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All Means
孤注
旧金山的天色暗下来,云堆积在远方,层层渲染出逐渐加深的橘黄与紫红。风获得了动力,从海面拂向大地,急速扑向招摇的城市灯火;海鸟悠然长鸣,尖啸四散,从云层里脱弦而去。他在种种声响之中面对仅存的旧友,但即便是现在,陶轩也丝毫不怀疑当初他的判断,更不否定从前的选择。如果有后悔,那八成来自于对当初意气用事留下把柄而未能侥幸的遗憾。
在充当过街老鼠的时刻,陶轩认为自己远谈不上冷漠无情。不,离那远得很。幽灵和良知无疑绊住了他的腿脚,为此他有几次迟疑,也有几次踌躇和往复。如果他把一切做得更决绝,那么——他作此假设——而今背负骂名的不会是自己。也许他会在国宾馆的花园里悼念往昔,那又如何?至少他并非一无所获。孤独的滋味于败者如火上浇油,于胜者却是锦上添花,才显示出其可入文入画的滋味。
当时天阴沉沉的,雨丝在人造水池表面戳出个个同心圆,草和池水一般绿,山则是灰色的。杭州的春夏之交一如既往地烟雨蒙蒙,西湖上空浸着一层缥缈的薄雾,以至于对岸的灯火倒不那么明晰。陶轩缓慢行驶滨道路上,斜前方突然掠过几个鲁莽的行人,他狠狠摁响喇叭刹住了车。
车窗在前些日子出了问题,没来得及维修。陶轩撤下在控制键上徒劳敲打的手指,忍住骂娘的冲动,警告意味地瞪了对方一眼。那几个横穿马路的人半是侥幸半是无赖地嬉皮笑脸。几颗从行道树叶片间漏下的格外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啪闷响;雨刷与玻璃摩擦,吱呀一声将水的痕迹抹去。他重新踩下离合,从树影中挪出来。
小区车库在不远处,乘电梯到一楼再走几步,就是嘉世俱乐部。陶轩娴熟驶入,一口气窜进车位。刚给车熄了火,便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点了支烟。
烟雾很快充斥在密封的车厢内。陶轩不为所动,一面在原地沉思,一面兀自大口猛吸。没过多久,白烟扑进了他的眼睛。他咳嗽了几道,一把推开了车门。获得了暂时的解放,他调转视线——后视镜里照出一双红眼睛。
他拧开广播,当前栏目为未婚男女牵线搭桥,游戏规则是由女嘉宾唱歌出题,对出下一句的男嘉宾可获得联系方式。来电的姑娘唱的是近年一首流行情歌的开头: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因为调子起得太低,以普通人的音域,她的后半句便格外干枯,是无论如何都让人提不起兴趣的类型。陶轩一边好笑相亲这种很大程度以貌取人的活动如何在电波里进行,一边毫不意外地听着男女主持以表演式的夸张腔调描述女嘉宾大概率属于路人级别的相貌,大有说媒的节操。很快他回过神来:自己不外乎五十步笑百步。
烟很快燃尽,陶轩还没打算回去。他把一只脚伸到车门外,从裤兜中的烟盒里抽出了下一支。
俱乐部黑洞洞的,走道上仅有的光源是零散分布的安全通道标识。电脑前蹲着一个白光勾勒而出黑色剪影,屏幕闪过花花绿绿的光效。叶秋在做练习,左手在键盘上急速飞舞,右手指间那根烟的顶端,灰已经积攒了很长一段,随时都有火星烫裤子的风险,叶秋无动于衷。他经常丧失一种节律性的东西以倾泄无处安放的活力,缘此感受不到过度消耗的疲惫。陶轩把袋子跟钥匙一起丢到叶秋手边的桌面上。
“还没吃晚饭吧?”
“久旱逢甘霖,”叶秋没推辞,“多谢多谢。”
他撕开包装纸,退出操作数据统计的页面。切至首页,战斗法师在屏幕一侧威严站立,时不时比划出一个经典招数。陶轩从旁边拖出一把椅子,一时兴起,提议道:
“我来打几盘。”
叶秋不吝于与任何人分享游戏的乐趣,当即和他换了个位置,喝着可乐观战。陶轩操作小号进入竞技场,光标晃悠了一大圈,才找到改头换面的图标。为求稳妥,他选择了团队战,顶部转出一个光圈开始自动搜索。地图是一片热带雨林,蜿蜒却宽阔的河面围着半岛,易于藏匿,不利于远程和正面交锋。由于河水所占比例较小,往往以陆战为主、水战为变数。
战斗法师在出生点刷新,队长指挥队员们埋伏,预备和对手打游击战。陶轩刚选定藏匿地点,打杀声已仓促响起,近处却一片寂静。犹豫片刻,他决定与大部队汇合。才露了个头,对方枪手的三发子弹立时扑向了他。陶轩下意识侧耳,叶秋却没有发出任何提醒。他被迫用落后了至少一个版本的操作勉强应付。队长恨铁不成钢地叫着陶轩完全陌生的六十级大招:
“怒龙穿心!怒龙穿心!你们村刚接宽带吗,不会用怒龙穿心?”
陶轩在键盘上茫然搜索快捷键。由于急昏了头,听叶秋发话如见救命稻草,不假思索地摁了下去。积蓄到满点的怒龙穿心顿时倾巢而出,一声咆哮响彻雨林,冲向已空无一人的前方。叶秋摇了摇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轩自讨没趣,索然无味:
“好久没打,手生了。”
“你多久没登录过了?”
“不知道。半年?我哪有空打游戏。”
“也是。”
叶秋简短道,重又转向显示器。陶轩已被踢出团队,回到了首页。
“开个小号吧,我带你。”
“算了算了,你打,”陶轩顿了顿,“他们说老吴限制了你的发挥。”
叶秋本来要进副本,闻言侧过脸:
“谁说的?”
“记不清了,《电竞时代》的某个撰稿人起头的吧,说上次打皇风,你正抓着扫地焚香输出,结果他过来一个捉云手就把你的攻击节奏打断了。”
“如果不是那个技能放得及时,我早就被神圣之火给点了。他们有没有分析两队输出和治疗在场上的站位?有没有对比老吴和皇风牧师的视角?有没有注意郭明宇被老吴拉开前后阵型的改变?还有我的技能树呢?”
见陶轩语塞,叶秋略微皱眉。他停下手中的操作,向陶轩所在左侧转过身,几乎是语重心长地说:
“老陶,我不是说你,总是时不时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不是老吴有两把刷子,我当初能让你去把他请过来补沐秋的空?”
对此数落,陶轩尴尬一笑:
“我不懂这些,随便看看而已。赛场上的事么,还是你说了作数。”
“繁花血景是一种配合,我们也是一种配合。依我看,相比张佳乐和孙哲平,吴雪峰和我才最该拿那个最佳搭档,也就是有些人有眼无珠,对配合的定义太过狭隘了。鉴赏水平不行,这是他们的问题,不是老吴的问题。”
陶轩心下不悦:
“说到这个,百花因为繁花血景拉了不少赞助。”
“原来你拐弯抹角地想跟我说这个。”
他的语气显得毫不意外。
“有几个大厂联系我,点名要你上。你去吗?”
“不去。”
陶轩不由得恳求道:
“不是一般的合作,说出名头来吓一跳,这种机会放娱乐圈都得抢。”
叶秋冷笑:
“我见过世面,能把我吓一跳的只有谏山创当选日本首相。”
“谏山创是谁?”
总有这样的时刻——他感到代沟已然加深。相处多年,他们已不再对关照表达感谢和惊喜,客套已经被对彼此的了解所取代。他知道他们最心无芥蒂的时段已经离去了,叶秋重新变回了一个谜。这个谜有时在他的指法上,有时在他的战术上,有时仅仅在眼神上。陶轩不再能轻易地看清那双眼睛,叶秋早就从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成长为顶天立地的青年,甚至比同龄人更为持重老成。青春期男生汗蒸蒸的躁动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拿捏着无形的尺度。陶轩曾经目睹的放肆和纵情,如果还有,也不会出现在如今他们共处的场合中。
属于他们的场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训练室转移到了办公室。陶轩几乎忘了当初他怎么与叶秋一拍即合,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他们的劲分明已经不在一处了。然而,那些看似美好的日子并非消灭了一切矛盾和忧虑的乌托邦,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对峙,双方都在试探客气表面下埋藏的地雷,据此进行调整和重建。现在,他们对彼此的构建几乎抵达了一个极致——已知的极致和未知的极致,因此他们再也无话可说。
导致这种局面的是谁?听上去像在质问一个罪魁祸首。可是,这是错的吗?陶轩烦躁地想:这是我犯下的错吗?身为老板,职责本就不止打游戏那么简单。他自认忠诚地履行了份内之事,叶秋的未知也不再是他可推理、可体会的部分。
陶轩在毕业之后做过几年沪漂,父母本着小富即安的中庸智慧,期望独子尽早回到杭州,同样捧上铁饭碗再拥有一个家庭。当时全国房价已有抬头之势,凭着早年几间地段优越的不动产,家里已衣食无忧,但是陶轩的目标不止如此。抱着野心也好、妄念也好,年轻人总是相信自己别有造化,盘算着闯出名堂。
他起初经营网吧,后来搞起了职业战队。每一次预算都激进地远超手头可支使的资源,每一次父母都凭着近于怯懦的保守劝他选择折衷方案,唯恐失去本钱。念大四的时候,他谈了附近师范院校的女朋友,常去一家小有名气的面馆吃饭,掌柜是一个厨艺出色的本地老爷叔。有一次闲聊起来,陶轩撺掇他到白领云集之处开分店,对方不屑道:小兄弟,我要有那本钱,还用开这店?早就享清福去喽!女朋友随之一笑。她长着一张苹果脸,身材小巧玲珑,出自本分的上海小康之家,坐拥一套估值千万却无法套利的不动产。姑娘和他的长辈一样厌恶风险,乃至吵架提及宏志,她拿自家父母的名言数落:吃相难看。陶轩回敬:给资本家做一辈子骡子的命,给你一个亿也就会买个房,说不定还买的是汤臣一品。姑娘气极反笑:你倒是想做资本家,也得看八字受不受得起泼天的富贵。没出一年,他们分了手。
联盟主席金成义已经宣布要在第三赛季结束后辞职,即将接任的那位姓冯,五十岁上下,来头不小。掌权后,他在位于北京朝阳的总部召集联盟各战队经理开会。陶轩返回杭州时,市区仍然下着小雨,柏油马路被水润得漆黑一片。陶轩在机场租了一辆车,顺带接父亲回家。父亲从河北扫墓归来,他的一位至交在某段高速公路岔口遭遇车祸,当场身亡。事情极为突然,以至于父亲错过了葬礼,这些天才请假专程前往。
陶父是恢复高考之后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的典型,成绩够不上当时急于改变户籍、养家糊口的贫穷学子们最为追捧的中师,不得已又多花了几年学费读了高中,继而考上师专,被分配到国企工作,因祸得福。从机场回城区的路上,他们穿过西兴大桥。钱塘江面雾气浓重,将河水同对岸密集的建筑物包裹成一团形状不明的乳白色胶体,隐约能见边缘在翻滚。紧闭的窗面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风刮擦着汽车的外壳,嗖嗖直响。父亲的老同学把窗打开,湿漉漉的新鲜空气一拥而入。
“习惯不了,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陶父叹了口气,“总觉得还会看到他抱着孙子在菜市场和我打招呼。”
对方撑在窗棂上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甩出窗外,说道:
“老朋友没了,感觉底气都没了。以前一起的时候,做什么都不怕,总觉得自己身后还有人呢,现在就不一样了。”
车厢内无人开口。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重,陶父从后座向前探身,拍了拍陶轩的肩膀,突然转过话头:
“你那个——战队现在如何了?”
