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
The Pandemonium

时间
2017-03-31
分级
G
字数
4466
进度
1/1

第七赛季,嘉世表现不佳,高层关系由于叶修拒接商务而日益紧张。又一次失眠后,陶轩终于痛下决心,要将昔日好友驱逐出局。

天在不知不觉间已亮透了。

陶轩把昨夜填满的烟灰缸扣进垃圾桶里,起身寻找茶叶罐,意欲清口醒脑。站直的瞬间,眼前忽地眩晕,陶轩突觉自己有了年老的征兆。征兆的源头或是遗传。陶父长期轻微脑供血不足,在陶轩当初决意关闭网吧投资战队的时候,为表反对,讲他一次晨练时深蹲再起身后一度晕厥,说的意思是自己年岁已高、经不起折腾,欲激起陶轩的孝心和罪恶感,以叫他回心转意。那时陶轩不以为意。他二十八岁,正值盛年,哪有惜命的道理?体内燃烧的正是没处使的力气。

饮过茶的陶轩游荡在路上,到这个点,水雾跟夜色都撤去,天光通透,天日昭昭。满街的游人都与他摩肩擦踵,满天的阳光都与他针锋相对。他在屋子里时,旁边老有人打荣耀。这游戏对电脑配置要求极高,烤得机箱嗡嗡直叫,与闷热共同作用,久听如火上浇油。陶轩满脑子都是炽烈的愠怒,出了门,枝头的蝉拿了机箱的接力棒,卖力连绵地叫,热啊,热。

他怒从心头起:我有什么办法!

嘉世问题连连,亟待解决。场上状态低迷,场下小人作怪,还有叶秋相关的历史遗留,已到了他忍无可忍的临界点。个个都挤在面前,向他讨要解决办法。媒体们巴不得把话筒戳到他脸上,兴奋大于哀切。

办法当然是有的。废而满的纸,可以撕;死而寂的水,可以冲。这渊薮中的办法对他有依稀的召唤,是终极答案,他以为有备无患。只是陶轩不认为自己——和嘉世,和叶秋——已经落入无可奈何、无从修正的泥沼。他三十有余,年近不惑,五度创业,一路跌打滚爬,算见过世面;又长在改开盛期,怀着这个时代的集体幻觉,哪怕行到山穷水尽,也坚信必有柳暗花明。

上一个破开僵局的是谁?苏沐橙。再上一个是吴雪峰。那时第三赛季常规赛接近尾声,嘉世最大的投资方廖总前来探访,带来了续签合同的条件:三连冠兑风头正劲的百花战队收入的一个零头。陶轩先恨叶秋拒不露面,吴雪峰替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后来陶轩恨叶秋浪费声名,吴雪峰对此也束手无策。他们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面面相觑时,苏沐橙送来福音,一举改变了嘉世赤贫的处境。如今却连她也无法缓和他们的矛盾了。

于是陶轩开始回忆。他二十八岁那年,苏沐秋还活着,除在熟人面前以外,总带点戒备,又安静,像只精于生存之道的街头野猫:都钻营,都面临危险,也都收获些许喜爱;城市的流浪猫,靠着十二分的机敏,总是能活下去的。叶秋不同,身上氲着一股青少年特有的狠劲儿和冲劲儿,戏谑里带着天真,什么感情都过了载似的,生机盎然,意气风发。

陶轩看叶秋一度是俯视的关系。按照流行观念,年龄即是智慧,陶轩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陶轩以往老觉得叶秋像涌泉,带响儿那种,后来成了海。海大,海静。静是了然丛林法则后的表征。二十五岁的叶秋比安静缩回去的十五岁苏沐秋更过分,他更大,也更强,扩成了一片平静的海,平静之下还有海啸的危险。陶轩措手不及。


西湖畔观景道在靠近马路处拓成较为开阔的步行区,绿化带开个豁口,岸边水里装置几排音乐喷泉。陶轩凭直觉前行,一头扎进游客云集之处,为在人群中保全,不得已中断了思路。马路对面不远处便是武林广场,开了一家荣耀主题咖啡和周边专卖店,门口站了个真人等高的立牌,是作神枪手装扮的当红偶像级选手周泽楷,旁边挤了一水儿年轻姑娘,排队跟那块泡沫板合影,年龄跨度目测横亘中学生到职业女性。即便是在嘉世主场的杭州,周泽楷的人气仍然不见消减,与本队女神级选手苏沐橙平分秋色。目前的状况全都拜嘉世式微所赐,陶轩思忖,这罪魁祸首便是叶秋。

