于连嘉世也在百花主场失利之后,繁花血景被认为是不可战胜的战术。叶修自然不信这个邪。他在记者进行例行的赛前采访时公开吐槽:

“上一个吹嘘自己不可战胜的队伍还是抗美援朝之前的美军。”

不少战队的粉丝吃过繁花血景的亏,纷纷为此精彩发言而拍手叫好。然而,从目前的战绩来看,嘉世与百花打了平手,叶秋的自信不具备太多说服力。嘉世在过去的比赛中的确一度成功阻止繁花血景成形,可是孙哲平和张佳乐汲取了教训,卷土重来之时只不过是更加周密,不仅没有让嘉世再次得逞,反而切断了他们的配合。

叶修决定转变思路:

“繁花血景只会在孙张二人判断各方面条件已经到位的情况下成形,到时再出手为时已晚,自然难以捕捉漏洞。反过来想,在仓促之中拉扯起来的繁花血景会有更多破绽可钻。所以,我们应该做的,不是亡羊补牢,而是赶鸭子上架。”

“这样一来,我们也必须要正面击破繁花血景。有办法吗?”

叶修转向吴雪峰。

“我很早就留意到,相比其他队伍,孙哲平和张佳乐一直格外忌惮你。如今你的状态不佳,他们一定会把你当成突破口。既然他们都把战术摆在明面上了,我们只好勉为其难地将计就计——老吴,这一次,我要你替我做主攻手。”

吴雪峰没有反对,只是说:

“以我如今的手速,很难在双花的手下存活过三十秒。”

“三十秒之内,我就会让双花变成光棍。”

有了这句保证,吴雪峰在比赛伊始便一马当先,主动迎战落花狼藉。百花明知有诈,计划为应付一叶之秋留足后手。左等右等,本该是主攻手的一叶之秋迟迟不来,只见一个疯了的气冲云水,在他们有保留的攻击之下变本加厉地撕咬。张佳乐气得在公共频道大骂:

“吴雪峰,别给脸不要脸!”

百花正副队两人一合计,不得不暂时转移集火目标。动真格的攻击挟着各式光效扑面而来,吴雪峰勉强与四面八方的对手周旋。一波狂轰滥炸,气冲云水的血条飞快下降到百分之三十。让经历状态下滑的高龄选手独自面对高强度的正面对决,实在有些残酷。吴雪峰在公共频道发送消息:

“我应该拿一个最佳配角奖的。”

一叶之秋的回应迅速闪了出来:

“主角来啦!”

此刻的百花,恐怕比嘉世的众人更期待叶秋发出的信号。见战斗法师出现在视野之中,一枚蛰伏已久的烟雾弹立刻被张佳乐引爆。顿时,屏幕只有白茫茫一片,狂剑士挥动重剑的声音清晰可闻,紧接着升起的是一阵略显仓皇的枪声——局面的反转固然关键,实际操作也只是片刻光景。一叶之秋如一道黑金相间的鬼魅抹过暴走的狂剑士,急速逼向百花缭乱。后者正且击且退,试图拉出最利于弹药专家发挥的攻击距离。

眼见一叶之秋即将撕开防线,孙哲平并没有丢了阵脚。他冲向百花缭乱与一叶之秋缠斗的方向,果断自伤卖血,思路十分清晰:重建繁花血景,这是他们胜利的最终倚仗。然而,恰恰是正确的判断使他踩入了叶修的圈套。编写教科书的人,最了解如何给交出标准答案的人下套。

气冲云水无声地在落花狼藉身后出现。推云掌!

百花缭乱毫无防备,被斗气送向一叶之秋。战斗法师立刻发动天击。明黄色波动闪现,弹药专家被光属性炫纹的包裹着浮空。另一边,落花狼藉刚才经历了一番伤筋动骨的强化,技能树陷入了尴尬而不合时宜的沉默。

