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生演替
Secondary Succession

时间
2018-07-14
分级
G
字数
28298
进度
4/4

第九赛季,嘉世惨遭降级,兴欣异军突起。邱非发现守擂者竟是不告而别的叶修,似乎坐实了其见势不妙便弃船逃跑的流言。

沉浮

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邱非听到乔一帆翻了个身。

他们在西雅图与劲旅韩国队交手,险胜。现任领队王杰希在指导国家队一事上秉承一种与前任叶修和喻文州处处劳心费力截然不同的哲学。喻文州评价他是“无为而治”,颇有老庄遗风;叶修隔空打趣,说他在役时事必躬亲,多年后终于大彻大悟了。

因此,年满二十六的乔一帆作为现任国家队的挑梁主力之一和为数不多的战术手,紧张了一周后已是精疲力竭,一回来便闷头倒下,全然不知网上因为他有如神助的指挥而炸开了锅。网友称其深得兴欣的忽悠学真传,撰稿人盛赞此役是乔一帆的四渡赤水之战。叶修也现了身,简单分析点评后凉飕飕地调侃了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生造了“玄学家”的新外号,一夜不到已有取代其“战术大师”之头衔转正的苗头。

邱非初次见到乔一帆是在第八赛季的全明星周末。彼时邱非尚未出道,乔一帆坐在微草选手席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新秀挑战赛即将开始,高英杰正要上台,临走前转过头冲好友投去紧张一瞥,被回以微笑作为鼓励。那微笑真诚却仓皇,异常羸弱无力。

当时,微草队长王杰希以高英杰为继承人的心思已是人尽皆知。他很内向,宣布挑战对象时声音细如蚊音。挑战同职业前辈不罕见,挑战同队当家却少有。哗然之中,王杰希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迈向场内。那姿态令邱非确信,王杰希不但是知情者,还是谋划人。

邱非突然觉得难过。王杰希让他回想起叶修。尽管在某些方面上,两者可谓天差地别。

是年,王杰希正享受着职业生涯的巅峰,刚取了第七赛季的冠军,险些创下有史以来的第二个王朝。前一位成就者正是叶修,竞技状态和战队成绩都饱受诟病,退役后再无消息。

有一段时间,邱非、高英杰和宋奇英一同被视为各队王牌角色内定的继承人。后来叶修——那时候还叫叶秋——悄无声息地退役,嘉世迎来了新一任一叶知秋操作者孙翔,与之年龄相差不大的邱非变成了一个尴尬的笑话。他在闲暇时翻遍了叶修的小号,一无所获。他原以为短暂的师生缘分让他们的关系有一点不同,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远不是那个例外。

邱非鲜少在观看比赛时走神。等他回过神来,王杰希已经败了。高英杰离奇获胜,兴奋中透着惊惶,目光在观众席上迷茫而徒劳地游离。随后,乔一帆挑战有第一鬼剑之名的虚空战队李轩,一败涂地。微草队员的不屑已经说明了他的边缘地位,和一度身为“继承人”而万众瞩目的邱非截然不同。

那时他不知道叶修即将归来,也不知道乔一帆将转入叶修麾下,更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将成为出征世邀赛的队友。邱非紧接着也翻了一个身,望着乔一帆在另一张床上轻微起伏的身影,隐约有些羡慕。或许曾经的乔一帆对邱非也有同等的羡慕——他们拥有恰好相反的沉与浮,都与叶修有关。


邱非从垂柳下穿过,故作镇定地把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杭州到了盛夏,空气湿热。西湖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千万颗太阳在碧波间荡漾。不一会儿,他手心闷出了细汗。钻到吧台前,他立即掏出提前备好的零钞,与动作磨蹭的网瘾青年形成了强烈对比。

“上网。”

老板连眼皮都没抬:

“多久?”

“两个小时。”

“B14,左转,靠墙第二列。”

作为未成年人违规出入网吧,邱非原本十分忐忑。眼下躲过一劫,他松了口气,从小挂在嘴边的礼貌用语不禁脱口而出:

“谢谢,有劳了。”

话音刚落,邱非心中大叫不妙。略有些发福、满脸胡渣的网吧老板果然闻言抬起了头,缓缓取下口中半熄的烟头,狐疑地眯起眼,盘问道:

“你几岁了?”

“十九。”

“身份证给我看看?”

邱非暗叫不好,掏出在同班老油条指导下十块钱收购的遗失身份证。张驰,二零零一年生,陕西省汉中市人。老板只瞟了一眼,露出猫玩耗子似的玩味笑脸:

“这是你吗?”

“是我。”

“长相和口音都不像,”对方明知故问,“你从陕西过来干嘛的?”

不惯于撒谎的邱非浑身僵硬,因为破戒而拉扯出一段犹豫的过门。他坦然而无措地看向老板的面孔——坦然中流露出听天由命、坐以待毙的无望。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板收敛了戏谑的表情,开了口。

“你哪个学校的,杭二?”老板猜得格外准,“初二还是初三?我看你的样子,还没上高中吧。”

这时,邱非得身后传来一个轻松的男声:

“老郭,又在刁难小朋友了?”

“啥叫刁难?”被称为老郭的老板一把掀开背后的窗帘,露出墙壁上一张泛黄的打印纸,“识不识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幸好当初老陶没跟你一样不懂变通。”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中学生。之前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瞧瞧,重点校的乖小孩,之后最差也得上浙大的国家栋梁。耽误人家的前途,实在是有损阴德,我是万万干不来的。”

青年故作惊讶:

“这么有节操,我当年不也是重点初中的?期中考试前一天,你还跟我斯奇城东三百米约架,就没有误我前程的愧疚吗?”

“我呸,你是自甘堕落,人家呢,给开机子还说谢谢呢!”

“打游戏怎么就自甘堕落了?人又不是机器,要劳逸结合才能可持续发展,适度游戏有益儿童智力——小朋友,你玩的哪款游戏?”

“荣耀。”

“嚯,瞧瞧,”青年对老郭使眼色,“你难道就忍心剥夺人家繁忙的学习当中唯一的乐趣吗?”

老郭翻了个白眼:

“我这里要是有朝一日被人一锅端了,你这种法外狂徒要负全责。”

青年知道对方已经松口,笑道:

“我付全款,还负全责,你莫不是什么商业鬼才吧?”

这次老郭脸上布满了愁云。青年接着问:

“啥时候回去?”

“别提这茬儿了,没脸。”

“无颜见北京父老,打算自刎钱江畔了?”

“我俩难兄难弟,何必互相为难。你还不如我,我是偏安一隅,你每年还得去北京晃几圈。我要是项羽,你怕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改天还是回去看看吧,你出来几年还是有点建树的。”

老郭看着青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邱非,说道:

“我啊,除了打游戏,什么都不会。”

排风扇呜呜地叫着,邱非紧张地捏了捏手心。

“你这么紧张干嘛?”青年瞅着他乐了,“老郭又不会把你吃了。他自己就网瘾中年一个,还能把你扭送至派出所不成?”

“老板,”有个声音喊,“来瓶可乐。”

老郭提高嗓门应了一声,然后开冰箱,取可乐的同时往他们面前扔了两盒牛奶:

“你俩一老一小还杵在这儿干嘛呢,耽误我做生意?拿着你的旺仔牛奶赶紧麻溜地滚蛋,把他给我看好了。”

青年应了一声,老鹰抓小鸡似的拎着邱非的领口,把他往深处带:

“你是第一次来网吧?”

“你怎么知道?”

“看表情。有点紧张,有点好奇,又有点嫌弃——这就是从小听话的乖孩子第一次进网吧的表情,像我认识的一位北大高材生。”

到了一个隐蔽性很强又方便逃窜的角落,青年拉开一把椅子,轻车熟路地替邱非开机。邻座桌面放了一个陈旧的烟灰缸,烟屁股堆积如山,边缘搁着一支烧了一半将熄未熄的烟。青年干脆地把那根烟摁灭了。邱非赶紧说:

“我不介意。”

“二手烟,还是少吸点为好。”

邱非环视四周,只见左右都氤氲着旁人的白色烟雾,也不差眼前人这一口。他还没来及得说话,目光迅速被青年抽出的一双手俘获了。

那是一双好看得堪称高雅的手,与环境格格不入。十指干净而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皮肤隐隐勒出筋骨的起伏。惨淡的灯光下,依靠黑色键盘的衬托,显出了一种不真实的苍白,像从博物馆里最精美的大理石造像上截取下来的似的。如果罗丹砍掉的手是因为其局部的过分完美,那么毫无疑问,那双手应该就长这样。

这双手的主人快速操作,调出了荣耀的界面。邱非本能地好奇起来。尽管清楚此举有不礼貌之嫌,他仍然悄悄地瞥向了对方的屏幕。

——穿戴宛如丐帮帮主的战斗法师。


邱非回过神,掏出账号卡。

他的角色叫“飞白”,职业为战斗法师。装备对角色属性和战斗技能效果有一定增益,作为平民玩家,他的战斗法师虽不至于全身橙装,也经过了精心搭配。有刚才与老板过招的一席话在前,邱非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身边的青年视作荣耀新手,只是那身乞丐装实在没有值得圈点之处,与对方惊艳的手相比,可谓是乏善可陈。只瞥了一眼,他便专注于自己的屏幕。

邱非首先登录荣耀官网、进入联盟微博,逐条查看住校一周以来漏掉的版本消息和赛况。前一天晚上,他从偷玩手机的同学那里听说了叶秋的新发明——龙抬头,也即是通过微操变形的伏龙翔天。作为战斗法师在最近一次等级提升中新增的最高阶大招,展望伏龙翔天的用法是当下的热门话题。因为它的条件判定过于苛刻、操作要点过于密集,类似于改变释放方向的变体被认定仅存于理论之中——这时,叶秋用实际行动给了纸上谈兵者一些行胜于言的震撼。

论坛上,详尽的技术帖已经出炉。除了时机和步骤的拆解,还有一份基于全球玩家各项统计数据的可行性分析。简而言之,职业选手未必能复制,普通玩家更是想都不用想。即便只是照本宣科地把这个操作复制出来,也需要具备顶尖职业选手水准。评论区哀鸿遍野,跃跃欲试的读者们在理论和事实的双重夹击下不得不断绝了妄念,热门留言是这句话:看了许多攻略,却依然玩不好这游戏。

邱非开修正场打了几局,期间按照技术帖中的步骤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对手也是一位战斗法师,见他的角色每一次在发动伏龙翔天之后都紧随着几次不自然却有规律的左右踉跄,便识破了他的意图。

“兄弟,”对方留言道,“练龙抬头呢?”

