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否定的精灵
The Spirit That Negates Forever
“你果然还是来了。”
来者沉默不语。
“你和你的兄长一样地胸无城府,心思就像清泉似的澄澈见底,一望即知。我在女王诉班吉克斯案中有关克里姆特的发言让你惊怒不已,而我在上议院的刑事法庭上却一味就实证主义主宰的司法系统与众人论战,却绝口不提他与我的私交,想必一定让你如坐针毡。”
“正是这样一个人在你的眼皮底下揭穿了你的谎言,把你送向了绞架。如果你果真像你所自诩的那样富于洞察,你就不应该落到今天的下场。”
死囚拍了拍手,镣铐随动作窸窣作响。
“时至今日,你还在把我视为罪魁祸首来憎恶,如果这让你好受一些,我倒是不介意配合。你们兄弟的心态真是如出一辙!我可不会和那个人一样为双手沾血而崩溃、为机密泄露而忐忑,连作恶和自决都要假他人之手。不惊成败,这是作恶者应有的觉悟;对于我们追求的事业和采取的手段,折戟是注定的,悲哀是先验的。”
“你蛊惑了他,”巴洛克说,“而你现在还想蛊惑我。”
“巴洛克,我实在是喜欢你现在的表情——暴戾、阴狠、血腥,几乎让我回想起了下令杀人的克里姆特。受累于千年来的近亲繁殖而毫无气色的蓝血贵族,只有在这种时刻才最为鲜活。前五年,我常常在你的脸上捕捉到那个业已消逝的影子。要不是后来你破了相,我还真舍不得放你去非洲。”
“你还敢提他?”
“坦诚一点,明明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无论你承认与否,如今恐怕只有我同你共享这一份对克里姆特的追忆。我对你而言,说不定就是你妄图拽住的最后一道暮色。太阳本身已经沉入了地平线,只有微薄的霞光供人凭吊。如今就连这一丝联系也要消散了,我为你感到遗憾。”
铁栅栏背后的沃尔特克斯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不过,事已至此,我会把不宜公开的渊源悉数告知。‘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一个能转回阳世间的人,那么这火焰就不会再摇闪。既然,如我听到的果真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我回答你就不必害怕流言1’——你之后有什么计划?”
面对死囚自然得与尚为导师时别无二致的问询,巴洛克顿了顿:
“我接受了外交部副国务卿和陆军中校的任命。”
“布尔战争?自我毁灭的好借口,”沃尔特克斯了然地评价,“你逃避现实的办法和五年前相比真是毫无长进,或许杀戮之于班吉克斯们正如沙地之于鸵鸟。”
“我没有这种打算。战争已近尾声,女王需要有人出面为新殖民地起草一份和平协定,我是保罗·克留格尔最有可能接受的人选之一。”
“我们大可省去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五年前你就用类似的借口去了黄金海岸,最终带着猜忌与复仇的决心返回。我倒是很好奇,如今还有什么执念足以把你从前线带回来呢,巴洛克?”
“很遗憾,你无法亲自验证你的猜想了。你在司法界的朋友和民间的支持者仍在为你奔走,妄图保下你这条——”年轻人顿了顿,眼中罕有地闪过了一丝淬毒般的狠戾,“这条虽碎尸万段也未足悔恨的小命。我不会让他们得逞,你的绞刑终究会如期进行。”
“怎么,你是专程来聆听我的遗愿的吗?既然如此,用这样的恶意来揣测于你,真是让我自惭形秽啊。”
沃尔特克斯朗声大笑。片刻后,他正色道:
“我没有遗愿。我愿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我的胸中拥有全人类的祸福休戚,于是我的小我将扩大成为了它的大我,最后将像这个大我一样一败涂地2。”
“无可救药,”巴洛克冷冷地回应,“还记得后半段吗?‘梅菲斯特,请相信我,从摇篮到棺架,没有人消化得了这块老面。请相信我们中间的一个:这个整体只是为神而设。’”
“那么我也要说:‘可我愿意。’”
“你直到现在还妄图僭越神责,在我看来却不过是权欲熏心的写照。”
“不,”沃尔特克斯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怀念,“我曾告诉克里姆特,一旦你窥见了光明,就再不可能忍受蒙昧,以人之身上升成神从此就变成了唯一的选择。正义感有它自己的动量,正如人体里有一些不受控制的生理过程,排泄、分娩、凝血,一旦开始就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停止,只会不断加强,直到完成的那一刻。”
“正义的大厦有封顶的一天吗?”
