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怒之日
The Day of Wrath
审判
一九〇〇年十一月,伦敦警务处刑事侦查部门的高级督察托拜厄斯·格雷格森在弗雷斯诺街的一座闲置公寓里中弹身亡,财政事务律师署的公诉主任巴洛克·班吉克斯被目击到在现场持械,随后赶到的警官当即宣读了对后者的逮捕令。嫌疑人贵为公爵,被移交上议院处理。距上一次有贵族成员以谋杀罪被大审判团起诉已有百年之久,司法议员们决定将聆讯工作下放于一般法庭。班吉克斯勋爵拒绝了保释,在中央刑事法院的监狱里被关押了三周。当局要求保证他在此期间的生活尽可能地舒适:他被允许阅读、写作、运动、会客,甚至饮酒。好事的伦敦媒体以他的口味偏好为依据,公布了一份包含产地和年份信息的精选名单,在坊间颇受好评。
上述令人匪夷所思的待遇,放在班吉克斯勋爵身上便不足为奇。身为第十代莱茵兰公爵,他生于享有盛誉的法律世家,父亲出任检察次长、检察总长和大法官,兄长克里姆特则是年少有为的公诉主任,以短短的十年从业经验当选王室法律顾问。相较之下,班吉克斯勋爵由于兄长英年早逝而临危受命,职业路径十分低调。从内殿1考获执业资格后,他选择以初级刑事法律顾问的身份供职于财政事务律师署,而非初级普通法律顾问。两者看似雷同,实则天差地别:一个是代表政府对严重刑事案件提起诉讼的出庭律师,另一个是默认在任期结束后升入高等法院的预备法官。除了他的导师哈特·沃尔特克斯勋爵与政界牵连甚广以外,班吉克斯勋爵几乎与陷入白热化的党争绝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工作怀有自由放任的态度。从业第三年,不满刑事检控在财政事务律师署的边缘地位,他转为了中央刑事法院高级检控律师。
人类世界的法律是一种患有先天畸形的权宜,充斥着与生俱来的技术性难题。它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语汇为老实之人设下死亡陷阱,却为狡猾之人供以求生之路;它将平民百姓推入深渊,却将达官贵人送上峰顶;它试图以包罗万象的抽象条款来定罪量刑,却受制于立法的滞后、司法的具体。班吉克斯勋爵在职业生涯伊始便通过女王诉“教授”案一战成名,然而,即便是他的案件也时常因翻供、受贿、顶罪等情况而夭折。令人惊奇的是,在他手下获得无罪判决的被告,无一例外地在释放后半年内意外死亡。久而久之,市民敬畏地称他为“死神”。
班吉克斯兄弟的深厚情谊有目共睹。两人短暂地共事期间,人们将克里姆特和巴洛克·班吉克斯分别称为“莱茵兰公爵”和“班吉克斯勋爵”;前者因公殉职之后,承袭了爵位的后者却要求他人继续使用旧称,仿佛兄长尚在人世。所以,部分市民认为,莱茵兰公爵的灵魂仍然守护在胞弟的身边,在他囿于尘世的种种要素而无法伸张正义的情况下代为行动。
或许正是这种说法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二十七岁时,班吉克斯勋爵宣布暂时隐退,前往非洲大陆。在黄金海岸,他参加了第四次盎格鲁-阿散蒂战争,负责了保护条约的签署;在德兰士瓦,他亲历了詹姆森袭击,为被控叛国罪的外侨改革委员会辩护,成功使之从死刑改判十五年监禁和罚款,将英国公民的庭审移交至本土。主犯启程那天,三十二岁的班吉克斯勋爵随之归国,途径红海、地中海,在马耳他和朴茨茅斯停泊。抵达伦敦翌日,女王感念他在英属非洲殖民地相关法律事务中的建树,决定授予其圣米迦勒及圣乔治勋章。同时,他被破例擢升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独立的公诉主任,经手女王诉梅根达尔、女王诉克罗格雷、女王诉梅宁格恩、女王诉多比恩波等名案。
为一睹这位传奇检察官的风采,入场券早早售罄,大量群众在开庭当天清晨聚集于周围街道。尽管诉讼要在两小时后才正式开始,法庭内已人头攒动。出庭律师和证人在对应位置一一落座,伦敦各大新闻协会的记者在专座上勾勒出当日的室内布置、绘制参与者的素描小像,书记官用大鹅毛笔誊抄证据、朗读内容并索取签字。
上午将尽之时,人群骤然安静。担任主审法官的沃尔特克斯勋爵入场,全体人员起立表示尊敬。他着猩红色长袍、系白色亚麻带、戴米色假发,向律师和陪审团鞠躬。班吉克斯勋爵随即在被告入口出现。他面色青白却神情镇定,受到了旁听者们的热烈欢迎。沃尔特克斯勋爵立即制止并斥责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致意,提醒说,眼前的这个人面临的是一项最为严重的指控;他还威胁说,如果这种情况重演,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清除观众,让法庭回归其应有的肃穆。
这种近乎冷酷无情的铁面无私不免令人咋舌。不到一年前,沃尔特克斯勋爵为邀请班吉克斯勋爵回国效力,在国会推动了《犯罪起诉法》的修订,促成了财政事务律师兼首席检察官和公诉主任的职位分离,扩大了后者的权限和业务范围,以此为班吉克斯勋爵的晋升铺平了道路——何等殷勤,又是何等亲近。然而,对方的境遇一旦变迁,沃尔特克斯勋爵便弃之如敝屣。
沃尔特克斯勋爵是一位司汤达小说的男主角。他出生时一文不名,如今是位列枢密院的男爵,受封圣米迦勒及圣乔治骑士和皇家维多利亚骑士,不久前还入选了皇家科学学会院士。这样的飞跃与他的头脑脱不开干系,沃尔特克斯勋爵以地质学和数学的双料一等荣誉毕业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然后在内殿取得了出庭律师的执业资格。身为著名演员的继子,父辈的人脉并未对他的职业发展有所助力。在踏上青云路之前,他只是诸多出庭律师办公室里的一个寂寂无闻的佃户2。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作为助手参与了轰动一时的女王诉卡斯特罗案,与时任检察总长的第八代莱茵兰公爵共事,受到后者赏识而被对方提携为“财政部魔鬼3”。沃尔特克斯勋爵从此如鱼得水,凭借非凡的野心、嗅觉和手腕,在司法界扶摇直上,先后出任高等法院法官、上诉法院常任法官、上议院常任上诉法官和首席法官。眼红的反对者斥其为“势利的掘金者”,认为他的一切成就都是通过“对威尔士亲王和莱茵兰公爵溜须拍马而得来的”。这样的说法或许有真实之处,通常被沃尔特克斯勋爵的外表所掩盖。他身材高大、相貌堂皇、声音洪亮,粗犷的轮廓中不乏精雕细琢,强横的举止中不乏温文尔雅。从精心排练的措辞、腔调和姿态来看,他不愧为演员之子;从一针见血的质询和引导来看,他又不愧是科学学者。这种戏剧性和科学性的混合使他可攻可守,灵活地调配着陪审团的知性、血性和同情心,对法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掌控力。
沃尔特克斯勋爵正式召集了陪审团。陪审员依次宣誓,检察次长爱德华·卡森爵士作为控方领导,以案情纪要开场。五年前,昆斯伯里侯爵指控著名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尝试对其子实施非自然法性行为4,反被王尔德以诽谤起诉;卡森爵士作为辩方律师出席,甫一开场便宣布自己将传唤数名男妓以证实其同性恋倾向,以闪电之势粉碎了对方的主张和名誉。如今,他将重温旧日壮举。
卡森爵士强调了涉事双方的特殊身份。他说,法庭上的人被指控犯下了一个凡人所能犯下的最为极端的重罪;本案尤为恶劣,因为受害者和施害者都是备受尊崇的政府官员。格雷格森督察参与过多起罪案的侦破工作,今日所有享受过安乐与和平的伦敦市民都应感念其功劳;班吉克斯勋爵将从女王和人民处僭取的信任利用在有悖伦理的事务上,今日所有遭受过痛苦与暴力的伦敦市民都应唾弃其过失。回顾案件之后,卡森爵士以响亮的结语呼吁道:
“这些,将是你们——作为生活在幸与不幸的交织之中的伦敦市民——在衡量被告的不端行为时应该纳入考虑的要素。在它们的基础上,无论被告如何高贵,无论听众如何遗憾,你们都必须指认唯一一个结论:巴洛克·班吉克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对此指控,辩方以惊人的平静作为回应。
班吉克斯勋爵没有雇用任何一位律师,申请以无代表诉讼人参与庭审,为自己作无罪辩护。此举尽管合乎规定,但是风险极大,不是通常的选择。这一次,他无法穿戴出庭律师的假发和黑色长袍,所以穿着晨装——德格与斯金纳定制的碳色青果领外套、黑色羊毛长裤、白色翻领衬衫、小山羊皮手套、丝质毛绒高帽。
班吉克斯勋爵本人很不幸地拥有时常令人忘却其威名的容貌。即便是如有神助的雕塑大师或照本宣科的雕塑学徒,也不可能创造出比他的脸孔更标致的作品——每一根线条的曲直,每一片表皮的起伏,都异常和谐、端庄、典雅,他的周身却被迷惘和沉凝的气氛笼罩着,将他玉石质地的肌肤和黎明色泽的眼睛固定在一种永恒的苦涩之中。囿于与兄长之死脱不开干系的绰号,这个与其气质相比显得过于年轻的人,似乎在神秘、禁欲和隐忍之中,主动实践着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人们坐在中央刑事法院的旁听席上,哪怕是其中最无知、最低俗的一部分,也在产生出了最深刻的疑惑,使他们与困扰历代神学家和艺术家的母题对峙:浇灌圣特蕾莎的到底是痛苦还是狂喜?驱使圣巴斯弟盎的到底是强迫还是自愿?
