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泉
The Fountain
巴洛克·班吉克斯在美国学界工作五年后重返伦敦,他在内殿的导师哈特·沃尔特克斯为他接风洗尘,途径泰特现代美术馆。恰逢特展开幕,两人顺道参观。沃尔特克斯很少对工作之外的事物表现出兴趣,艺术品收藏算为数不多的例外。他以灭私奉公闻名,曾经是史上第二年轻的检察总长,上任时只有四十三岁,仅次于两百年前以四十岁之龄宣誓就职的斯宾塞·珀西瓦尔;十年后,他又成为了英格兰及威尔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法官——如果不是中途受内阁重组的影响,这个记录甚至还能再减少三年。
沃尔特克斯有钱无处花。他年过半百而至今未娶,又从顶级对冲基金经理生父和著名演员继父那里获得了大笔遗产。据说,这两个众叛亲离的男人在缠绵病榻的时日里饱尝人情冷暖,把钱留给了他们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便宜儿子,因为沃尔特克斯是唯一一个没有凑在他们的床前为瓜分财产而大打出手的,也是唯一一个靠自己的能力在不相干的领域做出一番事业的。
沃尔特克斯成为检察总长之后不久,在纽约高古轩斥重金购入一条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鲨鱼标本,为此登上了北大西洋两岸报纸的头版,冠以一个耸动的标题:“售价千万的炸鱼——不配薯条!”正当众人疑心他受了忽悠而议论纷纷之时,沃尔特克斯在上诉法院亲自出庭,要求延长对数个知名罪犯的“不适当地宽大的”判决。坊间有公论,沃尔特克斯之意不在鱼。有人赞美他的“灵活而不失强硬的手腕”,有人似褒似贬地评价他有一种“小报式的本能,历任检察总长们普遍采取的含蓄作风与其并不适配”,还有人担忧他“过度涉足政治领域,打破了政府部门和司法机构之间的长期制衡”,甚至有人在国会和枢密院讥诮他的“鲨鱼保存得如何,是否还适合入口”。
相比之下,身为第十三代莱茵兰公爵的巴洛克对现代艺术兴趣缺缺。在目睹玻璃箱里的一群苍蝇争相啃噬一座凝固的巧克力喷泉时,他礼貌地克制住了震惊;在得知墙角的一堆超市批发的玻璃弹珠要价数十万时,他明显地表现出了费解;当听到“作品对思想的启蒙来自于它看似开放的结局以及拒绝妄下论断的姿态”这种不知所云的句子时,他把绝望的目光投向了导师。沃尔特克斯没有再勉强,邀他去常设展厅欣赏“较为经典”的作品。正当巴洛克暗中长舒了一口气,以为要回到印象派以前的安全区去面对伦勃朗或者委拉斯开兹时,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只陶瓷贝德福郡型男用小便池。
“沃尔特克斯勋爵,”他开口,“我对于这件作品而言有些太老了。”
“巴洛克,它比你老得多,首展的时候还在打一战。”
巴洛克极力从中领会奥妙,可眼前的展品无论如何观察都只是一个批量生产的标准卫浴设备,唯一的人工痕迹是靠近底部的一个黑色签名。这件标题为《喷泉》的作品出自美籍法裔艺术家杜尚之手,被誉为“达达主义代表作”和“二十世纪艺术的标志”。一旁的标签显示,这件展品甚至不是首展时的原作,而是上世纪后半叶的复制品。
“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巴洛克,你觉得如何?”
“抱歉,”巴洛克摇了摇头,“我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百年前的人会允许它作为艺术品参展?”
“恕我追问,所谓‘艺术品’是什么?”
“绘画、雕塑、摄影?”
沃尔特克斯用手杖指了指面前的各种展品。
“那么这间美术馆应该更名了?”
“或许必须经人之手?”
“那么工业化以前的一切物品都应该被称为艺术品了?”
巴洛克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如今身为法官和出庭律师的两人为何非要在此谈论艺术的定义,仿佛沃尔特克斯和他各自在大学主修的专业并非地球物理和法律,而是不幸被当今英国某些连英语都没法在普通教育高级程度会考中拿到最高等级的弱智纨绔们拿来遮羞的艺术史。由于导师的坚持,巴洛克不得不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或许这件作品的重点就是挑战——试探现成品在什么条件下会被纳入艺术品的范畴,而这种意图赋予了它历史地位。”
“巴洛克,你很敏锐,”沃尔特克斯赞扬道,“将现成品改换为艺术品的论点在于对两者之间区别和差距的认知,以及将它作为艺术概念之载体的意图。是人的审美判断乃至争执才成就了它。”
“如果你一定想听实话——”巴洛克受到鼓励,索性把刚才积攒的困惑和不屑都不吐不快了,“在我看来,这件作品不过是揭穿了以故弄玄虚的术语来维持圈层纯洁性的本质。”
他以为沃尔特克斯要对这段不乏愤世嫉俗的发言嗤之以鼻,却见对方只是颇有兴趣地挑起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艺术不拘泥于物质形式,归根结底只是抽象思考,那么每一个在便池前想入非非者都应该被称为艺术家。既然小便池能是艺术,生活中还什么不能?区别难道只在于这件东西是否被一位已经成名的艺术家呈现、是否被一个已经建立的艺术馆认可、是否出现在已经形成的艺术圈之中吗?”
