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颂
The Lamb of God

时间
202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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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G-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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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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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一八九〇年,亚双义玄真前往约克郡赴决斗之约,他如期见到了原定对手克里姆特,和一位不速之客——沃尔特克斯。

没有通传,没有等待。不请自来的,赫然是新晋上诉法院常任法官兼枢密院顾问,哈特·沃尔特克斯。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在亚双义玄真的见证下写完遗书,奎希海姆宫图书馆的房门突然洞开。来者身穿白色翼尖领衬衫,同色马甲,黑色燕尾外套和长裤,缎面领口上别着一支处于全盛期的暗红色玫瑰,左胸下佩着一枚勋章,敞开的双襟之间可见一条红白镶边的品蓝色绶带。戴皮手套的左手指尖捏着一只锃亮的镀金怀表,表链的另一端消失在腰间,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带跟的皮鞋和丝绒高帽,让其主人本已傲视群雄的身材更加巍峨。他满面春风,似乎刚从某个高规格的晚宴上结束应酬。

“我送出了几只雪貂——”

沃尔特克斯慢条斯理地开口,对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在目光落到亚双义身上时,他冁然并颔首,仿佛才注意到在场的另一个人。

“在我观察到我们的异国朋友偶尔具备根据只字片语摸清来龙去脉的智慧时,我却又忘记他在欧洲语境里几乎是个文盲,”他体贴而嘲讽地为自己的双关语作了注解,“我派人四处打探了一番,得知今晚莱茵兰公爵将在奎希海姆宫款待日本来的客人,交换有关‘教授’的内幕。于是,我马不停蹄地从卡莱尔伯爵夫人那里赶了过来。好在距离并不远,我没有错过最精彩的部分。请原谅我的冒昧——”

他这么说,近乎无色的浅灰色眼睛里却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自若。

“我毕竟是‘教授’案件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分辨出这语焉不详的开场白中所蕴含的不善来意。唯独不速之客本人仿佛对自己的行为激起了何等惊慌浑然不知。他阖上门,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向克里姆特倾头脱帽——如果忽略过分暧昧的眼神,他的姿势足以作为《上流社会的礼节与规则或应避免的亵渎》插图,而唯一的美中不足似乎暗示着,他打算以一个吻手礼作为此书后半截标题的鲜活案例。比起这间弥散着大量旧书特有的纸张霉味和皮革芬芳的图书馆,他似乎更应该出现在某位贵族女士主持的沙龙,用殷勤却得体的妙语博取美人的欢心。克里姆特僵硬地向他鞠躬回礼。沃尔特克斯开口道:

“多么古典的情节,几乎是希腊神话的翻版。珀尔塞福涅为采摘一朵水仙而远离同伴,那花朵连不朽的众神目睹了也要心生敬畏;哈迪斯从突然开裂的大地中乘着战车一跃而出,趁此机会将其掳至大地幽处。失去亲人的得墨忒耳以暴怒撼动了无所不见的鸣雷者,于是珀尔塞福涅终于有机会重返不朽的诸神之列,却在临行前咽下了冥界的四颗石榴籽,从此无法再与丈夫脱离关系,在每个循环的年岁中都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回到迷雾密布的领地。

“毫无疑问,这个故事把珀尔塞福涅的下降定性为一场掠夺;即便不是掠夺,也是处心积虑的诱拐。她之所以打破了不沾地下饮食的戒律,在有解脱的机会时被彻底绑定,也是她那已经犯下强奸罪的丈夫所犯的又一桩欺骗的罪行,而美丽而贞洁之人的眼泪看似佐证了这一假说的真实性。”

在场人的沉默似乎并没有打消他的兴致。出于近乎恶毒的戏谑,他的措辞浮华得有学究和夸张之嫌。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却致力于使听众相信,他继续这段文学批评只是出于高雅趣味而已,而非出于含沙射影的目的。

“令人遗憾的是,纵观各位神明的故事,珀尔塞福涅似乎在人格上呈现了巨大的断裂。她在这里是天真又娇柔的少女,在那里又是阴暗而强悍的冥后,该变化中隐藏的逻辑似乎是老普林尼所谓的‘希腊释义’无法解释的。若二位允许,我要将其归咎于叙述者对于笔下角色主体性的漠视,这种艺术上的——同时也是意识形态上的——缺失在奥古斯都时代的伟大诗人那里得到了补足。在更连贯、更系统的汇集之中,珀尔塞福涅主动摘下了‘倒垂树枝上的一棵红里透紫的石榴1’,而不是在受到蒙蔽或强迫的情况下食用了果实。通过这一情节,奥维德实际上提出了受害者本人作为共犯的假说;它所隐含的更深层的指控则借十四世纪文法学家塞尔维乌斯之口说出,也是我在此迫切地想与二位讨论的问题——

“珀尔塞福涅真的想要回到母亲身边吗?”