控方首先要求被告本人作证。不同于卡森爵士的爱尔兰口音和激越腔调,班吉克斯勋爵以相当气派的公认发音和深沉口吻描述了事发当天的情况:为调查“死神”的真相,他按照格雷格森的备忘录所写时间前往弗雷斯诺街的公寓。房间内一片漆黑,突然响起了枪声。他条件反射地拾起武器检查,格雷格森的尸体凭空出现,导致他被赶来的群众误会为凶手。
卡森爵士出示了证物:一把韦伯利三型转轮手枪,顶框刻有政府倒鸟爪状的验收章。被问及尸体如何“凭空出现”时,班吉克斯勋爵回答:
“我不知道。”
随后双方针对证物展开辩论。控方认定班吉克斯勋爵撒谎,因为他们在苏格兰场在现场寻得一盏烛台,其中一支残留较多的蜡身有火药痕迹,其余两支较短,证明它在事发期间处于燃烧状态;另一方面,韦伯利三型手枪是一个过渡产品,仅在三年前向英国海军售卖过极少量样品,唯有曾经在黄金海岸参战的班吉克斯勋爵有可能接触到这一批模型。班吉克斯勋爵不可能证明自己从未持有这种手枪,便揪准了盖然性一点,反问道:
“格雷格森先生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死他?”
控方旋即展示了现场遗留的一张剪报,包含了与“死神”相关的大量不曾公开的细节,只可能属于除苏格兰场以外最了解事件经过的人,也即是罪犯本人。想必死者为了调查“死神”的真实身份,跟踪被告至其窝点,遭到了灭口。
卡森爵士以绘声绘色的叙事作为进攻策略。当他描述恪尽职守的督察以虾仁状蜷缩在血泊之中时,旁听席上几乎传来了女士们的啜泣;当他描述穷凶极恶的罪犯一边品酒一边回味战果时,男人们已是群情激愤。班吉克斯勋爵争辩道,但凡一个稍有智慧的杀手,都不会将自己的犯罪计划以书面形式和盘托出。他说,我博学的同事对他人智商的预设之低、对犯罪者心理的了解之浅,实在令人遗憾。这一反驳立刻在旁听席激起了笑声,将控方施加的魔咒解除了。沃尔特克斯勋爵打断了双方的舌战,向班吉克斯勋爵发问:
“你是否打算针对你的人际关系向我做出解释?”
“我认为我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法官大人。”
沃尔特克斯勋爵似乎意有所指,要求班吉克斯勋爵对审判团说明,于是他再次重申了自己与死者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普通同事关系。控方早有准备,立刻对他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我很诧异我博学的同事——不,公爵阁下——竟对自己和死者之间非同一般的过往闭口不谈,”卡森爵士展示了一个相框,“这是存放在死者办公桌上的合影,是死者和被告及其兄长。根据落款,这张照片拍摄于大约十年前,被告在内殿获得出庭律师执业资格的那一天。班吉克斯勋爵竟然将参与了出师典礼的友人称为普通同事,若是格雷格森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感到寒心。”
班吉克斯勋爵立马表示了反对,要求对照片的前因后果作进一步解释。沃尔特克斯勋爵冰冷而讽刺地回绝道:
“时不我待,班吉克斯勋爵。”
控方继续推进,目击者作为证人被传召上庭。三人均为弗雷斯诺街的小贩,绰号“维纳斯”“闲话王”“三明治”,分别兜售鞭炮、八卦和情报。听见枪声之后,其中两人前往案发现场,发现了死者和被告。
班吉克斯勋爵延续了以往的风格,将自己的交叉质询建立在对证词逻辑和证物细节的探究之上。尽管控方发言的精彩程度远远地超过了未使用任何演说技巧的辩方,但是班吉克斯勋爵始终在更为重要的证据总结和法律解释上占据上风。控方提出的每一个论点,都被他以严密的推理所驱散;控方与陪审团建立的每一个感情联系,都被他以无情的事实斩断。他似乎从未试图诉诸于修辞,而是采用形式最纯正的理性来建立智力上的吸引。最终,班吉克斯勋爵成功地证明:所谓的枪声是由绑在蜡烛上的鞭炮制成的简易定时炸弹发出的;所谓的当场死亡是由动物血液和防腐处理伪装而成的;尸体之所以凭空出现,是因为屏风遮挡了烛光和尸体,直到被目击者们在无意间推倒。换言之,在自己进入房间之前,格雷格森就已经去世。在此基础上,他对实际遇害时间和地点提出了质疑。考虑到目前的技术,推定死亡时间至少能提前二十四小时。
控方拒绝支持这一说法。卡森爵士传唤了另外两名证人,隶属于“红发会”的法国人莫里斯·德·基尔克和意大利人马尔克·迪·基克。他们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召集全伦敦的红发人士,号称通过审核者即可获得每周四英镑的生活补贴。事发前一天,他们在莱姆街公园向每一位前来登记的人收取每人五先令的“审查费”,并计划在当晚乘坐巴拉布洛克号邮轮卷款逃往敦刻尔克,不过因为购票失误而耽误了时机。格雷格森在生前计划调查两人的金融诈骗,遇害时还头戴一顶红色假发,应该和他们有来往。沃尔特克斯勋爵向证人出示了格雷格森的遗照,询问他们是否在活动当天见过此人,他们迟疑地问答:
“太多人,记不清了。”
卡森爵士十分敏锐地追问他们是否见过一名督察,证人表示了肯定:
“是的。”
班吉克斯勋爵随即质疑道,既然死者是便衣出行,他们为何会知晓对方的身份?证人解释说,这位督察戴着劣质的红色假发,被拆穿之后便自报家门,甚至出示了证件。班吉克斯勋爵故意问:
“证件是否有可能是伪造的?”
“反对,”卡森爵士及时指出,“诱导性提问。”
“撤回。”
对方话音刚落,班吉克斯勋爵便在法官作出反应前声明前言无效。沃尔特克斯勋爵皱着眉警告,如果辩方故技重施,将以藐视法庭罪受到惩罚。班吉克斯勋爵毫无歉意地请求原谅。沃尔特克斯勋爵向陪审团解释道,方才的问话不应该影响他们之后的决断。
证人继续道,他们无法判断证件的真假,为避免节外生枝,将此人囚禁了起来,可是这个家伙十分油滑,第二天一早便顺着窗外的管道逃走了。听众哄堂大笑,迅速被法警的嘘声压了下去。
接下来出现了戏剧化的一幕。班吉克斯勋爵疑心持证的督察并非死者本人,正当他与德·基尔克反复确认这个“比照片上的人更年轻,五官阴柔,眼神忧郁,下颌尖锐”的可疑人士为何许人也,一直东张西望的迪·基克突然指向了“闲话王”,尖叫道:
“就是他!”
控辩双方提议休庭,对他的身份作进一步调查。不久,苏格兰场向法庭报告,这位“闲话王”的真名为埃布里迪·米特尔蒙,曾是纽格特监狱的看守长。十年前,他负责连环杀手“教授”的死刑事宜,玩忽职守致其越狱,遭到开除。他无法接受这个打击,从窗户一跃而下,万幸捡回一条命,却出现了人格解离的迹象。这些年,他一直贩卖八卦来补贴家用。格雷格森同情他的遭遇,主动请他协助工作。工作内容往往是隔三差五地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乔装为格雷格森本人,大闹一场。班吉克斯勋爵问及用意,他疲惫而迷茫地回答:
“我不知道。他只是说,要尽量给在场其他人留下印象。”
“你是否还记得之前每次行动的日期?”
“今年的前几次,应该是二月十八日、四月十七日和十月二十一日。”
这三个日期分别是科泽尼·梅根达尔、罗伯特·克罗格雷、伊莱达·梅宁格恩获得无罪释放之后意外丧命的日期,他们被认为是“死神”的猎物。班吉克斯勋爵猜测,格雷格森聘请米特尔蒙是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以便为某种秘密行动打掩护。
“反对!律师作证。”
“反对有效。”
紧接着,控方援引了有关路易·魏威特5案例的讨论,要求法官排除米特尔蒙的证词,因为人格解离症患者饱受失忆之苦,所以他的叙述是不可靠的。辩方则主张米特尔蒙的证词有效,在场其他两位证人能佐证他的口述。
卡森爵士反驳,不能排除证人受他人暗示产生虚假记忆的可能性,这种现象对于人格解离症患者而言并不罕见。皇家自由医院的一位精神病学专家被临时传唤,他认为创伤性童年经历是导致人格解离症的必要条件,不支持米特尔蒙罹患此病的诊断。班吉克斯勋爵补充说,人格解离症的意识状态并不符合迈克纳顿规则6中的精神障碍标准——他们了解自身行为的性质和质量,而且对其有符合常规的判断。沃尔特克斯勋爵采纳了辩方的意见,宣布道:
“即使米特尔蒙先生患有人格解离症,也没有证据表明他的心理障碍使他在法律上精神失常,不足以使本庭将其证词裁决为无效。”
卡森爵士立刻表示,控方需要大量时间来调查新线索,后续的审理亦将十分冗长,所以他请求将其推迟到下周进行。作为辩方的班吉克斯勋爵附议。沃尔特克斯勋爵同意了,宣布长时间休庭。
号角声起
休庭期间,一桩爆炸性的新案件点燃了各大报刊的版面。争议的中心是一位日本官派访问生。亚双义一真,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现年二十四岁。他通过英国外交部和日本外务省的交换项目赴英深造,却因为阿拉克雷号邮轮上发生的意外事故而陷入昏迷,被误诊为死亡并送进了香港的停尸房。苏醒之后,他乘坐巴拉布洛克号邮轮抵英,失去了记忆和身份证明,险些被遣返。恰逢国际科学搜查研讨会开幕,乘坐同一艘邮轮抵达的日本外务大臣慈狱政士郎证实了他的身份,他得以在沃尔特克斯勋爵的背书下获得了英国的出庭律师执业资格。
亚双义作为财政事务律师署的见习律师旁听了女王诉班吉克斯案的第一次庭审,随后申请面见班吉克斯勋爵,在牢房里与其交谈至翌日凌晨。双方的对话内容,已经无人可知了;人们知道的是,当晚,班吉克斯勋爵被某种狭窄、细长且锋利的武器所刺,穿透伤导致了外部出血和腹腔积血,被送往圣多马医院治疗。苏格兰场在亚双义随身携带的日本刀上检验出了血迹。
检察总长罗伯特·芬利爵士决定起诉亚双义,班吉克斯勋爵却指示暂时代行职责的公诉主任助理拒绝签署起诉同意书,并且以受害人的身份要求和解。沃尔特克斯勋爵强势地介入,亚双义的交付审判听证会在鲍街地方法院召开。控方由现任检察次长爱德华·卡森爵士出庭,前任检察次长爱德华·克拉克爵士为亚双义作有罪辩护。
控方试图将本案化约为谋杀未遂,辩方却声称,亚双义的心理障碍致其无法对袭击班吉克斯勋爵的行为负责。法官问及成因,克拉克爵士惊人地指控巴拉布洛克号秘密从事走私生意并系统性地虐待数名男女偷渡者,包括非法拘禁、殴打、性侵。据称,亚双义等人在邮轮经停香港时与船长达成协议,以苦力劳动换取入关保护。离岸后,没有合法身份的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体船员和部分乘客的活靶子。
此话引发了轩然大波。控辩双方针对管辖范围交锋数次后,邮轮上所有涉事人作为证人被紧急传唤回国。巴拉布洛克号方于数日前再次启程,为避免本案恶化为外交事故,便在最近的港口敦刻尔克下锚。地方法官正式指控亚双义,女王诉班吉克斯案第二次庭审则因为被告的伤情顺延。
专攻名人轶事的小报断言道,亚双义之所以在探监时失控攻击,正是因为班吉克斯勋爵图谋不轨,招致了反击;后者执意不予起诉,是想避免这项丑闻在庭审中曝光。关注政治动态的小报评论道,遭受虐待导致精神障碍的主张并非事实,只是辩护策略罢了;克拉克爵士面对卡森爵士这位与之同名却分属两党,且在爱尔兰独立和妇女参政等议题上有诸多龃龉——更重要的是,在王尔德诉昆斯伯里案中让他颜面尽失——的老对手,再一次搬出被誉为“敲诈者条款”的拉布谢尔修正案7,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中直的学术杂志批评道,新闻报道相较司法程序的前置,不仅使得那些为吸引眼球而作的耸人听闻的描述被插入了文件,而且使得那些被严重失实的揣测所滋生的偏见被植入了大脑。8激愤的女权杂志嘲讽道,面对一个单枪匹马、远道而来的男性,即一个无法查验其感情史和处女膜的受害者,法庭里的兄弟会成员们为了像过去那样互相包庇,难道要在直肠里临时发明一个结缔组织以便否认他的贞洁、质疑他的体面吗?
