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时间
2019-06-02
分级
G
字数
3611
进度
1/1

第七赛季,叶修预知到风雨欲来,久违地回家并告知了叶秋自己即将解约的消息——这一次,他意外地得到了对方的支持。

快使我高扬,
像一片树叶、一朵云、一阵浪涛。
我碰上人生的荆棘,鲜血直淌!
时光的重负困着我,把我压倒,
我太像你了:难驯、迅速而骄傲。


天已渐暗,没有路灯。对面有几间冷清的商铺,打烊得很早。最近北京整治市容,腾退了一批杂院,胡同也不再让机动车驶入和停放。叶秋一路走过来,见门口台阶上蹲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那人本在走神,见来人停在面前,立刻站起,摁亮了打火机。属于双胞胎的两张格外相似的脸在摇曳的微光间闪烁。叶秋暗地舒了口气:

“我说呢,祸不单行。”

“姥姥不住这儿?”

“她返聘了,嫌这里离医院太远。你要回来,我给你配把钥匙?”

“不用了,我坐坐就走。”

“坐坐就走,何苦在门口等这么久?”

“我难得回来,您能不能给我一回好脸儿?”

叶秋没接茬。他录入指纹,输入密码,电子锁随之不断鸣叫,最终响了与众不同的嘀嗒一声。门开了。叶秋把门向叶修敞开:

“进来吧。”

穿过花园,客厅里有一张浅色的意大利沙发,因为边角的木作借鉴了中式古典家具的造型,倒也和周围环境很融洽。茶几上甩了几本杂志,领域、语言、开本和视觉风格都不同。叶修从中捡起一本《电竞之家》:

“这是谁的?”

“除了郑老师,还能有谁?”

“我估计也是。”

占据了最多的篇幅的是上届冠军微草与后起之秀轮回一战的赛点回顾。他随手往后翻了翻,被折角的一页主动跳到他面前。黑底白字,标题用带裂纹的艺术字粗体写道:

嘉世到底怎么了?

叶修快速浏览了一遍:

“郑老师看了?”

“你说呢?”

叶修笑了笑,说道:

“怪丢人的。她说什么了?”

“她说,”叶秋慢悠悠地复述,“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叶秋倒了些白开水,自顾自地喝,完全没打算顺手给叶修来一杯。

叶修本准备好道谢却落了个空,只好起身自行接水。他佯作不满: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算哪门子的客?”

“不速之客。”

“还挺有自知之明,”叶秋开门见山,“我能帮上什么忙?”

“此话怎讲?”

“你这个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所以无事才要多登——真有事了,才不显得唐突。”

“原来是未雨绸缪来了。要下什么雨?”

叶修顿了顿:

“我可能要解约。”

“老实说,不意外。”

“你怎么不盼点我好?”

“哪敢。”

叶秋面无表情地拨弄着手中的钢笔。

“离开这一家,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

叶秋这才显示出一丝意外的神色。他略微挑了挑眉:

“奇了。”

两人陷入沉默,叶修注意到他们无话可说。叶秋是和他活在不一样的世界的人。竞技、比赛、排名、联盟,这是他日常面对的词汇,对于叶秋却很陌生,而且不具备任何力量。他很难向他解释它们对他有何种意义。

叶秋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去洗漱。离开房间之前,他又确认了一遍:

“你真的没什么要我帮忙的?”

“比如天凉了,让老陶破个产?”

叶秋翻了一个白眼。

“歇了吧,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北京即将入夏,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雷雨。雷声在远处的云层中低吟,很朦胧,又很清晰。他没见着闪电。空气湿润,凉风习习,院子里的树叶与水声交错,沙沙作响。夜晚那么安静、湿润、清爽,有一点像夏天的杭州。冬天的杭州有时也下雪,却从不似北京。每个城市的太阳都一样,雪却各有各的不同。

天色已晚,叶秋懒得临时叫人来铺床,就让叶修跟自己挤一处。这是他们在出生之前就在做的事。叶修比叶秋早几分钟被医护拎出来,光明正大地占了口头上的便宜。他们谁也不服谁,整体相安无事而局部鸡飞狗跳地度过了童年。原本以为要继续齐头并进,其中一人突然拔腿就跑。在姑且算得上一帆风顺的青春期,骄傲与放纵曾如影随形,使叶修从未被真正的惶恐、畏惧和迷惘淹没。“真正的”,他终于咀嚼起这一词汇的确切含义。这样的情绪如果有,也只是过去经历中短暂到微不足道的一刻。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曾经执意逃开的东西却让他不曾真正面对“死亡”。他与苏家兄妹见面,苦难如溪流汇入海洋之中。这么多年来,支撑他的信念到底是什么?如果最初他不是因为这样或那样宏大又伟岸的抱负而来,他的出走又算得上什么?

“我听见你说梦话。”

“我说了什么?”

“没听清,最后像是在笑,抽了几下——又或许是哭?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解约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一旦退役,复出有一年的冷冻期。”

“只是解约,为什么非得退役?”

“我的合同签了十年,现在还没到期,但是老陶已经等不及了。他很可能会开一个我无法接受的条件,比如留在队里当陪练什么的。”

“卧薪尝胆了这是?”