“还成。”
“你这番忙里忙外,比之前多赚得了几个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就是有钱人玩票,不是咱们老百姓能发家致富的行业。你看哪个穷人去搞收藏?因为艺术品是流通性很差的商品,增值慢,门槛又高,不是什么明智的投资。我看你不如见好就收,免得亏到血本无归,才悔之晚矣。”
他把手往陶轩的座位上一拍,一锤定音:
“我看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时代在发展,”陶轩打官腔,“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不是说什么娱乐至死,奶头乐的钱才是最好赚的。”
“就算有好机会,哪能轮到我们捡?不如就开网吧,好歹每天有进账,看着也安心。”
“回报高的,风险都大。”
“那有什么用,”父亲的老同学插嘴,“我们当时还流行炒股呢,香港人都跑到上交所来了,结果碰到金融危机,照样打回原形。”
陶轩无奈地笑了笑:
“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都是资本市场那套东西,靠不了谱。年轻人还是太浮躁了,真要踏实点,就应该让你爸在单位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我学的是计算机。”
“计算机,”对方不屑地重复道,“谁给你说工作一定要专业对口了?你看看你爸,还是中文系的,这辈子干什么营生?当会计!”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乐意,”陶父说,“年轻人嘛,让他去。”
“也是,撞几次就知道回头了。”
沉迷于输出人生经验的老同事被生生打断,还没死心,似乎非得让小辈学到一点什么不可。他沉吟片刻,从后视镜觑了陶轩一眼,却对陶父道:
“咱们当时同级那个谢……谢什么?”
“谢国群。”
“对,谢国群,有点小钱,后来不是也在搞收藏么?”
“听说还搞了个私人藏馆,是不是?”
“早给败没啦!有一次,他从别人家里看中了一把苏作的红木椅,说是当年的晋商祖宗从清朝传下来的。那把椅子倒确实是真的,骗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卖;已经信了,他又看中边上那个明代木柜,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说歹说买下了。拿回去叫人一看,完了,从头假到尾。包浆、挂灰,没一样不是做出来的,连做旧都是火碱烧的。木材呢,也是影子木那里头最劣质的那种,废品回收都嫌占地!”
他爆发出一连串大笑,陶轩暗地里为不合时宜的开怀而皱眉。陶父说:
“这我倒不知道。”
“他买那个‘明代家具’,零零年的时候,你猜花了多少?”老同事往后视镜里一挑头,示意陶轩接话,“你猜?”
“我哪知道……”
陶轩明白对方在指桑骂槐,碍于父亲的面子,只好勉强赔笑。对方不依不饶地伸出五个指头,示意他继续猜。
“五百?”
“你不知道,”对方得意洋洋地揭开谜底,“五万!”
“哎哟,那可真不少。”
陶父作痛心疾首状,有意无意地当了捧哏,仿佛陶轩注定要步其后尘。
“零零年的五万。”
“相当于现在十万了吧?”
“不止,十多二十万。”
陶父果然上钩,敲打陶轩道:
“二十万,够你开分店了吧,够不够?”
送完长辈,陶轩立刻驱车前去观赛。正值晚高峰,陶轩堵了大半路,眼前红尾灯直连天边。临近八点,他收到吴雪峰代叶秋发送的短信,托他去学校门口接这周放假回家的苏沐橙。于是,他打亮左转向灯,抹过方向盘,向着绿化带缺口靠近,回拨了电话。
“沐橙在哪里等?”
“稍等,我问问,”吴雪峰把话筒移开,“老叶,老陶在路上了,问你沐橙在哪里等他。”
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另一个人接过了手机。
“喂,老陶?”对面换了叶秋,“他们校门口的甜品店,你知道么?”
“知道。”
“得嘞,挂了啊。”
“好好打。”
“废话,必须的。”
车载蓝牙自动掐断了对方挂断后遗留的忙音。他调子很雀跃,仿佛陶轩真的说了什么让他觉得十分有趣的笑话似的。走到如今,要盘点这五六年来陶轩的成功创业得益于什么,制作精良的荣耀算一个,高瞻远瞩的联盟算一个,除此之外,无往不胜的叶秋也算一个。
他算摸清了一点:这人骨子里十分犟,不易操作,但是很可靠。一开始陶轩暗喜于自己眼光精准,如今想法已大不相同。可靠归可靠,陶轩乃至嘉世却不能总是依靠于他,合格的经理不应该将其经营业绩全盘系于某一个技术骨干之上,仰仗其意愿和状态而活。况且,任何老板都不会允许自身利益受制于旁人。
路穷
陶轩和叶秋一干人勾肩搭背去吃夜宵的时候,啤酒还很便宜,经常发生玻璃酒瓶因受热不均而炸裂的事故。那阵子,叶秋初来乍到,苏沐秋听他满嘴京腔觉得好玩,便卷着舌头有样学样,儿化音乱加一气,什么洗澡儿、吃饭儿、睡觉儿,叶秋问他“你在哪儿”,他回“在网吧里下载儿”——叶秋倒抽一口冷气。
事到如今,回想起苏沐秋,已是恍若隔世。最先接到死讯的人是叶秋。他在第一时间支开苏沐橙,独自去了支离破碎的现场。比起他的心理状况,陶轩更担忧的是正在筹备的职业战队的前景。既然苏沐秋已经死了,如果叶秋再崩溃了,那么他为此投入的上百万怎么办?
陶轩从不否认自己天性中投机主义的痕迹。他参加高考的时候,金融危机还没到来,互联网也还没有崛起,分数够不到上海财经大学的王牌专业,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报考了计算机系,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踩到了风口。毕业之后,他在公司写了几个月平庸的代码,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高端资源都掌握在顶尖大学的毕业生手里,自己在信息时代的浪潮中注定只是一朵泡沫。
他向来敢做,从繁琐的校园网看到了施展拳脚的余地,便集合了一批同学开发了更轻捷的手机应用,协助查收站内信和选课。尽管水平有限,项目在主创人员陆续毕业之后也很快因为后继无人而凋零,但是确实算得上是陶轩的第一次创业——有胆做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二次就是荣耀职业赛。
“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搞的。”
父亲那位号称见多识广的老同事斩钉截铁地说。
陶轩憎恨这种无知又保守的傲慢,心底有千百个理由。他们懂不了,有人能懂。吴雪峰和关榕飞从清华毕业,能让他们放弃肉眼可见的平坦大道的行业,岂不就是下一个金矿?
他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他们拿下了两个冠军,对第三个势在必得。常规赛旗开得胜,连关榕飞也加入了庆祝的行列,正跟吴雪峰聊起往事:
“那次数据库堂考被删表了,我直接没分了。创得快的人都没了。当初创用户的时候管理员权限是可选的,所以全班一半都是管理员,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估计是有人批量删除。说起来,你们考试怎么会在一个数据库里操作?为什么没有权限隔离?”
“助教让我们改进HSQLDB的log……”
吴雪峰心领神会:
“这库特别恶心,改起来很麻烦。”
“助教完全是傻逼,特别爱装怪。我让他查日志,他说没证据不让。”
“你投诉课程,说考试有问题。”
“可是没证据,要是被咬定是自己太菜,不就GG了?”
“考试有人能删库,这种漏洞不就是问题吗?助教是谁?”
“毕冉。”
“他呀!难怪……”
陶轩突然插嘴: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
被打断的吴雪峰和关榕飞同时转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疑惑。
陶轩突然有一种隐约的烦躁,这种烦躁与他面对油盐不进始终不肯接受广告的叶秋时是一样的。他在两人独成体系的交谈中,从那些陌生的词汇和人名里再一次体会到了嫉妒和隔阂,为此又有一瞬间感到了自惭形秽。他故作轻松地说:
“我当初也是学计算机的,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HS……”
“HSQLDB,一个Java数据库。”
吴雪峰习惯在说话时直视对方,陶轩得以意识到,吸引他们投身于他所在的领域的,并不是他正热切追求着的那些东西。他们的想法像二极管似的向他封闭,却向另一方开敞。一开始,他以为只要不影响战队的前途,天之骄子的利益和他的利益便是统一的。可是他们之间的差异真的是无足轻重的吗?他的答案动摇了。
陶轩忍不住徒劳又焦虑地琢磨:如果他和他们一样考上了清华,如今的他又将是何等面貌?患得患失而斤斤计较的平民百姓,相比年年亏损却如日中天的商业巨鳄,谁不想做气定神闲的后者?可惜他只能步步为营,因为他一旦失败便面临着泯然众人的结局,只能与油盐酱醋为伍。淡泊名利,岂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品质?淡泊名利是庸人的奢侈品。
这是天之骄子的特性:由于得天独厚而习惯于不请自到的收益。对他们哪怕再不值一提的东西,对陶轩也是拔根汗毛比腰粗。所以,他们无法理解他为蝇头小利而头破血流,不明白他要锱铢必较才能积累到些许微不足道的优势。所谓的“自我实现”,对一些人来说是云山雾罩,对另一些人来说则触手可及。陶轩艳羡于此,却也注定无法对这一份洒脱和任性感同身受。
因为堵车,陶轩到达约定地点时晚了一刻钟。嘉世俱乐部占尽地利,紧挨西湖畔一连串负有盛名的国宾馆,招待起人来不露怯,也没有迟到之虞。这次的资方代表很年轻,晚餐偏偏订在商务区的一家美式餐厅,陶轩不得不折腾了一番。
餐厅位于顶楼一侧,靠窗的空高挑了六七米,横七竖八地挂在顶上的水暖电管一律漆成黑色,玻璃穿插着金属,吊灯和吧椅同钟乳石和石笋似的,一上一下地向中间延伸。因为食物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口味,店内充斥着年轻白领和外国面孔,个个都从舌根吞吐着某国语言,电话铃与爵士乐交相辉映。长方形白盘里摆了一排在国人概念里充其量算个早餐的三明治,已经到达的两个人娴熟地用手将其拎起往嘴里塞。吴雪峰的座位背对着来路,一时没察觉陶轩的到来,而对面的陌生眼镜男看了他一眼,嘴上话没断:
“好像各种语言都没有到某个特定时间执行命令的操作?”