事涉性侵,这个案件令人作呕却又无法避免地落入了俗套——申诉人如果无法证明自己遭受了来自陌生人的不留情面的攻击并回以不留情面的反抗,就将以诱惑者而非受害者的身份遭到全方位的审视。由于人体的自愈,对方律师们以严重程度不足为由,要求驳回或降级强奸的指控,甚至暗示了偷渡者主动卖身的可能性:什么情况下,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会同意冒险夹带非法移民入境,难道仅仅是为了他们的那点微乎其微的劳动力吗?
亚双义和他的辩护律师克拉克爵士陷入了两难境地,被认为失策。亚双义既想为偷渡者主持公道,又想摆脱谋杀未遂的指控。然而,要使他作出的有关巴拉布洛克号存在不法行为的证词得到承认,就必须先行证明自己不存在精神错乱;如果心智正常,那么他对班吉克斯勋爵的伤害就是无可辩驳的了。
喧嚣之中,女王诉亚双义案休庭,女王诉班吉克斯案再次开庭。卡森爵士作为控方代表总结了上一次庭审的进展。目前已经明确的事实有三:死者的遇害时间比报案时间稍早;死者的尸体经过了防腐处理且曾被转移;死者是连环杀人组织“死神”的一员。那么,死者实际上是在什么时间和地点被杀害的?死者的尸体是如何被保存和转移的?死者听令于何人?
控方认为班吉克斯勋爵就是“死神”的幕后操纵者。格雷格森不愿服从命令,申请调往巴黎,却在成行当天被要求前往一家名为“巴拉布洛克”的俱乐部实施暗杀。任务未能完成。班吉克斯勋爵不满棋子失控,便在该俱乐部的杂物间了结了对方的生命,并将尸体藏于冰箱,于次日转移至弗雷斯诺街的公寓,试图嫁祸于预定前来报告的米特尔蒙,只不过因为鞭炮走火而弄巧成拙。
格雷格森的日记显示,十月三十一日,他曾对某个大人物的越轨指令表示了犹疑。备忘录的最新一页记录了“十月三十一日下午十点,巴拉布洛克”和“十一月一日下午五点,弗雷斯诺”两组时间和地点信息。数位德高望重的绅士目击到班吉克斯勋爵曾在相应时间现身于该俱乐部。苏格兰场还在储物间发现了一枚沾血的怀表,金属壳上的刻字表明,它是十年前为表彰格雷格森的重大立功而颁发的纪念品——苏格兰场解释说,当年“教授”案的调查陷入胶着,多亏了格雷格森争取到解剖许可,才发现了定罪的关键证据。面对环环相扣的证据链,班吉克斯勋爵不为所动,向法官发问:
“法官大人,您是否已经读过了未纳入材料的清单?”
得到肯定回答后,班吉克斯勋爵要求控方解释,为什么死者的护照被排除在起诉证据之外?这份材料是在格雷格森的行李箱内发现的,最新一页零散地盖有十月三十一日敦刻尔克海关的出境章和入境章以及多佛海关的入境章,一同发现的还有要求他于十月三十一日向巴黎警察总署报到的调任令。
控方解释说,护照上的信息能与当天往返英吉利海峡的班次对应,与日记和调任令并无矛盾。格雷格森应该在去程接到了暗杀指令,在抵达法国后便立刻返航,所以敦刻尔克港的出入境记录集中在了同一天。
班吉克斯勋爵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抽出了日记,朗读道:
“所谓的逃犯并非十恶不赦的恶魔,不过是偶然窥见了秘密。我在海关进进出出,迟迟拿不定主意。如今我守护的究竟是正义,还是大人物的私欲?我孤身一人,没有什么把柄,除了吉娜——可怜的孩子!最后几分钟,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在出境没有手续,出口也没有排队,我赶上了船。”
“反对,”卡森爵士说,“相关性。”
“可以请你为我读一下最后一句话吗?”
卡森爵士翻到对应文件,又念了一遍。这篇日记无疑写于死者前去执行暗杀任务之时。班吉克斯勋爵提醒道,法国海关会在人员入境和出境时盖章,英国海关只会在入境时盖章,唯有后者才满足日记的描述,关系着控辩双方对印章顺序的解读。控方认为,格雷格森是在去往巴黎警察总署报道时获得暗杀指示,从敦刻尔克入境法国后再折返,最终从多佛入境英国。辩方认为事实恰好相反:格雷格森是在国内得到的指示,在多佛海关徘徊,最终离港前往敦刻尔克。
卡森爵士质疑,这个故事并不能解释敦刻尔克港的出境记录。班吉克斯勋爵则回答: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所谓的‘巴拉布洛克’到底是什么?我曾经和我博学的同事一样,误以为是位于德鲁里巷的那间绅士俱乐部,甚至按备忘录上的时间造访。收到控方的补证告示后,我越发不解,这家俱乐部向来只接收戏剧界和司法界的名流,以排外著称,格雷格森先生并非其目标客户。几天前,我在翻阅未纳入材料时,突然意识到:巴拉布洛克并非一家俱乐部,而是一艘国际邮轮。十月三十一日,它正停泊在敦刻尔克港。”
他推测,为了完成在这艘邮轮上的暗杀任务,格雷格森从伦敦赶往多佛。如日记所说,他在出关之后很快又重新入关,最终再次出关。由于英国只颁发入境章,期间只在护照上留下了一个英国入境记录。然后,他乘坐班轮抵达敦刻尔克,产生了一个法国入境记录;他立刻登上了巴拉布洛克号,又产生了一个法国出境记录。巴拉布洛克号于十一月一日抵达英国,之所以没有产生另一个英国入境记录,是因为格雷格森已经丧命。班吉克斯勋爵由此推断,他实际上是在十月三十一日于船舱内遇害的。
卡森爵士拒绝接受这个说法。他认为,除非有与怀表和俱乐部绅士们的目击证词一样可信的旁证,说明格雷格森的确出现在巴拉布洛克号上,否则班吉克斯勋爵所言不过是基于护照上的信息演绎而成的一则故事。后者便趁势提出传唤一位能够证明两者联系的关键证人。卡森爵士追问证人姓名,他回答道:
“亚双义一真。”
卡森爵士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对:
“法官大人,亚双义先生目前受到一项严重的刑事指控并正处于诉讼程序之中,不得被传唤为证人。”
“除非他本人提出申请,”班吉克斯勋爵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了几页纸,交予法警呈到法官案上,“法官大人,这是亚双义先生的申请书和经过宣誓的证词,以及法国里斯班灯塔在十月三十一日截获的一封来自巴拉布洛克号的电报,大致内容是提请法国方面针对其领海内发生的不法事件展开调查,落款是‘T. 格雷格森’。”
卡森爵士高声抗议,指责辩方为了突袭而隐瞒了亚双义的证词,没有将这封真实性未经控方查验的电报包含在证物列表中,所以与巴拉布洛克号相关的证据应该被排除。班吉克斯勋爵争辩道:
“法官大人,控方履行职责期间,在妥善保管证物和配合辩方工作上多有疏漏。我认为控方有能力、有意图、有嫌疑与负责搜证的警务人员篡改相关材料,而辩方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请注意你的言辞,公爵阁下,你在无端质疑王室代表的忠正。”
班吉克斯勋爵拾起一份文件,问道:
“法官大人,我假设您已经看过了最新的补证告示?”