“他只是算准了我出不起违约金来逼我退役。叶秋,我今年二十五。”

“我知道,我俩是一天的。也就是说他打的这个主意:等你退役那段熬完了,你这职业生涯也差不多到头了。”

“正是如此。”

叶秋沉默片刻,从旁边的枕头撑起上半身,威严地望着他:

“我说你要不就干脆回来吧。”

“回来干嘛?”

“什么不能干?”

“能打游戏吗?”

“你这辈子就想打游戏,是吧?”

“我倒是想打一辈子,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违约金多少?”

叶修报了个数字。

“就这,”叶秋瞠目结舌,“你出不起吗?”

“出不起,又出得起——其实你知道不是钱的问题。”

“看出来了,你就是想赢。”

叶修笑了笑:

“那个地方,即便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来,也没人想输。”

叶秋狐疑地看着他:

“你当真一点规划都没有?”

“多多少少有一点吧!”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打没准备的仗。说说,我来给你参谋参谋。”

“我有一个朋友,”叶修说,“荣耀玩得特别好,后来死了。他生前花大心血捣鼓的玩意儿都在我手里,我觉得这事没完。”

“你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都是。”

“如果非得二选一?”

“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如果是前者,你明天肯定走不了,如果是后者……”

“怎么样?”

“那就去做。”

再见面时,叶修带了一支新队在六里松打挑战赛。叶秋顺带瞄了眼各路报道,结论是一致的:凶多吉少。叶秋从朝阳开车到海淀,在观众席的人群中看双方以他所陌生的种种经验和原则交换技能。他前面坐着一个沉默的女孩,黑发的釉质反射着竞技场上五彩缤纷的光。

叶秋第二天便要返校,比赛结束后约叶修见面。两人吃过饭闲逛,走进一家隐于闹市的书店。天花板低矮,墙上挂了一幅装裱后的书法作品,上面写: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叶秋小时学用钢笔,为此还练过一段时间的书法,有幸得一国手指点,对方曾经从一堆匿名的作品中唯独挑中他的那一幅,说笔势矫健,很有天赋。后来中学改用签字笔,许多课外兴趣也因为学业而暂停,因此武功荒废,字越写越普通。父亲至今也会偶尔提起此事,却只当是儿子的才华的一个侧面证据。活在信息时代,是否写得一手好字,已不那么重要。如果是,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种微小的谈资,是锦绣上一朵可有可无的花样。

他们朝着机场进发,靠近航站楼的地方,公路被架起来,横亘于平摊的机场建筑之前。司机驾车没入檐下阴影,缓缓停在国际出发的门口。有人拖着拉杆箱急速奔跑,滑轮在地面上磨出连续的闷声。门口守了几个安保人员进行防爆检查,一条伸缩护栏带拉在入口。

等待期间,叶秋提起话茬:

“你知道,我们这行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的。”

叶修痛心疾首:

“哈佛法学院都对我弟做了什么?”

“这一课还是嘉世教的。如今你重出江湖,自立门户,也是万不得已。陈果的确是搭上了自己的全副身价,或许给了一定的支持,但是恕我直言,如果不是你一手包揽了很多经营上的无偿劳动,兴欣不可能走下去。这种关系,尤其是在规模扩大之后,光凭公序良俗很难约束。毕竟,光是你一手拉扯出来的账号,估值都能轻松超过她的资产。你可能觉得我小人之心,不过我还是丑话说在前头:如今的陈果未必不可能是下一个陶轩。你不用急着否认,十年前,陶轩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叶修沉默片刻:

“你说得是,我当初应该……”

叶秋没让他说完:

“你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

“吃一堑长一智吧!”叶修坦然道,“总不能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叶秋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话中有话地说:

“你和游戏的关系只有这一种么?”

叶修会心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叶修帮叶秋推了个小车,把他送到安检区。两人都明白,叶修已将自己抛入恐怕是此生至关重要的风暴之中,若未得偿所愿,今后便永无宁日。叶秋头一次希望他晚些回来。

叶秋展开双臂,下颌贴在叶修的肩膀上。机场的空间高挑又宽敞,透亮的玻璃幕墙,平整的混凝土、冰凉的梁柱……喧闹被落雪般的纯净与静谧所掩盖。叶秋放开他,像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头上叮叮咚咚地响起广播声,两人就此分头,没有任何忧伤或喜悦。这些情绪将会出现,或早或晚,伴随着镭射灯光、尖叫与掌声,但是绝不是现在。

眼下只有分别。蜿蜒的伸缩带入口站着一位安保人员,漠然地注视着人群。叶秋登上航班,起飞前空乘的问询一概没听见。那天,他跨越北冰洋飞向波士顿,中途睁了一次眼,只见舷窗外静止的紫红色云霞,奇异地持久,似乎永不消逝。前二十余年在北京的时候,他也无数次仰望过这日落前绚烂而短暂的一刻。


把我的话传播给全世界的人,
犹如从不灭的炉中吹出火花!
请向未醒的大地,借我的嘴唇,
像号角般吹出一声声预言吧!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1


  1. 出自雪莱《西风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