“正是如此。”
沃尔特克斯以怀念旧人般的神情望向那只小便池。
“十年前,克里姆特和我就站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他说‘审美’的词源是希腊文中的‘感知’,实则与‘美’毫无关系,在十九世纪中期才被艺术界人士误解性地挪用。杜尚用小便池这样的现成品冲击了艺术的定义,与其说是开天辟地或穷途末路,不如说是追本溯源。正是人的观照态度和感情态度在艺术品的创造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克里姆特在牛津拿过吉布斯奖和盖斯福德奖,我自然十分信服。最终,我只是问了他这样几个问题——
“如果关键的只是创作者的意图和观赏者的价值判断,那么为什么被杜尚送进画廊的便池是艺术品,换一个平头百姓来做这一切只会被安保人员赶出去?更实质性地说,对艺术品的认定是否依赖于对参与者身份的确认?
“如果是的话,犯罪是否同样如此?有没有某些特定的身份,使人多行不义却不被追责,或使针对前者的谋杀行为被称为正义之举?
“如果你拥有这样的身份,你会主张它吗?”
如果你询问任何一位较为灵通的英国律师,他们都会表示,检察总长和公诉主任之间存在一种微妙而亲密的关系;如果你查询任何一本较为权威的英语词典,它们都会显示,这群已能言善辩和措辞精准闻名的母语者们选用的“亲密”一词比其他近义词有更加暧昧的含义,往往与私生活和性关系挂钩。有人会争辩这种暧昧并不暗指通奸,只是相对于不明确的规章而言的:最早的《一八七九年犯罪起诉法》圈定道,公诉主任有责任在检察总长的监督下,提起条例规定的或检察总长在特殊情况下指示的刑事诉讼;随后的《一八八六年犯罪起诉法》澄清道,公诉主任的行动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服从检察总长的指示;最新的《一九八五年犯罪起诉法》更正道,公诉主任应在检察总长的监督下履行其在本法或任何其他法令下的职能。然而,所谓的“监督”“服从”“指示”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即谁在起诉意见发生冲突时具备最终的决定权,这个问题悬而未决,以至于二者的关系成为了英国特色的不成文法案例之一,总是依赖一代代个体对惯例的诠释而非明确的法律条文。
不论说者选用这个词语是有心还是无意,新任检察总长哈特·沃尔特克斯和公诉主任克里姆特·班吉克斯都很难为潜在的误会叫屈。前者的火速晋升自然不必多说,后者为自己的姓名加上王室法律顾问的后缀并成为公诉主任时,也只有十年从业经验,堪称奇迹。两人都因为过于年轻而遭受过无端的怀疑和揣测,然而,使他们关系亲密的,既不是同病相怜,也不是工作需求,而是因为他们私下的确存在性关系。
同时从公域和私域支配克里姆特是一种乐趣,把他一层一层地剥光是乐趣中的乐趣。克里姆特已在漫长的约会仪式中被焦虑烘烤到了最适宜入口的状态,等着他的主人用锋利的餐刀划破那层金灿灿的酥皮,挖出其中嫩滑的肉质。壁炉的暖黄色火光以殷切的热度将他们笼罩,时不时地发出白蜡木爆裂的脆响。沃尔特克斯半跪在克里姆特的面前,掐着定制皮鞋纤细的足弓,脱下了他的鞋袜,然后把人从扶手椅中拉了起来。待克里姆特站稳,沃尔特克斯略微垂头,亲吻了他的双唇,然后从羊绒大衣的黑色裘领中捧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捋过红丝绒西服驳头边缘的细小波纹,把白色高领毛衣剥下。最终,留在那具修长亭匀的胴体上的只有一套黑色皮革制成的轭具,在腰部和大腿根部水平绷紧,通过银质环扣纵向连接。沃尔特克斯牵起项圈上链条的另一端,简短地命令:
“跪下。”
作为外形出众的男性,沃尔特克斯和克里姆特在拥有悠久的同性恋传统的院校崇拜者众多,与他们不是没有更加亲密的接触。前者在伊顿某个因性嬉戏而臭名昭著的宿舍得到了启蒙——显然,支付了精英教育的高昂学费而自以为仁至义尽的继父不认为沃尔特克斯和著名受害者雪莱一样属于“健康脆弱的男孩”之一;而后者刚进牛津就受到一位高年级学生的追求,在学校吱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完成了初次体验。和思想包袱更轻也没有洁癖的沃尔特克斯不同,克里姆特不习惯许多略显亵渎的把戏,例如口交。校园内根深蒂固的审美崇拜让他的前任们把性意识限定在克制、审慎和纯洁的古希腊式框架内,对此并不介意。