“所以人会在这条道路上耗尽有限之生命——他如此,我也如此。”
“你没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
沃尔特克斯哑然失笑,面露轻蔑。
“自然。如果我是克里姆特,有国务重臣的父亲、内阁重臣的教父、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的家庭教师,还有姓巴斯克维尔的妻子及其上千万英镑的巨额嫁妆,我早已成为了第二个小威廉·皮特,能做的事情远比放狗咬人更多。可是他在干什么?不过是放任自己溺死于感性的海洋,在形而上的思辨中耗尽了全部力量;拥有如此充沛的资源,羸弱的人力却不足以修建出任何一番称得上宏伟的工程。每思及此,我就为他扼腕叹息。
“他最后一次和我上床的时候,因为一些不足为道的把戏,恨不得啖我之肉……第二天早上,却还是需要我为他放洗澡水和穿衣服。克里姆特满脑子都是扩张劳苦大众权利的高谈阔论,在生活自理上却不可思议地笨拙,恐怕出生以来一应家务琐事都是由仆人代劳。很难想象,一个娇生惯养到了这种地步的人要怎么在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人平等的未来活下来。要我说,他应该感谢我,至少在他那可悲而短暂的一生的最后时光里,我的帮助使他总算是拥有了些许实质性的成就。”
“你是指让你沦落为阶下囚的教唆杀人吗?”巴洛克讽刺道,“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帮助?”
“不止于此。”
沃尔特克斯的十指在桌面交叉,好整以暇地望向对面。
“为了维护他的身后之名,我可是煞费苦心地掩埋了自己的付出。”
“你的巧舌如簧实在是让人耳目一新。好像正是你公开了……某种关系吧?”巴洛克把贬义词咽回肚子里,“拜你所赐,现在全英国的二流报纸都在讨论他后背上的那几颗痣,恐怕连对岸的美国人都已经知道了。”
沃尔特克斯意味深长地轻声说:
“比那更好,比那更多。有一位知情人倒拼凑出了一二事实,吓得逃到了地球的另一面,但是我还是让他永远闭上了嘴。”
不详的预感爬上了巴洛克的脊椎。
“谁?”
“约翰·华生。克里姆特在解剖完毕等待下葬期间,你出于感人肺腑的孺慕之情,没敢揭开那块裹尸布,看一看你如父如母的兄长被缝合的身体。否则,你或许可以早一些领会到他和我的关系。可惜。”
巴洛克的拳头无声地攥紧了。
“什么?”