沃尔特克斯勋爵颔首表示肯定。
这项文件是控方在休庭期间对巴拉布洛克俱乐部进行搜查后提交的。苏格兰场在巴拉布洛克俱乐部的杂物间中发现了两项重要的新证据,即当天的日记和沾血的怀表,分别透露了杀人动机和实际案发地点,构成了控方的证据链。问题在于,日记发现于死者的行李箱,也是护照和调任令所在之处。然而,后两者都被录入了控方在第一次庭审前提交的未纳入材料的清单,理应同时发现的日记却没有包括在内,休庭之后才首次出现在补证告示中。班吉克斯勋爵合理地怀疑,控方在上报行李箱内证物时存在选择性的隐瞒。沃尔特克斯勋爵听罢,点名问道:
“卡森爵士,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这只是一个登记错误,法官大人。第一次搜查期间,我们没有发现位于角落的怀表,日记还没有和它联系起来,也就没有记入证据列表。第二次搜查之后,我们才发现了疏忽,将两者一同补了进去。这个错误没有与控方在第一次庭审的主张产生任何矛盾。”
“很好。我要遗憾地告知班吉克斯勋爵,基于控方的合理主张,本庭不同意将巴拉布洛克号相关证据纳入考虑,包括亚双义先生的口述和十月三十一日的电报。卡森爵士,你可以继续了。”
“谢谢,法官大人。那么——”
“那么,”班吉克斯勋爵提高声音,“请原谅我在控方发言期间横加打断的无礼。辩方不得不提出动议,要求取消卡森爵士在本案中作为王室代表的资格。”
“我请求你的原谅——”
卡森爵士拍案而起,只是沃尔特克斯勋爵敲击法槌的声音比他的抗议更为响亮。
“不,控方律师,我不允许任何人扰乱本庭的秩序。你的疑问我会代为传达,所以请你在我发言期间保持沉默。辩方律师,告诉我:基于什么根据?”
“法官大人,我博学的同事在女王诉亚双义案中担任检控律师。如果我们搜查巴拉布洛克号,如果发现了任何利于本案辩方的证据,都将损害卡森爵士在彼案控方的主张。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卡森爵士之所以反对彻查巴拉布洛克号,是因为他想避免挖掘出这样的线索,在两个案件之中同时受敌。”
“很好的尝试,班吉克斯勋爵,”沃尔特克斯勋爵裁定道,“但是本庭并不认可。我将保留卡森爵士检控本案的资格。”
班吉克斯勋爵随即用最礼貌的措辞和最生硬的态度,质疑了沃尔特克斯勋爵的中立立场,要求促成女王诉亚双义案的首席法官本人同样回避本案,否则他将提请一场更换主审法官的听证会。
沃尔特克斯勋爵勃然大怒。
“多么离谱,多么可耻——我不愿意在这个场合使用这个词语——”沃尔特克斯勋爵摇了摇头,换回了第一个词语,“多么离谱。区区被告,竟然借着无律师代表的机会,以捕风捉影对首席法官胡乱攀咬。我必须承认,自从坐上这把椅子,我从未被法庭上的任何一方如此冒犯过。你以为本庭对你的优待会宽限到何种地步,班吉克斯勋爵?”
班吉克斯勋爵优美却讽刺地向他鞠了一躬,澄清自己寻求的并非优待,而是上诉的合法权利。两人僵持了片刻,沃尔特克斯勋爵面色铁青地敲下法槌。
“辩方律师,告诉我,本庭在没有见到与巴拉布洛克号直接相关的证据的情况下,应该采信你的故事而接受电报的理由。”
“因为电报并非巴拉布洛克号的一部分。”
他解释道,邮轮对岸的通讯依靠的不是电缆网络而是电磁辐射,该技术目前掌握在少数商业机构手中,像巴拉布洛克号这样常年航行于北大西洋的邮轮购买的是马可尼公司的系统和服务,船上配置的通讯站由受雇于马可尼公司的接线员操作,负责收发工作。换言之,死者将讯息交予接线员译为摩斯码发送,是在一个独立的部门通过独立的技术和独立的人员与外界联络。这种情况下,亚双义在本案中获得证人身份,不是通过巴拉布洛克号的案件,而是通过这一封独立的电报。
卡森爵士徒劳地重提了精神状态,认为失忆的亚双义没有能力提供可信的证词。果不其然,班吉克斯勋爵立刻反驳道,卡森爵士本人已经在不久前的女王诉亚双义案的第一次庭审中证明了他的理智。
作为回应的,是沃尔特克斯勋爵缓慢而沉重的掌声。
“很好,班吉克斯勋爵,我没有想到,你竟也有一天会割喉9求生。看来你在非洲期间染上了不少最卑劣的律师们才有的恶习,作为你的导师,对此我感到万分遗憾。”
“亚双义先生并非我的共同被告人。”
“通过女王诉亚双义案,你让他变成了你有实无名的共同被告人。你在这个案件中越是确认他的理性,他就会在那个案件中受到越是严重的惩罚。自己身处硫磺与烈火之中,便诱惑他人成为同谋者,将其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用他的牺牲来为自己换取全身而退的机会。我是这样教你的吗,巴洛克?”
被曾经的导师以教名称呼,让班吉克斯勋爵如寒冰一般的浅蓝色眼睛溅出了火光。他没有回应,右手划向了左胸,轻轻按在十字徽章上。
“卡森爵士,你怎么看?”
控方的几位律师低声交谈了几句,卡森爵士起身传达了共同的决定:控方有保留地支持辩方的诉求。他们仍然坚持,苏格兰场不应该对巴拉布洛克号展开整体搜查。但是,基于电报的相对独立性,他们认可它被包含在证物列表之内;基于这封电报与亚双义的强关联性,他们同意传唤他在本案中出庭作证。在此之前,控方请求休庭一天,以便对以上新证据进行盘查。沃尔特克斯勋爵思索片刻,同意了休庭的请求。
赫赫君主
第三次庭审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双方省略了冗长的总结环节,紧接着前一日的进度开始交叉质询。亚双义首先登上了证人席。他的脸颊由于急速消瘦而微微下陷,穿着一套米色成衣——圆顶硬呢帽、双排扣男士便装上衣、翼领衬衫,长短合宜却过于宽大。他没有把手搭上一旁的圣经,而是直视着主审法官宣了誓,报出自己的全名和职业。
人们试图从亚双义的身上寻得一丝彷徨与怯弱,这个外国人却表现出了与班吉克斯勋爵底色截然不同、气势却等量齐观的高傲。英国贵族的高傲来源于充盈,即便在最为焦灼和急切的时刻,他的眉宇仍然被腻烦和倦怠所笼罩,欲求的熊熊火焰似乎永远犯不着他。相较之下,日本来的武士似乎被某种永动的热望所勉励、被某种长久的不满所驱使、被某种连绵的执念所捶打,使之与骄奢淫逸的生活绝缘,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以看似无限的耐心屈从于日夜不休的苦修,接受昼夜不息的拷问。这个过程中,不断积累泥沙的河床,隐藏着有朝一日注定决堤的暴烈。
他对班吉克斯勋爵的提问一一作答,将自己在船上的所见所闻完整复述了一次,没有因为女士在场而有所避讳。卡森爵士申请陪审团回避,就班吉克斯勋爵问话中“引人同情却毫无必要的细节”对法庭的放任表示质疑,被否决了。卡森爵士的一只手按在证词的相应位置,确认道:
“亚双义先生,你说你曾在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九点目击到死者出现在巴拉布洛克号的头等舱。自称苏格兰场的高级督察与安保人员交涉,希望拜访住在一号房间的慈狱大臣,是吗?”
“是的。”
“巴拉布洛克号举行避难演习,服务人手不足,你在当晚九点被派往头等舱五号房间送餐。尽管你处于失忆状态,甚至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但是,”卡森爵士讽刺地停顿了一下,“不知如何仍然储存在你脑海中的法律知识让你意识到,想把肆意妄为的船员绳之以法,受到人身侵害的偷渡者的伤情必须及时得到专业人士的见证。你得知,住在头等舱二号房间的乘客,御琴羽悠仁教授,是受爱丁堡大学医学院和圣巴多罗买医院之邀赴英参加研讨会的法医学家。所以在完成任务之后,你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埋伏在头等舱的区域,并且趁人不备溜进了二号房间,等待御琴羽教授从吸烟室返回。与对方相见后,你恢复了记忆。他向格雷格森先生报了案,并且将对方的电报交给通讯室,发往巴黎警察总署。然而,对岸通讯不能像有线通讯一样指定频道,这封电报在离敦刻尔克港最近的里斯班灯塔积压了起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之后,御琴羽教授随你一同前往偷渡者的船舱,为伤者处理了伤口,格雷格森先生则返回了慈狱大臣的房间,不知何故死去了,陈尸于米特尔蒙先生的公寓。你对后续毫不知情,是吗?”
“是的。”
向来不苟言笑的卡森爵士,听到回答后,堪称好整以暇地微笑了一下。
“亚双义先生,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如果属实。你不会真的指望陪审团的各位相信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故事吧?”
“我看不出它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御琴羽教授为什么会知道?”
亚双义皱了皱眉。
“你说,御琴羽教授得知了你们的遭遇之后,向甲板上现成的高级督察报了案。要知道,他在八点开始用晚餐,然后在头等舱吸烟室与其他绅士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近十点才回来,与你相见。可是,格雷格森先生是在九点左右登上巴拉布洛克号的。御琴羽教授为什么知道他就在隔壁?”
“是我告诉他的。我在头等舱的区域埋伏了很久,听到了格雷格森先生和留守的船员们的对话。”
“你作为一个从未踏上过英国领土的外国人,难道单凭一番虚实难辨的对话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属实?”
“御琴羽教授毕竟来自日本。身处异国他乡,他的助力终究不如英国本土的刑警。以当时的处境,我会在身份问题上冒进地孤注一掷,并不奇怪。”
“亚双义先生,你潜入头等舱,是为了寻求一位值得尊敬的法医学家的帮助,是吗?”
“反对,”班吉克斯勋爵说,“律师没有在提问。”
“反对有效,”沃尔特克斯勋爵说,“控方律师,你的问题是什么?”
“亚双义先生,你为什么要趁送餐之便偷走五号房间乘客的配枪?你带着一把危险的武器去见求助对象,难道这样暴力的姿态对说服一位法医学家为你们诊治和作证有任何助益吗?”
班吉克斯勋爵再次打断:
“反对!假设事实未经证明。”
“反对有效。”
控方朗读了数则证词。十月三十一日晚上,有人提及船员将在十点至十点二十分举行避难演习,五号房间的军官便借着话头,炫耀了自己的配枪——韦伯利三型,经过改装的弹巢,极其稀有。九点左右,他回到房间叫了晚餐,十点出门观看船员操演。操演完毕,他发现配枪丢失了。船员在全船范围内展开了搜查。亚双义也作为重大嫌疑人接受了检查。如今看来,亚双义偷走了它,藏在了唯一一个受外交豁免权庇护而不用接受检查的房间。卡森爵士斩钉截铁地下结论道:
“你在记忆恢复时间上说了谎,亚双义先生。你早就知道格雷格森先生的身份和相貌,所以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认定面前的人就是他。你偷走了乘客的配枪,想威慑的对象不是御琴羽教授,而是格雷格森先生。”
亚双义干脆地承认,御琴羽教授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他在前一天晚上听到这个名字就回想起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真实姓名、外语和法律知识的来历,以及他前往英国的使命。
“什么使命?”