“不可能语言内置,都要依赖系统,所以都是库。”
“那Python里一堆thread,是不是不太好?”
“不好,Python的多线程是真的多线程,全局锁也是真的全局锁,很可能达不到你的目的——”吴雪峰注意到身后异动,回头松了口气,“老陶,你可算来了。师兄,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嘉世战队的老板,陶轩。”
眼镜男略微从坐垫上抬了抬屁股,皮笑肉不笑:
“陶老板,久仰。”
陶轩与他隔着桌子握手,随后在吴雪峰身边落座。他堵在路上,眼看要迟到,只好让待人接物向来得体的吴雪峰出来救急。目前来看,两人倒是聊得热火朝天,只是话题似乎跟这桩生意没关系。
“抱歉来晚了,”他比划出倒背如流的开场白,“我自罚一杯。”
没等在座人说话,他将杯子扬起往下灌,故作一饮而尽的豪迈之态。液体刚接触到口腔,他便察觉出了异常。
“汽水?”
眼镜男冷淡地微笑道:
“我不喝酒。”
陶轩领悟到吴雪峰欲言又止的原因,顿时为自己的莽撞而恼羞成怒。他试图驱散尴尬,给自己点了度数挺高的酒,以示身经百战:
“我跟他不一样,喝几杯不碍事——服务员!”
眼镜男不置可否,又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汽水,等待陶轩摆弄服务员端上桌的小瓶龙舌兰。吴雪峰介绍说:
“来之前我不知道,原来余总还是我的师兄,本科是规划系的。”
这敢情好,变成校友会了。
“真巧!”陶轩连忙道,“我给你说余总,咱们这必须成。”
眼镜男笑着挥了挥手。
“余总学规划,怎么来做这一行了?”
“规划的饼被老师那辈的人都分完了,我还质疑乡建的合法性呢,哪里来的信仰继续搞?得亏我出生够早,研究生就跑路去贵系了,晚几年未必能转进去——你出来打职业赛,还回去读书么?”
“这个赛季打完就出国了。”
“那不错,你的背景挺强,应该没问题。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申几个硕士保底。这个世道,只要是跟机器学习沾上边的都卷得要命,两三篇顶会被拒的也不是没有,搞不好就吃全聚德了。”
校友关系带来的热络在条件谈判的阶段破裂了。余总面色有点难看。
“这肯定不行。”
“您知道,嘉世的比赛向来是一票难求,从来没空过座,连常规赛的观众席都坐得满满当当。我们的粉丝基础和号召力,别的队根本没法比。如果比赛时间重合,转播都挑有嘉世的先播,这就是曝光度的担保。”
牌摊到这个份上,陶轩也没了别的说辞。如今职业联赛顺利度过开荒时期,再拿拥有一叶之秋的梦之队去打菠菜联赛是大材小用,对战队形象的塑造有害无益,因此嘉世只参加官方举办的比赛。比赛奖金单看还算是丰厚,可是对于战队庞大的运营成本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场租、工资、营运资金,都是不小的压力,一年动辄以百万计;以联盟良性发展的势头,等各方资金注入、市场成熟,这笔花销预计只会更高。目前,嘉世靠几个主要赞助商和衍生品销售勉强支撑,现金流如同将尽未尽的泉眼——这样的风险,以陶轩的实力是难以承担的。余总靠到椅背上,陶轩知道这是资方发难蓄力的代表动作。
不远处有一个女白领在接电话,近半小时没谈拢,语气已经开始暴躁,音调也越提越高,到了陶轩无法自动将其过滤的地步。他想这人办事八成要黄,工作交接的过程中,总是穷凶极恶的一方显得更不体面。
“我警告你,开市前把你捅的篓子解决掉,我给你擦了两个小时屁股已经是仁至义尽,”她一声冷笑,“就算你现在万丽跟什么瑜伽教练或者网红模特约炮,我也敢守在床边等你哆嗦完,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怎么出去跟外行的女孩子装这个业界精英的逼!你家?你家我也敢来!”
余总清了清嗓子:
“陶总,叶秋的号召力固然很强,但是如果他的对外形象仅仅是一个虚拟角色,我还是持保守态度……”
焦躁油然而生,身为王牌的叶秋似乎已经在联盟的日渐成熟中成了一枚定时炸弹。陶轩无从反驳,只能说:
“我还需要和他本人讨论。”
合作告吹得异常干脆。眼镜男和吴雪峰先后离开,陶轩喝完了闷酒,找了代驾,还没脱鞋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吴雪峰结束了训练,端着保温杯偶然路过,见陶轩不省人事,出去买了果汁,把他叫醒:
“老陶,喝点饮料醒酒。如果对咖啡因不敏感,把我这杯茶也喝了。”
“这么晚了,你还喝茶?”
“晚上不是出去了,回来把今天的任务补上,喝点茶提神。”
陶轩本该表示感激,但是他从吴雪峰的回答中辨认出几分似曾相识的轻描淡写,一度出现在被要求出镜的叶秋嘴里。他突然生出一阵无名火。
“你很忙?那你早些时候怎么不跟我说?”
“什么?”
“我叫你去应酬,是我耽误你训练了。”
吴雪峰满脸写着莫名其妙:
“怎么叫耽误?”
“你是选手,你该去训练,对!”
这次对方听出了言外之意,皱眉道:
“老陶,好好说话。”
陶轩沉默片刻,很快向理智带来的悔意投降了。
他对谁都有理由发火,唯独除了吴雪峰。他借着吴雪峰的交情和资方周旋,借着吴雪峰的面子应付联盟、媒体和粉丝,又借着吴雪峰的认知与叶秋和关榕飞这样的天才沟通。吴雪峰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可以为他排忧解难的人,是把嘉世黏合起来的人。如果他光顾着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把对方排除在为队立功的范围之外,那么他无疑是个鼠目寸光、杀鸡取卵的蠢货。无端地,陶轩回想起晚餐时几步之遥的那个对着手机咆哮的女白领。
“对不起,”陶轩说,“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走廊的墙壁亮堂得刺眼,反射着训练室的灯火通明。嘉世战队的选手们正直年富力强,面对近在眼前的三连冠,总是不愿去睡觉,叶秋就在其中。吴雪峰顺手掩上了办公室的门,把陶轩和那片喧嚣隔离开来,身影在门缝间一闪而过。
逢生
魔道学者猛然抬升,堪堪蘸着升天阵的蓝光蹿开去。在扫地焚香意识到对手离奇脱网的一瞬间,一个熔岩烧瓶从天而降,紧随其后的灭绝星尘扑面而来——清扫!王不留行疾速没入驱魔师的死角。后者正处于浮空状态,无从借力,只能任凭对方闪亮的轨迹与残影将自己捆绑包裹。这已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抗,而是单方面的杀戮。大堆魔法道具各显神通,缭乱光效中,一度荣膺亚军的皇风战队的王牌角色血条清零。解说员声嘶力竭地叫喊:
“魔术,这简直就是一场魔术表演!”
霎时间,欢呼声席卷了方才鸦雀无声的场馆,也溢满了电视外的整个房间。陶轩这才将大段烟灰磕掉,关闭了声音。镜头从后方掠过人头攒动的观众席,被圈定在屏幕之内的沸腾宛如一出宏大的默剧。室内静得出奇,沙发旁的吴雪峰看入了神。陶轩突然开口:
“老吴,你行吗?”
“我?不行。”
吴雪峰一边回答,一边把目光遥遥投向叶秋的屏幕。
新星冉冉升起,微草的王杰希势如破竹,林杰在让位一事上少有地表现出雷厉风行。这位初出茅庐的新人已身负队长和王牌角色的双重重任,过早地呈现出一副专属于顶尖选手的巍峨的风度。新秀墙于王杰希如无物,换言之,王杰希自首秀以来未尝败绩。挑战者来势汹汹,不容小觑。这是观众们最爱的剧本,除了嘉世粉丝,没人会抱怨一山二虎的精彩角逐。叶秋与王杰希将在下一轮比赛正面对决,天才与天才狭路相逢,媒体们严阵以待,深怕提前备好的猎奇语句没了用武之地。
陶轩注意到吴雪峰的目光所指。叶秋逆着屏幕的光,看不真切。脊椎的痕迹从白色套头衫上支楞,头发胡乱耷拉。随着手中操作,身体有些微妙而不自然的抖动。陶轩感觉叶秋近来忙于练习,但是转念一想,似乎他又向来如此。陶轩问吴雪峰:
“你在担心他?”
“担心谁?”
“叶秋。”
吴雪峰哑然失笑。
“哪里,”他淡淡说,“我是怕他。”
结果是碾压局。王杰希的魔术从一开始就被撞破,令人惊叹的招数被降维为于事无补的伎俩。叶秋的应对十分朴素,不具备视觉上的观赏价值,偏偏是最为本质的解法,拥有技术上的审美意义。纵有万般花样,既已被叶秋看破,王杰希无计可施。这是某种意义上的高开低走,只怕王杰希此时的舆论状况比惨败于他的皇风队长郭明宇更狼狈几分。
“祛魅,”资深撰稿人茶小夏作此评价,“叶秋毫不留情地驱散了笼罩在新人王身边的云雾,证明了他仍然是中国荣耀职业联赛的最高峰。”
“节奏不错,”叶秋在退出前向王杰希公开留言,“哥给你个忠告:我是我,你的队友可跟不上。”
全场哗然。
叶秋回到后台时,陶轩说:
“你不该挑衅他。”
“不是挑衅,”叶秋不以为然,“实话实说罢了,不信就看团队赛。”
团队赛兑现了预言。微草惨败,在他们的配合脱节之处,嘉世见缝插针地添堵,使王杰希和方士谦疲于奔命,不得不耗费法力反复救场。唯一可堪欣慰的,是两人在微草众人普遍手忙脚乱的衬托下以二对多的英勇表现。
“王杰希在团队赛里不是很亮眼吗?”
“如果一场团队赛只凸显出个人的优秀,那么它本身就是失败的。”
饭后,嘉世一行人准备奔赴机场。叶秋申请离队,请了两天的假,却紧跟着大部队回了老巢。他提了一只二十一寸的黑色旅行箱,顶着黑眼圈,穿得很单薄,在寒意未尽的清晨站在嘉世门外瑟瑟发抖,等着陶轩下来开门。
“没睡醒呢?”
“根本没睡,跟老郭打竞技场去了。”
“郭明宇?”