无人回答,也没有任何人会愚蠢到将它当作研讨会的师生们其乐融融地各抒己见的真诚发问。亚双义下意识地看向克里姆特,却见后者的脸色苍白得出奇,双眉紧蹙,紧盯着来人,根本无暇与他对视。他暗暗沉下重心,在肩部积蓄力量。然而,在他行动之前,房间内传来了手枪上膛的声音。

“如果我是你,”沃尔特克斯慢条斯理地警告,“我就不会轻举妄动,日本来的客人。”

“韦伯利和斯科特公司的一型转轮,好枪。”

“加装了马克西姆消音器,”对方不乏夸耀之意,“可谓如虎添翼。”

“你为了对付我这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竟然动用了美国人才发明没几天的技术,我受宠若惊。”

“倒是你们对冷兵器的迷恋有时令我费解。恕我直言,一种刻奇的浪漫主义。和我的爱人不同,我一贯喜欢尝鲜。内政部的法医们正因为我引进的医用橡胶手套而感恩戴德。你们应该看一看医疗官员提交给枢密院的报告,其中有关交叉感染率下降的数据非常可观。我再为苏格兰场的刑警们寻觅一款趁手的工具,不是很自然的吗?”

“你的爱人?”

亚双义下意识发问。沃尔特克斯轻轻咂舌。

“克里姆特,你甚至已经有了必死之心,却还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和盘托出的勇气吗?你让我们的东洋朋友在一知半解下担当了何等重任?他恐怕还以为自己要为一个身不由己的天使送葬呢。”

克里姆特只回应了前一个问题:

“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不坦诚的坏孩子,”沃尔特克斯使语调刻意地温和,“显而易见,你为了大义赴死而特意整理了仪表,难道唯独没有取下我送给你的那件可爱的小礼物吗?如今看来,你宁愿戴着它去见上帝,克里姆特?”

他向前踱步,在克里姆特身后站定。克里姆特身着与他大同小异的白领结晚礼服,只是佩戴着紫色鸢尾领花和嘉德骑士团的深蓝色绶带。沃尔特克斯以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锁定亚双义,一手平稳地端起手枪的同时,另一手搭在克里姆特的肩上,顺势向下移动,在后者的胸部反复搓揉。与两人的庄重衣着不相匹配的猥亵行为。克里姆特顿时脊背僵硬,而始作俑者的神情仿佛只是外科医生在例行检查。

“果然,”沃尔特克斯颇为遗憾,“那东西凭一己之力是取不下来的。是谁帮助了你,居然不是他吗?”

“不是。”

“这倒是出乎意料。我还以为你们既然能同仇敌忾到这种地步,关系应该比朋友更亲近一些——你把它丢哪里了?”

“不记得了。”

“需要告诉我们的日本朋友那是什么东西吗,或许他能帮忙找一找?”

“够了。”

沃尔特克斯充耳不闻,对亚双义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是一对镶嵌有非洲紫水晶的乳钉。”

亚双义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在日本已有家室,却也对英国上流社会盛行的下流行为略有耳闻。相比对同性恋讳莫如深的东亚社会,对其大加讨伐的西欧社会不过是欲盖弥彰。讽刺的是,眼前的两个人分别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诉法院常任法官和财政事务律师兼首席检察官,被认为是未来的首席法官和大法官的最佳人选。

“我们的日本朋友似乎有高见要发表?”

“像你这样的人通过了《一八八五年刑法修正案》第十一条,难道是为了增加知法犯法的情趣吗?”