由气冲云水作饵,繁花血景二人之间固若金汤的联系被嘉世队员们合力切断。一叶之秋连续强打被气冲云水一巴掌拍到跟前的百花缭乱。落花狼藉以恢复配合为目标,不断尝试抢下百花缭乱,却遭到了气冲云水等人的阻拦。这边的一叶之秋的攻击力得以完全施展,那边的落花狼藉却被必需的战术牵制,被迫落入以一敌多的局面。正如叶修所说,一套打法,就算是万金油也不能反复使用,一旦形成路径依赖,就会反过来限制己方的发挥,很容易弄巧成拙。气冲云水出局之前,成功在一叶之秋击毙百花缭乱的同时,带走了落花狼藉近一半的血量。

至此,繁花血景被正面攻破,第三赛季总决赛大局已定。

血量耗尽,视角黯淡。退出比赛之前,气冲云水的灵魂抬起,幽幽地晃到天上,战场一览无余。落花狼藉抛下尸体,迫不及待地转戈,与此同时,一叶之秋从百花缭乱身上抽出却邪,面对来人,释放了战斗法师的最新六十级大招——怒龙穿心。

落花狼藉即刻施展出旋风斩,堪堪避过战斗法师的锋芒,顺势劈开纠缠不休的嘉世拳法家。观众还来不及发出欢呼或叹息,一枚悄无声息升起的冰属性炫纹,已随着矛尖绽放的蓝色幽光袭来。连突中断再连——斗神甩开正中一击的百花刺客,利用落花狼藉一箭双雕的时间差内抢到一朵炫纹。落花狼藉同时被闪电般的连突第二刺与炫纹击中,陷入短暂的僵直。它的持续时间哪怕不到一秒,已足够斗神大开杀戒。

荣耀!

吴雪峰笑了,直到那两个大字的边缘开始模糊,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眶有了泪水。比赛时,选手们的面部也会被同时播出,即便角色死亡也不会挪开镜头。吴雪峰背过身整理仪容,从比赛间走出来。近乎不真实的热烈之中,他抬头看向舞台上空的屏幕,上面正循环播放比赛中的经典片段。很多的一叶之秋,零星的气冲云水。

吴雪峰无声地凝视着它,既像是回望自己,又像是端详老友。荣耀开服那年,他还在读大二。捣鼓计算机图形学的某一天夜晚,他和朋友去快递点取来了账号卡,成为了第一区的首批玩家。刀光剑影之中,他给成为众矢之的的战斗法师刷了一个念气罩——然后,一切开始了。

“朋友,我看你的技术不错,意识也特别好,不来打职业真是可惜了。介绍一下,我是嘉王朝的一叶之秋,这是我的好朋友,秋木苏。”


当晚,陶轩在据说很难订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张罗了一桌盛宴。由于这种小资场所的调性与打了鸡血的职业选手不符,他们狼吞虎咽地用主厨精心装点的小份量菜品填饱了肚子便集体挪窝,跑去KTV续摊。几轮鬼哭狼嚎下去,绝大部分人来了兴致,决意破戒,饮酒助兴。吴雪峰才谨慎地开了一瓶千岛湖,便听音响里凄厉而深情地唱:

“那坟前开满鲜花……”

“什么玩意?这么不吉利。”

“随机出来的吧。”

“切了切了,赶紧的。”

一群人围上去,几乎把陈旧的点歌系统里所有宅歌一网打尽。甩葱歌播放结束,下一首的风格截然不同,是正经得过分的《送别》。有人在群魔乱舞之际将其加入了播放列表。大家短暂地表示了诧异,在包厢里响起熟悉的旋律时,纷纷击掌合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吴雪峰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最后只是说:

“老兄,心领了,我还没死呢。”

叶修起立发言:

“众所周知,我的酒量不行,但是这一口必须喝。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没有你在,我们拿不到这三个冠军。”

“说得好,敬副队长!”

“你们今天商量好了合伙来寒碜我是吧?”

“谁敢寒碜你,你毕竟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修过四大力学加广相的。”

“没有,”吴雪峰连忙澄清,“我是姚班的,又不是钱班的。”

“人生赢家来打职业,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

“游戏宅的精神。”

“正经点……”

叶修举杯,一锤定音:

“荣耀精神。”

“敬荣耀精神!”

他们碰杯,然后又鬼哭狼嚎地唱了一轮。到底都是职业选手,还没喝完一轮,大半都发起了酒疯。叶修冲天花板挥了挥拳,高喊道:

“我要打十年!”