“是他。被小朋友吊打心情复杂,需要开导。怎么了?”
“你不是回家了吗?”
叶秋笑了笑,抽出一支烟后把盒子甩在茶几上:
“回过了。”
他不愿意多谈,娴熟地把烟往嘴里一塞,拧过身在裤兜里摸索打火机,摸了半天没摸到,才想起自己的打火机在安检时仍在了机场。陶轩正要把自己的抛过去,见叶秋打了个哈欠。
“你赶紧去洗漱吧,行李我替你拿。你不是没带东西走吗?”
“在家拿的。”
陶轩提起那只旅行箱掂了掂重量。有使用过的痕迹,工艺用料和设计都相当考究,黑色真皮覆面,白色的手工缝线,开关处有银色金属牌,上刻一行英文。陶轩到底按捺不住好奇,上网搜了搜品牌名,看着五位数的价格暗自咋舌。这个尺寸和用料的箱子是为随身登机而设计的,叶秋却毫不在意地贴上了托运的标签。或许这种洒脱和叶秋身上那些与周围环境脱节的素质同源而生:年纪轻轻却举止从容;因为什么排场都见过,所以对各种威逼利诱无动于衷。陶轩感受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拒绝,一种更无法抵抗的挫败。
他把箱子塞到床底,走到卫生间门口。叶秋正在挤牙膏。
“老吴马上就要走了,怎么办?”
“这不还有我么?”
见叶秋不以为然,陶轩越发恼火,说道:
“我说的不是比赛。”
叶秋停下刷牙的动作。
不是赛场上的问题,自然是另一个问题。目前,嘉世队长对外接洽的职责是由副队长吴雪峰代劳的。双花组合本就五官端正,上至跨国餐企下至国产页游的代言拿到手软;不知出于什么逻辑,甚至有奢侈品牌联系王杰希推广,他的大小眼在顶级彩妆的修饰下显出一种二三线小生的英俊——这些人都是叶秋的手下败将。叶秋像当地一座钻石矿,偏偏算在殖民者手下,哪怕开采出光明之山都不享有支配权,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还有你?有你跟没人有什么区别?
陶轩尽力咽下内心翻涌的刻薄,重新起了话头:
“我们的队伍又有空缺了,你打算让谁接这个班?”
叶秋闻言似乎松了口气。
“我们需要一个辅助。”
“青训营找了很多气功师来试水,我听说有个叫郭阳的表现还不错。”
“我试过了,他的水平离上场还差了些。”
“别的……”
“别的不行。”
这个不带解释的“不行”就是毫无余地可言的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陶轩说,“从外面买一个。”
“你打算买谁?”
“王杰希,你看怎么样?”
“你最好不是认真的。微草对他势在必得,开的价码很有诚意:王不留行加队长,老板身价千亿,又是本地战队。就算你马上把我炒了,把一叶知秋给他双手献上,也开不出更好的条件。”
陶轩对此也心里有数,他趁势缓缓报出心中真正的人选:
“还有一个,在临海出头的那个气功师,赵杨。”
第三赛季给联盟以意外之喜的还有赵杨,王杰希获得“最佳新人”的路上,他是最有力的竞争者。此时的临海进入季后赛无望,所有人都观望着赵杨的去向——临海好比落魄者意外拾到钻石,迟早要被富人买走。
嘉世就是当下条件最好的买主。第一,战术体系内一直都有气功师的位置;第二,气冲云水是经过两个赛季精心打磨的角色;第三,蝉联冠军,声誉如日中天,凡是和嘉世沾上一点关系的选手,身价都会飙升;第四,新赛季夺冠呼声最高,冠军的分量足以让任何职业选手神魂颠倒。陶轩胸有成竹地联系了赵杨,不料被干脆地回绝了。对方讽刺地反问:
“你怎么不去找王杰希呢?”
陶轩回来,对着嘉世一行人忿忿道:
“又是个想当将军的。”
“正常,”吴雪峰安慰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来训练室蹭网的苏沐橙突然插嘴:
“为什么非要当将军呢?”
第三赛季常规赛放榜,嘉世以总分第一挺进季后赛。陶轩邀请嘉世的头号赞助商廖总前来观赛,无他:为期两年的合同即将到期,续约一事被提上日程,迟迟无法拍板。谈判陷入了僵局,陶轩希望用热烈的现场感化对方。
战队的表现不负厚望,廖总走出场馆时,喜气都写在脸上。陶轩从中寻出了可乘之机,正要开口,廖总笑呵呵地伸出两个手指:
“两个条件。”
“您说。”
“这次季后赛得拿冠军。”
陶轩正要点头,突然清醒:
“您说的是续约的条件?”
“嘉世有二连冠的实力,拿下第三个也不过分嘛!”
这种情况下,夸奖的话变了味,陶轩宁愿从没听见。他在心中痛骂廖总老奸巨猾,对方一定明白,夺冠概率高是一回事,以冠军作为续约条件又是另一回事。他打了个哈哈,又问:
“第二个条件呢?”
“如果顺利,我们续约一年,下次也还是以冠军为准。”
陶轩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您的意思是,只有获得冠军,您才考虑继续赞助?”
“倒也不能这么说,”廖总表现得大度又宽容,“如果没能拿到冠军,我们也还是会赞助的。毕竟,两朝冠军队也是独一份的,你说呢,小陶?”
说罢,他命令手下的投资顾问和法律顾问摆出合同,示意陶轩阅读具体条款。陶轩强压怨愤,一目十行,掠到书写有具体金额的地方。答案比他想象的更加苛刻:嘉世夺冠与否,对方愿意支付的赞助金额相差竟十倍之多;如果无法夺冠,约定的金额与其说是投资,不如说是安慰,相对俱乐部的资金缺口,只是九牛一毛。更别提,即便嘉世成功卫冕,获得的赞助金额不过比今年略微提升了一点,能不能跑赢通货膨胀都要打一个问号。从这份苛刻得不近人情的合同上抬起脸,廖总看似无害又亲切的笑脸就在面前。
“廖总,如果这次夺冠,我们就是三连冠了。”
“我知道,”对方说,“所以呢?”
所以呢?陶轩无语凝噎。的确,三连冠是全联盟独一份的荣耀,将这份荣耀兑现的关键却不掌握在自己手上。他狠狠地嘲笑起自己的无知。显然,这是一个趁火打劫的阳谋。陶轩不想任人鱼肉,却拿不出任何讨价还价的筹码;明明是千金难买的优秀战队,却因为囊中羞涩而受人掣肘。
成也叶秋,败也叶秋。
叶秋的缺席让嘉世在赞助商眼中的价值大幅缩水。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公司更愿意投资百花和微草这样战绩略逊一筹却有较高热度的战队。嘉世签下的少数公司,既然不指望通过叶秋个人来创收,自然就更看重嘉世整体的战绩,那么他们对此立下严格的要求,也是情理之中。陶轩想问叶秋,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场景吗?
待廖总离开后,陶轩对吴雪峰感慨道:
“不夺冠,我们简直就成了叫花子,对不对?”
“实在太过分了。”
“如果这次再拿冠军,我们就是三连冠。这样一支队伍,在人家眼里,如果失去了冠军,就立刻变得一文不值。除了冠军,我们就毫无价值吗?”
吴雪峰没有接话。
“而且,你今年过后要退役的决定还没有对外公布,如果公布,我甚至怀疑我们连这样一份乞丐合约也签不到。”
“别开玩笑了,”吴雪峰安慰道,“我哪有那么重要。”
“这可不是开玩笑。”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会有新人涌现。上赛季的繁花血景,这赛季的魔术师,下赛季说不定更是群星璀璨。你不要太悲观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陶轩往大厅扫视一眼,瞧见叶秋和苏沐橙结伴而来。她总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她的哥哥苏沐秋是她的男版;陶轩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他还活着,加上一手好技术,铁定能成为选手中的人气之最。
电光石火之间,一种全新的可能把他的脑袋点亮了。陶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纠结三年的问题突然迎刃而解。他兴奋得难以自持,立刻抛下吴雪峰,迎到来者跟前。见他们前来,苏沐橙甜甜一笑,招呼道:
“陶哥,雪峰哥。”
“小沐橙也过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季后赛当然是现场看才最好了。”
陶轩强作镇定:
“这么说来,你也懂荣耀了?”
苏沐橙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于是转头看向最权威的叶秋,等他评判。叶秋一眼看穿了陶轩的心思,却没有劝阻的意思,反而肯定道:
“不只是懂,她的水准已经相当不错了。”
陶轩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问:
“玩的什么职业?”
“枪炮师。”
陶轩愣住。当初苏沐秋准备进入联盟时,专门练了一个女枪炮师的账号供比赛使用,还颇费心思地照着苏沐橙捏脸取名。时隔多年,她难道要接过这个账号?叶秋证实了他的猜想:
“就是沐雨橙风。”
不同于英年早逝的兄长,苏沐橙的枪炮师远离一线战场,极少展现出强烈的、主动的攻势,精力更多花在观察全局和辅助队友之上,依靠宽阔的射程支援全队,形成远近配合。她的心思细腻,手速不差,天赋也有,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建树——以她自己的方式。她不是野心家,也不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这正是嘉世在吴雪峰离队之后最需要的角色。叶秋对吴雪峰说:
“所以,你其实可以安心地走了。”
吴雪峰愣了片刻,喜悦之余故作不满:
“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呢?”