可惜沃尔特克斯并非其中之一。
在克里姆特第一次拒绝口交的要求时,年长十岁的沃尔特克斯只是微笑着批评了克里姆特的同龄人们对他的纵容,随后猝不及防地摁着他的头,把阳具塞进他的喉咙,看着他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丑态尽出,直到因窒息而停止挣扎。
一年来,克里姆特已基本改掉了挑剔的坏毛病。沃尔特克斯满意地看着他在自己跟前跪下:脖颈挺立,下巴微抬,双腿并拢,双手掌心向下地放置于膝盖之上,肩膀向后舒展,脊背自然地弯曲——尽管对于所行之事而言有些过于端庄,但赏心悦目的姿态不失为对差强人意的技术的补足。
克里姆特的双手被手铐拉扯着,却仍可以小幅度地动作。他解开了对方的背带扣,在沃尔特克斯自行脱去上衣的同时,为他褪下那条有着刀刃般锋利折痕的好莱坞腰手工西裤和其中的平角裤。平心而论,沃尔特克斯的身材堪称美黑版的文艺复兴时期雕塑杰作,得益于此人的十年如一日的专业级日光浴,据说是因为幼时曾因色素过少导致的肤色过白而受到霸凌。如果不是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克里姆特或许有心情欣赏,但对方羞辱性地把生殖器扇在了他的脸上。克里姆特面无表情地说:
“你在这个时候这样做,我很难保证你不会后悔。”
沃尔特克斯微笑了。他轻轻吐出两个词:
“给我试试。”
由于事前经过了细致的清洗,沃尔特克斯的器官没有无法接受的异味,形态也有一种解剖学教科书般的标致。然而,让一件本该躲在裤裆中的物品堂而皇之地悬在头顶,本身已足够不堪。男人饱满而粗壮的权杖咄咄逼人地散发着热度,在幽暗的灯光下,因为干燥和洁净而根根分明的汗毛为物品表面狰狞鼓起的血管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白霜。克里姆特收回注意力,犹豫了片刻,而沃尔特克斯好整以暇地凝视着,掂量在对方再一次违抗命令之后,应该采取哪一种惩罚手段。无效的僵持立刻宣告结束。克里姆特侧过头,伸出舌头舔舐阳具的底部;在它完全勃起后,从正面吞吐着茎部,在龟头处针对性地打转。唾液在来回之间,从嘴边溢出。随后,沃尔特克斯伸手扶着他的头,引导他照顾被冷落的阴囊。
克里姆特鼻尖和嘴唇以不同的硬度和温度抵在那处敏感的垂坠之下,带来了微微的瘙痒;他却奇异地露出了冷淡的眼神,仿佛与这幅淫靡的图景相隔离。沃尔特克斯意识到对方的性情中有一种介于高傲和腼腆之间的表里不一,此时他已拥有开掘的权限,将其揭穿会带来一种宛如打破雪雕的快感。
他松开手。克里姆特如蒙大赦,迅速退到一边,下巴和胸膛上仍有星星点点的水渍,随着呼吸的起伏而闪烁盈盈光芒。沃尔特克斯又捧住克里姆特的下颌,逼迫其与自己对视,命令道:
“到床上去。”
在床上做爱,意味着沃尔特克斯允许克里姆特保持作为人最低限度的尊严。只有在具有训诫意义的场合,他才会像对待低人一等的动物一般在地毯或圆形脚凳上与之交媾。然而,以清醒的神智面对一切,对于克里姆特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残忍。简单的润滑之后,克里姆特跪下,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床头;沃尔特克斯同样跪坐,只是姿态更为悠闲地略微后仰,用双腿把前者包裹在内侧,要求他主动服务——克里姆特的抽离很快招致了不满。
“专心一点,”沃尔特克斯警告道,“我不是很喜欢你现在的反应。”
一双手从后面扶在克里姆特的身体两侧,制止了他心不在焉的起伏。与此同时,沃尔特克斯立起上身,大腿紧贴到克里姆特的大腿后侧,直抵在体内的性器戳向令人不适的方向,无言地催促他调整姿势。克里姆特不得不放低腰部而翘起臀部,屈起手肘,把整只小臂顶在床头,迎接对方的撞击。主被动一旦切换,刚才一方有所保留的——甚至称得上是慵懒和文雅的——动作,被另一方凶猛而放纵的动作取代。骤然升高的频率和力度使房间内时有时无的闷哼变成了紧凑而动情的呻吟,性欲的最佳催化剂。稠密的体液被反复搅动直至稀薄,在出口翻出白色的泡沫;如烙铁般灼热而坚硬的性器拉扯着狭窄的巷道,发出黏腻的阵阵声响,又被人体的拍击声盖过。克里姆特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倒不像是沉浸在做爱的愉悦之中,反而像是在受刑过程中得到了不合时宜的快感而被羞耻所淹没。