邱非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抛来了一个B站链接,点开是各路游戏主播的龙抬头失败集锦,封面是叶秋的神秘黑影配设计台词: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叶秋是邱非最崇拜的选手。他的战斗风格不像张佳乐那样绚烂,不像王杰希那样诡谲,也不像周泽楷那样华丽,而是润物无声的抽丝剥茧,人送外号“教科书”。邱非自小名列前茅,尤其擅长整合零碎的知识点并将其编排为整体,依靠踏实的线性推理拨开难题的云雾。这种系统而自洽的思维习惯给他以安全感,至少在初等教育阶段使他所向披靡。在他看来,叶秋给人的刺激不是感官上的,而是理性上的,需要观众付出全副注意力才能品味,予人以心智的振奋;他的技战术蕴含着工整如语法的准则,提供了分析和学习的范本,恰恰是邱非眼中最可靠的。

邱非为偶像的创新而高兴,心情轻快地切出竞技场,为飞白打怪。不远处有个名叫“无可奉告”的战斗法师在练级,两人相安无事。这一片是威尼斯模样的小镇,红色石头垒起的建筑整齐地勾勒出狭窄的小道,穿插有水道和小桥;附近没有开窗的整面侧墙倚着一处高高垒起的平台,通向阳台和屋顶,可以作为紧急时刻的逃跑路径。飞白越过平台,在后巷解决两只小怪。才一回到高点,瞧见三个人正从远处过来,一路相当小心地将自己隐在各种障碍物之后。三人站位十分微妙,容易形成包抄形势。邱非直觉有诈,突兀向下面落单的无可奉告送去提醒:

“小心。”

对方回复了一个好友申请,附言:

“组个队?”

刚点击确认,无可奉告悍然杀向来人的方向。邱非见了疑似新手的蓝绿装,放心不下,从屋顶偷渡到敌人后方,观察战斗情况。道路十分狭窄,水战难度又高,河流成为了近战职业的阻碍。一人被迫退回建筑物的阴影,等待再次冲击的时间;忍者和气功师立即发动围攻。无可奉告似乎无路可逃,从桥上一跃而下。

邱非在队内频道中发送了三个感叹号。

不论临时队友是何用意,飞白已成为众矢之的。邱非作势攻击最近的拳法师,待对方防卫,盘旋在飞白周身的火属性炫纹即刻向气功师扑过去,同时急速操作,使炫纹重新布阵,和一记连突一同砸下去。新的冰属性炫纹立刻凭空生成,趁气功师忙于应对,邱非将其贴在圆舞棍甩出,把拳法家掼倒在地。又是一串炫纹鱼贯而出。连击次数统计的金字出现在屏幕最上方,阿拉伯数字不断跳动,快速刷新为九次。飞白以乘风破浪之势突破前方防线,守在最后方的忍者化作一缕青烟,凭空消失。邱非勉强以一对三,刚才躲闪了气功师的气波,胸口正中一把匕首。

河中突然水声大作,无可奉告出其不意地从三人间一跃而起,豪龙破军直捣忍者后心。

邱非立即会意,吃下伤害连击忍者。这边局面略一稳定,无可奉告已将另两位偷袭者掀翻在地,如风卷残云般熄灭了两个头像。忍者不久也血蓝耗尽,被打回复活点。邱非长舒一口气。对方头顶红名,杀人如麻,多半是仗势欺人的主,绝非随随便便可以对付的菜鸟。以他们的水平,如果不是无可奉告中途良心大发,恐怕他单枪匹马抗衡的那一分钟已是极限,之后将再也讨不到便宜。于是,飞白谨慎地退回原来的据点。这时,邱非的身边突然传来带有笑意的声音:

“水平不错,有两下子。”

邱非猛然转过头:

“是你?”

青年没理会他的震惊,只是说:

“你的微操和意识都很好。这个年龄的业余玩家,能打到这个程度很不容易。但是,你的战斗方式也太刻板了。这意味着,只要我掌握了你的一部分意图,就能顺藤摸瓜地推断出你的整体思路。可是方法论不一定能带来结果,解法不一定能产出答案。你现在之所以可以靠一招鲜吃遍天,是因为竞技水平太低,一旦进到更高层次,死守教条就容易出问题。荣耀不是这么简单的游戏。”

对方言之有理,邱非方才的愠怒被这番分析抑制住了。他消化了片刻,见青年收拾东西要走,连忙吐出最紧迫的疑问:

“你刚才是故意考验我的吗?”

“是。”

“为什么?”

青年慢悠悠地往吧台里老板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出来打游戏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要牺牲,总要看看值不值得。”

邱非肚子里有千百个疑问,没能开口。青年端着烟灰缸,与姓郭的老板交谈片刻,走了出去。老郭对来自这个角落的目光毫无知觉,只顾着埋头用大拇指翻阅账本,额角挂着几滴豆大的汗珠,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轻松。他的背后有一面粗糙粉刷的墙,覆有几张匠气十足的游戏原画海报。又有人遥遥地呼唤老板。老郭从狭窄吧台出口挤了出去,消失在邱非的视野当中。


匹夫

初三的寒假结束没多久,邱非提前确认拿到本校高中部的保送资格,几个月之后的中考只是走一次过场。担心学生们疏于复习,消息是由校方瞒着当事人直接传递给家长的,却不知如何纷纷走漏了风声——或许即便对家长而言,这个阶段性的胜利也是值得庆祝的一桩喜事。邱非的父母在他年幼时管教严格,后来他每次成绩不佳都十分自责,倒使父母不忍心再加斥骂,于是采取怀柔政策。临近升学关头,同龄人受到约束,唯独邱非享有别样的自由——每周末都能光明正大地玩游戏,雷打不动地持续至中考前夕。

出成绩那天,他多余地回了一趟学校,领了印有各科成绩的纸条。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远远高出保送协议生效的底线,只是各个科目都差了几分达到自己预期最理想的分数。尘埃落定,纠结这几分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正式大考的题目往往不如练习题难,反而不利于优等生拉开差距。正往回走,同桌快步追上,一把勾住他的肩,凑上来看分数:

“你数学不是满分?怎么回事?”

邱非在对方略显吃惊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把纸条揣进了裤兜。一打开家门,他就听到高压锅的噗噗声,父亲正把一盘刚炒好的青菜端上餐桌。母亲从沙发上起身,露出被挡住的客人:

“小非,看看谁来了?”

“伯母好,姐姐好。”

堂姐站起来,似真似伪地惊讶道:

“小非长这么高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男孩变起来也不遑多让,”做了一辈子检察官的伯母滴水不漏地奉承道,“下一次见面,估计要跟你爸差不多高了——妈妈也这么高,说不定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这位堂姐是家族里邱非一辈的老大,自幼成绩优异,如今被著名律所外派至东京办公室工作,拿着非常体面的全球性薪金。最先高考的是她,最先留学的也是她,自然成了家族的学业顾问,每家的教育事业到了节骨点都会和她聊一聊,连她申请期间为了备考LSAT而翻烂过几本词汇书都是家长们口口相传的神话。

“考了五百四十五,”期间母亲报告邱非的近况,“数学和科学没拿到满分,孩子自己不满意,我们都觉得很不错了。”

邱非没说话,专心地用筷子从排骨上扒下精肉,然后像只幼年猛兽一般快速咀嚼,把牙齿和舌头都紧紧关在嘴唇里,没发出半点不得体的声音。伯母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在全市也算得上高分了吧?”

“对,”堂姐点点头,“我一直听说小非成绩很不错。”

“他这点很好,”父亲说,“学习很认真,也很自觉。”

“男孩子坐得住,真的很难得。”

“哪里,还是贪玩的,”母亲笑道,“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他说假期想去打游戏的夏令营。我本来还想让他提前学一些高中的知识,以免跟不上学习节奏。”

“没必要,提前学点皮毛,不如踏踏实实地上课。况且,我们这种学生得学会放松才好。我高二的时候,上一个年级稳居第一的学长突然在高考前一周心态崩了,晚自习的时候在走廊来回走,一边喝酒一边大喊,不考啦,不考啦。班主任和几个副校长拿着拖把在后面追,也不敢吼他,深怕影响他拿省状元。当时所有班级都竖着耳朵偷听。”

“后来呢?”

“回寝室睡了一晚就正常了,发挥得很好。后来我在北大遇到他,跟他说久仰大名,他还很惊讶怎么下一级的人也认识他,我说其实我们那届全年级都认识你。”

大约是堂姐的支持拉近了心理距离,邱非也笑了出来。送走伯母和堂姐没多久,邱非收到好友的短信,约他在老地方开黑。所谓的“老地方”就是邱非初二时冒冒失失闯进的那间网吧,名叫“吉无不利”,老板姓郭,打得一手好游戏却很少显摆,自称荣耀的初代玩家。自从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不知名地头蛇的庇护,老板便对邱非等人的假身份证睁一只眼闭一眼。一见面,邱非就坦白道:

“我爸妈同意我去嘉世青训营了。”

“太好了吧?”好友们很羡慕,“成绩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就算少年老成,也总归是少年。邱非极力表现得习以为常,紧紧绷着一张谦逊而低调的神色,发自内心的雀跃还是撕开了一条小缝;不到三秒,强烈的情绪把整个表情都崩开了——邱非快乐地向好友们露出两排白牙。

“说不定还能见到叶神呢。”

“就算见到了,也不知道那就是他吧。”

“开玩笑,都潜入内部了,肯定知道叶神是谁的。”

“听说叶神还会到青训营亲自指导。”

“假的吧?那么大一个神,平时肯定忙死了,怎么可能还有闲心来管青训营这些菜鸟?”