“不错的俏皮话,”沃尔特克斯仍有心情表示赞许,“看来你这六年并非一无所获。”

他的头略微一侧,示意亚双义向远离两把决斗用剑的方向挪动。在对方抵达了令他满意的位置之后,他缓缓开口:

“告诉我,亚双义先生,克里姆特的遗书都写了点什么?让我猜一猜,他是否把自己大开杀戒归结于我的胁迫并诅咒我不得好死?这个牛津古典学的高材生又死性不改地引了多少句索福克勒斯、柏拉图、狄摩西尼和昆提利安?现代人之中,他最欣赏的就是休谟、李嘉图和边沁,他有向他们的光辉思想致敬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果然如此。克里姆特,我说过很多次,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单单依靠念经是无法找到答案的。话又说回来,亚双义先生,你和他的糊涂程度简直不相上下。如果他还能被称作天真,那么你就只能说是虚伪。”

亚双义沉着地反唇相讥:

“英国司法界最大的伪君子贼喊捉贼,我只觉得荒谬。”

“你说得他好像受我蛊惑才选择了诸多道路中的下策。那么,我倒要请你拨冗指点:他还有什么选择可做?实质性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一个初来乍到的留学生比一个做了三十三年贵族的英国人更了解我们的社会结症?”

亚双义欲言又止。

“你的无知无畏实在令人发笑,”沃尔特克斯说,“你无法提出替代方案却对他横加指责,怂恿他像你们国家的懦夫一样自行了断。会有任何一个底层人民感激你的仗义相助吗,在他们感念‘教授’的作为之时?”

克里姆特打断了他的嘲讽:

“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觉得你的理智足够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件事比日本友人认为自己有立场在伦敦匡扶正义更令我惊奇。亚双义先生,想必是你给了克里姆特这样的自信吧。你自诩慈悲为怀,实则冷酷无情,有时连我也要自愧不如。昔日挚友已经遍体鳞伤,你却能义正辞严地指控他。一旦你提出决斗,克里姆特就注定无法再活下去了,唯一能选择的道路就是你指定的道路,而受益人只有你:把饥民仅有的家畜全然奉献,仅仅烧为燔祭的馨香2,以此获得自我满足。”

亚双义摇了摇头,反驳道:

“我今天前来,不是为了替天行道,而是作为朋友来结束他的痛苦。”

“痛苦,”沃尔特克斯意味深长地重复,“他的确痛苦,却不是因为与我的关系而痛苦。恰恰相反,与我的关系缓解了他的痛苦。克里姆特选择的是一种古典的生活,要投身于酒神式的悲剧才得以回避现实的残酷3。狄奥尼索斯集痛苦与性爱为一身,却不意味着矛盾,而是交互的二重性:作为治愈痛苦的良药的性爱,作为强化性爱的春药的痛苦。那封遗书没有提起他如何在鞭笞和杀戮的折磨中达到身心的高潮的吧?不坦诚的人直到现在也无法直面这种爱情,却也只有不坦诚的人最能享受这种爱情。”

“你在暴力和控制的语境下大谈爱情,让人恶心。”

在沉重到近乎凝滞的空气中,沃尔特克斯放声大笑。

“暴力,控制,不过是处在性和爱的广阔光谱的另一头,与其上任何一个点位都没有高下之分;追求爱的纯洁性而拒绝其复杂性,就阻断了建立爱的可能,而这种恶心的偏离和克里姆特的可爱之处是同构的。看来,你和你的朋友的交情也不过如此。”

沃尔特克斯一边如此断言,一边以亲密的姿态揽住另一个人的腰,在他的耳畔说道:

“你今天接受了这场荒谬的决斗,大概没想清楚一件事。日本人之所以能如此苛责于你,不是因为他高尚到眼中不容一根梁木4,而是因为事不关己。他从未被我们脚下的土地养育过,才能不痛不痒地在伦敦追求一个抽象的概念,道貌岸然地要求你采取绝对纯洁的手段。他迄今为止浸淫的文化、接受的教育、经历的人生,与我们截然不同,因此也从未与我们感同身受。他不知道是怎样盘根错节的庞大结构浇灌出了这朵恶之花,以为光凭那些清白到羸弱的办法就足以与其正面对抗;万籁俱寂的夜晚只会洗去他一天的疲惫,何曾带给他彻夜难眠的煎熬?可是,克里姆特,告诉我,在你勉强睡去之时,入梦的是否仍有那些羔羊的惨叫?