“杀死苏格兰场的高级督察格雷格森,然后借领事管辖权回到日本。”
日本的官派访问生授意于政府,意图谋害英国的政府官员。法警的咆哮和观众的议论交织了大约一分钟,观众席才逐渐平息。亚双义接着解释道,他在启程之前就被授予了这项特殊的任务。一开始,他只打算向御琴羽教授求助;发现格雷格森现身,他才临时决定与之对峙,想把有关自己的父亲之死的事实问清楚。为了迫使对方说出真相,他从军官处偷走了配枪——他的日本刀在航行期间被船长没收,那把枪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件武器。亚双义进入了御琴羽教授的房间,用暗号敲击联结隔壁房间的通风管道,将格雷格森引到了隔壁。
卡森爵士也并没有意料到,顺着证词中这个小小的矛盾挖掘,竟然会牵扯到如此庞大的隐情。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之处:
“你的父亲和死者有什么过节?”
许多人都注意到,巨大的仇恨顿时出现在了年轻人的眼里,以至于与其消瘦的身材无法协调,让一种不可名状的预感在上空升起:今天这场庭审的合法性,将终结于一个曾被其否决了合法性的幽灵之手。
“我的父亲的名字叫亚双义玄真。或者用你们更熟悉的称呼来说,他是‘教授’。”
这一次,沃尔特克斯勋爵连续敲击法槌也无法抑制法庭内的喧嚣。众所周知,班吉克斯勋爵在十年前那起针对贵族的连环杀人案中失去了兄长,并且把凶手送上了绞刑架。人声震耳欲聋,只见亚双义嘴唇微动,以寻常的音量又说了什么。这一刻,他的动作恐怕比法官的指令更加权威。法庭内骤然安静。
“十六年前,我的父亲前往英国访学,协助当时的财政事务律师、首席检察官兼公诉主任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做严重刑事案件的搜查工作。六年后,母亲和我收到慰问,被告知他在异国他乡急病去世。我们本来没有起疑,直到有一天,我们又收到了一封充满了诅咒的越洋信件,才得知他是背负着污名离去的——他被认为是连环杀人案的主犯,驱使猎犬杀害了五位权贵,最终在非公开审判中被判处死刑。
“我的父亲为人正直,家书总是充满了对莱茵兰公爵的溢美之词,他不可能杀害自己敬重的对象。更何况,有什么血海深仇能让他这么一个外国人以袭击英国的政要为己任?他根本没有动机。为他定罪的过程更是疑点重重,苏格兰场也承认,他们没有找到父亲饲养过大型猎犬的证据;盖棺定论的,只有一枚据说从莱茵兰公爵的胃里找到的戒指。当时,解剖被视为对死者的亵渎,解剖公爵这样的高级贵族更是史无前例。以格雷格森为代表的警方一反常态地激进行事,接着验尸官就果然发现了关键证据——实在是过于巧合,巧合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试想,对于动摇了社会根基的案件来说,一个孤立无援的外国人,难道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羔羊吗?
“十年来,我苦学英语和法律,只为了有朝一日亲自踏上这片吞噬了父亲的土地,探究真相。我通过了访问生的遴选,外务大臣慈狱便向我交付了暗杀任务。一旦任务完成,日本方面就会主张领事管辖权,让我安全回国。尽管他极力引导我将此事归入私仇的范畴,这个以外交手段逃脱惩罚的计划却让我联想起不久前发生在东京的洁泽尔·布莱特案,我从中窥见了英国方面的配合。我更加确信真相未被触及。于是,我假意答应,如愿踏上了访学之路。
“人算不如天算,阿拉克雷号刚刚启程,一场意外就让我失去了记忆。我醒来的时候,浑噩一片的脑海里,只剩下母亲临终的嘱咐在回响。我虽然忘记了自己去英国的目的,却被这份执念裹挟着,登上了巴拉布洛克号,然后发生了你们所知的一切。格雷格森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杀人的机会?”
亚双义哑然失笑。他说,自己的确尝试用枪逼迫格雷格森吐出真相,却没有机会杀人。对方坚持认为他的父亲就是“教授”,同时也承认当年的证据并不充足,自己是为了尽快结案才向上议院提议解剖尸体,以便捏造证据为之定罪。他正要开枪,御琴羽教授恰好返回,制止了他的冲动之举。当时的亚双义面部带伤又瘦脱了相,活像一只鬼魂,他细细打听,得知了偷渡者们的遭遇。
班吉克斯勋爵引用了御琴羽教授的证词:
“一真的讲述给格雷格森先生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表情从震惊慢慢演变为了愧疚和痛苦。为了报告船上的不法行为,他起草了发往巴黎警察总署的电报,请我转交给巴拉布洛克号上的通讯室。”
“之后发生了什么?”
“御琴羽教授把我偷来的手枪交给了格雷格森,随我去了偷渡者所在的船舱,为他们做伤情鉴定。我们回来时,格雷格森已经离开了房间。第二天,我才从报纸得知了他被杀害的消息。旁听了女王诉班吉克斯案的第一次庭审之后,我就意识到,它还是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一度被我遗忘的‘交换杀人’的计划——英日双方利用领事管辖权互相派人解决身处对方境内的麻烦。死在东京的华生博士就是这样的一个麻烦,格雷格森也是这样的一个麻烦。有人在获知了我的‘死讯’之后顶替了我,完成了那个我没能完成的任务。”
“那个人是谁?”
“慈狱政士郎。”
“反对,”卡森爵士说,“要求证人猜测。”
“反对有效,”沃尔特克斯勋爵摇了摇头,“班吉克斯勋爵,如果你想对日本的外务大臣提出如此严重的指控,必须出示可信的证据。”
班吉克斯勋爵出示了装在证物袋中的一枚细小的机械部件。正在卡森爵士疑惑不解之时,精于此道的沃尔特克斯勋爵立刻辨认出它是从怀表上脱落的旋钮。根据证物说明,这枚旋钮是在慈狱大臣的行李箱中发现的。经鉴定,它是在巴拉布洛克俱乐部发现的那枚怀表的一部分——格雷格森对这份纪念品十分珍视,多年来从未离身,许多苏格兰场的同事都见过他为它上发条。
班吉克斯勋爵主张,演习期间,格雷格森返回了慈狱大臣的船舱,与后者扭打并被缴械——从亚双义处没收的韦伯利手枪。慈狱大臣以为它是格雷格森的配枪,就放松了警惕。佯装昏迷的格雷格森伺机而动,掏出了自己的配枪,试图反攻却最终不敌。为了模糊案发时间,慈狱大臣把尸体保存在邮轮的冷库,次日将它塞进行李箱夹带入境,凭借外交官身份免于海关的开箱检查。他从备忘录得知死者在十一月一日下午五点的弗雷斯诺街某公寓内与人有约,便用鸡血、屏风和蜡烛伪造了案发现场,计划栽赃于即将前来报告的米特尔蒙,没想到同样在调查“死神”的班吉克斯勋爵先一步踏入了陷阱。
慈狱大臣作为第二位证人被传唤。他原本计划参加正在伦敦举办的国际科学搜查研讨会,入境没几天就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返程的巴拉布洛克号,不料女王诉亚双义案爆发,他随船滞留在敦刻尔克,又因为女王诉班吉克斯案的新进展被召回。
慈狱大臣表示,这枚旋钮只能说明格雷格森曾出现在自己的船舱内,不能说明自己杀害了他。他声称,亚双义完成了暗杀任务,当时结束演习的船员们已经陆续返回,他找不到机会处理这具堂而皇之地躺在自己房间正中央的尸体。无奈之下,他只能利用行李箱将其带入英国境内,另寻机会抛尸。
班吉克斯勋爵出示了亚双义的不在场证明,坚持慈狱大臣是唯一有机会杀害格雷格森的人。卡森爵士质疑了慈狱大臣和格雷格森发生冲突的原因,班吉克斯勋爵回答:
“看看这件事的结果吧,卡森爵士。格雷格森先生死去了,也就是说‘交换杀人’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他之所以做了送上门的猎物,是因为他听从了‘死神’的命令,要他暗杀乘坐巴拉布洛克号前来的慈狱大臣。这个命令实际上是个诱饵,目的是把他送到日本方面的杀手面前。”
“我不得不向我博学的同事指出一个巨大的漏洞,”卡森爵士说,“如果格雷格森先生前往巴拉布洛克号的目的是刺杀慈狱大臣,他为什么对船员实名相告?难道是为了故意留下把柄,被尽快捉拿归案吗?”
“卡森爵士,与其因为负面的结果而否认一个人做某件事的动机,不如逆向思考一个人明知负面的结局却仍然做某件事的原因。为什么格雷格森先生在追杀慈狱大臣的时候不对船员隐瞒身份?答案是,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注定失败,自己一定会在这次袭击中失去性命。”
在场众人毛骨悚然,面面相觑。
“班吉克斯勋爵,这只是你的猜想,没有任何凭据——”
“慈狱大臣,”班吉克斯勋爵突兀地向证人发问,“那枚怀表的旋钮真的是案发时遗落在你的行李箱中的吗?”
慈狱大臣脸色大变。
“它很不起眼,不是吗?刚才我向法庭出示了它,你却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这是你在处理赃物时漏下的细节,还是它当时根本就不在行李箱中?你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人倾向于把凭空捏造的证据归咎于自己的百密一疏,不是很自然的心理吗?”