“他有什么好忙的,又不用去拍广告做宣传。”

“别这么说,”邱非开口,“队长是有很多分内职责的。”

“反正,”好友难掩兴奋,“你要是见了他,记得偷拍一张,让兄弟们都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邱非表示拒绝:

“这不太好吧?”

对方狠狠拍了他的后背,顺势搭上了他的肩,往网吧里拐:

“迂腐!算了算了——说起来,最近嘉世状态不太好。”

第六赛季,嘉世以常规赛排名第六进入季后赛。相较前四个赛季的一骑绝尘,这是令人失望的成绩。轮回换了主力之后表现神勇,忍过第五赛季的磨合阵痛,本赛季以黑马的姿态杀进常规赛榜单前三。相比之下,嘉世在夺得三连冠之后,成绩便开始呈现单调递减的趋势。就在邱非中考前,季后赛开始,嘉世与轮回分到一组,以大比分痛失主场。粉丝内部人心惶惶,落井下石的外人也遍地都是。

“我看问题还是出在团队配合。苏沐橙有点默契,刘皓也有点智商,可惜两个人加起来还是抵不过一个雪峰大大。黑子一口咬定是叶神的问题,昨晚我和人吵了几十层楼,差点气死。”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秋狗成天把锅甩给队友,净会睁眼说瞎话。一会是磨合不够,一会又是实力不济。新来的苏沐橙和刘皓,哪个不吊打吴雪峰那种面瓜?”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走廊,对方隔空喊话,嗓音如雷。杭州是嘉世主场,叶秋的死忠粉不在少数。好友火箭般愤然窜起的同时,远远近近好几个脾气暴躁的粉丝也拍案而起。对方很是嚣张,半点没收敛,火上浇油地说:

“成绩一年比一年差,说辞也不知道换一下,如今人家新队员都熬成老帮菜了,还在沉痛悼念吴雪峰呢?常规赛第六,离季后赛一轮游也不远了,正好,放叶秋回去保养一下老胳膊老腿吧,免得下次又被周泽楷吊着打!”

“吊着打?残血干掉一半的红叫吊着打?对祖师爷爷客气点,叶秋发明枪体术的时候,周泽楷还在玩鸡鸡呢!”

“秋狗就会拿开荒年代的成就说事,一张白纸的时候,可不得放个屁都旷古绝今吗?如今竞争对手入场了,潮水退了,才发现叶秋一直在裸泳!”

“叶秋发明枪体术叫放屁,周泽楷成天吹三步枪体术又是放的什么屁?阿姆斯特朗旋风喷射连环屁?”

“老六在三甲面前狗叫什么呢?秋狗的数学不会是跟你们九漏鱼的主子学的吧?我建议你往地上撒把尿看看自己,神之领域的任务做完没有啊?竞技场哪个段的啊?孬种!”

双方的争吵已经引来了大量围观者。光天化日下,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不在少数,只有邱非的好友气得满面通红,挽起袖子就要往前冲。正迈开腿,邱非一把拽住了他,转向了出言不逊的人:

“光嘴炮没用,不服气就单挑吧。修正场,三局两胜制,如何?”

事实证明,有时冷静比激动有更强的嘲讽效果。对方的表情瞬间扭曲。他不怀好意地将邱非上下打量了一番,断定眼前乖乖男似的少年不足为惧,便翻着白眼一挺胸站起来:

“单挑就单挑,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一个老油条在邱非耳边说:

“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是谁?”

“小兄弟,”跟班道,“你游龄几年,不认识匹夫大神?”

邱非置若罔闻,只是向耳边警告他的人偏过头:

“他很厉害么?”

匹夫和嬉皮笑脸的跟班们发出一阵傲慢的嗤笑。邱非初生牛犊般的正常音量在压低声音的警告者眼中也有些令人尴尬。

“他在三区很有名。”

“原来如此。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没有进联盟?”

这次轮到叶秋的支持者们哄堂大笑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匹夫被戳中了痛处,不禁骂道:

“爸爸再不济,也比还在吃奶的玩意强多了!”

邱非眨了眨眼睛,从口袋里拿出了账号卡:

“我领教一下。”

“领教?”匹夫双手抱胸,拧过头跟班们讥讽地说,“他说他要领教一下,这可怎么办?”

跟班们配合地哈哈大笑。

“要是你输了,你就到嘉世门口喊三次‘叶秋垃圾’,怎么样?”

“那如果我赢了呢?”

匹夫及其跟班们一愣,笑得更大声了。他放出狠话:

“你要是赢了,我当场脱裤子叫你爸爸!”

“一言为定。”

邱非很平静,说完就在匹夫对面的电脑前坐下了。

“算你有种!”

匹夫高傲地一扬头,报出了房间号码。

作为在三区颇有地位的老玩家,匹夫的装备不可谓不强,甚至还有一件银武,邱非的飞白身上最贵的也不过是一件橙装。两个战斗法师进入地图,各色炫纹四处飞舞,难分彼此。双方的血条咬得很紧,随着血花和光效等幅下降。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与三区大神旗鼓相当,支持叶秋的围观者不由得为邱非高声叫好。匹夫一开始还刻意摆出吊儿郎当的模样来强调自己的强大,但是开局没多久,他的身体就开始一寸一寸地变得紧张。

不好的预感,在对方考究的攻击中疯狂蔓延——匹夫一侧身,刁钻的龙牙揪准角度袭来;他刚刚受身成功,迎接他的恰好是计算到位的怒龙穿心。血量咬得紧,不代表情况相差无几。匹夫再一次错失飞白的身影之后,意识到邱非已经不怵于与他以血换血,因为主动权正牢牢把握在对方手中。飞白打出毫不起眼的一记龙牙,匹夫血量清零。

此时飞白也已红血,似乎输得很憋屈。匹夫连忙一声怒吼,想给自己找个台阶。正当他骂骂咧咧地向登录器伸手,准备把账号卡抽出来,对面的另一只手探过来,按住了他。邱非连头都没有抬,干脆地说:

“再来。”

匹夫认为邱非要乘胜追击,不想被杀了威风,也不想成全对方的算盘,他便爆了个粗口,进入下一轮决斗。然而,这一次结束得更快。邱非的情绪越发稳定,手速慢慢攀上了巅峰。从起手的普通小招到收尾的大招,招招到肉,无一落空。伏龙翔天之后,匹夫再次血量清零,成为了“荣耀”两个大字的背景板。

围观群众鸦雀无声,坐在其中的邱非却丝毫没表现出得意,别说出言嘲讽,连表情都没有,活像赛后数据统计页面上的角色胸像。匹夫冷汗尽出。他纵横荣耀网游,仗势欺人已久,没料到这次撞上了硬角色。他正想说话,见屏幕再次弹出了一个战斗邀请,确认按钮上的默认倒计时还在不断跳动。端坐在对面的邱非,表情如同压抑着滔天巨浪的铅灰色海面,任谁都能瞧出盎然战意。身为模范学生,邱非从不说粗话,也很少挑衅,对垃圾话的火候掌握纯熟度远远不及匹夫,但是恰好是陌生的肃然让后者胆战心惊。

“不敢吗?”

匹夫咬牙点击确认。连输两轮,他迫切地希望扳回一局,于是改变了前两次的策略,向前连突冲击,快速拉近距离,企图抢占先机。不料,他一头扎向了飞白的矛尖,那里正闪烁着每个战斗法师玩家再熟悉不过的光华。固然匹夫想撤退,却为时已晚,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宛如平地起雷,六十五级大招豪龙破军!

大招起手,打得匹夫措手不及。他调转方向,只是让伤口偏了一点。战斗法师的所有招数中物理伤害最大的技能毫不客气地撞上了他的角色。豪龙破军的收招速度恰好也是大招之中最快的。飞白挽起战矛,带僵直的龙牙正中红心。匹夫把效果吃得死死的,正卯着劲儿,飞白的落花掌及时杀到,吹飞效果生生将他的角色掀过了头,浮空了——玩家最忌讳的状态之一。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喝彩:

“好啊!”

匹夫抓紧时机释放了强龙压。这是战斗法师五十级技能,判定极强,有强制倒地的效果。战斗法师在对手浮空之后往往用天击来衔接,这种低级技能完全不是强龙压的对手。匹夫本来憋屈不已,眼前却出现了翻盘的机会,不免得意洋洋。

可是飞白却在匹夫的视野里消失了。

邱非早已预判到了这出反击,果断走位。匹夫连忙取消强龙压,可是在空中调整位置和视野并非容易之事。飞白的绕背龙牙连突三连击来得猝不及防,紧接着终于是保留在手的天击,轻捷地敲在匹夫脚部,自带的上挑效果加上着力点引发的旋转,让匹夫更加手忙脚乱。

连击数上十,斗者意志被点燃,飞白的身上刷上一层金光。匹夫内心狂跳,像见到了蛰伏的野兽。自己一直没做出有效应对,自然恐慌;同时,飞白的速度大大地出乎了他的预料。匹夫自恃战斗法师老手,这是本不应该发生的事。他在三轮战斗的数次往返之间,基本摸清了邱非的手速,与自己大致相当。随着时间推移,邱非的手速却不降反升,差距已逐渐超出匹夫的能力范围,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手速的提升是循序渐进的,除非有长期专业练习,不然想在比赛中突然飙升是不可能的。这小子难道是个弹钢琴的?

飞白的武器是一柄精品七十级紫矛,各项指数都清清楚楚,只是邱非为它增添了打制技能——斗者意志一阶。斗者意志的触发条件是连击次数,这是十分苛刻的设置。水平相近的对手不容易打出大量连击不说,每一阶导致的数值变化都需要操作者重新适应,更添累赘。到了高段,每次攻击必须高于本阶规定连击次数的下限,否则便会前功尽弃,从第一阶开始重新计数。作为一个得不偿失、劳神费力的技能,斗者意志在竞技场乃至职业赛场都不可谓不是鸡肋。所以,战斗法师的经典加点方案里,斗者意志只需保留觉醒时系统附送的一阶,省下来的大量技能点则分配给其他招式,相比之下可操作性更强。邱非大体沿用了这套方案,只是多用了一个附技能卷轴。匹夫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阶的斗者意志,实际上,邱非的斗者意志点了两阶。

三局连败,向来被跟班们吹捧的匹夫一脸煞白。一片寂静中,突然有好事者拍起手来:

“来啊,叫爸爸啊!”