沃尔特克斯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正在回忆的海洋中打捞。
“当时华生博士是这么告诉我的,”他活灵活现地模仿华生忧心忡忡的表情和语气,“‘死者身上有一些……令人在意的痕迹。我怀疑死者生前遭受过长期的性虐待。’”
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了门外持枪的看守们。巴洛克扑在铁栅上,抓住了对方的衣领,额角因用力过度而青筋迸出。曾经的首席法官却面不改色。他从空隙间伸出双手,轻轻捋着对方的额发,像安抚发狂的烈性动物。
沃尔特克斯转过头,向来人们解释道:
“没有关系,公爵阁下有一点激动。”
待众人狐疑地重新退出,他蓦地松开了手。
“坐下,”他简短地命令,“如果你不想让克里姆特的亡灵因为你的反应更加羞愧的话。毕竟我也算是成全了他,不是对每个人都有这种癖好。”
巴洛克被掐中死穴一般颓然跌坐在陈旧的扶手椅中,一双因仇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牢牢锁定囿于囹圄的男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比我想象的更为低劣。”
沃尔特克斯低笑了几声。
“看看你的用词。还没有意识到吗?你们兄弟之间,你说不定才是洁癖更严重的那个。巴洛克,你一直用这样真空般干净而无瑕的方式去爱着他。你的原则性就像马的口衔,还是最为强势和残忍的那一种。一个人若非铁石心肠,每一次看到你的眼睛都自觉形容狰狞。可怜的克里姆特二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目光之中,难怪会通过我来发泄。”
“尽管搬弄舌头吧,你这个颠倒黑白的诡辩家。你这样的人永远也理解不了,婴儿刚一出世就被兄长抱在怀中,这种根植于血脉的情感……”
“无趣的论据。”
“请你再说一遍?”
“无趣的论据,而且无效。照这个逻辑,他和我之间也有好些你无从体验的经历。难道你真的想开启这个无异于自取其辱的话题?”沃尔特克斯的口吻近乎狎昵,“你知道你的兄长在什么时候会渗出水来,就像撬动一颗饱满又甜蜜的果实?你知道他身体内部的热度,就像冬天的温室那样近乎母性地包容、充满生机?还有他的声音——”
“够了。”
巴洛克的脸色青白。对方应声顿了顿,手指依次来回敲击在桌面上。
“其实他当年犯下第一案之后,情况虽不乐观,却也并非覆水难收。正如我在老贝利谈及‘死神’时所作的让步,对于诛杀法律无可奈何的漏网之鱼,必要性辩护仍然适用。”
“必要性辩护对谋杀指控早已失效。女王诉杜德利及斯蒂芬斯案已经确立了这一先例——你指名杀害的柯勒律治勋爵作为首席法官经手的名案。”
“正因如此,能把其经典陈词倒背如流的克里姆特不可能没想到,在坦白罪行之后,他仍可以寻求君主的赦免——以他的誉满寰中和辩口利舌,以格吕纳勋爵的声名狼藉和前科累累,使王庭和公众信服并非难事。即便在审判中获得了死刑的处罚,最终克里姆特要面对的可能不过是六个月监禁,甚至是微不足道的罚款。人们会表示理解,正如他们现在仍然崇拜你一样。换句话说,我在第一案后给他戴上的项圈不是由钢铁所制,只需稍一用力即可挣脱。你要不要猜猜看,他为什么没有在尚有挽回余地之时自首,而是放任我把他摁进泥沼之中,陷得越来越深,以至于最后有心反抗也无力回天?”
“拙劣的中伤。既然如今有关名誉的顾虑并不会妨碍我把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那么它同样也不会困扰于当年的他。”
“你误会了,巴洛克,”沃尔特克斯的语气意外地宽容而柔和,仿佛仍然是当初在内殿受朋友之托尽心指导年轻毕业生的前辈,“为维护名誉而忍辱负重,这是目前坊间对克里姆特的揣测当中最无想象力,也最令我感到乏味的一种。使他屈从于我的,不是现实困境,而是心理困境。”
“你为一种双重的虐待包裹上为人解忧的糖衣,几乎像个慈善家了。”
沃尔特克斯难得表现出谦虚。
“不,慈善从词源上讲是爱人类,我爱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爱?大言不惭。你也配提这个词吗?”