“反对!”卡森爵士说,“班吉克斯勋爵,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人暗中捏造了证据,不止一次,”班吉克斯勋爵缓缓地说,“这是一个将当事人和检察官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把戏,虽然双方未必都很清白。”
班吉克斯勋爵回顾了第二次庭审中的证物问题——突如其来的怀表。第二次休庭期间,他又注意到了同样突如其来的怀表旋钮。他意识到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共性:无论是搜查者还是销赃者,都无法断定此物是否存在于现场。换言之,两者都是以当事人的疏忽为由,构建出一个不可能被求证的情形。
班吉克斯勋爵认为证物的搜查和保管存在重大漏洞。怀表和怀表旋钮可能是事先准备并在案发之后乘虚而入的假证据,也就是说,格雷格森在执行任务前就将自己的贴身物品交给了幕后黑手,即“死神”组织和“交换杀人”计划的实际控制人。对方捏造这两件证物的目的,一个是为了在第二次庭审中咬死班吉克斯勋爵,另一个则是为了在第三次庭审中咬死慈狱大臣。后者浑然不知,从庭审牵连到他开始,他就已经遭到了英国方面的背叛。
“所以,慈狱大臣,即便是现在,你也不愿意坦白是谁和你达成了这个‘交换杀人’的协议吗?”
“我愿意,”对方回答,“那就是你——巴洛克·班吉克斯。”
铭记
“十六年前,我的朋友亚双义玄真、御琴羽悠仁和我作为同一批官派访问生在贵国访学。玄真与已故莱茵兰公爵颇为投缘,我们多次受邀与其家人共进晚餐,所以和年纪尚幼的班吉克斯勋爵有过数面之缘。骇人听闻的‘教授’案发之后,我们不得已中断了访问计划。四年之后,我作为驻英大使青木周藏阁下的参赞重返伦敦,负责《日英通商航海条约》的签署。当时,班吉克斯勋爵受到‘死神’的困扰,决定暂时离开伦敦司法界,前往非洲参与外交事务,于是担任外交大臣金伯利勋爵的首席私人秘书,随之学习。”
慈狱大臣声称,条约签订期间,班吉克斯勋爵多次借宴饮、出游、狩猎等各种名义在工作之余与他接触。急于和上流社会的青年交际,他欣然赴会,直到有一天,他在酒后无意间说漏了嘴,透露了自己是亚双义玄真越狱的知情者和见证者。打探内幕,慈狱大臣总结说,想来这就是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班吉克斯勋爵如此亲切的缘由。时隔五年,班吉克斯勋爵从非洲回国之后,便通过电报联系了已经掌握要职的慈狱大臣,以后者在日本外务部的前程逼迫他同意“交换杀人”的计划。
“他说,我已经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也应该向他报以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双赢。我担心自己的外务大臣职位被质疑来路不正,又怕当年在英国被卷入滔天大案的事实被泄露,只好服从。”
班吉克斯勋爵以不加掩饰的无奈反驳道:
“以我在英国政府的职位,根本不可能左右日本外务大臣的任命。”
“公爵阁下,”卡森爵士早有准备,“当年,身为保守党重臣的次子,你专注于刑事检控工作,既不热衷于参与上议院事务,又从未在下议院培植任何势力。在你临时决定离开伦敦参与殖民地外交事务的时候,为什么能立刻在自由党把持的政府谋取一个苦心钻营此道的青年人求而不得的要职?”
“虽然我看不出为什么我博学的同事在法庭上坚持对我使用这个不合时宜的尊称,”班吉克斯勋爵冷漠地说,“但是,就你提出的疑问,关于自由党愿意让我加入内阁的原因,想必正与这个头衔携带的利益和名望有关——我毕竟在上议院有一个世袭贵族的席位。”
“只是上议院的席位,还是有其他原因?班吉克斯勋爵坚称自己不具备威胁慈狱大臣的资本,实际上,现任大法官和首席法官分别是他的兄长和他的导师,现任首相是兄弟二人的教父,签署《日英通商航海条约》的前任外交大臣曾受他们的父亲的恩惠。班吉克斯勋爵认为自己不可能左右一个远东国家的官员,未免过分谦虚了。”
“卡森爵士,”班吉克斯勋爵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仔细翻阅我的家谱,说不定能通过旁枝和姻亲牵连出更多名字,幸运的话,或许还能从中找到几个欧洲国家的王室成员。我想他们会很乐意被传唤上庭,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必要为一个处于内阁边缘的小辈对他国内政加以干涉。”
沃尔特克斯勋爵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一只怀表,向卡森爵士说道:
“我假设你应该换一条路?”
卡森爵士从善如流地出示了女王诉克罗格雷案的焦点——盗取国家机密的克罗格雷和梅根达尔用以传递信息的八音盒。一个巧夺天工的小玩意,他向陪审团介绍,可以在正反两面同时播放两张唱盘,两者混合为情报的密文。为了避免泄密,女王诉克罗格雷案的控辩双方并没有当庭对其内容加以检验,而是在结案之后交予战争部的秘密勤务局破译。得知“交换杀人”计划的存在,控方邀请第三方律师作为特别顾问,对信息内容进行了检阅和评估,获得了在本案公开的许可。信息经过多次加密,最核心的一层是日式摩斯电码,包含了简短的暗杀指令以及两组由目标和杀手构成的人名,分别是“T. 格雷格森,K. 亚双义”和“J. 华生,J. 布莱特”。
经排查,这条信息是在班吉克斯勋爵从非洲返回后,通过外交部向身处日本的慈狱大臣发送的,得到了供职于外交部的接线员玛格丽特·朗兹伯勒的佐证。她之所以对此记忆犹新,是因为班吉克斯勋爵当时已经决定接受财政事务律师署的职位,她不确定他是否仍有发报的权限。
班吉克斯勋爵称自己当时正在处理《日英通商航海条约》的收尾工作,发送电报是为了与条约签订期间身为参赞的慈狱大臣沟通正式废止英国在日治外法权的相关事宜,与这个荒唐的计划毫无关系。
“我方在昨天与控方针对新证据进行了沟通,已经表明了不认可的态度和传召证人当庭对峙的意愿。”
“这就是最发人深思的地方,”卡森爵士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早上,朗兹伯勒夫人在家中遇袭身亡。班吉克斯勋爵,你不觉得巧吗?昨天傍晚,控方刚把最新的证词发给你过目,这位热心的证人就不幸遇害。”
班吉克斯勋爵在震惊之余不忘为自己辩护:
“难道我博学的同事是想说,我从重兵把守的中央刑事法院的监狱逃脱,杀害了一位能够通过交叉质询还我清白的证人,还赶在开庭之前回到了牢房之中,就为了继续忍受这样对我的人格和智力的双重侮辱吗?”
卡森爵士转向法官席说道:
“众所周知,操纵‘死神’的人豢养了一批由刑警、法医和杀手组成的私兵,向他们下达暗杀指令。班吉克斯勋爵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我们已经在今天开庭期间寻找到了更加确切的证据。我请求您重新考虑同意班吉克斯勋爵以无律师代表诉讼人的身份进行自我辩护的决定。显而易见,控方对辩方的披露义务,已经起到了打草惊蛇的作用,以至于威胁到了证人的生命安全。控方对此深表担忧。”
“法官大人,”班吉克斯勋爵说,“我认为辩护律师的人选问题,和我博学的同事所陈的担忧没有必要的联系。我们今天所处的中央刑事法院赖以建立的基础并不仅仅是木石和建筑学知识,而是一种原则,法学原则:任何一个人,无论作恶与否,都有要求一场公正的审判的权力,知晓自己被指控的罪名和根据的权力,以及以此为自己辩护的权力。即便我的律师代表是另一个人,只要我还是身处辩方,我也有正当的理由和充分的机会去掌握控方准备的目击者证词的内容。”
“我同意,班吉克斯勋爵,你可以继续自我代表,”沃尔特克斯勋爵凝视着他,“同样地,本庭也将聆听控方的主张和新证据。卡森爵士,请你说明朗兹伯勒夫人遇害一事与被告的关联。”
卡森爵士介绍,朗兹伯勒夫人现年四十五岁,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妇女,丈夫曾是一名陆军中尉。她在第三次英缅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在政府谋得了打字员和接线员的工作,先后服务过印度部、殖民部和外交部。昨天,她在苏格兰场提供了证词便直接归家。今天清晨,格洛斯特街的一户邻居被疑似枪声的巨响吵醒,目睹一个陌生女孩慌慌张张地从她所在的公寓离开。警察按照约定时间前来,却发现她倒在血泊之中,死亡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经法医鉴定,死者曾与入侵者打斗,喉咙和膝盖上有勒痕和擦伤,唯一的致命创口是右侧太阳穴的弹孔,根据周围的灼痕来看,应该是紧贴皮肤射出。现场没有留下枪械或弹壳。
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名叫吉娜·雷斯垂德的女孩很快在格雷格森位于帕丁顿的公寓被捕。她今年十八岁,出生于白教堂一带的贫民窟,曾经以偷窃维生。去年,她被卷入女王诉克罗格雷案,作为杀害当铺老板哈奇·温迪班克的头号嫌疑人被起诉,后来洗清冤屈,由办案的格雷格森收养,立誓以女子之身成为一名真正的督察,目前是苏格兰场的女搜查员,负责为女性嫌疑人搜身等工作。警察在距离公寓一个街区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把沾满了鲜血的恩菲尔德二型转轮手枪。它被证实是死者的配枪,以往一直被锁在办公室的储物柜里,而储物柜的钥匙在雷斯垂德的裤兜里被发现。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便条,上面用笨拙的字体记录着朗兹伯勒夫人的姓名、地址和生日。
把这桩命案和班吉克斯勋爵联系起来的,是他为控方准备的证人名单,与辩方有细微差别,却与雷斯垂德的便条完全相符。雷斯垂德将朗兹伯勒夫人的名字记为昵称“玛戈”,班吉克斯勋爵作为她的前同事,是经手这份材料的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使用她的法定全名的人。控方认为雷斯垂德受到了他的指使,让证人永远地闭上了嘴。
班吉克斯勋爵否认雷斯垂德是朗兹伯勒夫人的凶手。现场的一切痕迹都表明入侵者是一个相当专业的杀手,以雷斯垂德的体型和阅历,无法做到如此滴水不漏。卡森爵士则紧咬手枪和钥匙等证据,认为对方的说法“有太多唯心的成分,然而只要凶手和教唆者有心,也不是不可能达成的”。班吉克斯勋爵指出,控方只能说明手枪和雷斯垂德分别出现在了现场,却并不能说明命案与她有关。
卡森爵士质问班吉克斯勋爵是否真的要为这个“满嘴谎言的小混子”的品格做担保,她在手枪和钥匙被发现之前还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根据邻居们的目击证词,这个无疑是雷斯垂德的女孩在离开现场时还穿有一件绿色的毛呢外套,被捕时却换上了另一件褐色的毛呢外套,可见她的作案经验丰富、心思歹毒。
他的步步紧逼使雷斯垂德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昨天闭庭之后与班吉克斯勋爵见过面。她在格雷格森的办公室整理遗物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朗兹伯勒这个证人的古怪之处,怀疑班吉克斯勋爵受到了构陷。据说,苏格兰场刚找上门的时候,朗兹伯勒还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从未经手过这份电报,到警局录口供的时候却突然改口,说自己对加密文字不太敏感,刚开始没分辨出来。雷斯垂德怀疑有猫腻,于是毛遂自荐去做庭外走访。卡森爵士问道:
“雷斯垂德小姐,你曾经作为谋杀当铺老板哈奇先生的嫌疑人而遭到起诉,是吗?”