“行,你说了算。”

叶修还剩一丝苟延残喘的清醒,趁着没彻底晕菜,拉住了对方:

“老吴,我给你讲句真心话。”

吴雪峰一个激灵:

“你这个开场怎么听着像要表白。”

“广义的表白么,倒也是,毕竟我从前没跟你说过。”

“洗耳恭听。”

“老吴,”叶修说,“吴雪峰,谢谢你。”

“你怎么突然给我讲这话?”

“突然?”叶修说,“你都要收拾细软跑路了,还叫突然?”

“何必这么沉重,我们有联系方式。”

“有些话得当面讲才有诚意,而且凡事写出来就很做作了。再说,我要是留下了书面证据,以后少不了要被你拿来涮我。老吴你这个人吧,看着挺正经的,其实蔫儿坏。”

吴雪峰佯装不满:

“合着你现在是借着酒劲儿敷衍我呢?”

叶修把半杯饮料举起来:

“珍惜酒后吐真言的机会!恕我以果汁代酒了。”

吴雪峰拿过一个干净杯子,往里面倒满了酒。

“干了,”叶修扬了扬杯底,“一路顺风。”

见吴雪峰笑而不语,叶修心里瘆得慌,又送了送杯子,补充道:

“学业有成。”

“就这样?”

“工作顺利。”

“套话都说到我毕业后了,走点心成么?”

向来感情内敛的人显露伤感,难免会不好意思。叶修顺着台阶下了,故作嫌弃地把杯子一推:

“祝你心想事成,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吴雪峰也举杯到叶修面前。

“希望你——”吴雪峰想了想,“打十年。”

楼下正好有酒鬼经过,在自带回声的巷子里扯开破嗓,放声高唱《康熙王朝》的主题曲: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叶修哈哈大笑,吴雪峰无奈地说:

“那就五百年吧。”


巅峰

与夏仲天处理完嘉世的相关事务后,陶轩从杭州离开,环游世界,途径欧洲和非洲,现下抵达美国。加州少雨,阳光充沛,风景优美,外加生活乏味,到处都是露营的好去处。陶轩受到启发,决定体验新生活,得知吴雪峰对此深有研究。吴雪峰正和妻女在加州休年假,主动提出把闲置的帐篷送给他。陶轩本想推辞,但是吴雪峰坚持要见面,自述因为女儿的关系,户外运动的爱好必须暂时搁置;他们两口子上次试着把小姑娘一块带出去,结果她气贯长虹地哭了一宿,差点把方圆几英里的松鼠都吓跑。

陶轩找到吴雪峰,过程着实曲折。吴雪峰移民之后,以往的联系方式全部作废。好在他曾任一个华人社会慈善组织的秘书长,在官网上公布了一个邮箱,陶轩才终于与他重新取得了联系。

他们约在纳帕的一家意大利餐厅见面。吴雪峰到了门口,一位穿着整齐的白发老者前来引座。室外阳光灿烂,室内没开灯也不黑暗。伴随着餐具碰撞的细响,所有人都沉浸在安逸而静谧的阴凉之中。他一眼望去,几位身着雪白制服的厨师在中间的开敞式厨房里忙碌,周围顾客埋着头,观之大同小异,一时间难以分辨。直到从门口绕到厨房另一边,才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亚洲人的面孔,正在窗边翻着菜单。吴雪峰站了片刻,才走到座位前,把棒球帽放在桌面上。陶轩抬头,迎面撞上来人的第一句话: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陶轩的脸浮现些许尴尬,自嘲地一笑,示意对方落座。

吴雪峰拉开椅子,盘起手,继续打量他:

“发福了。”

“咱们国内又没有健身的文化,”陶轩惭愧地抚过脑门,“大多数男的一到中年,肚腩就跟吹气球似的,实在是没办法。”

吴雪峰始终带着平静而淡然的笑意:

“也黑了。环游世界这一趟,运动量增加不少吧?”