相较之下,陶轩更关心另外一点。苏沐橙相貌姣好,哪怕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也有一席之地。陶轩已经预见了她带来的灿烂图景,这是叶秋拒绝露面的三年来他梦寐以求的。赞助、宣传、话题……一切此前求而不得的都将接踵而至,连廖总苛刻的续约条件都不能再绊住他的腿脚。他终于真正尝到了一丝随心所欲的、大权在握的甜蜜。
他得意得在心里背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跟意气风发的古人达成了跨时空的共鸣,脑子里风一般的念想把他吹上了天,飘飘然的。
他看了一眼瘫在桌面上的草拟合约,嘴边多了一丝讥讽的微笑,三下并做两下地把它撕掉了。他想:三连冠?三连冠不算什么。真正的黄金时代这才要开始了。
南墙
黄金时代的确开始了。
嘉世拿下了三连冠。这是让陶轩十分满意的成绩。游戏厂商十分忌讳特定技战术对游戏可玩性和平衡性的破坏,时常根据最新赛况削弱或增强某一技能。很长一段时间内,电子竞技行业呈现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时常有战队在第一年名列前茅,在第二年便一蹶不振。百花的繁花血景、三零一度的一击必杀、嘉世的屏风战法等技巧,都多少经历过细微数值改变的冲击。手段越灵活、实力越强悍的选手和战队越能适应版本更替的挑战。这种特性使得嘉世战队的持续制霸具有极高的含金量,是其他排名相近的一流战队不能比拟的。
联盟的管理走上了正轨。新任主席冯宪君是颇有才干的少壮派官员,他高瞻远瞩,早早预料到当时的管理体系无法支撑可持续的发展,于是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随着各种资本涌入,联盟需要极强的统治力来控制选手的收入来源和竞技水平,从而保证比赛的吸引力和俱乐部的利益,使职业联盟得以正常运行。更新架构之后,转播权成为了大头,各俱乐部成为了选手们主要收入来源的经手者,赚得盆满钵满,亦无下级失控之虞。
苏沐橙打响了出道第一炮。夺取三连冠后的夏休期,嘉世趁热打铁,与多个顶尖战队合作,借吴雪峰退役的由头,隆重推出了嘉世女神。在电竞行业,女选手可谓是稀有物,更别说她的美貌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甫一登场便引起了众多关注。第四赛季还未正式开打,各方橄榄枝已让陶轩应接不暇。为期两天娱乐性质的友谊赛更赚足了眼球,联盟打算以此为雏形举办官方的“全明星周末”活动。
万事如意之间,陶轩也有一些咬啮性的小烦恼。譬如说尽管联盟发展日益成熟,选手们的收入水涨船高,叶秋仍然油盐不进,而且令人惊奇地看不到任何改弦易辙的可能。再比如苏沐橙,身为一叶之秋的新晋辅助者,针对性战术层出不穷,使她突破新秀墙的道路格外坎坷。同期新人纷纷蜕变,她还在苦苦挣扎。
众所周知,启用新人的战队成绩会承担新秀墙造成的波动,越抢眼的新人面对的挑战就越大。嘉世和苏沐橙自然也不例外。然而,三连冠导致粉丝们对胜利习以为常,苏沐橙的表现被诟病不已。对战绩的不满混合着对女选手的固有成见,迅速引爆了争议,嘉世高调的前期宣传在苏沐橙表现不佳时引发了强烈的反弹。
为了克服新秀墙,苏沐橙继续出场,输掉的情况占多数,嘉世粉丝大为不满;在不合适的情况下,苏沐橙不出场,嘉世粉丝视其为尸位素餐,同样大为不满。令陶轩喜忧参半的是,即便是这样,苏沐橙仍然深受资方喜爱,期间仍有许多合作,宣传头衔大多是“荣耀职业联赛第一美女”。拿不出成绩,广告倒是一个接一个,更坐实了她是所谓的“花瓶”。争议之大,连权威的报刊也为之侧目。
嘉世苏沐橙:联盟商业化的牺牲品?
叶秋把《电竞之家》周报摔到了陶轩的面前。
陶轩扫了一眼头版的加黑标题,抬起头,有一瞬间的恍惚。相比初见时还在抽条的瘦巴巴的男孩,今年的叶秋已经年满二十二岁,面部轮廓更锐利了一些,身材更高挑了一些……这都只是微妙的变化,真正让他变得陌生的是他脸上的怒容。陶轩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他见过叶秋的淡定,见过叶秋的愉快,见过叶秋的苦恼,见过叶秋的疲惫,甚至见过叶秋的悲伤,唯独没见过叶秋的愤怒。
陶轩掐灭了烟,跟愤怒的叶秋对视。
“这评论不是我写的。”
“废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评论?”
陶轩换了个口气,开导后辈一般,无奈地摊手:
“沐橙撞了新秀墙,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唱衰,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媒体一天不整点大新闻来批判一番就不舒服,为了博关注夸大其词而已。赵子霖他们撞新秀墙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激动?”
叶秋从他的花言巧语中读出了不坦诚,目光又冷了几分,质问道:
“你明明知道她正在撞新秀墙,为什么还要让她继续接广告?”
新秀墙期间,选手的成绩必然会受到负面影响。一般来讲,俱乐部会暂停该选手的商业活动,避免频繁亮相引起观众反感。然而,考虑到苏沐橙受到投资商追捧的程度和嘉世对商业合作的急切需求,陶轩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想利用这种巨大的争议带来的流量。苏沐橙遭遇的非议,不是成名的必然结果,而是人为造成的、本可以避免的伤害,这让叶秋无法容忍。
陶轩是个老板,未必清楚荣耀赛场上的门道,对其引发的风吹草动却都了如指掌。这一期《电竞之家》还没出厂的时候,陶轩便先一步从内部得到了消息。报道是老生常谈,一是质疑苏沐橙的实力,二是质疑嘉世的管理水平。陶轩断定自己没有阻拦和公关的必要。他不认为经过叶秋首肯的苏沐橙作为天才苏沐秋的妹妹连新秀墙也翻不过去。再说,他从来不屑于视金钱如粪土的政治正确,也不像很多选手那样有竞技至上的偶像包袱。此时再面对叶秋的指责,陶轩只觉得厌烦。他对苏沐橙不是没有抱歉和愧疚,可是苏沐橙承担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归根结底难道不正是叶秋自己吗?他的回应不禁多了几分讥讽的口气:
“你自己不接广告不说,还不让别人接了?”
“不要模糊重点,我没有反对她接广告,但是这个特殊时期,她不应该活动得那么频繁。你为什么要让她陷入这种局面?”
陶轩不痛不痒地说:
“那就希望她有好的表现。”
“你答应过我,”叶秋突然说,“你说你有分寸。”
“我答应过你。”
“这就是你的分寸?”
“她是个成年人,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脆弱。”
“扯淡,你十八岁时在承受这些?”
“在其位谋其职罢了。你打开电视看一眼,演戏的还没满十八呢。”
“敢情你把她当演艺明星了?”
“现在你埋怨我把她推向风口浪尖了?”陶轩说,“让她自己决定——这不是你说的吗?这就是她的决定。”
“她的决定是靠技术吃饭,不是靠贩卖自己的八卦。”
“你活在真空中吗?明星选手就包含了这部分。”
陶轩想说女选手被消费是正常的,遭遇辱骂、性骚扰、人身危险的潜在风险肯定比做普通女孩更高。成为明星选手,绝对不止打打游戏、拍拍广告那么简单。改变这种现状,不是他凭一己之力能做到的事。这时,他突然瞧见了一张海报上的苏沐橙,心中涌起微妙的内疚。他想起自己大学时代的男生寝室,几乎每个人的床头都贴着从杂志画报上剪下来的性感女郎,主要是相对开放的台星和港星。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虽然不至于公然坦胸露乳,但是姿态、衣着和镜头都极力发掘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挑逗,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们寄托欲望和冲动的对象。他们将她们委婉地称呼为“梦中情人”,对彼此的举动和想法心照不宣。陶轩毫不怀疑苏沐橙的海报也会承担这一作用,促成这一事实的人正是他自己。本来这是无可避免的,陶轩代入当年自己亲历的画面一想,突然觉得不堪入目。苏沐橙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无疑,她那份合法的合同并不是建立在双方对等知情权上的产物,她却心无芥蒂地选择了全盘信任。如果苏沐橙想要怪罪他,简直是理所当然。
陶轩悬崖勒马,临时改了口:
“没有苏沐橙,我们早就完蛋了!打得再好也是廖总那种王八蛋的包身工!到时候大家都收拾铺盖滚回家算了,你上哪里找人陪你做春秋大梦?”
叶秋抿紧了唇,沉默以对。
陶轩故意把话说得直接又难听。往日里两人发生争执时的状态似乎倒过来了,气急败坏的变成了叶秋,从容不迫的则变成了陶轩。奇异的成就感占领了他,报复性的怨毒从心底冒出来,甜美又畅快:你现在终于知道我面对你是什么滋味了?
我说得很过分吗?晚上的时候,陶轩反省。他又为自己开脱:只是以牙还牙,只是叶秋带给他的困扰的百分之一。过于饱满的情绪久久难以平息,带来了十倍于平日的煎熬。然后它们衰变了,掺入了昔日感情的杂质,演变出了后悔和怨恨,把刚才的洋洋得意定性为原始的冲动。
第二天,陶轩拒绝了事关苏沐橙的又一个邀请。他们好像无声地达成了和解,但是这次争吵所带来的影响远远还未结束,一切矛盾都有迹可循。
他们下一次激烈争吵比陶轩预想的来得更快。
第四赛季常规赛,嘉世主场对微草。苏沐橙还未摆脱新秀墙的影响,在擂台赛落败,压轴的叶秋力挽狂澜,折损却在所难免——面对全须全尾的守擂大将王杰希时,一叶知秋只剩下小半管血。
魔术师历经锤炼,越发游刃有余。王不留行和一叶知秋缠斗许久,最终前者凭借更充沛的血量获胜。击败斗神的噱头、新神崛起的意义,让这一事件成为了一大热点。相比之下,嘉世的团队赛胜利显得格外不起眼。过于悬殊的声浪,导致最终落败的微草采撷了本该属于胜者嘉世的镜头,以赢家的姿态收获颇丰:斗神成为了衬托魔术师的背景板,嘉世的豪门地位成为了微草崛起的垫脚石。造成这一切的是微草华丽的失败和嘉世朴素的胜利,后者正是叶秋一直坚持的方针。
第四赛季过去大半,黄金一代的说法开始出现,四大战术大师的名号开始流传,新人队长逐渐成长为各家的中流砥柱,相当比例的选手迈向了封神的王座。这一年的新人如雨后春笋,评论家将其归功于嘉世三连冠的辐射作用。每思及此,陶轩只是更加烦躁。神秘感酝酿得刚好,斗神的名誉如日中天,正是趁机亮相的好时机,叶秋却仍然保持着他那毫无来由的坚持。
陶轩火冒三丈,心绪在心中剧烈地翻滚。王杰希能做到的,叶秋哪个做不到?叶秋明明有煽动所有观众的能力,却执意摆弄着枯燥无味、难以下咽的战术走位和团队配合。斗神、战术大师、荣耀教科书、荣耀之神、荣耀第一人……种种旷古绝今的称号在手,本来没人可以分掉一毫的光辉。是你制造了让人趋之若鹜的树荫,却甘愿拱手让给别人来乘凉!
错位倒回来了。叶秋的无动于衷才是真,陶轩此前故作的淡定只是虚张声势。他们隔着办公桌对峙。合作本该是一场双赢,但是在他们这里,似乎只是一场旷日持久、此消彼长的斗争。叶秋势如破竹,陶轩节节败退。他自诩为了大局而反复妥协,换来的只是其他战队的乘虚而入——面前的人依然我行我素。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关注王杰希吗?因为他的打法好看!”
“我打比赛是为了赢,不是为了给观众看。”
“叶秋,这跟胜利矛盾吗?擂台赛赢的是谁?”