一轮进攻结束,沃尔特克斯揽过克里姆特的小腹,重新落下重心,坐在了对方的后腿上。或许是食髓知味,又或许是别无选择,克里姆特从床头撤下手向后靠,紧贴身后人的大腿,跪坐在对方的怀里。尽管这一切换不过是让他被性器贯穿得更深,他仍然下意识地展现出被家庭教师千锤百炼过的坐姿。沃尔特克斯亲吻着他的背部,在激烈性事的余韵中时不时向上耸动,碾压克里姆特变得柔软而湿润的深处,温存一如情投意合的恋人。
床头上方有一面镶嵌在镀金雕花框架之中的镜子,反射出克里姆特的身影。克里姆特疑心这一布置并不是建筑师出于对洛可可风格的设计语法的遵守,而是对沃尔特克斯的低级趣味的遵守。他双颊绯红,纤细的眉毛以不合时宜的凝重而微蹙;锁骨和肋骨隐约地在皮肉下显露形状,像在风中鼓起的海面,其中点缀着两个闪烁的灯塔——沃尔特克斯强加在他身上的紫水晶乳钉。起初它的存在令克里姆特坐立难安,后来则成为了精神的船锚,象征着在那片时常陷入动荡的大洋上另有掌舵之人。他的脖子上套着一只内侧嵌有裘皮的项圈,通过金属链条与床柱相连,似乎在提醒他已沦为沃尔特克斯驯养的家畜的事实。
克里姆特不到三岁,骑一匹自家繁育的雄性马驹,在奎希海姆宫的草坪上与猎犬追逐。他通晓马术,知道要用缰绳辅助坐骑纵向拉伸马匹全身的肌肉群,以协同产生后驱的动力;届时马的腹部和背部肌肉将有弹性地弓起,骨盆收拢致使后肢向身下深踏,颈部弯曲却保持颈下肌肉的柔软——兼具了自然的松弛与受戒的紧张的优美形体,象征着它对主人的绝对信赖及其带来的绝对服从。那时他伴随着轻捷的蹄声在马背上驰骋,如在云端,仿佛与坐骑合二为一,从未料到口衔和马鞭有朝一日会落到自己身上。克里姆特在眩晕中望向镜像,意识到自己在高潮中热情地绞紧对方的阴茎时,模样已与驯顺地咀嚼着衔铁的马匹无异。他本该为自己下贱的接纳而耻辱,为对方下流的侵犯而愤恨,然而当他位于对方的支配之下时,偶尔会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安定。他不得不承认,尽管沃尔特克斯鲜少骑马和打猎,却是一个天赋极高的御者和猎手,把动物的范畴扩展至万物之灵长。
沃尔特克斯从克里姆特的身后与他通过镜子对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镜子所在的高度使它无法如实呈现他被另一个男人的阳具牢牢堵住的下体。克里姆特在变本加厉的厮磨中移开目光,投向卧室的室内陈设——鲁贝利织锦缎窗帘、古希腊黑绘花瓶、热那亚画派真迹、穆拉诺枝形吊灯。这间始建于十八世纪的宅邸的装潢经过了历任主人的修缮,介于洛可可和新古典主义之间,雄浑的线条中穿插着明媚的天蓝,被现任主人配以简洁硬朗的现代主义家具。沃尔特克斯在衣食住行上的品味相当出众,可见他并不介意把超凡的智商运用到工作以外的玩乐之上,也不介意用鸡尾酒时分的奢侈享受来抚平白天的辛劳。
沃尔特克斯深谙延迟满足的真谛,从不为一时冲动而把预定的享受狼吞虎咽。对于他和克里姆特的例行活动,他力图使其在形式上模仿热恋男女之间真正的约会。从泰特现代美术馆回家后,他耐心地陪克里姆特在铺着托斯卡纳大理石的浴室里度过了两个小时,除了事前清洁以外,依次使用了备在银盘中的浴盐、香皂和香氛。随后,他又亲自为克里姆特穿戴整齐,将其引到红色压花皮革墙纸和佛兰芒挂毯包围的餐厅中,介绍意大利籍厨师精心准备的每一道菜肴:点缀着藏红花和西葫芦的卷形意面,装填着新鲜马苏里拉奶酪的方形馄饨,用羊皮纸烘烤的海鲈鱼。克里姆特在这个环节一贯食欲欠佳,因为他明知后续如何却仍需强作镇定地应酬。很难说他在这个过程中偶尔流露出的烦躁不安是否属于沃尔特克斯意图享用的视觉珍馐之一。奇异的是,今天的东道主似乎也对美食兴趣缺缺,只吃了一份清淡的小菜,在谈笑间饮用了大量兑果汁的雷司令。
克里姆特本该在此时就有所警觉。
中场休息结束后,沃尔特克斯把克里姆特推倒,换着花样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交合。他在克里姆特的髋部之下垫了一个抱枕便于后入;又拽着对方腰间的束带和手铐的铰链,从正面逼供,聆听在平日里音质清冽的声带在肉欲的拷问下演奏近乎谄媚的喘息。克里姆特已在不知不觉间放弃了矜持,双手抱住了沃尔特克斯的肩膀,随后是其后脑,十指深深地没入发间,用力得有借机泄愤之嫌。沃尔特克斯的发型散开,他忍耐了片刻,赶在克里姆特拔下一小撮头发之前,把跃跃欲试的手向后拉开,与他一起滚进了被褥之间。