“怎么,公爵阁下,你真的打算用你的祖国及其人民的福祉为代价,陪一个异乡人玩这个过家家的刑法游戏吗?等到他的访学结束,他大可带着两袖清风和一本《阿奇博尔德》回到远东的那个弹丸小国,可你——深陷这个蛛网的你——又要收拾怎样的残局?”

他说完,拍了拍克里姆特的后腰。

“去吧,好孩子,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沃尔特克斯的语气平淡得就跟餐后吩咐仆人把葡萄酒和咖啡端到客厅无异,“杀了他。我要你亲自动手。”


面对令人齿寒的场景,亚双义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么说,你的确是一个卑鄙的胁迫者。”

沃尔特克斯从容自得地回应道:

“谈不上胁迫,我只不过是顺应了他隐而不宣的愿望。亚双义先生,我听说你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你敦促他习武之时,他难道不曾抱怨这项任务的枯燥和严酷?男孩都愚蠢、顽劣、叛逆、不识好歹,在他们懂事之前,我们不能任由他们排斥那些会带来短期的痛苦却真正有益于前途之事。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感激我们的。和以前一样,克里姆特总会承认我是正确的。

“他的愿望就包括抹杀你。我敢断言,即便他现在暂时地违抗了我,也总有主动向你举剑的一刻。你不相信吗?不妨想想,如果他真的对我恨之入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摆脱我的操控,而你现在又在我的枪口下命悬一线,为何在刚才对话的这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将手中这把剑捅进我的心脏,让一切宣告终结?”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你的脏血。”

“是吗,克里姆特?如果你真的嫌脏,不应该更果断地下手吗?”

沃尔特克斯向对话中的主角靠近,手指探入对方的衬衫领口,得意洋洋地摩挲着他颈部的肌肤。他以清晰可闻的耳语,挑衅道:

“毕竟,你在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

亚双义瞳孔猛地收缩,克里姆特却仍然苍白而优美地站在原地,脸上有稀薄的绝望,仿佛风干的泪痕,好像已经在频繁的折磨中产生了耐受,对如此赤裸的羞辱置若罔闻。假使用“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来描述古典艺术理想的温克尔曼就在现场,恐怕会把形容古希腊雕塑作品的短语推广到活生生的人类身上,那么莱辛就其适用范围的驳论又要多上数页。

“谋杀和性悖轨,”克里姆特最终说,带着近乎诡异的平静,“开启这个潘多拉魔盒的人是我,我无法否认这一点。”

亚双义深深地望着他:

“至少还有希望。”

“希望,”对方抚上肋骨处的雨格诺十字,“抱有希望,意味着你在等待别人来完成这件事。可我已经不想再等了,在我袖手旁观的每一刻都有无力反抗的人在受害。我曾对因为姓氏就无故享有的特权而感到局促,可如果这种与生俱来的馈赠是神选的迹象,那么尘世的天堂就应该由我来实现。”

“多么傲慢的论调。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暴力,都是在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赋予自己超越群众的权力之后,假借正义之名横行的。”

“不,我这样做正是出于谦卑。人不可能拒绝上帝的救恩。”

“我看见了你的杰作——鲜血和碎肉。克里姆特,你把这种地狱般的景象称为天堂吗?”

“如果你称之为地狱,那么我早就身处其中了,玄真。女王诉麦克沃伊案之后,我整晚整晚地梦见被剥得只见筋骨的血人伏在我的床头惨叫;杀死格吕纳之后,我却得到了第一次安眠。以防你要问——我从未后悔。”

亚双义摇了摇头。

“但愿你真的从中得到了宁静。那么,柯勒律治勋爵呢?”

“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个别的牺牲在所难免。”

“个别的牺牲?非正义的手段永远是非正义的,不随具体处境的改变而改变。当你诉诸于杀戮并称其为不可避免的义举,你已经牺牲了使人类区别于野兽的全部。”

“那是什么?”