叶秋。他又狠狠念了一遍,在嘴里把这人拆成了两半。

人来人往,却没人认识他这个幕后的嘉世老板。陶轩念着叶秋,从铺天盖地的周泽楷和苏沐橙或瞋目或微笑的海报中间挤过去。年龄偏低的人群堆里,数他是个异类。店内以镜子装饰,意图扩展视觉上的室内空间。陶轩从那里头瞧见自己的身影。

他站在一个手办货架前,作势打量商品,实则隐秘地觑着后边的镜面。镜中人模样在小心之下愈显狡诈不堪,陶轩本能升起一阵反感,目光便如触角般缩了回去,又于心不忍地调整了神色,在镜前昂首打量,以挽回自己心中的自我形象。镜中反射出的脸边,立着一体一叶之秋手办。陶轩顿时醍醐灌顶:对了,怪叶秋。都怪叶秋。

他顿时长舒一口气。镜前射灯照耀他的前额,时间不由分说在那里留下了痕迹。

以往他是不在意这个的,而今看来却别有一番意义。与众多资方周旋,他已苦不堪言,再与叶秋作意志上的搏斗,则使他精疲力尽。初生的白发都成了叶秋的罪证,几年来有意无意些许的亏待都是他索要的精神损失。什么人能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呢?事事都有代价。代价,问题但凡牵扯到了价钱,他便了如指掌。陶轩从商多年,脑子里算着一本明账。

陶轩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口红色号靠中文网络上流传的外号记,微信里免不了有几句岁月静好春风十里,看了本大众名著便一定要上社交网站打个标签。思维、爱好和性格都浅显,平常人心性,自有其可爱之处。直到有一天,这姑娘发了飚,骂他“不看重感情”,甩了一巴掌后扬长而去,陶轩目瞪口呆;恰逢叶秋在广告问题上跟他对着干,陶轩恼羞成怒——好像谁都有几分硬脾气,个个都要兴风作浪。

陶轩委屈到了极点,觉得愤怒。仰望星空,总得有人代为身处阴沟。台前光鲜,幕后却要到污泥中滚一圈。例如,当初他给一帮队员点外卖,手头拮据,分分都要计算。减免一单一次,因此分开点;减免单数每天有限,因此下好几个外卖APP点;配送费和满减总额度要在结算页面才看得见,因此挨个点进去比较。他煞费苦心,他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如今一想,元老三人组的两人已经建立了联盟。叶秋给苏沐橙打预警,却在谈到她无心承担的“风险”时欲说还休;苏沐橙给叶秋做辩护,却在言及他无法履行的“责任”时闪烁其词。这两人倒是对他心存芥蒂又互相保护着。换个角度想,他在叶秋眼中贪得无厌,在苏沐橙眼中则忘恩负义。叶秋倒是富有洞见呢,只怕陶轩如今狼狈模样,罪魁祸首早已心知肚明。

相伴多年又立下海誓山盟的四个人,而今却走到两军对垒的地步。其中一人还怀着纯洁美好的愿景长眠地下,都说死者为大啊。陶轩怀着一种愧怍和为难,悲悯别人,又随即悲悯起自己。悲悯的苦他全占了,良心的债也全安自己头上,叶秋却始终油盐不进,半点没有体谅和分担的实际行为。事到如今,他实在太苦,也太憋屈。放眼望去,路上行人步履匆匆,连专拦年轻姑娘的推销员都弹球般不停游走,唯他被人画地为牢,举步维艰。

陶轩脑里四个字写尽慈悲——放过自己。

空气突然注满整个鼻腔,直冲天灵盖,他大彻大悟:人的忍耐、和善、宽容,一切美好品质,皆是为了在反目之时成为堂皇的冠冕。它既是感情上的自怜,又是道德上的要挟。他以退为进,自己所亏都是对方所欠的债。他感觉自己如经圣水洗涤,内外通透,从恩恩怨怨中摘了个干净;他感觉现在的他理性、客观、中立。

他想,以事论事,以牙还牙,天经地义。如今他大可直面内心地讲,他恨透了叶秋。


此时天上白云翻涌,凉风卷起,湖上微波阵阵,树叶沙沙,显示出不良善的征兆,夏季骤雨将至。陶轩沉思着,理直气壮,又心怀鬼胎,衡量起当前局面。吴雪峰这类老队员早在第五赛季结束便全部退役,关榕飞潜心研究根本无意于职场斗争,苏沐橙是一个从小性格软糯温顺的姑娘,就算兔子急了要咬人,也咬不死谁。

反观己方阵营,崔立找他领工资,自带同一立场;后来的队员无所谓深刻队友情,也可拉拢;更有刘皓这员大将随时可为他冲锋陷阵;再不济,还有青训营里一大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给他当炮灰呢!这么一来,连刘皓的阴毒都显出几分可亲可爱。

他心底颤栗,冒出一阵报复性的兴奋。撕了吧,冲了吧!