两人前胸贴后背地侧身躺倒,克里姆特抬起左腿来容纳对方在自己的股间索取,很快因为绵软而搭在了沃尔特克斯的身上,勉强维持张开的状态。一开始,沃尔特克斯仍然拽着克里姆特的手腕;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五指相扣,律动比起单方的强暴更像是双向的应和,接近于做爱的字面意义。
沃尔特克斯埋在克里姆特的体内射了精,却没有抽身离去,仍然把脸枕在他的肩胛骨上。高潮的颤抖通过紧贴的皮肤传递给他,温暖的穴道一阵一阵地吮吸他的突出。在对方体内的生理风暴归于平静之后,沃尔特克斯一手撑起上身,另一手绕过对方的肩,描摹着他凹陷的锁骨窝。克里姆特纤长的睫毛在火光中微动,令人联想起被标本针钉住的蝴蝶。
“你的负担太重了,”他说,“要学会在必要时把它们寄存给别人。”
被睫毛半掩的蓝色眼睛毫无生气。
“克里姆特,我要你毫无保留地给我。不要思虑,不用负责。你没有迷恋过夏天的流水从指间淌过的感受吗?谁会去试图挽留或拒绝水的洗涤呢?那不是最快乐和最平静的时刻吗?”
水。克里姆特艰难地处理偶然透过耳鸣和心跳钻进大脑的词语。激烈的性爱使他口渴难耐,的确非常需要水。沃尔特克斯虽然强迫于他,但是在床上向来有求必应、考虑周全,不失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体贴。于是,他点了点头,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然后他得到了水。有着紧致而绵密的单宁的水,从大量的果汁和葡萄酒之中过滤出的水。湍急、持续而有力的水流,大量涌入下身的巷道,来不及散发的热量随着骤然积累的液体喷薄而出,把克里姆特从高潮后甜美而舒缓的迷失中烫醒。意识到沃尔特克斯往他的体内灌注了什么,克里姆特睁大了眼睛,几乎咒骂出声,试图挣脱对方肢体的禁锢。然而,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也使得尿液从交合处的缝隙一涌而出,如同清醒状态下的失禁。
沃尔特克斯扳住克里姆特的肩膀,更深地插入他的穴中,制止了后者本就有气无力的挣扎。
“不要急着否认它,克里姆特,”他发出不容置疑的指示,“感受它,接受它,然后享受它。”
克里姆特急促地呼吸着,竭力容纳那股暖流,防止漏到床上。强烈的不洁感把绯红烧遍了他的全身肌肤,惊恐发作的麻痹迅速从指尖蔓延到手臂。他双唇微张,发出无声的尖叫。沃尔特克斯在排空自身的同时体味到对方体内的充盈,熟悉的温度逐渐从外部包裹着他。
提前备好的防水布在松软的羽绒被下作响。克里姆特在耻感缴获他的理智之前,异常清醒地意识到对方的确是算无遗策。沃尔特克斯并不打算在排放完成后结束折磨。被他人的尿液灌满的后庭和积攒着自己的尿液的膀胱,使克里姆特的腹部异常饱胀,在他被平放后,甚至有一个微凸的弧度。沃尔特克斯调整好角度,试着抽插了几下,一小股水花飞溅到他的腿上。
“夹紧一点,”他提醒说,“你要是不想让自己像一只喷泉——”
在一片混沌之中,这个关键词像灯一样亮起,把白天在美术馆时的记忆及其携带的对日常秩序的记忆召回,洁癖和廉耻随之重新降临。从感官上退化为猎犬的人短暂地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咬着沃尔特克斯的肩膀哽泣。骤然的收缩让快感过电般从下体劈向沃尔特克斯的大脑,他不禁轻叹,更细密地蹂躏着自己的伴侣。克里姆特在身体两侧屈起双腿,以越攀越高的叫声承受下一轮侵犯。有意或无意的挤压、来自外部和内部的刺激,让他在绝望之中建立了一个直截了当的目标,用它强化了大脑里仅剩的回路:夹紧。此刻,克里姆特忘记了烂熟于心的古语和倒背如流的法典,忘记了与他血脉相连的胞弟和与他海誓山盟的妻子,甚至忘记了他保护过和杀害过的每一个人。他只关心自己后面的穴口和对方前面的凸出,以及它们如何严丝合缝地榫接在一起。无可避免地,淡黄色的液体仍然断断续续地随着对方的出入而喷涌,淤积在他的身下,浸入羽绒被与之颜色相似的香槟色缎面之中,浑然一体,像是最无害的清泉。
又一次释放后,沃尔特克斯的体力终于耗尽。他定了定神,骑着那具令他流连的身体坐起,用手指的一个骨节抬起身下人的下巴。
“阿喀琉斯的脚踵未经洗濯而成为了致命之处,”沃尔特克斯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张漂亮的脸也遭此厄运,实在是一种缺憾。我们下次应该试试这个,克里姆特?”