“人性,”对方说,“人类自然具备的性情和品质。”

“玄真,”克里姆特露出了一抹怀念的微笑,“你让我回忆起在牛津联合会的日子,和同学们就时下最激进的哲学思想和政治议题公开辩论。活跃参与者如今都已是学界或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你是一个英国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员。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费口舌了。和你设想的不同,我从来不是一个康德主义者。我也不相信基于诸如‘自然权利’‘正确理性’‘道德意识’等语汇的演绎,只相信对作为结果的幸福和痛苦进行衡量的推理。在我看来,前者不过是一种武断论5,不构成使某种思想和感情立定的理由,反而把立定某种思想和感情作为理由。”

对方叹了一口气。

“的确,我自幼习武,不善言辞,既不是英语母语者,也从未接受过公学教育,没读过古典时代先贤和启蒙运动时期哲人的著作,不知要如何引经据典才能将你说服。我反驳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已经认可,而是因为我不了解其中术语,不知道它的理论中是否蕴含着与我不合的前提。”

意外地,亚双义苛烈的神情之外缓缓浮现出同情:

“我知道,哪怕只是为了自我保护,你也会尽量合理化他的说辞。沃尔特克斯正是用这么精妙的寄生方式接管了你的神经,让你的知识和武艺为他所用,不知不觉地受到操控,按他的意愿行事。在你执迷之时,我只能提醒你最后一件事:

“你可还记得你曾如何教导巴洛克?如果沃尔特克斯的理念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为何不敢对自己的兄弟倾囊相授?如果有朝一日巴洛克得知了真相,他会如何看待此事?如果你将我的反对定义为苛责,你是否也会在那一天向自己的兄弟举起长剑?”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就在克里姆特的目光略微偏转的一瞬,室内唯一的光源被一道迅疾的微风熄灭。浓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霎时在所有人眼前降临。亚双义如黑豹般一跃而起,扑向备有决斗用剑的桌面,向沃尔特克斯所在的位置袭来。沃尔特克斯只听见利刃出鞘的尖啸,正要向虚空漫无目的地连续还击,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植物芬芳——克里姆特的香水味。兵刃撞击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随后在更远的地方再次相互刮擦。

克里姆特挡住了亚双义的攻击。

沃尔特克斯尽量安静地后退,略微屈膝,双手持枪。他迅速在黑暗中清点出可能的敌袭方向。他的身后是奎希海姆宫的图书馆覆盖着刺绣丝绸贴面的墙壁夹角,正前方是未铺地毯的大片历史久远的光滑木地板,枪口顶点的位置与双眼水平线相切。浅色虹膜的稀少色素使他迅速恢复了一定的夜视能力,听力在逐渐平稳的心跳声中重新变得敏锐。

一声闷响,随后是断断续续的哨音。不是哨音,是某人胸部受伤后的抽气。是谁?沃尔特克斯冷静地清点大脑中的医学常识,肺脏穿透的死亡率不高,除非是被破坏范围更大的霰弹击中;能一击致命的只有心脏,一旦心包填塞导致了心搏骤停,哪怕希波克拉底再世也无力回天。如果倒下的是克里姆特,自己一定会成为下一个目标,他需要在有人靠近时对前方的扇形范围连续开枪;如果倒下的是亚双义,那么他只需要——

等待。那黑暗中更实在的黑暗似乎在地板上抽搐,撞击出细微而连续的骚动。接着是更加破败和原始的咕噜声,是即将离体的灵魂经过身体内部的最后一程,在喉管中念念不舍地回响。半晌,房间的另一头恢复了死寂。

沃尔特克斯用手在背后拉开门锁,敞开图书馆沉重的大门。

走廊透进来的灯光局部照亮了壁画和室内陈设,墙面上的奥林匹斯众神再次鬼魅般地浮现。首先展露真容的是众客之主,他身居宫殿,坐于卧榻之上,手捧四枚石榴籽;一旁是因为被掳至冥界的珀尔塞福涅,为不情愿的加冕而啜泣。逐渐减弱的灯光使人几乎看不清更靠内的赫尔墨斯,后者正试图说服哈迪斯放妻子重见光明;远处的得墨忒耳更是被隐没在黑暗中,她为拯救自己的至亲而不得,在狂怒之中使大地干涸。

日本人睁眼仰躺,似乎为友人的犹疑而瞋目切齿,又似乎为友人的决绝而不可置信。不再起伏的胸脯一侧敞开了一个窟窿,发黑的血淤积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克里姆特背对门口,向地上的亚双义垂首而立,仿佛在致哀。沃尔特克斯持枪靠近,踩住利刃,在尸体面前单腿跪下,探了探脉搏和鼻息。