他生在烟雨江南,春天梅雨动辄连绵数月,因此深知死水久置便将生出霉菌与软体。它们是变质水体的息肉和累赘,唯有激流冲洗才能重获健康。是时候切除了,长痛不如短痛啊!

就这么办。陶轩暗下决心,瞥见周泽楷在宣传画上冲他笑呢。这小伙子因为长相甚至火到了娱乐圈的粉群里,一群姑娘看他的荣耀比赛,就为了赛后采访时那腼腆而为难的笑而不语。陶轩反思过去,如贤者三省吾身。他终于懂了电视剧里历经千帆的角色回首往昔时那声喟叹的来由,一半是举目疮痍的感怀,一半是亡羊补牢的满足。为了叶秋这沉没成本,他已经错过了太多。第三赛季的王杰希、第五赛季的周泽楷,如今哪个不是媲美叶秋的优秀选手?哪个不是超越叶秋的战队门面?

陶轩迅速盘算,假使他要丢了叶秋,那么首先,他需要一个横扫千军的攻击手,再一个足智多谋的指挥官,不光相貌周正、配合管理层动作,最好还未经人事,易于掌控。总之,这个人或几个人,既要在功能上类似叶秋,又必须在性情上是叶秋的反面。越云的小天才孙翔唾手可得,雷霆的主心骨肖时钦也未必不可对外销售。前者缺资源,后者缺条件,和夺冠的决心——既然如此,就让嘉世来给他这个决心。

取长补短,天作之合。陶轩心下满意,回神打量脑海外的现实世界。周边店内人头攒动,魔道学者五彩缤纷的光效从头顶一块大屏幕上洒下来,驻足观看的粉丝们发出一阵阵惊叹。靠墙一排扭蛋机前,一个姑娘抽出了心仪选手的签名卡,一声惊叫,与身边同伴拥抱在一起。

那不过是一张圆形硬纸板的普通印刷品,却在官方的经营下被赋予了超越本身的价值和价钱。那些全明星扭蛋里的卡片,绘有全明星选手们的Q版真人和角色形象,坊间昵称为“双子卡”,唯独叶秋那张,是孤零零的一个一叶之秋。正想着,一只拆了一半便脱手的新扭蛋滚到他脚边,陶轩虽不稀罕,却也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便见一个小男孩抬脸冲他嬉皮笑脸,以一种儿童特有的警觉,一边蹲下一边探头打量他,然后猛地抓起就跑。陶轩气得想笑:签了哪个大腕的名,值得我偷还是抢?

他挤开人群,预备回去——回那叶秋和苏沐橙的真实签名他随时能要一打的地方。小孩一路跑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尚未闭合的道路留给他,引向出口。陶轩出了门,店门旁有一个垃圾桶,散落在桶口的纸屑之中,一张崭新还带卷的全明星签名卡正躺在那里,显然是刚被从扭蛋里剖出来的。

他眼睛一扫,定住了——上面画着孤零零的一个一叶之秋。印上去的签名“叶秋”二字,还是他当年押着叶秋练的呢,那一捺的写法都一模一样。

半晌,陶轩从嘴边裂出个扭曲笑意:对了。不满意,丢了便是了。

复又抬头,广场上仍人流如织,天色已在他耽误的这段时间内迅速暗下来,几朵狰狞得夸张的乌云从高楼一侧的天边压来,边缘张扬如血盆大口,遮蔽了正处于一天巅峰的太阳。雨倒是还半点没下,西湖另一边的天空一隅还亮堂着。

下定了决心,陶轩自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道德的责难再也伤不及他了。如今的陶轩,正陷入一轮新的苦恼,为他的大计作谋划。一夜未眠,他回到办公室时像断了片,上午的漫步恍若隔世,只剩曾被用以熄烟的垃圾桶的金属边缘上残存的灰烬。这一断片,陶轩反倒困过了劲儿,从早晨里浸在狂热中的理智假象中拔了出来,考虑起早晨那个梦呓般计划的漏洞。

这时有一人影闪过虚掩的办公室门缝隙。陶轩推开门,见叶秋拎伞的背影。他突然想起苏沐橙下午正在外面拍广告呢,这个点该是在那家冰淇淋店里坐着了。叶秋都知道,叶秋去找她了。他们——叶秋,苏沐橙,外加死去的苏沐秋——这三位旧友,不再跟他有关系了。

“刷”地一声,街上的汽笛声都透着湿漉漉的黏意,尘味扑鼻。陶轩回过神儿来,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