“有何不可?我就像任何一个英国男人爱自己的妻子一样地爱他:我鄙夷他的盲目,嘲笑他的无能,仰慕他的纯真,渴求他的抚慰;我向他许下诺言,给予他保护和剥削、引导和惩戒;我憎恨每一个和我一样看穿了他用圣洁与端庄来掩盖的阴湿与放浪的人,嫉妒每一个和我一样与他产生了非同一般的联结的人,其中当然包括发现真相并担任介错人的亚双义玄真。就算他想一死了之——毫无疑问的懦夫行径——他也应该寻求我的帮助。”
“你竟然把控制和占有视为爱。不要侮辱这个词语。真正的爱——我对他的、兄姊对他的——是无条件且双向的。”
“错了,”沃尔特克斯打断了他,“正是你们的爱才最为苛刻。何况,他服务于我、感谢于我、依赖于我,偶尔又因为自我觉醒而试图挣脱枷锁,对我抱有怨恨。这难道不是婚姻的典型模式吗?”
“一派胡言,”巴洛克的声音毫无说服力地干涩,“你指望我相信一个不惜用死亡来脱离掌控的人会对你有半分感情吗?”
“你这么急于否定他和我的关系,我并不意外。毕竟,恐怕连克里姆特也不敢承认,他信任我远甚于信任他的兄弟和妻子。你的兄姊不会爱一个一事无成的克里姆特,你也不会爱一个千疮百孔的克里姆特,他心知肚明。只有当他从肉身到人格上都显得不可侵犯之时,你们才会真心接纳他;一旦发现他隐藏在完美之后的溃烂真相,你们的反应和受惊的马匹没有什么两样。
“我本想替他照顾他的遗孀和遗腹子,没想到她听过告解后竟然无头苍蝇般地离家出走以至于难产而亡;我也尝试替他为你护航,你却甫一心生疑窦便躲到了非洲的战场上。直到今天,你也无法接受你的兄长在我过往的言说中所展现的陌生形象。你这次大驾光临,是希望我也在临终祷告中大发善心,施舍你一个白色谎言,告诉你以上有关克里姆特的一切都是我在恼羞成怒之下的编纂吗?可惜啊,巴洛克——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被剥夺了所有职称和头衔的男人如是断言,话音如同落下的法槌。他以一位雄辩家的姿态张开双臂,宣称:
“我才是真正地给予了克里姆特无条件之爱的人。顺从于杀欲也好,沉溺于性欲也罢,我对他不敢轻易示人的丑陋一面照单全收。自我的期许、亲人的期许、市民的期许,长达三十三年的自我塑造,已使他疲惫不堪。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不用背负一家之主、道德楷模和正义化身的沉重包袱,尽情释放自己内心的野兽,体味顺应本能的愉悦。他在家里提心吊胆,在我身边却可以安然入眠。”
“因果颠倒,”愤怒在巴洛克与兄长色泽一致的眼睛中熊熊燃烧,“是你的所作所为害他辗转反侧,连毫无芥蒂地面对亲人也做不到,如今你却用它来论证你们之间的——被单方面构建的——亲密,实在是厚颜无耻。”
“容我提醒你,他和我之间的同谋关系也好,他和我之间的情人关系也好,不都是由他主动开始的吗?他亲自将他的把柄送到我面前,我要是无动于衷,反而是对他和我的天性的不尊重。”
“你说你那与鬣狗无异的天性吗,以灵敏的嗅觉寻觅他人溃烂的伤口并伺机将其扑杀?”