“在非洲待了一段时间,四十多度,晒得要命,风光倒确实很好。”

两人的形象大不相同。吴雪峰穿着深灰色的薄羊毛套头衫,挽起的衣袖下是结实的手臂,皱纹活像几笔白描,融化在细微的笑纹里。陶轩穿着牛仔布纹的淡蓝色衬衫和西裤,配了一双运动鞋;如此不协调的细节还有几处:商务款精致的银边眼镜,勒在晒得略有些粗糙带汗的皮肤上;手腕上扣了一只运动型手表,身型却没有长期锻炼的痕迹,略显松弛。

等待开饭期间,两人侃遍了杭州、汇率、楼市、中美关系、人工智能,决口不谈嘉世这头房间里的大象。仇恨不具备传递性,悔过更无需向局外人表达,只是尴尬在所难免。吴雪峰本来就不曾是陶轩的好友,如今更谈不上惺惺相惜。一顿午饭,他们断断续续、欲语还休、顾左右而言他地吃了一个多小时。走出店门时,正值万物略显疲态的午后。吴雪峰驱车前来,后备箱里装着那顶帐篷,带着陶轩四处闲逛。下午一晃而过,年轻人晃进酒吧,开始寻欢作乐。他们开了电视直播,声音一响,吴雪峰和陶轩都不禁侧目——是荣耀的经典主题乐,快节奏电音配合细密鼓点,直窜云霄。人声鼎沸,显然不出自此处,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观众在欢呼。

今天是荣耀首届世邀赛开幕。

官方记者穿梭在五花八门的队伍之间,迎面走来一个敞襟的青年,后面跟着一众亚洲面孔。记者截停了这队人马,向镜头介绍身为领头人的叶修:中国赛区获得冠军次数最多的选手,曾经以战斗法师荣获三连冠,退役复出以散人再夺一冠。此人正和外国粉丝连连“三克油”,随队翻译凑过去耳语几句,他转向了镜头,用语法规整却语调生疏的英语缓慢地说道:

“冠军是中国队唯一的目标。”

导演切入君莫笑的战斗锦集。散人穿梭于光效硝烟之中,手中一杆战矛一抹,喷出一道绚丽的射线,随后法杖一收,冲着对手迎面扑出一张巨盾。盾牌的残影还没消失,一枚手里剑已精准地扑向对手左胸。对手受到膝袭而凌空,散人如豹般跃起——空绞杀!来不及眨眼,散人变出一把匕首,一道颈血喷涌而出。那把伞状扑朔迷离的银武到底是什么?有时是一架螺旋翼,有时是一柄步枪,有时是一把光剑;有时只是拳和腿脚。仅仅三秒,对手血条清零。在座的一个白人青年大声抗议:

“这是开挂!”

吴雪峰冲着电视里的人鼓掌。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把千机伞,一个石破天惊的、尘封已久的、半路夭折的构想。苏沐秋说从头再来,人的一生又能容得下几个头?他退役那年二十五,叶修被逼退役那年也二十五。

令人叹服的,正是即便正被憎恨和忌惮着,你仍未放弃对这个世界抱有信任。这种品质过于奢侈,以至于你要用背水一战的代价来偿还。所以,你苦苦支撑的孤军奋战从来不难读懂,你独自走向雪夜的冒险也在意料之中。

现在他们在空中了,穿过气流,又穿过那片白色的海。世界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七年前,吴雪峰挥别了叶修和陶轩,乘机前往地球另一面。机场在他的脚下展开,一朵朵并列的指示灯在地面整齐地颤动。宽阔的马路缩小成一条条狭窄的带子,路灯的圆形光晕在其上一字排开。川流不息的车只是不同颜色的小点,如同显微镜下的血液细胞。往上,再往上,城市里的动态都消解了,城市里的静态物体也逐渐隐去了形状——眼前只有大地。一望无垠的大地,呈现出被冷色块蚕食些许的草绿,混着点芽黄,平铺在舷窗之外。再然后,是连绵不断的山,是浸没在暮色中的天。

他在梦中从中掠过,时而看见杭州倒映天色的湖面,时而看见北京呈现淡黄的云雾。好像过了很久,好像又只是一瞬,飞机越过森林和瀑布,无限地降落又爬升——于是前方,极目所见,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巅。他明白了,那就是他们选择抵达的地方。

那头花豹已成为了立在最高峰上的丰碑,一定为山顶上无人见得的美景而喜悦。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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