匹夫早已恼羞成怒,如今被挑衅,更是血气上涌。他猛冲过去,一拳招呼上对方的脸。那人的口鼻顿时像开了染坊,腮边冷热交替。他用手一摸,指尖全是鲜血。于是,他也飞快地涨红了眼,高叫着“我肏你大爷”,朝匹夫扑了过去。桌子板凳咣咣当当地倒了一地。顿时,起哄的、泄愤的、劝架的,一群人涌上去,打成一片。事发突然,邱非愣在原地。常年混迹网吧的好友们见状连忙将邱非往外一推。

“快走快走,一会儿警察要来了。”

邱非挣脱对方,正气凛然地说:

“我们没有动手。”

“你傻了,这可是在网吧,我们未成年!”

他们一合计,赶紧往外跑,不料郭姓网吧老板匆匆赶到,一声大喝:

“站住!你们三个,跟我过来。”

那两人还想接着逃,到底是邱非面皮薄,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同行的好友很讲义气,不忍抛下邱非单独面对,只好也退回来,悄悄瞪他。

“老板,”其中一人赔笑,“好说,我们也不是挑事的。”

郭老板面色霜寒,示意他们从吧台绕进后勤区。一条走廊,连着几个功能不尽相同的房间。最里面那间是起居室,门口的铁丝上还挂着几件新洗的衣服。老板安排他们在房间里等待,自己撩开窗帘,在阳台上打了个电话。邱非一行人站在里面,隐约能听见窗外的咆哮。好友跟邱非嘀咕:

“不是要找人来灭我们的口吧?”

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郭老板开了门,黑脸道:

“你看看你给我找的麻烦。”

来人走进来。邱非的眼睛睁大了:正是当初替他解围的那个青年。


虽然是萍水相逢,但是叶修和郭明宇都对邱非有点印象。他的荣耀玩得很好,有进军职业圈的潜力,更何况那身气质在网吧总是出挑的。作为过来人,他们二人对暗度陈仓的手段都门儿清。名为“张驰”的身份证显然是假的,登记照上睡眼惺忪的国字脸无论如何都和小树般笔挺的少年对不上号。

退役多年,郭明宇看邱非,总觉得自己有语重心长的义务。他年少时无心学习,到头来却怀念起了校园岁月。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吃了没文化的亏”,参照对象是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吴雪峰。叶修赶到时,三个小孩耷拉在房间里,听郭明宇训人。

“好了老郭,”叶修说,“你去前面处理,我来跟他们说。”

郭明宇又数落了几句便出门了。新来的人落座,指了指沙发道:

“你们别站着,看着挺奇怪的,先坐下来再说。”

三个小孩推推搡搡地在长沙发上坐下了。

“喝点什么?”

邱非一行人不吭气。青年好像早有预料,自顾自地说:

“白开水你们肯定不爱喝,汽水长身体的时候就少喝吧,有豆奶吗?”

他正要起身去找,邱非出声阻止:

“不用麻烦了。”

“麻烦什么了?”

“是我们约竞技场单挑才引发这一切的。您帮我们进网吧,结果我们反而给您惹事,麻烦您跑这一趟。”

青年倒了三个纸杯的豆奶,推到他们跟前的桌面上。

“还上竞技场了,”青年颇有兴趣,“赢了吗?”

“赢了,赢了三次,”邱非不知该自豪还是惭愧,“对不起。”

“跟我道什么歉,”青年说,“是你们逼他跟人打架的么?”

少年们本来准备受一通斥责,谈话走向实在是出乎意料。他们这才放心地把来龙去脉都和青年顺了一遍:他们是杭二的学生,刚刚中考结束。父母不允许在家打游戏,他们便组团来网吧一起补之前落下的比赛。他们都是叶秋的粉丝,在网吧讨论嘉世近况的时候,突然有人插嘴辱骂偶像(“骂得极其难听!”),他们便忍不住还了嘴,两边越吵越激烈。邱非挺身而出,要求和对方单挑。对方主动提出打赌,连输三局之后却不愿意兑现诺言,被旁人一刺激,就和人打起来了,然后才有了后面趁机而起的群架。

“小邱出面是为了平息事态,没想那个人自己食言还动手。哥哥,这事真的怪不到我们头上——”

青年含笑道:

“都说你们没错了。”

“可是,打架也算我们间接引起的……”

“后面的事不是你们能控制的。”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不知青年专程来谈话的意图何在。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次没被波及,纯粹是你们走运。如果下一次有人看你们年龄小故意拿你们撒气,打出点毛病来,谁能负得了责任?”

“我就是气不过,”其中一人嘟囔道,“他说叶神是垃圾,还要小邱输了去嘉世门口骂街,明明就是不安好心。他连小邱都打不过,也配贬低叶神的实力?”

青年哑然失笑:

“你们知道叶秋长什么样吗?”

三人都摇头。青年收敛笑意,语气严肃:

“你们冒这么大风险为一个陌生人出头,他领情吗?”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辩解起来:

“叶神不是陌生人!”

“叶神不是那种人!”

“叶神肯定明白的!”

青年见状,叹了口气:

“既然叶秋不是那种人,那么如果他有一天得知未成年的粉丝为了给自己出头而受伤,他会怎么想?难道他只会感到欣慰和感动吗?他会不会更感到担忧、愧疚和心酸?你们冲动行事,是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负责的行为。”

他的语气平和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三人扭扭捏捏地承认错误:

“对不起。”

“不用对我道歉,有一件事你们处理得非常好。对方不服气,不要亲自动口动手,用实力说话才是有效的。对于职业选手而言,也是一个道理:遭受非议并不可怕,赛场见真章,实力证明一切。”

邱非诚恳道:

“我们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行,就这么说定了,”青年语气很轻快,“敢紧回家吧,再晚家长就着急了。这几天先不要来网吧,避一下风头。年轻人火气旺,抬头不见低头见,容易生事端。万一又打起来,我就不好跟老板交待了。”

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只好一股脑把东西全拿了出来。一盒半开的香烟,一只打火机,一把零钞和钢镚,两张荣耀账号卡。其中一张略新,另一张的磨损痕迹很重,卡面被日积月累的小刮擦褪去了部分花样和颜色。三个少年的目光顿时牢牢黏了上去:无他,那两张卡实在是稀有——荣耀引入中国后发行的初版卡,还在市面上流通的已经不多了,早已有了收藏价值,光是一张裸卡就能在电商平台拍卖上万。青年见他们的表情,笑了笑。他从中拎出了新一些的那张,递到邱非面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邱非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连胜高手三局,也应该有点奖励,”青年说,“不过只是个小号,角色装备不好。考没考虑过以后打职业?”

惊喜之外,邱非的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异样,从青年的举动、称呼、说话方式和角度蔓延开来。顿时,邱非为某种可能而心潮澎湃。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青年那张带笑的脸。

“这是开心懵了?”

邱非缓缓伸手,捏住那张卡,却没有抽开。轻微的颤抖通过卡面传递到青年的手上。

“请问,”邱非咽下口水,“您是不是就是……叶神?”

他问完才发现自己在哆嗦;嘴唇紧闭,两排牙齿被扼在狭小的口腔里,因为飙升的肾上腺素而磕得砰砰直响。邱非的确仍坚持直视着青年的脸,目光的焦点却已经涣散了,落到藏有对方喜怒哀乐的眼睛之外的别处:额头、下巴、耳朵、经灯光照射的皮肤表面的毫毛……他的指尖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人的振动,他猛地向后挪了一寸,突然觉得自己离对方太近,近到了亵渎的地步。这使他的眼睛脱离了对方阴影的庇护,电灯光直刺进来。邱非狼狈地一顿眨眼。他再垂下眼往四周环境看,见对面的深灰色瓷砖墙角线溅上了白色涂料,浅色窗帘垂在落地窗前纹丝不动,微尘在光束中飞舞。这是意义重大的一刻,本应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征兆。此时此刻,一切都过于普通了。

青年镇定地凝视他,像被凡人马耳叙阿斯挑战的阿波罗。

“不是。”

原本被抽走的力量一寸一寸缩回邱非的躯壳,与之共同进退的还有难以言喻的失望。他直觉方才自己失态,闹了笑话。本来,他的推测完全基于一种不甚准确的直觉,没有任何证据可言;脱口而出,不过是冲动作祟。邱非还没来得及动作,大脑已迫不及待地批评起了自己。他的耳朵发烫,血液倒灌,心脏乱蹦,体内一片喧嚣,好似有个交响乐团在他的胸腔内调音。嘲哳之间他听到青年说:

“不是叶神,是叶秋。”

话音刚落,身旁的两位好友一跃而起。

“叶神!”他们尖叫道,“真的是叶神!”

邱非僵立在原处。

“叶神,”一人翻出一支笔,“您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签在哪里?”

好友左顾右盼一番没找到纸,一把抓起衣领:

“就……就签这件衣服上,行吗?”