他出招了,痛击重点。他等待着叶秋表现出犹豫、闪避、无话可说。唯有叶秋罕见的吃瘪才能抚平他的暴怒。可是,迎接他的只有叶秋冷淡又揶揄的眼神,就像成年人看无理取闹的孩子。
“擂台赛不是个人的胜利。微草的团队赛之所以输,正是因为王杰希的脱节。”
陶轩对这些说辞了然于心:
“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些空道理的。”
“这不是道理,”叶秋说,“是事实。”
“事实是王杰希不仅在擂台上赢了,还在舆论场上赢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那些战术走位,本来就超过了一般观众的欣赏水平,他们看不懂也不在乎!”
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观众的追捧。胜利只是获得支持、巩固支持的手段,比赛中每一处精彩的发挥都回应着观众的热情。他们数目众多,他们渺小无比,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全场的喧嚣之中,又是组成它的其中之一。
下里巴人其实是与民同乐,阳春白雪或许只是孤芳自赏。观众的鉴赏力有限,深度解读只是一个伪命题。所以,你要做的,是把你的天才砸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大呼过瘾,给他们幻想与期待。联盟的成立不是为了让一群高水平玩家自娱自乐,而是促成双方的互动并从中获益。
“你以为你站在巅峰是凭你的实力。实话告诉你,如果没有了粉丝的追捧,你什么都不是。”
“既便没有观众,赛场也依旧存在。王杰希的华丽能获得关注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它在个人赛之中不失为行之有效的打法,能使他获得胜利。若非如此,既便他把扫帚舞出花来,也不会有人理会。”
“那为什么我们团队赛赢了,媒体和观众就像没看到一样?!”
漂亮和胜利一定是不可兼得的吗?如果空洞的漂亮会被观众看穿,那么以叶秋的水平,想合理地漂亮,又有谁能看得穿?陶轩认定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态度的问题。生活中,就是追求道德纯粹性的人最招人厌烦。
他想要的其实只是叶秋的表态,一个明明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轻易地平息他愤怒的表态。他清楚叶秋是嘉世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也清楚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仅仅是一个表态,难道叶秋都吝于施舍吗?
我在他眼中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烟雨的翘脚老板是一个年轻的纨绔,某一次直播与队员刷本,因为不满意队员们的接应而当众破口大骂。当时的烟雨队长是人高马大的山西汉子,开着风城烟雨在竞技场横着走,也不得不低头认错。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在他和叶秋身上。陶轩认为自己从来都是被动、窝囊、受制于人的。他一直想改变这样的情况,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而且显得越发不可改变。
叶秋没有回答。或许是他无法解释,或许是他已经放弃了解释。
死水
这是陶轩经营电竞俱乐部的第五年。
他已经习惯了联赛的节奏,对各种榜单见怪不怪,就像一个资深股民不再因为常规的波动而辗转反侧。普通的比赛在他眼中早已丧失了吸引力,鲜有令他心跳加速的时刻。冷酷和理性,是他正式从商后所倚仗的主要品质。他现在年过三十,一直没有结婚,却已经提前尝到了婚后生活的乏味。以婚姻作比,他对荣耀的情感被种种流程、责任和规训所圈定,进入了死水期。形势稳定的日常,戒断不测也剔除了惊喜,往往难以抵抗激情的流逝。
他不是没有做过重拾激情的尝试。第五赛季季后赛嘉世对霸图,叶秋发明了龙抬头。这是本来仅存于理论层面的操作,依靠玩家丰富的经验,在特定时刻通过微操改变伏龙翔天的释放方向。包括职业选手在内的无数人试图重现它,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据说,龙抬头的最容易达到的门槛是手速破六百。如今这个操作已经打上了“叶秋独家”的标识,其影响力自然不必多说。陶轩以为自己看到了破冰的可能。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龙抬头,下次比赛也可以用啊!”
“龙抬头的实战价值很低,适用的情况也很少。”
“你可以用它来替换一些涉及到掉头的操作啊!这场比赛一结束,好几个原本犹豫的资方都拍了板。这就叫定心丸。”
“没有必要的操作,就不应该做。伏龙翔天的冷冻和收招时间都很长,频繁释放会让技能树整个熄灭,这样一来,比赛就没法打了。”
“我只是说,可以基于你的专业判断,在于形势无碍的情况下使用。这样又不会影响结果,只是观众喜欢更戏剧化的表现。”
“我打比赛不是为了给观众看。荣耀不是炫耀,比赛也不是表演,没有必要去故意打得更戏剧化。”
“叶秋,你根本就觉得联盟不应该商业化,是不是?”
“不是。”
陶轩一声嗤笑,认定对方在撒谎。
“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喜不喜欢是小时候挂在嘴上的话,”陶轩平淡地说,“我不可能抱着它过一辈子。”
叶秋没再说话。他面上隐约的伤感无影无踪。
他们的关系何时变成了这样?陶轩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问自己。
一开始,他同叶秋和苏沐秋在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练级、刷本、打怪,哪怕是重复性的工作也不会腻味,因为有种别样的诱惑或是希冀在支撑着他。如果联盟是个战场,那么毫无疑问,他已得到了大杀四方的利刃。他幻想未来的功成名就,以至于丰富的想象暂时掩盖了枯燥的真相。直到梦幻般的滤镜被时间消磨,他才意识到他们的实际关系根本负担不起山盟海誓。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陶轩注意到了周泽楷。
周泽楷于第五赛季出道,是牧师方明华无意间从夏令营中发掘的新星。他挤走了正值当打的前队长张益玮,一度遭到队友的排挤,最终凭借不俗的表现获得了高层的力捧,如今经历大换血的轮回已跻身一线强队之列。周泽楷并非孤例。第四赛季出道的喻文州,据传在青训营时施计逼退了前队长魏琛,故而遭到粉丝的抵制,再加上令人诟病的手速,一度被誉为业界毒瘤,如今以“战术大师”之名与叶秋平起平坐。更早的案例,还有第三赛季出道的王杰希,曾经也因为前队长林杰让贤而遭到粉丝的抗议,如今是微草的定海神针。
古人有诗云: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粉丝对老人的情绪,即便再强烈,也早晚会被后继者的强大抹平。
陶轩在训练室外招招手:
“沐橙,你过来。”
苏沐橙摘下耳麦,有些疑惑地跟随他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陶哥?”
“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是明知故问。凭借女性的敏锐,苏沐橙肯定对飘荡在他和叶秋之间那些微妙的敌对有所感知。左右为难的感受不可能好,陶轩确定她的内心存在一个相对而言更坚挺的倾向,他有必要去试探一二。
今年他们队里又添了一个人。名叫刘皓,玩魔剑士。技术不错,说话很圆滑,没多久便被提拔为了副队长,用来填补原副队长赵子霖退役的空缺。缺点也很明显,他心思杂多、为人犹疑、性格阴郁,所以总是打不出该有的水平,这是叶秋不能容忍的。以他的观点,过多的计算根植于人性的懦弱,陶轩却只当那是人之常情。叶秋飘在天上,恰恰体会不了人之常情。
“不太好,”苏沐橙诚实回答,“我做得还不够。”
“你已经很出色了。”
陶轩没想过苛责她。出道近两年,苏沐橙不再是一个新手,无论是技能组合还是时机判断,都有了自己的一套哲学;为人处世也是一样。嘉世的人心离散,苏沐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过错方,明明作为老板的自己和作为队长的叶秋“厥功甚伟”,几乎丧失了沟通的通道。他们之间仅有的对话通道,或许只剩下苏沐橙。她心如明镜,问道:
“那么你觉得是叶秋的问题吗?”
“我这样说的话,对他不公平吗?”
“我没有立场回答你是或者不是。我哥走了之后,一直是他拉着我往前走。明明不是他的义务,他却没有一点不耐烦。我帮到他的,相比他为我做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所以我总是想为他分担些什么,又总是觉得不够。”
“其他人对你不耐烦过?”
“那种情况下,谁都会对我不耐烦。”
陶轩了然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
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如果他决意舍弃叶秋,必然额外折损苏沐橙,这是他在开始一切行动之前必须具备的觉悟。叶秋看似追随者众多,始终跟随他的却唯有苏沐橙。心怀过于纯洁的梦想,如同都灵街头抱马哭泣的尼采,一说为哲人,一说为疯子。对冠军的追求十年如一日,胜利却从来是无法保证之事。这样的梦想只会带来以凡人之力难以对付的疲惫,于是在它开始折磨更多人之前,唯有杀死尼采才能让他们解脱。
陶轩不费吹灰之力,在越云物色到了理想的新队长。孙翔之于越云,如同王杰希之于微草,赵杨之于临海,周泽楷之于轮回。围绕一人打造团队,需要雄厚背景的支持,财大气粗的微草和轮回能做到,临海和越云之类的轻量级战队却只能望洋兴叹。在优秀人才的争夺战中,资本有限的弱队向来落于下风。
孙翔原本玩狂剑士,登上职业联盟舞台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赛季结束后摘取了最佳新人的头衔,的确是得天独厚的天才少年,而且外形很有卖相。有叶秋作为前车之鉴,陶轩仔细考察过孙翔的为人。年少轻狂在所难免,这也意味着不谙世事、易于掌控,没有叶秋那些莫名其妙的主张。至于性格骄傲,在陶轩的眼里从来不是缺点——对于一贯慕强的粉丝而言,骄傲是引人瞩目的特质,唯有足够的骄傲才能对抗叶秋投下的阴霾。
也就是在第八赛季开始前,一个名叫邱非的少年进入了青训营,玩的是战斗法师,很快引起了叶秋的注意。对方转入全日制后,他更是三天两头地往新人堆里跑。经陶轩的观察,邱非的确是个可塑之才,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崇拜叶秋。此时的陶轩不需要这种不识趣的忠诚。
叶秋的面色近来越发憔悴,连向来不闻窗外事的关榕飞都忍不住提醒。
“你没事吧?”
“还行。”
“红血丝都爆出来了,还说没事?”
“我心里有数。”
关榕飞露出一副狐疑的神色,目光在镜片后闪烁不定。
“是不是队里出问题了。”
“你听谁说的?”
他突然凑近。
“秦渔让我先别忙着搞却邪,”他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他是为你好,怕你做无用功。”
“什么无用功?却邪的优先级一直都是最高的。”
“今非昔比了。”
“什么意思,”关榕飞到底反应过来了,“要换人?”
“应该是。”
“那还赢得了个屁,”关榕飞义愤填膺,又耳语道,“我之前听说了一个内部消息,最近一到两年,等级上限要提高到七十五级。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到时候他们不给你升级装备,你就来找我。却邪可能没办法,别的小件,我可以试试用旧材料堆积,直接越级到八十级伪银装。虽然比不上全定制的真银装,也够你对付一阵子了。”
“我大概呆不到七五年代。”
关榕飞愣了片刻,说道:
“他这么急?”
陶轩的确急不可耐。一天,他突然和叶秋聊起了邱非。
“邱非那孩子,你很看好他?”