克里姆特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涣散,面部被不知是悲哀还是兴奋的泪水打湿,空白的表情透露出一种近乎法悦的光辉。匪夷所思的是,在被他人的唾液、精液和尿液轮番玷污,使自己的肉体堕落为一只名副其实的污槽的同时,一度使克里姆特惶惶不可终日的愤怒和纠结却再也伤不及他了。他在沃尔特克斯的浇灌下,以一种超脱世俗的尊严替代了被伦常构建的另一种尊严,以一种回归原始的纯洁置换了被教条圈定的另一种纯洁。他的灵魂为此重新得救,成为了一个拥有神的造型、集仁义与圣洁为一体的新人1。克里姆特的面容正是被这崭新的一切所照亮,美丽端正的五官缓缓浮现出一抹宁静的微笑。
在放空的思绪中,沃尔特克斯的意志占据了绝对的支配地位,如一轮威严的太阳。亘古的光芒充盈了整个世界,如此恒定,如此炽热,如此无情;人无法逃离黑体辐射的泽被,也无从抗拒生命之源的馈赠。面对自然,被塑造的审美首先告辞,被灌输的道德也识趣地避让,最终连自诩精神王国之主的理性也谦卑地退位了。沃尔特克斯向自己的臣服者伸出右手,庄严肃穆如同接受吻手礼的君主;而后者捧起他的手指,温顺地舔了舔。
猎犬为受到主人的爱抚而欣喜,容量有限的大脑已被打下忠诚的烙印,准备好按照他的意愿取悦或袭击任何人。
这是一间特制的牢房。在装有通话和传送设备的防弹玻璃隔出的访客区域之后,是一个明亮、白净而平滑的空间,所有墙面都软包着防止触壁自残的海绵。其中有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单人床、桌椅、书柜、衣橱。它们的所有棱角都被打磨圆润,钉在地板上。
新任公诉主任巴洛克·班吉克斯走进来时,前任首席法官哈特·沃尔特克斯正在如厕。后者被视为最腐败的首席法官,多年来操纵一群公职人员对逃脱起诉的嫌疑人私刑处置,所作所为在女王诉班吉克斯案的庭审过程中曝光,很快遭到正式起诉并被判无期徒刑。作为擅长操纵人心的危险人物,同时作为掌握大量内幕的污点证人,沃尔特克斯有幸得到了最高礼遇。一半是为了控制,一半是为了保护。原本还有狱警在现场轮番看守,最终在沃尔特克斯的坚持下出于“隐私考虑”撤销了;他的一举一动本身就处于全天候监控中,这个理由很牵强。后来有内政部官员向巴洛克透露,有一位狱警和沃尔特克斯聊过了几次天,竟然在某一天晚上偷偷地打开了牢门助其越狱,好在他本人并无此意;次日一早,狱长甫一走进办公室,就发现重要囚犯正坐在办公椅上,品尝他偷藏在文件柜里的伊贡·穆勒,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从此以后,狱警们被要求与此人非必要不沟通。
看到目前的景象,巴洛克皱起了眉。沃尔特克斯穿着拘束衣,三人环绕着他:一人捧着夜壶,一人扶着他的生殖器,一人在守卫在一旁。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恍惚的景仰,倒不像是狱警,反而像是奴仆。沃尔特克斯本人对于要当众小便一事毫无窘迫之意,神情悠闲,姿态优雅。待水流逐渐减小至消失,几人为他拉上裤链,解开束缚,如同侍奉圣物般捧着夜壶鱼贯而出。沃尔特克斯仍然侧对大门,用湿巾擦了擦手,整理着装。
“勋爵,不,先生,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沃尔特克斯缓缓转过身,露出一个如梦初醒的微笑,仿佛才注意到有人来访。他上前几步,站在玻璃后仔细打量着巴洛克。
“是你,好久不见。你瘦了一些,变得更像他了,除了——”他颇为惋惜,“眉头别皱得那么紧,巴洛克,你才三十三岁就有了皱纹,克里姆特可从来不会这么糟蹋自己的五官。他和你一般大的时候,看起来漂亮多了。”
巴洛克仰头望向四周。
“你后半辈子的居所,环境比我想象中好。”
“不过伙食很糟糕。”
“听说你还差人从丽兹饭店和标准餐厅订外卖,不怕被下毒吗?”