叶秋果真签了;好友二人得寸进尺想合照,也被允许了。他们见他如此爽快,又不由得替他担忧,是否有人会把照片偷偷公开。叶秋说,没有对证,难不成谁说是就是?也得看有没有人愿意相信。这倒是真的,网上的烟雾弹已有太多,放一个真料观众也只当狼来了。

他叫来网吧后勤按快门,把三个少年揽在两侧。照片中的叶秋笑得十分舒展,头部略微向左侧倾斜了几分,天光被窗帘过滤了一道照过来,在他的脸上五官起伏间布下柔和的阴影。邱非被抓拍下了双手无处安放时的窘迫瞬间,笑容僵在半路,神似一个表情包,与叶秋的云淡风轻形成了强烈对比。对比之下,邱非越发懊恼于自己的紧张,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因这等小事向偶像开口要求重拍一次。倒是叶秋发现了他的纠结之处,说道:

“再来一张吧。”

说罢他自然地把手置在邱非的右肩上,又拜托后勤拍了一张。

邱非的恍惚一直持续到敲开家门。母亲见他的步子轻浮如梦游,疑心他受了什么刺激。走进卧室后,他打开手机相册反复打量那几张合照,心中涌起奇异的感动,不由得猛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回味着叶秋的一言一行,情不自禁地微笑。直到笑肌都酸痛了,他才发觉到自己正无意识间支使着脸做表情。他又把以前学习过的教程和录像回味了一遍,被电子转化过一遍而略有失真的声线终于找到了归属。邱非认识了真正的叶秋,如掌握了一份珍宝,满心都盛着甜蜜。


抉择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高一随着期末考结束了,实际上结束的是同级生们大同小异的生活,没心没肺的半大少年们突然面临着至关重要的人生选择,焦郁逐渐从高年级家长的口耳相传渗透到低年级学生的饭桌上,各路消息层出不穷:某领导的公子花重金请硕士毕业生代做作品集,把明暗交界线都画不明白的蠢货送进了伦艺;某老板的女儿在常规轮申请得到了耶鲁的青睐,实乃石破天惊、首开先河、光耀门楣;母亲某同事的女儿入选了领军计划,如果获得优先认定,有望被清华降至一本线录取;父亲某同事的侄儿获得了校长实名推荐,相当于一条腿踏进了北大校门;有人学科竞赛获奖,有人高水平艺术团入选,有人美术专业考试过线,甚至有人提前换外国护照或临时学健美操,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任文娱委员的姑娘坐在邱非斜前方。她虽然不曾表白,但是心思都写在那双弯月般眼睛里。以她在实验班中流的学习成绩,不论选文选理都与清北复交无缘;但是她从小练习艺术体操,有众多国际奖项和课外活动傍身,经过一番包装未必去不了三巨头之外的常春藤,或诸多“公立哈佛”和“南方哈佛”的其中一间。纵然费用昂贵,天差地别的未来摆在面前,姑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高考,委婉地打听邱非的计划。得到的答案令她惊讶。名列前茅的邱非竟然意图放弃学业,去做职业选手。惋惜的同时,她深感担忧:

“你告诉你爸妈了吗?”

“还没有。”

邱非少有地感到苦恼。以往的他过着按部就班的人生,不曾对离经叛道产生兴趣——荣耀改变了一切。如果他自幼调皮捣蛋,恐怕不必背负心理包袱;偏偏他习惯了以“别人家孩子”的逻辑来生活,产生了根本性的困惑。

他打算趁夏令营的机会向叶秋咨询人生。

方才结束的第七赛季,嘉世的状况仍然萎靡不振。嘉世在季后赛止步第一轮,早早地开始了不尽如人意的假期。粉丝怨声载道,黑粉彻夜狂欢。向来巧舌如簧的嘉世公关部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甚至没有暗中操纵水军引导舆论,专区一旦提及叶秋就会招来冷嘲热讽。

叶秋常驻俱乐部,夏休期间仍然会到青训营打指导赛,只是气氛急剧恶化:老油条阳奉阴违,胆敢违抗命令的新人均遭排挤和霸凌,久而久之也纷纷噤声。邱非住在一间什锦寝,室友有青训营三四期的老学员,经常外出饮酒直到后半夜,视已入睡的室友如无物,照样踹门开灯、抽烟叫骂。邱非以前住在中学宿舍,作息都是校方统一管理,同学们更是通情达理,哪怕起夜都蹑手蹑脚,哪里见过这等小人作派。相处几周,两边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再则,邱非从不掩饰自己对叶秋的崇拜,自然成了李睿等人的眼中钉。有一天,邱非到阳台取晾晒衣服,发现自己的一件衬衣落在水池的角落。他原以为是谁的无心之过,正打算重新清洗,只见一块沁开的蓝黑墨水突兀地跳入视野。邱非顿时心生不祥的预感,飞快地将衣服抻平。出现在这件刚洗过的白衫中央的,赫然是歪歪扭扭用手指写出的两个字:秋狗。

除了叶秋,还有几个正式队员暂时没有回家。某一次对战练习,从未屈尊莅临青训营的刘皓突然出现在邱非的身后,完整地看他打了一局,若有所思。邱非不卑不亢地问好:

“副队。”

“你就是邱非?”

邱非点头称是,随后安静地等待着刘皓的点评。对方用异常刁钻的目光把他扫射了一遍,挤出一个僵硬而敷衍的笑容:

“打得不错。夏令营还是全日制?”

“还没有决定。”

刘皓的口气微妙地夹枪带棒,似乎另有所指:

“那你最好趁早决定。”

说罢,他领着几个跟班匆匆离开了。

这天下午,俱乐部循例整修,切断了训练室的部分供电。没有空调的杭州盛夏的恐怖程度丝毫不亚于院线新上的惊悚片,主管索性给青训营放了一个短假。四下无人,邱非端了一杯冰可乐降温,伴随着电钻的震天响,仔细琢磨嘉世再第七赛季的最后一场胜利。近来嘉世打得中规中矩,一旦碰到上升期强队,往往输得很干脆——除了这一局。

团队赛中,微草和嘉世队长正面对抗,一叶之秋释放伏龙翔天,在万众瞩目中拧向王不留行。全场沸腾,斗气在转头之后却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完全没够着王不留行的衣角。这个半成品龙抬头引爆了话题,哪怕是嘉世久违的胜利也盖不过它的风头。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记者质问叶秋是否正在经历严重的状态下滑以至于无法完成自己的独门绝技,代表嘉世发言的副队长刘皓没有直接否认,只是生硬地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再明显不过的转移话题,媒体纷纷将其解读为默认。

龙抬头被视为战斗法师的技能之中“皇冠上的明珠”,令所有战斗法师玩家趋之若鹜,邱非自然不能免俗。他的水平相较两年前已经进步了许多,于是久违地比照着技术拆解尝试了几次,仍然以失败告终。这时,一个声音惊雷般从身后响起:

“练什么呢?”

邱非班门弄斧被逮了个正着,吓得差点炸毛。

“龙抬头?这玩意就像沙漠之鹰,在谍片和漫画里出现的频率比在靶场上还高,看着酷炫其实没什么实战价值,练它还不如练Z字抖动。”

“我只是好奇。”

“研究出什么眉目了么?”

“没有。”

叶秋笑了笑,拉开邻座的椅子,把邱非的键盘朝自己倾斜,操纵飞白释放伏龙翔天。飞白举着橙武战矛,向无人的对面猛冲。魔法斗气汇聚,具象为黑龙形象,裹挟着雷鸣音效扑到一半,生生拧过了头——正是标准的龙抬头。叶秋随随便便地给他演示了这个处于风口浪尖的传奇。论坛上言辞凿凿的分析跳进了他的大脑,邱非不禁脱口就是指代不明的三个字:

“为什么?”

叶秋听懂了,回答道:

“因为它的实战价值很有限。没有需要用它的地方,就不用。”

“第五赛季的时候——”

“龙抬头不是万能药,不如你来说说,为什么它不适用于这次比赛?”

邱非想了想,说道:

“韩文清是近战职业,王杰希不是。以他的职业特点和竞技风格,再加上附近有队友接应,不是不能应付。当时,一叶之秋和王不留行的站位也很典型,王杰希应该对龙抬头有所准备。如果把伏龙翔天打到底,收益不大不说,恐怕收招的时候还会吃亏。只打一半,想利用的不是技能的伤害,而是技能的影响。”

“聪明。”

“为什么不向观众解释呢?”

“龙抬头是达成胜利的手段而不是结果,不需要解释。游戏的程序是确定的,游戏过程之所以具备不确定性和多样性,正是因为具体操作被玩家的个人选择驱动,这是电子竞技的魅力。如果连技能选择都要一一打报告,比赛还打不打了?观众们不清楚太正常了,难道我们也要跟着他们胡闹么?”

邱非暗地捏紧拳头,只觉得四周凉意逼人。

两人又在竞技场打了几盘,直到汗如雨下,热得实在受不住。邱非告别叶秋,回到寝室冲澡。出来时,原本空无一人的房间被一帮来意不善的不速之客挤得水泄不通。一贯对他不理不睬的曾升河主动开口:

“听说叶秋专门给你开小灶?”

“开小灶?”

曾升河的语气一开始还有试探的成分,得到了否定便笃定起来。仿佛得意于自己的明察秋毫,他翻了个白眼,忙不迭地甩出他所认定的关键证据:

“今天贺铭叫我们一起吃饭,看到你和叶秋在训练室。”

邱非冷冷地说:

“如果你今天也在训练室,队长也会和你打的。”

“谁稀罕。”

李睿同样冷笑道:

“看来你小子入了叶秋的法眼,马上就要青云直上了。我们这帮人还不得赶紧来巴结巴结,毕竟以后都要给你抬轿咯。”

“大家都是队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什么蒜,叶秋任人唯亲又不是一次两次。上赛季的战术安排都看见了吧,他和苏沐橙一枝独秀,别人都是绿叶衬红花。我说呢,为什么队里拿不到像样的名次却能年年拿最佳搭档?”

孟永鸣做捧哏:

“他还好意思说别人的数据有问题,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没见过哪家的副队长比刘皓还惨,居然被取消首发。”

王泽去年才被提拔入队。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于是此人打着关照老同学的旗号,三天两头到青训营耀武扬威,显摆自己先行游历的见解。此时便是他出场的好时机,只见他轻蔑地笑道: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那个副队长的位置指不定是为什么才给的。刘皓在第三赛季结束的暑假就来嘉世了,和苏沐橙是同期。他当初在青训营数一数二,反而是那个眼睛长头顶的女的在第四赛季出道了。我们当时都替他打抱不平来着。眼看压不住人家的势头,叶秋当然要拿点小恩小惠来麻醉别人了。他这几年实权抓得稳稳的,什么好事先让苏沐橙领了。刘皓呢,纯粹就是一背锅侠,成天挡在媒体镜头前替他擦屁股!”