沃尔特克斯笑纳了这一评价。
“你难道真的是被法律耽误了文学天赋的比喻家,或不过是歪打正着?我的纹章扶盾物是独角兽和野羊兽,克里姆特的是双足飞龙和格里芬。称霸大陆的动物对翱翔长空的动物无可奈何,唯有在后者主动栖息于地面时才能寻得可趁之机——我又要提醒你一个科学真理:哪怕长了翅膀的生物也被称为陆生动物,栖息终究是飞行者的刚需。
“他为什么向我投降?他是一个接受古典教育的长子,平生最不缺乏的品质就是责任感。如果接受制裁是法律的要求,那么他必然会主动承担。可除此之外他也有别的天性——强迫症和受虐癖。
“我很早就感到,克里姆特的教育及其养成的思维模式中有一种危险的倾向。与自然的认知方式不同的分析性习惯过早地注入,苛烈的规训过早地内化,高远的追求过早地成型。他急于追根究底、自我拷问,用功利主义理论原则去衡量一切行为的效用,导致他对苦难的彰显极度敏锐,对幸福的实现毫无耐性。以他的家世和能力,他已是下一任检察次长的头号人选,本可以静待时机,按部就班地受命为大法官,却在激愤之下犯下了谋杀的罪行。其情可悯,其途当悲。
“正如我在上议院所说,他大开杀戒的根本原因不是我的胁迫,而是妄图把理想与现实相调和的执念——一种追求一致性的强迫症,洁癖只是其外显。要知道,格吕纳勋爵之所以点燃了其怒火,正是因为此人形象具体地显示了贵族阶级在英国政体中占据了与其积极作用不成比例的优势。克里姆特认为这种特权隐含了一个导致公德败坏的逻辑,那就是把这一阶级的私人利益置于公共利益之上,使司法系统和政府部门成为了一己私欲的鹰犬爪牙。为了抹平腐败的现实与这一理念之间的沟壑,他走向了极端。既然克里姆特会为滥用法律的贵族而犯下杀戒,就不可能在事后为脱罪而成为一个滥用法律的贵族。同理,他自行了断的根本原因也不是亚双义玄真的揭露,而是对理想与现实的裂缝无可奈何的兴叹。以他有限的耐性,既然信奉功利主义,就不可能不在现行司法系统力所不及之处操起屠刀;以他偏狭的道德观,既然违背了定言令式,就不可能不被康德主义的教条所纠缠;以他严重的强迫症,既然陷入吊诡,就不可能不踏上自我毁灭之路。悲剧在他第一次松开狗链时就已经注定。
“如果我没有介入,他只会崩溃得更早。我对他的身心强迫,实际上为拮抗的张力打开了一个出口。如果能以此为由,把责任全部推卸给我,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释放那些不容于结构的冲动,做出自己真正渴求之事。性欲如此,杀欲亦是如此。你没有见过他每次杀人之后的眼神吧?那种嗜血的欣快和沉醉,连巴尔蒙克也甘拜下风!你把拥有如此眼神的男人以天神视之,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不,”巴洛克字斟句酌地说,“我不认为他是清白的,甚至不认为他会升入天堂。”
沃尔特克斯脸色激变。
“什么?”
巴洛克冷漠而略显莫名其妙地回应道:
“这难道不正是你一直对外兜售的理念吗?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在‘教授’案中并不无辜。一个人为强烈的正义感驱使,为更多人的福祉而向法律的漏网之鱼报以私刑,固然值得同情,但任何人都无权宣布这种行为是对司法系统的可行补充,因为它从根本上损害了其对谋杀的定义,与他的出发点背道而驰。”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买,唯独你不可以。这么说来,巴洛克,我的确是错看了你。我曾以为你就像你的兄长一样被充沛的感情左右,可是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冷酷和狠心的人了。克里姆特已经死去十年,你直到现在却还在用拧转口衔约束着他、折磨着他;你在十年前的盲信与在十年后的客观,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同源而生。你原来是一个比我更有天赋的施虐者——而你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罢了。以那个人的德性,大概会对这份暴虐甘之如饴吧。”
“罢了,以那个人的德性,大概会对这份暴虐甘之如饴吧。”
死囚发出一阵近乎疯迷的狂笑。巴洛克冷淡地觑着他:
“所以,这就是你的策略:趁虚而入,玷污他,就能把他从大众的神龛中拽下来,据为己有。”