沃尔特克斯微笑道:
“你也知道他们手眼通天,我还以为这会让你更能理解我们一点。”
“看样子,他们好像不打算采取毒杀的方式把你变成一个殉道的英雄,而是要你活生生地被遗忘,烂在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火气别这么大,巴洛克。你来的时候照过镜子吗?”沃尔特克斯的发声部位靠后,嗓音像陈年佳酿一样醇厚,用的是地道的公认口音,“从进门开始就努力糊出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却僵硬得像是最拙劣的装裱匠。怎么,你还在因为对亚双义的误会而怨恨我吗?”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见你的,”巴洛克尽量平静地说,“沃尔特克斯先生,关于女王诉莱文森案的疑点,我在想是否有可能得到你的帮助——”
沃尔特克斯答非所问:
“亚双义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吗?”
“这不是重点——”
“忘恩负义。亚双义可以说是为你的好哥哥而死的。为了帮助克里姆特获得解脱,他不惜在二十一世纪援引决斗这种早已被各国法律废止的传统。他在动手的那一刻,未曾料到自己要负相应的责任吗,未曾想起自己已婚已育吗?要我说,自己的父亲为了一个软弱又放荡的男人而抛妻弃子,而这个男人的弟弟还对此浑然不觉,睁着一双愚蠢的大眼睛以无辜者自居——亚双义的儿子没把你抽筋剥皮,已是手下留情了。”
“他恨我是应该的。”
沃尔特克斯冷笑了几声。
“他气势汹汹地来,结果只是砍坏了一只旅行箱,让我大失所望。你们四个还真是不相上下地没用,如今把正义的事业转手与人实在令我担忧。你打算用什么去对抗那些动辄杀人放火的犯罪集团呢,巴洛克,用你天真无邪的眼睛吗?”
“至少不能用你的那种手段。暴政和专制——哪怕是以正义和平等为纲领的暴政和专制——就是一个魔盒,一旦开启就无可挽回。如果你超脱了群众,你就垄断了解释,你就可以犯下所有罪恶而案底清白,而群众唯一能仰仗的只有你的善意,但是现代人不应该去赌一个独裁者的善意。”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某种武术的冠军与亡命之徒交手,后者不过是一个未经系统培训的小喽啰,却也在打斗中占了上风。因为,罪犯一心拼命,使出了浑身解数,冠军却思想僵化,对招式和打击部位的选择已被比赛规则限定,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
“你们不能喝主的杯又喝鬼的杯,不能吃主的筵席又吃鬼的筵席2。”
“我若当日以寻常人之姿,在以弗所同野兽战斗,而死人不能复生,于我有何益3?”
“那么你承认了。你和哥哥的关系也好,和亚双义的交易也罢,都只是为了防止鲜血溅到自己身上。位置如此安全,自然可以满口大义。”
沃尔特克斯委屈却不失宽容地反驳:
“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巴洛克。毕竟,我也是为了保全克里姆特的声名。何况,要是我身先士卒,还有哪个同样有能力的人愿意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呢?我如果真的万恶不赦,你的哥哥曾有无数次机会趁我睡着时下杀手,可是他为什么不呢?”
“哥哥赴死之时就已经决心借亚双义之口向公众坦白。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那封遗书早在十年前就应该刊登在报纸头版。你所谓的声名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他和亚双义都舍弃了生命来为自己犯下的杀孽赎罪。为了你口口声声的正义,你又付出了什么?”
“他们只是失去了性命,我可是失去了此生挚爱。”
巴洛克憎恶地看着他。
“如果你根本不相信某种东西,不必为了膈应我而把它挂在嘴上。”
眼看谈话要不欢而散,巴洛克的手伸向活门抽屉中的案情纪要,另一边的沃尔特克斯却按住了它。
“没有克里姆特的皇家检察署蠢到了一种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他还在的时候,虽然总体也谈不上聪明,但是至少还有一些美感。你的觉悟就仅此而已了吗,巴洛克,还没低声下气几句就要离开?让我看看,你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案子吗?”
巴洛克停顿片刻,重新坐下。
“介绍一下嫌疑人。”
“他今年从利物浦到伦敦做酒吧生意,与昆廷家族产生了利益冲突。”
“利益冲突,”沃尔特克斯阴阳怪气地重复了这个短语,“昆廷家族通过使馆走私毒品,此事在伦敦刑事律师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我们的司法系统至今拿他们无可奈何,这样一个集团什么时候落魄到要觊觎一家酒吧的三瓜两枣了?”
“不单是为了钱。”
“他也做贩毒生意?”
“没有这种迹象。”
“那是为什么?”
“据说,他对昆廷家族的打手‘不敬’——”
“当然,我知道,”沃尔特克斯一哂,“还是我四十年前就在伊顿见过的老一套:如果你不服从他们制定的规矩,哪怕是荒唐无谓的规矩,你就会变成整个系统对付的公敌。异见虽小,丢面事大。”
沃尔特克斯快速翻了几页,在中间停下来。
“迈克尔·昆廷,你对他了解多少?”