“老板容许叶秋这么瞎搞?”

“陶轩?呵呵,一丘之貉罢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就是他力主苏沐橙出道。谁知道他怎么猪油蒙心呢,大概对某些我们提供不了的服务非常满意吧。我估计他现在也后悔来着,苏沐橙如愿出道,翅膀硬了就想飞,这些年和叶秋越走越近,至于陶轩嘛,怕是皇阿玛已经老了。”

对此恶俗揣测,一群人笑得前俯后仰。

“当初我们去找陶轩给刘皓讨公道,陶轩拍着桌子让我们滚蛋。我们还以为他跟叶秋情比金坚呢,没想到如今倒是窝里斗起来了。刘皓也是脾气好才任人拿捏。换成我,早就辞职走人了。”

“不然当初吴雪峰为什么着急走?第三赛季开始的时候还在展望未来,一拿了冠军就宣布退役,紧接着就是力捧苏沐橙,中间都没有缓冲。吴雪峰做了三年的副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连欢送会的主角都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空有皮囊的女人。”

“苏沐橙那种长相的女的满大街都是,只不过仗着电竞圈女的少,矮子里拔将军而已。”

“有一说一,苏沐橙确实长得可以,值得一透。”

“有什么用?女的拉了灯都一个样。”

“给叶秋接盘还是算了吧。”

“刘皓跟我说过,他要是走了,嘉世真就完了。怎么办,只有留下来,继续忍着呗。反正叶秋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我看现在这成绩,也得意不起来。”

“他倒是脸皮厚。不引咎辞职,打算待在队里养老不成?”

“他今年高寿?”

“二十五还是二十六?”

邱非再也听不下去,夺门而出。伴随着身后的讥笑,狠狠反手甩上门。

走廊上还有另一个人——叶秋。两人在夜色中无言地对视良久,明白了彼此的处境。年龄更小的那方先撑不住了。愤怒、愧疚、疑惑和担忧,种种情绪几乎快把他撑破。邱非张了张口,泄出了一阵浓重的鼻音。他只好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蚊音:

“他们故意说给我听……我不知道……”

窒息之中,邱非却看见了对方的微笑,于是他剩下的话也不必再提。或许是错觉,那抹微笑甚至掺杂了欣慰和褒奖的色彩,这使他不敢细究。叶秋抬起手,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周末,叶修刚把苏沐橙送到机场,她就接到青训营主管打来的电话,要她转告叶修,邱非和一个叫孟永鸣的同期生在训练室斗殴,情节非常严重,请他尽快回俱乐部一趟。 苏沐橙一时没法把三个关键词联系起来:

“邱非?斗殴?严重?”

叶修赶到时,两个当事人已经被隔离开了。孟永鸣被交给崔立处理,主管的手边则领着鼻青脸肿的邱非,看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少年如一头初嗜血腥的幼狮,高高地仰着头,拳头在裤缝边紧紧捏住,呈现拒绝和解的姿态。他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擦鼻血时蹭下的深色血迹。叶修当机立断:

“我先带他去医院。”

邱非生硬地说:

“医药费我认,道歉不行。”

主管面露为难。他万般料不到这个一向礼貌又省心的孩子打起架来居然下手极重,而且油盐不进,倔得像头牛。他用一个折衷的方案打圆场:

“把人打成这样,事情闹大了也不好处理。你们还都是未成年,传出去影响不好。这样,邱非,你们各退一步……”

“你知道什么?他先挑事,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被触到了哪片逆鳞,方才平静下去的火山再次喷发。邱非额角青筋毕露。主管彻底没辙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来人。叶修瞥了一眼怒气未消的邱非,深知此时不是讲道理的好时机。他绕开当事人,向主管询问:

“谁先动的手?”

“邱非。”

“他不是会随便动手的人,为什么?”

“就是这个问题,”主管无奈,“他们都不肯说。”

“有其他人在场吗?”

“没有,午饭的时段,训练室里就他们两个人。”

“他们以前有什么过节?”

“过节?没听说,他们还是室友,要有矛盾我早该知道了。”

叶修的猜测被坐实了大半。

“麻烦你给家长打个电话,”叶修向主管交待,“到第一人民医院。”

叶修先把邱非带去洗手池前,清理了面部和手臂上的血迹,再找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要了一顶鸭舌帽。医院离俱乐部有一段不长不短的尴尬距离,眼下不适宜骑车出行,他在楼下叫了出租车。他们一路没有交谈,直到挂号,叶修才问: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二零零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叶修抓着笔感慨了一句:

“我都快大你十岁了。”

他们一起在诊室外的公共座椅上候诊,叶修问:

“你以前打过架吗?”

“没有。”

“难怪,”叶修说,“你下手还挺重。”

“他活该。”

邱非简短地甩出结论。叶修一笑,不欲纠正: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

“打人也有道理吗?”

这话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早已习惯了邱非的恭谦,叶修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回忆起多年前计划离家出走的某个人,不由得感慨这些品学兼优的“别人家孩子”一轴,对付起来不见得比对顽劣成性的人更简单。

“动手偶尔不失为解决办法,只是事前得想清楚后果是什么、能不能承受。你知道斗殴有什么后果吗?”

这时,上一位病人已经拿着处方离开。医生是戴着厚重镜片的爷爷,扫了来人一眼,立马皱起眉:

“你们这些小孩,顾着一时痛快,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上次也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把鼻梁给打断了。康复期间遭了多少罪就不说了,后来拉去整容科都没把样子救回来。原本挺俊的一小伙子……”

邱非脸色一变。

好在只是皮外伤,叶修领着邱非去找护士处理伤口,拉他在公共区域的等候位坐下。

“疼吧?”叶修幽幽地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对不起,”邱非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该和人打架。”

“以后还会遇到很多这种事。观众朝你嘘,给你扔水瓶,你怎么办?”

邱非一时语塞,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热血从他头脑中退潮,困惑却一拥而上。他心有不甘,把每个字都咬得很仔细:

“难道只能就这样被误解、被侮辱吗?一点解释和反击都做不到?”

无疑,一种隐藏在日常背后的权力关系的凸显,使少年感到困惑。如果叶秋在场,恐怕能从浩瀚书海中更精准地抽取出一个理论,把看似天经地义的现象之后的荒诞都说得更清楚。话又说回来,面对眼前这个少年,又能讲什么?如果过早地展现了残酷的真相,如何能若无其事地抛下他走开?

“不是做不到,”叶修说,“是有更好的反抗方式。”

“可是,人怎么应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呢?哪怕只承受一分一秒都不应该——你不应该啊!”

少年一急,向来挂在嘴边的敬语都忘了说。

“应不应该,取决于你追求的是什么。”

“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为之奋斗的东西,其实是很私人的理想,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才做的。为什么打比赛,甚至为什么成为职业选手,这些问题都很重要,它能决定你在这条路上能走成什么样、走多远。为粉丝而打、为金钱而打、为虚荣而打,不是不可以,要靠这些拿到冠军却很难。如果能拥有别人的理解和支持,我自然很感激,它们却不是我站到这个位置的初衷。将它看得太重,不过是作茧自缚。不受非议不代表有尊严,不受约束才是。”

折腾了一天,邱非耗尽了精力,没过多久便靠着墙壁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女性嗓音在说话:

“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家只有这一个孩子,万一出点什么问题……这种心情,你为人父母的那天自然就会明白……”

邱非的睡意被一扫而光,挣扎着站起来:

“妈妈——”

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的辩解。叶秋说:

“先跟你妈妈回家。”


“老师在家长会告诉我,只要你保持状态,他有信心把你送进清北。”

“我现在才高一,没有可以完全保证的事。”

“保证?再没保证,也比你去当职业玩家有保证多了!我去年毕业班里的纪明书,从小一直想学音乐,最后还是去了光华。她一个市状元都不敢保证,你哪里来的底气来讲打游戏有没有保证?”

“没有保证。既然都是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去达成的事情,那么打职业还是上学,对我而言是一样的。”

“一样?你在学校会和人打架?”

“这不是地点的问题。”

“在学校你会认识这种人、发生这种口角吗?邱非,我们一直都是很开明的家长。你自己想一想,从小到大,你提出的要求,我们哪样没有满足?你想要去打电子游戏的夏令营,我们也让你去了……因为我们相信你,你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能够适可而止。结果呢?你真的太过分了。”

杭州是嘉世的主场,作为一线教师,她见过许多成绩要死不活的学生立志做职业选手,后来都没了音信。他们很清楚,高考是为普通人设计的,赛场是为天才而设计的,后者远比前者残酷。

“从参加工作算起,妈妈的教龄已经二十年了,每三年就有一届学生毕业,每一届都会有学生去非常好的大学。在他们报告大学生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你不知道,当初看到你的中考成绩和排名的时候,我和爸爸有多高兴。我们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小非,只是我们不想给你压力。我们当时还想,有一天我们能送你去北京……”

她没再说下去,泪眼伴随呜咽声没入布料中。这一定让她感到很为难,连在儿子面前也控制不住泪腺。

父亲从医院岗位上匆匆赶回,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在抽烟。作为心外科医生,他向来极度自律,不沾烟酒。邱非突然想起抽烟的叶秋。与他的娴熟相比,父亲的动作要生疏笨拙许多。叶秋的手堪称完美,父亲的手却饱受风霜的侵袭。邱非轻声说:

“您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他暂时妥协了,心底的愿望却从未真正熄灭。邱非接受母亲的安排,到新加坡旅行以转移注意力。绿意盎然的南洋理工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以及行走其中的意气风发的学子,本该点燃他对大学的向往,可是他的脑子里只有游戏。回国时,第八赛季已经拉开了序幕,伴随着嘉世一系列令联盟大跌眼镜的赛绩:二比八败于临海,三比七败于轻裁,三比七败于越云,遭遇强队时的惨状更是不必多说。旷掉晚自习前往嘉世俱乐部,邱非途经西湖,撞见一池残败的荷叶,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注意过周围的景色。

嘉世大门口抗议的粉丝已经散去,空余一地纸屑。围墙的栏杆后建有一条绿化带,装满了各种垃圾。见有人来,保安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认出邱非后才放行。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叶秋的房间所在楼层,刚出电梯间,便听见微敞的房门泄出急促的键盘敲击声,与游戏时骤雨般的节奏不同,应该是叶秋在打字。傍晚已过,叶秋却浑然不觉,没有开灯,借着屏幕和微弱的天光看本子上的字,不知不觉地把眼睛凑得极近。邱非心中燃起一团无名火,猛地打开了主灯。叶秋抬起头,眼睛应激地眯成了一条缝,认出了来人:

“邱非?”