“自以为是的高尚和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害了他,”他冷漠地评价,“如果他不是为了恪守某些道义而把自己的惯用刀撇下,你未必能从他手中活下来。据说他的那把刀甚至有一个名字,被认为是寄托了家族之魂的容器,所以不能轻易玷污。真是本末倒置。归根结底,所有武器都是为杀戮而生的。如果连沾血也要挑三拣四,就和破铜烂铁没有任何区别。”

沃尔特克斯站起来,双手按下击锤和板机,为手枪解除击铁保险。

“不过,我应该感谢他——为我省下了几枚子弹。”

迅捷剑从胜者的手中脱落,克里姆特向后踉跄了几步,神思恍惚。沃尔特克斯不容置疑地把他揽入怀中。

“好孩子,”他贴着对方的额头说,“你只是在自卫。”

克里姆特推开他,在摇摇欲坠中拒绝了沃尔特克斯好心伸出来给他借力的手臂,靠在了身后圣瑟古斯和圣巴楚斯的罗曼式雕塑底座上。

“他的目标是你。”

“而你为了我而杀了他,”沃尔特克斯说,“我铭感五内。”

克里姆特缓缓弓下身,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沃尔特克斯在他无声的哭泣中感到一阵甜美的怜悯。他捻去对方落在他指间的泪水,平静地说:

“这难道很出乎意料吗?你当初为了满足我而杀死柯勒律治勋爵,如今为了保护我而杀死亚双义,两者没有本质区别。这个莽撞的日本人凭着你在社交场上展露的表象便与你对峙,自以为可以要求你放弃根深蒂固的信念和来之不易的建树。对于你的政治立场、思想基础和宗教信仰,他竟然一无所知;正是这些无形无状之物在过去把你推向了我。他因无法割舍与故土的精神联结而随身携带着那把不合时宜的武器的同时,却假定你来自一片文化的虚空,不需吹灰之力便能挣脱精神上的一切束缚。在你刺向他时,我甚至感觉到滑稽。我多么爱你啊,我比任何一刻都要更清楚、更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你——你居然也爱我。

“来吧,克里姆特,面对自己的内心——要对我心存善意:不要太过沮丧,你我并非不相般配的伴侣6。你难道真的只是受到了我的胁迫?在你的内心天平上,我的分量是否早就远远超出了你的恩师和挚友?你下意识行事不是因为我就是最具建设性、最有可能实现你心中蓝图的人吗?”

鼻腔内再次充盈着对方的香水味,颈窝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杀了我。”

“让我失去这么一条忠实的猎犬?我不这样认为。”

“不要再玷污这个姓氏了。”

“我对你的措辞有保留地表示赞成——”

“我请求你。”

沃尔特克斯在黑暗中抬起眼,用手捋着对方的头发,沉思片刻。

“我会成全你。尽情地感激我吧,克里姆特。我一直是体贴又仁慈的主人,不是吗?我哪一次没有及时察觉你的愿望,哪一次使之落空过呢?”


约克郡的奎希海姆宫周边森林里出现了一具青年男尸,疑似失踪数日的财政事务律师、首席检察官兼公诉主任——第九代莱茵兰公爵克里姆特·班吉克斯。据伦敦警务处报告,死者身高六英尺四英寸,曾遭猛兽撕咬,面目全非,被认为是连环杀人犯“教授”的第五个受害者。他的胞弟巴洛克·班吉克斯在遗体辨认中,通过腰部的数颗排布为室女座星图的小痣确定了其身份。同时,日本刑警亚双义玄真的遗体在不远处被发现,死于心脏贯穿。他曾与克里姆特共同出入案发现场,两人身上的刀伤均与对方的佩剑吻合。一时间众说纷纭,上议院授权内政部对遗体进行解剖。

沃尔特克斯在三十七岁时就任高等法院法官,同年受封下级勋位爵士,在司法界声名鹊起,同时在婚恋市场的行情也水涨船高。不久后,他与一位来自曼哈顿的富家千金订婚,决定搬离单身汉云集的圣詹姆斯一带,不与卡尔顿府续租,在贝尔格雷夫广场购置了一套市区别墅。然而,未来的沃尔特克斯夫人还没来得及搬进新居便猝然离世,为未婚夫留下了大笔财产。有流言称,她之所以在一场平平无奇的春季感冒中一蹶不振,是因为她在无意间发现了沃尔特克斯的私生女;与其说她死于心碎,不如说她死于恐惧。至于传说中的情妇姓谁名谁,无人知晓。于是又有另一种流言称,沃尔特克斯之所以条件出众却异常晚婚,是因为他早在公学时期就已经决心投身那种奠定了柏拉图的哲学、支配着莎士比亚和米开朗基罗的艺术的“不敢说出名字的爱7”,与其他男性存在有伤风化的行为。种种说法都被当事人一笑置之,随着他的权势日益盛大而逐渐衰退,最终在他借由轰动一时的皇家百家乐丑闻而名列威尔士亲王的密友之后销声匿迹。沃尔特克斯晋升上诉法院常任法官并跻身枢密院之时,健忘的伦敦人已将这桩陈年八卦抛到了福克兰群岛。