“告诉我。”
“一个离群值,昆廷家族的其他人已对他怨念颇多。然而,公然内讧对于任何组织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包括这种丧尽天良的犯罪集团。动动你的脑子,巴洛克,把自己放在对手的立场上思考:你手中有一个失控的爪牙,眼前又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你要怎么做?”
“你有证据吗?”
“你们已经走投无路到要依靠来自‘史上最腐败的首席法官’的消息,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证据吗?接下来该不会还要我出庭作证吧?是谁派你来的?总归不是你自己愿意。”
“罗森塔尔勋爵。”
“盲目自大的废物竟要人向我求助,可见的确是焦头烂额了。罗森塔尔和那个公然违反国际法的三流政客沆瀣一气,又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听听他说的什么蠢话:‘主权议会可以随意立法’——如果你在任何地方听到比这更贫瘠的辩护,敬请转告我,好为我的牢狱生活增添一丝欢乐。你呢,巴洛克,你就打算在这个无能的检察总长手下为正义的事业而奋斗吗?芝诺说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请提醒我,你们法学生在本科的时候要学微积分吗?”
他把文件扔进抽屉,推了回来。
“如果你是克里姆特,我就不必多此一问。他虽然是博雅教育的产物,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古希腊文原典的考试中拿了超过八十分。”
巴洛克沉默了片刻。
“我永远为他骄傲,”他说,“不论你后来如何扭曲了他的意志。”
沃尔特克斯放声大笑,揶揄地鼓了鼓掌。
“令人感动的手足之情。在我和你谈过那么多次之后,仍然坚持视我为罪魁祸首。巴洛克,你知道吗?人如果在心理上没有进入性兴奋,是很难有性高潮的。实证法的奴隶只相信亲眼见到的证据,却不过是被自己的先入之见障目。我在想,我是应该现在就送你一份礼物,还是让你去我的遗物之中自行发掘呢?”
“是吗?”巴洛克寒冰一般的眼睛逼视着他,“你还准备了什么肮脏的藏品——除了腐烂的鲨鱼尸体?”
“我最好还是留一点悬念,你觉得呢?”
巴洛克没有回答。他从活门下取回文件,准备离开。
“转告罗森塔尔,”沃尔特克斯用威严一如往日的声音吩咐道,“下次再有所求,换一个人来见我,不要利用我爱人的弟弟来玩一些用意昭然若揭的小把戏,还把我的就事论事当成他的神机妙算。”
“我会转告的。我也说了,既然是虚情假意,就不要再提。”
“显然,罗森塔尔不觉得是虚情假意。”
巴洛克缓缓抬起头。
“别误会,巴洛克,我还是很高兴能见到你的。我甚至希望你在闲暇之时多来探望我。和你谈论公务令人厌烦,和你谈论私事却令人愉快。你每一次抱着觉悟来见我,以为不会有比兄长是连环杀人狂更糟糕的事了,却总会了解到克里姆特造过的更多孽债,那时你的神情惊恐得像一只迷途的小羊,让我联想起那些和克里姆特在一起的夜晚,当尿灌进他的体内或浇在他的脸上时,他也是这么——”
在来访者掀翻桌椅的巨响中,沃尔特克斯仍然在玻璃后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从容不迫地微笑着,继续发表自己狂悖的宣言:
“考特妮足够忠诚却浪漫欠奉;格雷格森足够纠结却愚钝超标;华生足够善良却勇气匮乏。我的女儿倒是一个漂亮、聪明又能干的小家伙,但她叛逆得让人头疼。至于你,虽然和克里姆特的身份、外貌、品格和技能都很接近,却理性过头。十年来,我再也没遇到比他更加称心如意的玩具,把你们全部加起来才勉强合格。仔细想想,倒也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定制的手工艺品固然妥帖又精致,更耐用的却总是流水线装配的工业制品。
“巴洛克,在你还骑着马驹做哥哥的小尾巴的年龄,总有一两个爱不释手的玩具吧,你对它们的感情难道就不值一提吗?在宠物离世时,你难道不曾真心实意地为之哭泣吗?当成年的你已经克服了阶段性的软弱,回顾童年时难道就要把当年的体验全数否认吗?
“杜尚的小便池既是工业制作的现成品,又是现代艺术发展的里程碑。哲学埋在艺术史之中的定时炸弹被引爆,它的余波把我们推向终结论的索多玛,促使我们重新考虑定义的边界。如你所说,这件作品显示,艺术品的定义隐含了参与者身份及其在艺术界中所处位置的认定。还记得我的问题吗,巴洛克,当你的身份足以质问正义的本质,你是否准备主张它?克里姆特选择了主张,他因此同时成为了正义的化身和嗜血的野兽,我的小便池,我的厕所圣母4,我珍藏中的珍藏……我再也找不出一件东西,能比他更高贵又更低贱,比他更洁净又更污秽了。
“谁又能说,藏家把心爱的作品收入囊中的那一刻的珍视,不是真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