邱非得以打量叶秋和房间的全貌:叶秋的眼下有一道黑影,下巴处新冒出胡茬,嘴唇干裂。平日里,他说话的速度轻快且调子沉稳,现在说话的声音却飘忽至极。电脑桌面上的瓷杯、满载烟灰的玻璃缸、揉过的废纸团……一片狼藉簇拥着屏幕上的写得密密麻麻的文档。

那是一份精细到了敌我双方具体动作的战术安排。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邱非绝不相信一个职业战队竟然需要这种颗粒度的指挥。按理说,每个选手都是本职业的高手,意识和操作已深入骨髓,对情势的判断有自己的一套哲学,不需要逐字逐句的安排。在比赛当中,只需遵守几个关键词便可以自由发挥。嘉世在团队赛的问题,不在于领导,而在于执行。执行的疏漏,不是由个人能力不足导致的,而是不合作。叶秋写的这一份更像是新手区的傻瓜入门教程,通过事无巨细的说明和连篇累牍的限制,规定技能选择、操作要领、位点,消灭任何偏航的空间和借口,达到预判一切预判的效果,依靠于依赖于大量的文字输出。

联盟的数据报告的其中一项,是统计每支战队在比赛中所用文字信息的数量,以字数计。团队频道主要用于情报传递和指挥,信息的精炼和队内默契程度有直接相关性,是衡量一个战队实力的根据之一。嘉世的指挥者是作为主攻手的叶秋。他需要多高的手速才能在快节奏的正面攻坚中,观察场敌我双方的情况?需要多高的算力才能穷尽所有可能,作出如此详尽的安排?毫无疑问,这是脑力、精力和体力的透支,是对职业寿命的磨损,它本来完全可以被避免。

邱非心惊肉跳。他从未察觉嘉世的空气是如此凝重……实在是安静得过分。灯光明亮,将叶秋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极度的寂静之中,连电流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灯管在交流电的流淌下以高频微微闪烁。叶秋尝试适应了一下,最后还是投降道:

“把大灯关了,行不行?”

邱非一言不发地摁熄了灯。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的LED灯打开,照亮了叶秋的桌面。叶秋捏着笔,看着邱非一脸执拗地举着手机给他打光:

“你这样举着多累啊。”

“不累。”

叶秋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重新写画起来。

“不行,”叶秋突然说,“你这么给我打着灯,我还挺紧张的。”

他说罢又画了一笔,玩笑道:

“这得怪你,我一紧张就画歪了。”

邱非却没有笑,直勾勾地盯着笔记本。他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面对母亲的责问,叶秋丝毫没有辩解,只诚恳地说:

“我的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邱非简直要跳起来问他:你为什么需要为青训营里的打闹负责?你为什么要为卑鄙之人的所作所为买单?你为什么总要被推上风口浪尖?你明明自顾不暇,为何还要顾及我的情绪?

邱非的喉咙又胀又酸,哭的冲动在不断冲撞他的咽喉,他换气都不敢,生怕一不留神就绷不住内心翻涌的情感。

“队长,”他的声音干涩,“你累吗?”

叶秋沉默了一下。

“那也不能放弃啊,”他抽了口烟,“好歹是队长啊。”

下一秒,邱非手中的光源剧烈地抖动起来。叶秋伸出手,揽住少年毛绒绒的后脑。

不是感同身受,这份庞大的痛苦早已超出了他可承受、乃至可想象可共情的范围。叶秋成就嘉世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却是邱非还没抵达的数字。他清楚地意识到两人间存在的距离,不仅仅是年龄上的,还有身份上的,这使他们之间的交流和感情永远不可能对等。邱非恨自己,唾弃自己的年轻,巴不得立马能站进岁月的风雨中,如此至少还可能有一点话语权,去面对叶秋平静得令他费解的表情。怎么可能不悲哀、不愤怒、不失望呢?可是,即便现在的他感同身受于这一切情绪,难道与叶秋本人有什么关系吗?

太不公平了!

邱非终于忍不住,狠狠地一拳捶向了自己的另一只巴掌。他嚎啕大哭,沉溺在叶秋如海洋般广阔而残忍的宁静中。


逐日

邱非办理退学的时候,对此有所耳闻的年级主任大为惊骇:

“他真的要去打游戏?”

“虽然我们比较保守,但是孩子很坚持。他从小到大就从来没这么坚持过一件事,”母亲已从起初的崩溃中恢复,回复得很平静,“让他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吧,我们只能支持他。”

年级主任像在看天外来客。

“你们保守?”他迫于身份咽下了更难听的话,“如果你们都算保守,那么天下没有开明的父母了!不能什么都由着他来,他才几岁?孩子,你真的想好了?你知道以你在我们学校的排名,如果保持到高考,至少也能去浙大吗?”

邱非不敢回头看母亲的表情,哪怕她克制得极好。

“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

每年六月,为防高考失利的学生跳水自杀,西湖和钱塘江都停着几艘打捞船,船身挂的标语就是这句话。年级主任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在申请表上戳了一个公章。邱非面无表情地领过表格,向他鞠了一躬。

再从行政楼出来,邱非已经正式脱离了这所他待了四年的学校。原本了如指掌的一草一木都显示出与他身处其中时截然不同的模样。水滴状的合金雕塑倒映着他不知是快乐还是忧虑的脸,背后暖色的教学楼隐隐传出朗诵和讲课的声音,其中有几个窗子后就是他的同班同学——从此,这一切都与他完全无关了。

转入全日制,需要住进嘉世的宿舍。母亲特意调班,协助办理手续、搬运衣物和整理床铺。安顿完毕后,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日式快餐店,主营改良版的拉面,兼售米饭和各种小食。邱非点了一盘麻辣牛肉炒饭,却没料到其中辣椒如此凶狠,连配套的例汤都压不住。母亲吃的是一碗清淡的番茄拉面,看他一个劲儿吁气,于是用小碗给自己另外盛了面,将剩下的整碗都推给了他。这反而加重了邱非在年级主任办公室里体会到的羞愧。

知子莫若母。气氛太僵,母亲努力调动邱非的情绪:

“和你们叶队聊过了吗?做职业选手的事。”

“聊过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为理想而一意孤行或为油盐酱醋而妥协都不丢脸,关键是要做最适合自己的选择。职业寿命短、社会认可度低、风险高、退路少,甚至是从业人员素质,都是目前的电竞行业客观存在的缺点,要考虑自己有没有承担的觉悟和能力。”

出于刻板印象,母亲原本预备与嚣张无礼的小混混交涉,故而对医院里意外通情达理的叶秋印象不错。这番劝解让她对他的好感又上升了几分,于是回到嘉世俱乐部与叶秋见面时,她向叶秋悉数交代了邱非的情况,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请叶秋多加关照。知书达礼的女性本就受人尊重,更何况她动之以情,所以并不讨厌。长期处于相对单纯的环境中,母亲养成了一种“我若以诚待人,人必以诚待我”的信念,偶尔会导致一些麻烦。比如送邱非去欧洲旅行时,她主动向导游透了底,也是请对方看在孩子独自出门的份儿上多加关照。结果,旅途中导游与邱非等人产生了矛盾,由于知根知底便无所畏惧地私仇公报,在机场把邱非支离人群,打算给他找麻烦。亏得邱非英语不错。察觉异样时,他一路询问机场工作人员,抢在导游借题发挥前,在退税处与大部队集合。

送走母亲,主管带他四处适应环境,突然感慨道:

“好好打吧,虽然战法在嘉世不容易出头,但是许多队伍都有这个职业的需求,我们培养出来的战法还是很吃香的。我听说你学习成绩很好,那么你以后去国外联赛也可以。叶秋挺喜欢你的,抓紧时间多向他请教请教。”

这番话不论是语气还是言外之意都有些怪异。当时,邱非无暇细想,直到冬天再回忆起才恍然大悟。


相比参加夏令营的前两年,第八赛季的叶秋更忙碌了,出现在训练室的机会也更少。队伍的貌合神离被邱非看在眼中,无计可施,只能更加勤奋地埋首于练习。一次考核时,叶秋前来观战。待他点评完毕,邱非突然问:

“可以有两个同职业选手同时出现在比赛场上吗?”

“可以,只是双职业打法非常讲究,很多时候是弊大于利。”

“如果是一主一辅的配置,一个正面攻坚,另一个查漏补缺,如此会增强整体实力还是会过于累赘?”

“这种配合有一个专有名词——影子战术。很多时候,双职业时手段过于单一、短板更加突出,但是两者如果流派不同,双职业也可以形成有效的配合。虚空的双鬼,一斩一阵,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不过,吴羽策和李轩也不完全是影子战术,他们的地位更平等,强调配合而非补漏。”

“即便是这样,影子也并不能落下太多吧?”