“没错,但是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请回答我‘是的’或‘不是’。”
“是的。”
“当时的王室代表是班吉克斯勋爵,他在庭审期间查明了真相并撤诉,把你和朋友们送进了他的母亲第八代莱茵兰公爵夫人在生前创办的福利院,让你们摆脱了居无定所的境况。你对他充满了感激,迫切地希望为他尽绵薄之力——”
“是的,可是——”
“你在苏格兰场偷听了到其他人的议论,立刻和班吉克斯勋爵通气。你从他那里得到了暗杀指示和证人信息,赶在朗兹伯勒夫人出庭作证之前杀人灭口——”
雷斯垂德猛击桌面。
“我没有,我没有!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该死——”
卡森爵士冷静地看着她爆发完毕,意味深长地说:
“诸位,看到了吗?这就是一个女人没有接受合格的教育所致的最坏下场。她的性格就像未经修剪的树枝,是顺应自然界的狂风的结果,任何一种淑女应该有的品质都与之绝缘,甚至伸向了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暴戾、冲动、粗鲁,发作起来不辨场合,也不顾结果。对我如此,对朗兹伯勒夫人亦是如此。”
无疑,雷斯垂德从贫民窟学到了一套社会底层的生存法则,这使她的习性像一只伞蜥蜴,遇事便鼓起颈部的薄膜,虚张声势。然而,她终究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女,她在平日里展现出的暴戾、冲动、粗鲁,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体现,一旦与国家机器相撞,立刻被吓得六神无主。她无力地啜泣道:
“不,我没有……”
班吉克斯勋爵站了起来,刻意放缓了语气:
“吉娜,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指示是什么?”
“你叫我不要轻举妄动,避免被牵扯进去。我趁你不注意,偷看了你放在写字桌上的证人名单。我知道这时候苏格兰场一定不愿意为你做庭外走访,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找朗兹伯勒夫人,问她半途改口的理由。”
“从我这里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我先回了家,第二天天亮之后,我就去了朗兹伯勒夫人家。”
“你见到她了吗?”
“我到了那里之后,正要敲门,发现门是开着的。我一推开门,就看见朗兹伯勒夫人面朝下倒在门厅里,头边全是血!”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吓坏了。我知道,一旦有人得知我这样一个——”她仓皇地环视一圈,见陪审团成员们面色不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低,“我这样一个出生于贫民窟还有盗窃前科的孤女曾经出现在犯案现场,他们就不可能相信我是无辜的了。克罗格雷那个案子发生的时候不就是吗?我赶紧关上门离开了。”
“你杀了她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敢对上帝——不,对老爹的在天之灵起誓——她在我上门之前就已经被杀害了!”
卡森爵士随后起立,语气像一只玩弄老鼠的猫: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去取证的,是吗?”
“是的。”
“你带了纸和笔吗?”
“带了。”
“我倒是很好奇,雷斯垂德小姐。一个半文盲,只认识二十六个字母和一些简单的单词,打算怎么做笔录?”
观众席传出了一阵窃窃私语。雷斯垂德羞红了脸,争辩道:
“我会画画,我一直都用这种办法记录每天发生了什么!”
“那么,或许你愿意告诉我的笔到哪里去了?”
“我、我记不清了。”
“是记不清,还是根本没带?你带的到底是纸笔,还是死者的配枪?”
“反对!”
双方僵持期间,一名全副武装的律师匆匆入场,在卡森爵士耳边低语了几句。
“法官大人,班吉克斯勋爵一直试图以证据缺乏为由否认雷斯垂德小姐与命案的联系。就在刚才,兢兢业业的警察发现了一项关键性的新证据——雷斯垂德小姐的绿色呢外套,左侧袖口上沾有血迹。”
班吉克斯勋爵的目光一闪,略显失态地看向雷斯垂德。后者慌不择路,后退一大步,撞在证人席后方的镶板上,大喊道:
“不,不!那不是我的……”
“你确定要这样说吗,雷斯垂德小姐?这件衣服上有不少缝补的痕迹。拿给莱茵兰公爵夫人福利院里的嬷嬷们,说不定她们还能认出自己的针脚。”
雷斯垂德大惊失色,瞳孔收缩,冷汗从额角沁出。她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要说什么,传出来的却只有一阵哆嗦。一片死寂之中,她猛地转向陪审团,喊道:
“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怀疑朗兹伯勒夫人被人收买,带走枪只是为了让她说实话,根本没有打算杀她!我到了那里,发现她已经被袭击了,枪眼还在往外汩汩地流血呢!我下意识冲上去,探了她的鼻息和脉搏,想知道她还有没有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袖口已经沾上了血。我想到我的身份、我出现的时机,还有我身上的枪……我掉进了一个局!我百口莫辩,只能尽快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可是,这把枪上为什么会有血迹,我从来没把它从怀里掏出来过啊!对了——还有钥匙!昨天晚上,我打开了储物柜之后,就把它留在办公室里,根本就没有随身带走!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裤兜里,老天,为什么?”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雷斯垂德小姐,”卡森爵士说道,“因为谎言的裂痕要用另一个谎言去修补,太多的谎言堆积在一起,缺少了真相作为骨架和黏合剂,崩塌就是它注定的结局。”
陪审员们用一种混合着冷淡和嫌恶的目光看着她,没有任何回应。
沃尔特克斯勋爵敲了一下法槌。
“雷斯垂德小姐,谢谢你出庭作证。照理说,我不应该对检察总长的工作指手画脚,但是毫无疑问地,你将在本案结束之后被起诉。带她下去。”
“不,不!”雷斯垂德在法警的钳制下拼命挣扎,“我没有杀她!我是被陷害的!班吉克斯勋爵,你快告诉他们呀——”
“诚如卡森爵士所言,未经合格教育的女人,她的人生轨迹已经注定。格雷格森先生的恻隐之心过分充沛,以至于埋下了这样的祸根。雷斯垂德小姐,无论你是否有罪,今天之后,你无权再出入苏格兰场。我决不允许愚蠢的过家家游戏玷污大英帝国的司法系统——”
“呸!你这个装模作样、颠倒是非的狗东西,少拿司法系统说事了,你一直逼迫老爹给你卖命,他为了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指示而早出晚归,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早就想——”
两名法警一左一右地把雷斯垂德架了起来,并捂住了她的嘴。待到响亮的嚎叫彻底从门外消失,卡森爵士总结道:
“班吉克斯勋爵,你得到我方提交的证词和名单之后,与雷斯垂德小姐见了面。随后,她带着手枪出现在朗兹伯勒夫人的公寓。重要证人已死,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听取与‘交换杀人’的电报有关的证词了。”
“卡森爵士,你一直试图用这封电报来证明我是‘死神’,但是我与格雷格森先生关系良好,与华生博士不过点头之交,又与执行暗杀任务的洁泽尔·布莱特和亚双义一真素不相识,我为什么要实行这个一旦曝光就将葬送本人、家族和司法系统的名誉的计划?”
只听卡森爵士轻飘飘地说:
“真的是没有关系吗?”
“什么?”
“你真是令我失望,班吉克斯勋爵。我看到一个穷途末路的男人做着困兽之斗,铁证如山的当下,你竟然问我——动机?”卡森爵士愤怒而不屑地哂笑了一声,“既然说到了动机,那么请问,格雷格森先生为谁的尸体申请了解剖查验?华生博士在谁的胃部发现了关键证据?慈狱大臣因为得知与谁的凶手有关的内幕而受到了胁迫?我想,在座诸位都很清楚这个共同的答案:克里姆特·班吉克斯!”
卡森爵士指向他:
“你,被告,你挚爱的兄长!”