长期保持简朴的单身生活的沃尔特克斯,在称呼升级为“勋爵”之后,重新组建了齐全的家仆团队。他们的主要服务对象是“那位老爷”,对外宣称为沃尔特克斯家的一位堂亲,为在伦敦治病而长期借住。“第九代莱茵兰公爵”停灵于奎希海姆礼拜堂期间,真正的第九代莱茵兰公爵在贝尔格雷夫广场的某间卧室里昏睡。第五天,克里姆特终于从高烧和谵妄的交替之中苏醒,负责看护的女仆立刻派人通知了男主人。不多时,沃尔特克斯便从皇家司法院返回。他一边脱下帽子、外衣和手套,一边和女仆简要地跟进消息。

“他的神智清楚吗?”

“是的,他问了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格莱蒂丝。”

“很好,格莱蒂丝,让厨房再准备一份餐食,拉铃之后就送上来。”

“可是他一直不肯吃东西,只喝了一点水——连果汁也不行。”

“到时候送上来,”沃尔特克斯说,“他会吃的。”

女仆将信将疑地应承,却站在原地不动,神色略显为难。

“还有什么事?”

“那位老爷……”她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忌口吗?”

这等琐碎小事的确不宜向一家之主打听,但是此地也再无旁人可供她求助。沃尔特克斯宽宥了女仆的冒昧,思考了片刻,说道:

“他没有什么忌口,只是对糟糕的厨艺过敏。不过,我刚付了三倍薪水把德容先生从伯德特-库茨女男爵那里挖过来——为此狠狠地得罪了她老人家——想必不成问题。”

当权人士的似笑非笑,令年轻的女仆紧张难抑。得到了答案,她匆忙告退。贴身男仆把衣物移到另一只手,为沃尔特克斯打开了面前的卧室房门。

四楼卧室与主卧格局相似,是一个有四道拱形落地长窗的多边形房间,原计划用作女主人的卧室。与楼下装饰着阿拉贝斯克花饰的平顶不同,这个房间位于顶楼,几道圆拱从四面八方的半柱向上延伸并交叉,形成一个哥特复兴式的星形尖顶,覆盖着红橡木饰面。紫红色的丝绒窗帘已经拉开,露出用镂空雕花封死的窗户。靠门一侧的中间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理石壁炉架,正对着靠窗一侧中间的墙壁镶板和四柱床,为便于看护而未挂帷幕。

克里姆特半躺在床头,双手交叠置于被褥之上,睡袍袖口半掩着一副链式镣铐,用于限制他的动作幅度以防止自残。除了微微动了动眼珠以外,对来者没有任何反应。沃尔特克斯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他忽略了对方的冷漠,自顾自地说:

“我来转告几件你会希望知道的消息。几天前,莱茵兰公爵夫人在达特穆尔的狩猎别墅自行分娩,不幸难产而亡,孩子也死于母腹。巴斯克维尔从男爵已经派人将她收殓,一方面为血脉凋零而悲痛欲绝,一方面为限定继承而暴跳如雷,对新任公爵极尽刻薄之能事,执意让她在娘家的墓园下葬。紧接着,一个佃户向当地警方报告了‘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和亚双义玄真的尸体。现场有打斗的痕迹,两人身上的伤口与对方的武器相符。虽然‘克里姆特’已经面目全非,但是法医们在他的胃里发现了一枚戒指,苏格兰场也在奎希海姆宫的犬舍里发现了巴尔蒙克吃剩的骨头。你猜一猜,是谁的戒指和谁的骨头?”