“正是如此。影子对职业的熟悉程度应该不下于主攻手。要做一个优秀的影子,大局观甚至需要超过主攻手。只有这样,才能在已经非常优秀的主攻手身后发现更隐蔽的漏洞,从而恰到好处地查漏补缺——来,打一盘,我带你感受一下。”

他拿出的是一叶之秋,这很反常。考虑到神级账号对普通账号压倒性的优势,叶秋一般不会用一叶之秋打指导赛,而是随便在抽屉里翻一个小号。好在邱非在青训营得到的战斗格式并不弱。作为首屈一指的高手,他的角色装备以橙装为主,甚至有几件银装,和一叶之秋的差距虽然大却也不至于影响对战的走向。

很快,邱非察觉到了更多的异常。相较以往的指导赛,这一次他打得格外吃力,而且这种捉襟见肘的局促感,并不是由尚可忍受的账号差距所带来的——耳边叶秋飙升的手速带来的键盘声正在往前所未见的程度发展,攻击节奏也越来越让他难以招架。就算比起决赛场上的对决,此时的叶秋也有点过于凶狠。背向连突、V字天击、神乎其神的大招变体、七个真假莫辨的幻影龙牙……荣耀教科书玩弄技能和套路的娴熟程度,就像女娲拿捏掌中的泥土,哪怕最低级的技能也暗藏杀机,被挖掘出丰富的操作和效果,连时间、光效和声音都被利用充分。邱非的每一个漏洞都被捕捉,抬头便是蓄势待发的大招,逃无可逃。

这是一场另类的指导赛。它不是往日那样春风化雨的教学:宽容地面对漏洞与失误,丢出启发性的陷阱,手把手使人感知到缺陷,并引导人克服与化解。相反,叶秋在用指导者强悍的技术,不断制造出利于发挥的场面,然后用这些机会将最顶尖的操作一一展现出来,交到被指导者的手中。

不再循循善诱、层层深入,只有步步紧逼、环环相扣。斗神的确毫不留情,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后紧跟着刁钻的穷追猛打。种种令人心潮澎湃的顶尖操作,种种令人血脉偾张的成熟意识,从每一个细节、从共同的整体迸发出来。连击的金色统计数字翻上了屏幕顶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超高段斗者意志被激发。邱非旁观并亲历过数次叶秋的指导赛,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技战术差距所在。叶秋的凶悍分明是在讲,如果邱非无法回以凶悍,那么顶尖的职业赛场将永不对他开放。

“录像了吗?”叶秋笑着拍醒他,“生日快乐。”


年关将近,杭州又湿又冷,气温创下近年新低,还飘起了小雪。室外万物被一视同仁地覆了层薄薄的白霜,清晨的西湖更显得冷寂。在零星的人声中,邱非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去灵隐寺赏雪景,本想顺便为他祈福,不巧正值生理期,怕扰了佛门净地,于是打算改日再专程前往。邱非为她的过分虔诚感到十分意外,想起堂姐说过的话:许多父母的智商在晋升考生家长后会直线下降,当时做学问的伯父甚至鬼使神差地听信了某保健品的宣传,认真考虑过购买,让她“提升记忆力”。或许,自己的境况在母亲眼中与高考无甚区别,同样地性命攸关。

叶秋退役了,只留下了最后一次指导的录像。身为有“嘉世太子”绰号的邱非竟然是从杂志报道得知的。如今,仅仅年长一岁的孙翔当前,他在嘉世的地位变得非常尴尬。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听过几次情况,问流传在各路小报的“内幕消息”是否属实。同样的内容也从不怀好意的同期生那里传进了他的耳朵,大概是说叶秋在战队处境不佳时,以退役这种不管不顾的方式脱身,拿嘉世来做复出的垫脚石。对此,邱非总是礼貌而冷淡地一笑置之。

“小叶也实在不像那种人,”母亲暗地松口气,“从言行举止来看,应该家教和品性都非常好才对。”

不信归不信,他的推断其实并无支撑,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倒是有模有样,反转再反转了好几次,无可避免地在邱非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我难道真的了解叶秋?除了叶秋还有谁能驾驭散人?实在按捺不住心情时,邱非尝试过与叶秋重建联系,可发送向各个已知小号的信息都石沉大海。

可能我对他而言终究只是一个普通后辈而已。他们之间天然存在的某种距离并不是哪怕更亲密的师生关系可以消弭的,或者说这是师生关系本身内在的界限,需要另一种性质的关系才能破除,例如亲人,又例如爱人,再例如莫逆之交。我出生得太晚了,邱非想,连一点痛苦都无法为他分担。

第八赛季结束,嘉世出局,又一个夏天来临。阳光从一早便显出威力,青训营里的人也十分懈怠,邱非却一如往日地准时开始训练。下午,主管、崔立和陈夜辉一同前来,要他参与踢馆兴欣战队。他平静地应下了,好像不知道那支风暴中心战队与叶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直到他的耳机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邱非难以置信。传言散播的种子埋伏已久,此时破土而出,愤怒感终于狂风般席卷了他的头脑。突然之间,他所有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心驰神往,都与笑话无异。像是一只瓷瓶被打碎在脑海里,记忆的碎片在巨响中四散开来。网吧里施以援手的叶秋身后,透出母亲因夜不能寐而充血的双眼;医院里好言相劝的叶秋身后,堆着父亲遗留在茶几上的烟头;训练室里尽心指导的叶秋身后,附着老班主任无奈而遗憾的叹息。鼠标与练习册,台式机与写字桌,键盘与试卷,体育馆的霓虹与教室的日光灯……

难道被他视为榜样和信仰的叶秋,居然只是一个骗子、一个伪善者、一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那个“最合适的选择”如果全数建立于一个谎言,那么遵照着他的指导前行至今的自己,不就是全天下最滑稽的傻瓜?自己让母亲落泪、让父亲叹息、让老师惊诧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邱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冷道:

“承蒙指导,不胜感激。”


他急切地渴望一场胜利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表达鄙夷,于是他抢先一步,与曾经的信仰挥矛相向。

战矛相撞,邱非操作斗魔师身形一转,半步走位,一记落花掌朝着寒烟柔推了过去。再次相撞,往返几次,似乎谁都没能占到便宜。双方的身边同时闪出魔法炫纹,又是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走位方式,角色两相跳开时,炫纹碰撞在一起,刷出不同效果的状态加成。移动力增强的寒烟柔抢位出击,瞬间游至斗魔师面前,增加了防御力的斗魔师则以攻代守,向龙牙袭来的方向释放连突。寒烟柔战矛一抖,蛇身一般略显柔美的招式猛变,又快又准如蛇信的天击登时扑了他个满怀。浮空!

“对局面的预判还是不够。看到我用的是龙牙还送我一个炫纹,连突在那里不能中断吗?你在着急什么?”

邱非的视角被猛然掀起,他没有任何徒劳的犹豫,抡起战矛就是一个霸碎向后扫去——没有命中,它的目的本就不是命中,而是意图逼迫对手走出视觉死角。寒烟柔的身影终于重新现身。斗魔师落地,紧接一个翻滚,回手推出落花掌。

“不错,”叶秋又说,“现在第二击就可以找到方向了。”

寒烟柔倒跳,反向连突刺;邱非早有准备,以天击相迎。判定相近,同时命中。寒烟柔浮空,斗魔师强硬吃伤害,乘胜追击。这时,一个冰属性的炫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身上。邱非躲闪不及,仍然保持冷静。瞥了一眼被激发的状态图标,他略一盘算:这个负面状态只能造成百分之五左右的速度削减,差距相对位置而言不足为虑。赶得上!他没有取消,顺势操作,战矛直刺而出,却见对方如海燕般轻巧掠过。

不,不对!本身能够赶上的。邱非心中一惊,快速调整姿势应对,尚未来得及收招,熟悉的咆哮已杀至跟前。怒龙穿心如闪电般劈下,顿时斗魔师血条暴减,与此同时,叶秋轻轻道:

“连击数数漏了吧?”

那个人正透过寒烟柔,把他的急迫尽收眼底。邱非咬了咬牙,意识到自己不如想象的冷静。他转过身,持续开足马力,两柄战矛再次交缠。寒烟柔的招式看似朴实,实则狡诈多变,时常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折,将斗魔师逼入角落。邱非调动脑力和手速,在山重水复之处浴血杀出,随后反抄回来,与强大的敌人正面对决。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流逝,血条也一寸一寸地磨损。邱非不知道自己支撑了多久,手指已经久违地有了酸涩感。对面的寒烟柔仿佛不知疲倦,它竖起战矛,百龙流星打倾泻而下——斗魔师告负。

邱非一拳砸在桌面上。还是输了!拼尽全力,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到底是棋差一着,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给对方以惩罚吗?

还未从愤怒和遗憾中抽离,他便听见对面的人淡淡道:

“录像存好,回去好好看吧!”

什么?邱非一惊,扫视左右,发现所有人都惊异地观察着他。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身走出众人所在的房间,叶秋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畔——腔调和内容都离奇地熟悉。他不明所以,只是机械地、习惯性地照做。

录像观看完毕,一切疑问烟消云散。

这场一对一的对决,长达可怕的二十三分钟。

若只是要戏弄他,叶秋何至于耗费整整二十三分钟?这分明是一场指导赛,事无巨细,用心良苦。邱非猛地回忆起,不久前,就是在这个房间,就是在这个时间,也就是在这样一场指导赛后,叶修最后一次以队长的身份回答了他的疑问。

“游戏的吸引力在于引导玩家向极致伸展出注意力和行动力,这种专注本身带来的感受就是你的‘心’。”

“如果自身的‘心’才是游戏的目的,那么参加联赛有什么意义?”

“联赛的重点在于技战术的精进,是抵达‘心’的路径。”

“对你而言,成为职业选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任何状况下都不放弃保持你的‘心’。”

“在这个过程中,不被人理解没有关系吗?”

“没有。”

“被人误会也没有关系吗?”

“没有。”

“不被人支持也没有关系吗?”

“没有。”

观众席上不明所以的破口大骂,新闻发布会上刻薄犀利的质疑,网络论坛上字字诛心的指责,甚至是自己最看重的少年的误会——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邱非只犹豫了一小下,猛地站起来。

不,其实他还是没有想好要怎样同叶秋开口说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赞美、询问、感谢、挑战,还是告别?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邱非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追到对方身边去。正如比赛最后关头,一切运筹帷幄和患得患失都已无济于事,只能把行动交给直觉。

他迈开腿,一步一步,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像是要去追逐那轮不曾落下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