“他很不错。”
“你想把一叶之秋交给他?”
叶秋略显诧异地抬眼。陶轩的心底萌生出别样的快感。那是不怀好意的针锋相对带来的快感,它违背了叶秋的意愿,践踏了叶秋的珍视,让他和曾经的陶轩一样为愤怒灼心。如今有孙翔作退路,陶轩自认为突破了叶秋的钳制,自然无所畏惧。他得意洋洋地想:叶秋啊叶秋,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你会吗?”
陶轩的得意中混合着恶毒,故意道:
“我觉得孙翔不错。”
叶秋停顿片刻,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很不错,越云留不住他。但是要找队长,目前的他不是好选择。”
顿时,陶轩的胃部一阵冰凉。叶秋以云淡风轻的姿态,精准地戳中了他埋藏心中的念头,刺破了他还未膨胀的谋划,坐实了他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背弃。陶轩不禁恼羞成怒,咆哮道:
“队长?什么找队长,队长不是你吗?”
陶轩继而开始琢磨:如果叶秋早已知晓,为何没有试图用往昔感化他,没有用道德说服他,甚至没有用愤怒责备他?为何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它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陶轩摇摇欲坠的愧疚。
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我想起了一些非常的计谋,必须不等斟酌就迅速实行1。
而你,自以为突破了人性的枷锁,却终究不过是逐日的夸父和扑向太阳的伊卡洛斯。强求于纯粹,这种违背自然、对抗人心的欲望,只会让你遭到反噬。近乎于神的人类英雄,一个痛失挚友、骨架被葬在悬崖上,一个受缚于高加索山、被秃鹫啄食肝脏,一个被涂上毒血、因痛心而自焚身亡——总是不得善终。
叶秋昔日的队友们,会花费一场发布会的时间,宣布他得到了应有的殊荣,迫不及待地把他们亲手毒死的王者当成历史来追溯。如果尸体凉得实在太慢,他们便给它浇上用美好的辞藻调配而成的胶质,把它变成容易下咽的肉冻。他的追随者们,会追忆他的功勋,怀念他的强大,感谢他的辉煌。这些东西先口头相传,然后就被写进了书页之中,和灰尘和蚊虫的尸体躺在一起,只有少数人翻开书页才会发现他的行踪。到头来,理想会将他自己烧得一无所有。
这就是拥有神格的凡人的悲哀。
门被敲响了;陶轩惊醒过来。进门的是崔立。他向始终没有出面的陶轩报告进展,眉目间尽是喜色。
“他接受了。”
“他不得不接受,”陶轩冷淡道,“现在队里没人听他的话,粉丝也因为他领导无方而怨声载道。更何况他还没有钱——谁让他不愿意参加商业活动呢?”
“那么,他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固步自封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么一来,他的职业生涯也算是完了。”
“难不成一年后回来养老?”
陶轩冷笑一声,立起身。猛然,他被一种躁郁和空洞感所捕获。
他突然回想起一些往事。苏沐橙初中的时候,曾经交过三个闺蜜。年轻女孩总是无话不谈,逐渐生出了嫌隙,使苏沐橙渐渐被另外三人疏远。她察觉后与其中一人促膝长谈,希望挽回这段友谊。对方当面答应协调后的某一天下午,她在放学时经过宿舍的卫生间,猛然看见她以前攒钱买给朋友们的三个毛绒玩偶,被她们羞辱性质地分别塞在三个闲置的男用小便池里,统一并排在那里的玩偶必然不是某一人的冲动之举,而是三人同仇敌忾的共谋,不存在任何让她体谅和宽容的余地。回到网吧后,她向三人大哭了一场。他们手忙脚乱地安慰她,苏沐秋负责骂,叶秋负责逗,陶轩负责劝,为她逐渐平静而心满意足。
现在他不会安慰哭泣的苏沐橙了。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与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同当年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与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之间,纵使年龄差相同,关系已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能同日而语。今天经历同样背叛的叶秋是什么心情?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他们对苏沐橙说起的那些话?
他开窗透气,朝外面抽了口烟,指间的火星重新明亮起来,隐没下去。烟雾从手中烟头与口鼻处升起,融进夜晚的静默里;沉甸甸的烟灰则悄无声息地垂落下去,消散在风中。然后他抬起手,将烟头狠狠地掷向了远处。
前嫌
兴欣位于一栋商住楼。网吧二层的转角部分被劈出来装修成一个简易的套间,供员工们居住。这两层本是商业用途,客厅有一整面墙是密封的落地玻璃,正对马路和行道树的树冠。隔音效果和私密性一样有限,公交车驶过时的隆隆噪音不绝于耳。外面,杭州正在下着细雨,天空泛白;马路被润成深灰色,空气弥漫着湿润又新鲜的泥土气。对面不远处耸立着气派的嘉世俱乐部,从高楼后探出一角。陶轩在沙发上坐下:
“最近怎么样?”
叶秋对陶轩的到访既不惊喜也不厌恶。他把键盘推回去,在裤兜里摸出烟盒,回答道:
“好得很。”
如果是早几个月听到这话,陶轩八成以为叶秋在强颜欢笑,当下境遇却逼迫他收起自己的傲慢。这场角力——他尽量挑选更轻松的词语,为自己的决策失误找台阶下——进行到现在,他是更为弱势的一方。这是当初他赶走叶秋时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叶秋把第十区搅得天翻地覆,带着新队卷土重来;嘉世的成绩却脱缰般冲向了出局区。他赶走了叶秋,同时也让队伍陷入了心怀鬼胎的泥沼,新的支柱还远未成长到可以代替叶秋的程度。
叶秋扔给他了一支烟。联盟刚成立的时候,嘉世网吧里坐了一群烟鬼,陶轩是其中之一。一群人中,只有他老老实实地让人“扔一根过来”。叶秋那帮人管这叫“空弧”,荣耀中骑士的一个操作,指冲向空中的弧线冲锋。全是一些陌生而奇异的联想,陶轩只能想到斜抛运动。隔阂原来是从那时候就有的。
一愣神的工夫,那根烟飞速地擦过手,落到地上。陶轩俯身拾起,好像被烫到手似的,在指间左右调整。片刻后,他放弃了挣扎,将它轻轻地搁在了茶几上,对叶秋笑笑:
“戒了。”
叶秋的离开本该解开他的心结。当崔立告诉他叶秋已经离开后,他却觉得有一部分年轻的灵魂脱离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个疲惫的躯壳。站在窗前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支烟。他甚至没有动戒烟的念头,直到在发泄一般把烟头扔出去之后,才感到自己已油尽灯枯。
叶秋给陶轩开场的玩笑捧了场,便正色道:
“说事吧!”
陶轩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突兀地开口:
“回来吧。”
“回哪儿?”
“回嘉世。”
“回嘉世做什么?”
叶秋看着他,脸上只有一点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
“教练。”
“我当教练?这不会是你计划中的一步吧?”
陶轩没有回应,他移开目光,定在桌面那根孤零零的香烟上。他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我秉承的不过是商人的行为准则,不需要背负任何道德良知上的债务。可是如果他果真由衷地认为自己毫无过错,当下的收回成命的意图与不敢直视的心虚到底从何而来?陶轩痛恨当下的自己。假设这里存在一本烂账,他已将人生的种种败况全数体验。
叶秋突然开口:
“我没有兴趣站在场边,更喜欢站在赛场上。”
这话正中红心,陶轩立刻重新有了笑容。
“教练也就是暂时的,等你退役满一年,立刻就可以复出。”
“我当然会立刻复出。”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陶轩苦笑道:
“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把未来赌在一个前途渺渺的奇迹之上,何必一走开就不再回头?叶秋啊叶秋,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听说过没有?
叶秋反问:
“你又是何必呢?”
陶轩再也无法按耐内心激动,从沙发里猛地起身。如果叶秋走投无路,起码说明他们两人受到的折磨不相上下,他的良心也能被报复的快意稍许抵消。然而,叶秋转身便另起炉灶,连一个回眸都不屑于施舍。他潇洒至此,只显得自己的惴惴不安更加可笑。
我是何必呢?何必瞩目于与选手实力无关的外在条件,炒作出一个又一个赛场外的明星,为此不惜将老朋友赶尽杀绝?
按陶轩的观点,联盟与豪门的成功,由于商业化的推动而良性循环。技战术固然可以决定胜负,胜负最终的导向却是豪门与联盟的互利。在这一点上,明星的产生有着同样的作用。
观众很挑剔,又很肤浅。他们关注胜利,向往的却并非通向胜利的道路上的千辛万苦,而是他们站在巅峰的光芒万丈。晦涩难懂的真相属于小众,感官刺激才拥有最广泛的受众:一挑三、反转、压制、神级操作……你有这些东西,却因为实战价值有限而高傲地从不利用。这就是为什么周泽楷一度代替你成为“荣耀第一人”,这就是为什么观众曾经以为你水平下降,这就是为什么你一个龙抬头就可以夺走全明星周末舞台上的全部光辉。
“你说得很对,”叶秋点点头,“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是什么?”
对方斩钉截铁地回道:
“胜负。”
“你……”
陶轩本能反应是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正要讥讽,排山倒海的挫败感、一拳打上棉花的憋屈无奈同时涌上。半晌,他才从叶秋一本正经的面孔上读出了可供他挖苦的天真:
“你以为你现在还可以赢回那些已经过去的荣耀?”
“我再试试看。”
熟悉的烦躁从心中升起。陶轩一字一顿地说:
“你办不到。”
“你这么肯定?”
“对。”
叶秋用手臂倚着窗台,将烟灰抖落在窗边的烟灰缸里。随后他调整了一下站姿,面上的微笑敛了几分,微微扬起下巴,半垂着眼睑,望着陶轩。
“让我们拭目以待。”
“很好,拭目以待。”
旁观的陈果忍无可忍,挑衅道: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让你的嘉世不要出局的好。”
陶轩不屑地笑了一声。这女人什么时候有与我对话的资格?
“嘉世就算出局,也有能力在一年后重返联盟。我们着眼于将来,不会受缚于过去。那些阻挡我们未来的绊脚石,只会被我们毫不留情地踢开。”
“这一点上,你做得的确很好。”
叶秋显然明白其言所指,语气却不痛不痒,完全不以受害者自居。陶轩的声音不由得又沉下几分:
“告辞。”
“不送。”
他快步走向门口,莫名其妙的说服欲让他停下了脚步。陶轩定在原地,没有回头,冷静地说道:
“联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知道,”叶秋顿了顿,“但是我年纪大了,懒得再往前走了。”
“你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完美的终点。”
“我的终点完不完美,由我自己决定。”
陶轩捏着门把手转过身:
“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可以再答应你一件事,哪怕是一叶之秋转会。”
叶秋抽了口烟,慢悠悠地接道:
“那很贵。”
“只要你出价,我绝不为难。”
叶秋的面孔终于多了一丝意外的裂痕。他完全了解了。
“那好,”叶秋干脆地开口,“我要沐雨橙风。”
陶轩难以置信,叶秋望着他,眼神深不见底。他立刻意识到,这笔交易本应出现在陶轩缺席的那个诀别的夜晚。叶秋在算账,他要与他两清了。
“好,”陶轩点点头,“我说话算话。”
“谢谢。”
“那么……我真没有想到,”陶轩挺直了腰杆,“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对你说这句话:比赛中见!”