克里姆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检察总长和公诉主任助理已经签署了对亚双义的起诉令。贵族的猎犬听令于旁人而攻击旧主,乍一听不可思议,可畜生毕竟是畜生,终究不是不可能——宠物发狂导致的惨剧可是屡见不鲜。如此一来,这位载入史册的连环杀人犯何以成功隐匿的谜团也迎刃而解了。财政事务律师署告诉我,克里姆特在一场私人会面中偶然看穿了真相,亚双义见罪行败露,便立刻指使猎犬袭击了他。虽然已经重伤致死,仍然要承担起应得的罪名。”

沃尔特克斯欣赏着对方惊怒的表情,接着说道:

“你知道吗?伪装尸体的过程中最困难的一环,不是特征鲜明却有诸多软组织的脸,而是硬质的牙齿,因为平民的牙齿很难像自幼养尊处优的贵族那样健康和干净。那个冒牌货的其他部位都能通过某种解释以假乱真,但是一口黄牙一定会穿帮。为此,我不得不亲自把他的整个腭部都砍下来。人的头颅十分坚固,好在亚双义留下的实在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随着一阵金属碰撞的轻响,克里姆特勉强支起身,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好好休养,不要让格莱蒂丝为难,”沃尔特克斯轻拍着克里姆特的背部,“如果没胃口,就多想一想巴洛克——他还需要你。”

看着对方戒备而疑惑的眼神,他恍然说道:

“我忘了告诉你。那孩子因‘兄长’凄惨的遗容而几乎发了狂,为了争取到这个案子,几次三番地拜访检察总长,甚至惊动了女王。系着白色带子的案情纪要在王室法律顾问们的手中传递了一个来回,最终交给了初出茅庐的巴洛克。伯蒂对出庭律师的人选颇有微词,认为这种重大刑事案件原则上不应该交给还没穿上丝袍的人来处理。我倒是觉得,巴洛克的父亲和兄长就有丝袍,耳濡目染多年,焉知他不能将其专业能力一并继承?你知道的,我是他在内殿的导师,向来很乐意为他美言几句。我教过他有关猎犬的交叉质询要点——品种标准、性情、例外状态——他会做得很好的,不是吗?”

“卑鄙,”克里姆特终于开口,“你亲手缔造了一桩冤案,要巴洛克在非理性状态下代赎罪行,从此背负错位的仇恨。你会毁掉他的。”

“你的弟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你答应过我不把他牵扯进来。”

“是的,你有我的承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在意他的纯洁的人了。巴洛克会代替上帝威慑众人,却从头到脚不沾染半点血污。相应地,那些总是与光明相伴而生的阴暗应该有另一个人来负责。”

“威慑?”

“过去一年的活动让我意识到,对症下药意味着病痛已经出现,而最有效的治疗措施永远是预防。想象一种情境:通过肮脏的交易从巴洛克手下骗取了无罪判决的恶棍,无一例外都在半年内意外惨死。长此以往,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是否也应当掂量一下正义之剑落下的分量?”

“你还没有厌倦这种假扮上帝的闹剧吗?”

“闹剧,”沃尔特克斯故作苦恼,“你这么定义我们的爱情结晶让我很伤心啊,克里姆特,一个母亲不应该这么嫌弃自己的孩子。毕竟我充其量只是贡献了一颗精子和一些事后照料,你才是那个赋予它肉体凡胎的人。”

克里姆特再次反胃。

“巴洛克将是伦敦的天使,而你将是他的私人天使。仔细想想,这不就是作为兄长应尽的职责吗?你的葬礼不日便要举行,那时候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在阳光之下便再无立锥之地,你如何行事都无伤及家族名誉之虞,还有谁比一个社会性死亡的幽灵更适合这份工作呢?”

沃尔特克斯的手伸向了召唤铃:

“如今‘教授’已经归案,我们接下来的行动需要一个新的名号。‘死神’——你觉得如何,珀耳塞福涅?”


  1. 出自奥维德《变形记》。 ↩︎

  2. 出自《利未记》。 ↩︎

  3. 出自尼采《悲剧的诞生》。 ↩︎

  4. 出自《马太福音》。 ↩︎

  5. 出自边沁《立法论》。 ↩︎

  6. 出自《荷马诗颂》,哈迪斯对珀耳塞福涅的劝诫。 ↩︎

  7. 出自道格拉斯《两种爱》,被女王诉王尔德案的控方引用以证明王尔德的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