“你为什么会以为他在我的概念中是肮脏的?即便在大小报刊对他的谋杀案和私生活口诛笔伐的今天,他在我眼里也仍然是世界上最高尚、最纯洁的人。正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抱有不切实际的高尚和纯洁,他才会轻易地被我俘获,早早丧命。如果他的决策链当中有任何一环倾向于顺应身份、安于现状,请你凭借三十多年来的见闻设想一下,他将会得到什么?他只会得到世俗意义上的圆满。”
巴洛克眼神微动。他的手里捏着一只在结案后从胸前取下的白色珐琅制的雨格诺十字徽章,下意识地在指间转动。半晌,他缓缓地说:
“你说我的兄姊得知真相后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离家出走,是因为无法接受兄长的真实面目,在惊怒之下做出了冲动之举。她在你的故事里与一具提线木偶无异,可是有一件事,你没有料到。在亚双义玄真被关押后,御琴羽教授代替他,去了她藏身的狩猎别墅。”
沃尔特克斯轻蔑地说:
“御琴羽……你以为他是什么高义之士?唯一一个可堪高义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个明哲保身的杂技演员。这个滑头既然能向亚双义一真隐瞒他的父亲死亡的内幕,自然会向你隐瞒你的兄长尸检的内幕。”
“所以他也向你隐瞒了公爵夫人生产的内幕。她在临终时,拜托他制造出未曾成功分娩的假象并在恰当的时机大肆张扬,然后把孩子带到一个你无法知晓也无法染指的地方,交予可靠之人抚养。”
笑容哽在了死囚的喉咙中。沃尔特克斯用如炬的目光锚住对方神似兄长的蓝色眼睛,因为迷惑和震惊而紧紧绷住,随后在恍然大悟之间略一松弛,仿佛终于从海里打捞出风闻已久的沉船宝藏。沃尔特克斯头一次从巴洛克那张对他而言喜形于色的脸上观察到一丝云雾缭绕的平静,也头一次没有为破解出那份异常背后的缘由而感到得意。他的脊背逐渐变得僵硬。迎着他的注视,巴洛克揭晓了谜底:
“他的孩子还活着。是个女儿。”
良久的沉默后,沃尔特克斯重新开口:
“我要见她。”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3?她直到现在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而我会保护这一份无知,就像当初她的父母保护我不受黑暗的事实所侵蚀一样。”
“真可笑,”沃尔特克斯的表情略显变形,“难道不正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隐瞒害你在接下来的十年被我玩弄于掌股之间吗?还是说你想在她的脸上也添一道丑陋的疤痕?”
“至少我的确如他们所愿地成为了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她是你的法定继承人,早晚有一天要探究这份巨额遗产的来路。”
“那是之后的事。”
巴洛克拉开了门。
“让我见她,”沃尔特克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奇异地染上一丝恳切,“你不必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我不会和她说任何一句话……”
“你想从她的脸上看到谁呢?”
空气在门扉完全敞开后开始对流。牢房内狭小得聊胜于无的天窗缝隙中传来一阵悠长的呜咽。巴洛克心想,这又是一个有风的日子。
——巴洛克,来,到我这里来。
他抬起头,身着深蓝色披风和翠鸟蓝色佩带的克里姆特正站在外面,微笑着向他转过身来。逆着走廊尽头的阳光,他看见一个鎏金的挺拔身影,未尝被绝望的罪孽和欲望所腐蚀。他感到一种虚脱般的释然在胸前中盘旋,永久和平的辉煌照耀在他的身上。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4。巴洛克心如鼓擂,撒开把手,匆匆迎上前去,一双冰凉却有力的手把他揽入怀中。克里姆特用胳膊夹着一顶授勋仪式上戴的都铎式黑色天鹅绒帽,高高耸立的鸵鸟和苍鹭羽毛一下又一下地扫过他的脸颊,如暖流淌过皮肤般微妙地瘙痒。巴洛克这才意识到对方正俯下身,把披风解下来,系在他的身上。头重脚轻的眩晕中,他仍有裕余质疑眼前的景象:如今我的年龄已与哥哥去世时相仿,他还是比我高那么多吗?
门啪地一声合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