“我倒是早就想到了。比赛见!”
陶轩从兴欣回来,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的买卖。他是一个商人,计较得失是本能。那桩口头协议显然有冲动作祟,一旦脱离了当时的情感状态,自身的合理性便显露出来。他提出一叶之秋,背后藏了些情绪,更藏了些盘算。叶秋的答案在意料之外,同时也在情理之中——他要的是沐雨橙风,那既是苏沐秋的过去,也是苏沐橙的未来。含义不言自明。叶秋的选择反而给了令他彻夜无眠的纠结一个出口:这意味着他们在嘉世一事上再也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因此他不必再怀抱种种无用而愚蠢的后悔。
陶轩愈发坚定。虽然沐雨橙风的估值上千万,这笔交易却不能用金钱的盈亏来衡量。
他跟下面陈夜辉等人吩咐下去:如果叶秋将来再搞出了什么小动作,遇到他不必客气,也不必为他留出后路。不久之后,他便得到消息,兴欣敲锣打鼓地搭了一个擂台,许多素人玩家前去挑战,被打得落花流水,似乎藏龙卧虎。他们报名参加挑战赛,正式进军职业圈。换言之,是嘉世战队出局后的潜在对手。有了陶轩的默许,崔立和陈夜辉自然放心派出人手。没多久便见陈夜辉鼻青脸肿,被人从网游工作室里扶了出来。陶轩拽住了一个跟班:
“他脸怎么回事?”
“被邱非打了。”
“谁?”
“邱非。”
陶轩脑子里掠过那个稳重内敛的少年。
“为什么?”
“不知道。刚才陈会长带了几个青训营的小孩去踢馆,邱非输了之后出去了一趟,回来拷完录像,突然就打了会长一拳。”
“那现在他人呢?”
“跑了。”
“跑了?”陶轩拧起眉,“去哪儿?”
“听说是回训练室了。”
“陈夜辉说什么了?”
“他说叶秋——”
陶轩突然松开了手;那人住了口,疑惑地看着他。
“你回去吧,”陶轩说,“这事别到处说。”
对方还当是要维护会长的面子,忙不迭地点头。
“肯定的。”
陶轩返回办公室,看了一遍录像。青训营那帮人上来就是开门黑,越打越不像样。中途换人胜了一次,不知见好就收,紧接着又是一场惨败。战斗法师的操纵者接二连三地上来,生怕围观群众看不出他们是嘉王朝的人。
“这个陈夜辉,看这帮小孩犯傻也不知道拦,”崔立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陶轩没做声。一直以来,嘉世都带有浓烈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倾向。结果是叶秋的个人色彩被贯穿始终,与嘉世浑然一体。这种情况到底是他有意为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结果当前,动机已经不重要了。陶轩早年还不懂品牌营销,不知道微草刚建立就排出全套中草药、百花始终跟“花”字过不去是为什么,只是从不同人手中搜罗了一堆账号卡,一切都围绕核心人物打造,连战队的标志都是一枚枫叶。最终,叶秋的存在根深蒂固,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影响都难以磨灭,邱非和陈夜辉不过是其中的两个典型代表。既然已经撞到他眼前来了,说明绝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嘉世粉丝所受影响只会更加严重。难道他能指望继任者对此有所作为?恐怕连孙翔本人都深受其害。
他再次触摸到那堵无形而牢不可破的墙。
一个豪门战队沦入挑战赛的境地,哪个旁观者都能察觉出危险的征兆,偏偏局内人都沉浸在盲目的狂醉之中。许多问题酝酿其中。考虑到这个境地本身就是他自己决策的结果,他似乎难以找到合适的探讨对象来解决问题。只懂荣耀或管理某一方面的孙翔和崔立自然不必考虑;不明所以的现任副队长和心怀鬼胎的前任副队长,也都不是理想的候选。决赛之前,陶轩叫住了肖时钦:
“我们聊聊擂台赛的出场顺序。”
商议结果是由肖时钦打头阵、苏沐橙收尾的阵容。仔细考量着选手的稳定性、实力水平、团队定位和作战风格并以此来排兵布阵的肖时钦恐怕没能料到,与他达成一致的陶轩对此完全怀有另一个方面的考虑。
论陶轩现下的心腹大患,除去如今改叫叶修的叶秋,还有一个苏沐橙。他一度疑心自己遭到了什么诅咒,与自己作对的恰恰都是队伍里最具价值的选手,以至于他实在不好把对他们的不满与猜忌都表露到粉丝面前。苏沐橙在叶修离队后被逐渐边缘化,除去陶轩暗中推波助澜以外,还有当事人本身的意愿。所以,她一改往日辅助者的形象,更多以主力攻击手的定位出现在赛场上。望着屏幕中陌生的女枪炮师的时候,陶轩死水般不再动摇的心中,偶尔会生出一丝奇异的怅然。苏沐橙从训练室捧着水杯出来,抬头无意间瞥见了他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以横眉冷对作答,模样与多年前和煦又柔软的少女截然不同。
原来她刻薄起来是这样?陶轩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沉思。
“很简单,”他听到申建在解读战术意图,“事到如今,苏沐橙的心思早就不在队里了。以她和叶秋的关系,谁知道她会不会放水?如果擂台赛到孙队还没有决出胜负,压轴的苏沐橙只有全力以赴才不会遭到质疑——不,就算是全力以赴,只要是没有获胜,她的任何失误都会被冠以放水之名。所以,别说真的放水了,只要是失败,她就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张家兴有些犹豫:
“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叶修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申建说,“我不信要是别的队有这种渊源,他一点都不想利用。”
挑战赛决赛因嘉世和叶修这层关系而极受关注,临时被安排在位于北京海淀区的六里松体育馆,条件与萧山体育馆相比不落下风,配备有全息投影设备。陶轩胜券在握,早早琢磨起在赛后请冯宪君喝一杯。
叶修坐在兴欣选手席中,对观众席上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该夸他刀枪不入还是大将之风?明明十二年前那个毛头小子不是这样的,有一点小得意都翘在尾巴上。他促成了嘉世三连冠的如日中天,而后者又反过来铸就了挂满了他胸膛的勋章:斗神、战术大师、教科书、荣耀之神……叶修残忍的冷静中,回荡着嘉世一路征伐脚下无数败者的仰慕、眼泪、怨恨与求而不得。顶尖大神大多如此,如果叶秋在他眼中有所不同,必定是因为嘉世。
他将把他曾引以为傲的队长完全摧毁。为此,他迫不及待地在苏沐橙出场的时候转过头,向兴欣选手席里那个人投去了致命的一瞥。
然后,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最为期盼的反应。
叶修在与他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僵住了。他必不会对苏沐橙的出场位置毫无预料,但是他的思路和肖时钦更接近。太多曝光于赛场的光明对决,使他们本能地缺乏一种无伤大雅的卑鄙,一种夹缝求生的精明。陶轩露骨的神色证实了他分明只是单纯地要把苏沐橙推入四面楚歌、进退维谷的困境,并毫不忌讳向叶修展示他的恶意,就像苏沐橙的初中闺蜜为她留下塞进便池里的三只玩偶。当年他劝告苏沐橙,她们对她有如此不堪的举动,不是因为受害者咎由自取,而是因为加害者品德败坏;直到现在,他才能给出最贴近实际情况的正确答案——低头带来的屈辱,远不如伤害带来的畅快更让人心旷神怡。陶轩第一次在叶修面前尝到了运筹帷幄的快感,这种快感与他控制孙翔的自信同源:他竟然将叶修和苏沐橙这样的顶级选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多么罕见,叶修也有难以控制住情绪的时刻。他来到嘉世的席位前,其他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有陶轩欣赏着这张与嘉世共事时期截然不同的面孔,尽情地从对方鲜少表露的惊讶、心痛和暴怒中汲取到欢乐的养分,以至于无意识地翘起了嘴角。叶修问:
“什么意思?”
“希望她能有好的表现。”
陶轩答非所问,搬出第四赛季时点燃过叶修的原话。高高在上的天才总算按照他的剧本走了一次。这一次,他无法改变局面,只能承受怒火对心智的摧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妙处实在难以言喻,不然为何文艺作品中的主人翁总执着于复仇?叶修冷冷地看着他。陶轩一反常态,毫无惧色地与之对视。
“原来如此。”
“我看了,”吴雪峰说,“挑战赛决赛,我看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四周很安静,夜灯贴在地面,洗出一条发亮的道路。远方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还留有些微的光,近处的灌木和树丛漆黑一片。
“很精彩的一场比赛。能打到那种地步,战术发挥了很大作用;相比之下,嘉世的指挥者还没有调整好心态。”
时隔多年,他当然不是来复盘的。
“你不怪我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嘉世家大业大,光是外敌攻击,一时是杀不死的;只有先内讧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把嘉世卖掉之后,我去了兴欣,”陶轩突然说,“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我说出国逛逛,他问我,是去看国外的荣耀联赛和战队吗?”
吴雪峰没有接话。
“你看,”陶轩自嘲又感慨地说,“他总是想着这些事。”
现在他已年近四十。创业时他才二十来岁,现在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足够他在全球范围内过任何一种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当年和他一同入选福布斯30U30的青年企业家之中,他的家境最平凡,学历最普通,启动资金最少。他微时的两个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一个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八岁,另一个在二十五岁时与他分道扬镳。
“他原谅你了吗?”
“我没有道歉。”
旧友互诉衷肠继而一笑泯恩仇只是人为编造的神话。观众身处局外才感动于圆满的结局,当事人却未必如此享受。事情的对错固然分明,然而与活人的自尊相比,它根本无足轻重。更何况,他至今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就像他曾经对记者所说,爱吃牛肉与爱吃猪肉没有对错之分;他们的道路或许会相交,或许会渐行渐远,但是始终是自己走出来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当初签了几年?”
“十年。”
一份长达十年的合约,以过长的年限满怀信心地宣布了其牢不可破,那短视的轻狂和盲目的笃定,唤醒了被龃龉埋没已久的记忆。时空回到第一赛季开始前,陶轩和叶修一起为苏沐秋下葬。离开时,他突然问:
“叶秋,你会一直打荣耀,是吗?”
“是,”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再过十年,也是这样。”
莎士比亚《麦克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