班吉克斯勋爵的脸上毫无血色。
“让我把话再说得更明白一点,班吉克斯勋爵。十年前,你发现了女王诉‘教授’案的真相,嫁祸于亚双义玄真,假意协助其越狱,让他作为替罪羊而死。六年前,你利用慈狱大臣,抹去剩下的几个知情者,希望彻底掩盖自己在十年前亲手葬送的真相。我博学的同事一定要问我,是什么样的真相,值得他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贵族检察官不择手段地采取这个‘一旦曝光就将葬送本人、家族和司法系统的名誉’的行动?今天早上,得知了朗兹伯勒夫人的死讯,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真相同样是一个‘一旦曝光就将葬送本人、家族和司法系统的名誉’的事实,甚至是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事实。”
沃尔特克斯勋爵提醒道:
“卡森爵士,如果你能略过下议院演讲的部分直切正题,本庭会为此而十分感激。”
“当然,法官大人,”卡森爵士一字一顿地说,“真正的‘教授’不是亚双义玄真,而是克里姆特·班吉克斯。”
恶徒
御琴羽教授再次接受了质询。访英期间,他师从内政部的病理学家华生博士,作为助手参与了莱茵兰公爵的解剖。他证实,当年的验尸过程并非无懈可击:华生博士发现戒指的一刻,他正好被调离手术台,未能亲眼目睹那枚戒指从尸体的胃里取出。他还提供了另一个疑点,那枚戒指的边缘十分尖锐,死者的喉咙和食管黏膜上却没有任何伤痕,可见当年决定性的证据可能是栽赃嫁祸。换句话说,这枚戒指并不是莱茵兰公爵拼死吞下的证物,而是有人在班吉克斯勋爵“遇袭”之时从亚双义玄真的手上趁乱夺取的。
随后,纽格特监狱的狱长巴里格特和前看守长米特尔蒙被临时传召。两人证实当年确实有高层人士与亚双义玄真达成了交易,以他的公开认罪来换取官方协助的越狱。对亚双义玄真的气节颇为欣赏的后者还透露了一个内幕:等待处刑期间,他持有一封红色墨水书写的遗书,称之为“秘密武器”。亚双义玄真自己的遗书由黑色墨水写成,这个细节引起了控辩双方的注意。控方比对了莱茵兰公爵被害现场的记录,发现桌上有一瓶红色墨水;尸检报告显示,他的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还有红色的墨迹。卡森爵士推断,保管在亚双义玄真手中的遗书其实是莱茵兰公爵的遗书。结合巴斯克维尔家族在布契拉提定制的猎犬项圈,官方纡尊降贵地和一个死囚交易的原因就不难推测。这封遗书蕴含着足以动摇司法系统的丑闻——真正的“教授”并非人微言轻的外国人,而是位高权重的本国人。沃尔特克斯勋爵问起遗书的下落,巴里格特表示:
“行刑之后就不见了。”
所有证据被验证完毕,这场旷日持久的庭审终于出现了结束的征兆。双方总结陈词,沃尔特克斯勋爵向陪审团发出指示。他回顾了“死神”的所有受害者:十六人,大多为如日中天的伦敦名流,有一些人被证明暗中从事非法活动或堂而皇之地侵犯他人权利,另一些却被认为是遵纪守法的优秀市民,只是不幸卷入犯罪活动而遭到了起诉。他向陪审团强调,对被害群体绘制集体画像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今天的法庭无从判断他们的罪过。
“然而,”他提高声音,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后续的论述,“他们都在生前获得了无罪判决。如果你认为自己有权超越这一信条而做出决断,无论是凭借直觉或基于感情,那么请允许我重提本国的司法系统赖以生存的信条。你们所处的这栋建筑立在这样一个原则之上:司法是人类智慧的领域而非上帝启迪的领域,我们所做的全部决定,都建立于不对上帝越俎代庖的基础。”
谈及班吉克斯勋爵的为人,他沉痛地说:
“我承认,要将被告的良好名誉同本案的残酷事实相协调,是十分困难的。我们是否就有权用一个人的名誉来为他的罪行来开脱?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大家先思考以下两个问题:他的名誉是否是由其罪行造就的?他的罪行是否是在其名誉的掩盖下施行的?或许敏锐的你已经可以看出,我们涉及到了一个无从查证的顺序问题,所以我不建议诸位采取这个角度来做决断,尽管它是通常与生活直觉相符的角度。我希望诸位意识到,我们目前所处的地界并非家庭、市场或银行,而是法院。它对人类运用智识的方式提出了别样的要求。”
沃尔特克斯勋爵针对动机的发言是最为引人入胜的段落:
“这个案件的影响尤其深远,是因为它是以伸张正义的名义犯下的。某些人或许要说,既然犯人权势滔天,法律也奈他不何,那么要创造一个清白的世界,采取这种行动是必要的。然而,这个看似甜美的开脱背后存在着危险。如果我们支持对非正义者私刑处置,那么谁来判断私刑的必要性?谁来衡量罪孽的轻重?支持这种观点,就是把裁决权交给了具备特权的个体。你也许会称赞他的品格,可是我们难道能保证,扮演这个角色的总是正直的人吗?我们不难想象一种灾难性的可能:如果我们容许个体超越法律,那些可能更加自私、更加堕落的个体便可以挪用我们的容许,去铸造更加骇人听闻的罪过。我们意在消灭漏网之鱼,反而造就了漏网之鱼,与正义的追求背道而驰。”
他以诗歌朗诵般优美的嗓音和腔调作了结语:
魔鬼这样说,以“不得已”的
暴君口实为自己邪恶的作为开脱。10
沃尔特克斯勋爵随即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要求陪审团以“是”或“否”作答,他据此做出一般裁决。这些问题涵盖了每一个间接证据,囊括了控方的每一环因果推理。陪审团被告知,他们将前往一间与外界隔绝的议事厅,讨论期间“没有饮食,没有娱乐,没有休憩,也没有任何可堪怡人的环境”,直到他们对判决的意见达成一致。
一个多小时后,陪审团和退至休息室的法官们重新出现。待所有人落坐,书记官从法官席前方起立,向陪审团主席问道:
“你们是否已达成你们所有人赞同的判决?”
“是的。”
“对蓄意谋杀的指控,你们认为被告巴洛克·班吉克斯有罪或无罪?”
“无罪。”
“对教唆谋杀的指控,你们认为被告巴洛克·班吉克斯有罪或无罪?”
陪审团主席是一个衣着体面、身量普通的中年男子。由于肩负重任,他一直抬头挺胸,呈现出中产阶级一家之主的尊严。众人翘首以盼,他却意外地迟疑了。沃尔特克斯勋爵罕见地表现出了不满,要求阅读陪审团对刚才一系列问题的回答。纸条传了过去,主席深觉箭在弦上,鼓了起勇气,用英国人将国王赶出自家小院那种不畏强暴的口气说道:
“法官大人,我们希望能在绝对的判决后增添一个附加条款——”
“没有这种说法,”沃尔特克斯勋爵打断了他,“只有有罪和无罪的判决。根据你们的回答,我明确指示你们做出有罪判决。”
班吉克斯勋爵出声反对。沃尔特克斯勋爵转过头,闪电般的目光劈向被告席,用堪称训斥的口气说:
“我正在与陪审团交谈,任何人都不得干预。”
“我在此提出暂停判决的动议。”
观众大多不明所以。从法官的反应来看,班吉克斯勋爵似乎提出了一个无法阻拦的动议。闻言,沃尔特克斯勋爵松开纸条,向被告席侧过身。为了施压,他刻意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十分缓慢。他再次开口,把方才显露的不快掩埋到了中立的无情之下。
“基于现在的状况,你有权要求重新审判。你确定如此吗,在所有证据已经被充分查验之后?”
“是的。辩方认为还有一些证据并未彻查。”
“我批准该动议,听证会将定在五天之后再次进行。希望这段时间足够你扭转乾坤,班吉克斯勋爵。”
“我不需要五天,法官大人。”
沃尔特克斯勋爵示意陪审团主席坐下。面对这个难得争取到的机会,班吉克斯勋爵停顿了片刻。
“沃尔特克斯勋爵——”
“‘法官大人’。时至今日,我竟然还得教你这些基本的出庭礼仪吗?”
“沃尔特克斯勋爵,”班吉克斯勋爵充耳不闻,“你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确实精妙,以至于控方即便没有直接证据,也足以通过间接推理给我定罪。我应该说你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过于自信?重重因果,但凡有半点差池,整个链条便毁于一旦。为那件关键的毛呢外套的袖口沾上血迹的人,确实是雷斯垂德小姐,向朗兹伯勒夫人的太阳穴扣下扳机的却不是。正如卡森爵士所说,雷斯垂德小姐曾经是文盲,这意味着她进入福利院学习基本文法之前,几乎没有机会在其他人面前握笔。沃尔特克斯勋爵,你应该没有见过雷斯垂德小姐写字或画画吧?”
沃尔特克斯勋爵没有回答,觑起眼睛。
“教她读写的老师却见过很多次,我作为福利院的现任资助人有幸聆听过她们的汇报。你不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左撇子。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沾上血迹的是左侧袖口——雷斯垂德小姐用惯用手探了朗兹伯勒夫人的鼻息。那么,从朗兹伯勒夫人的身后勒住她的脖子并紧贴右侧太阳穴开枪的右撇子是谁,沃尔特克斯勋爵?我大胆地猜测,命令手下给嫌疑人遗弃的物品用血液进行加工,或者借搜身的机会把钥匙塞进她的裤兜,应该不困难吧?另外,你和在座绝大多数人一样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从这么近的距离对太阳穴射击意味着什么——脑子里的固液混合物会因为火药爆炸的冲击力而飞溅。这把枪上确实有不明生物的血液,可是随之一同喷射的脑髓在哪里?”
沃尔特克斯勋爵似乎置身事外又似乎成竹在胸,冷静地问:
“你的意思是,我为了给你定罪而陷害了那个小扒手。请问我有什么动机?”
班吉克斯勋爵没有直接回答。
“卡森爵士,你说我的兄长身为贵族成员和司法人士,却针对贵族成员和司法人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谋杀案。得知实情的我为了维护家族的名誉——或许还有自己的前途——利诱亚双义玄真为他顶罪,然后沿用原班人马出演‘死神’的戏码长达十年,如今试图用‘交换杀人’的计谋来断绝后患。你难道不觉得,这个角色,有一个人扮演起来比我更合适吗?”
“班吉克斯勋爵,你应当谨慎——”
“沃尔特克斯勋爵,我是十年前的见习出庭律师和今天的公诉主任,你是十年前的上诉法院常任法官和今天的首席法官。卡森爵士所说的那些操作,我做起来很勉强,对于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
“你有什么证据?”
“哥哥的遗书失踪已久,这就是你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吗?”
“班吉克斯勋爵,你需要拿出证据。”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沃尔特克斯勋爵摇了摇头:
“班吉克斯勋爵,对于你今日的荒唐之举,我不得不对你的父亲和兄长表示惭愧,我辜负了他们在去往上帝的恢弘宝座、分享耶稣的伟大胜利之前的最后嘱咐,未能把你塑造为诚实之人。相信你在不久的将来就能亲自向他们的灵魂表示忏悔。无论如何,是时候让这场溃烂流脓的闹剧宣告终结了。”
“沃尔特克斯勋爵,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岂有此理——”
“卡森爵士,能否请你向陪审团出示一下亚双义玄真的遗书第三页,并传唤在座任何一位日本友人作证?”
控方不明就里,仍然配合地朗读了遗书第三页的翻译稿:
“一真,黑暗包裹了真相,唯以家魂驱之。”
随后是几行英文诗句:
伟大的狩魔,
调转头来,见证他们倒下——
你所有的仇敌!
接下来,御琴羽教授被请上了证人席。他表示,这首诗相对亚双义玄真素来简练、直白的文风,显得别有深意。班吉克斯勋爵问到应该如何理解遗书中的“头”一词,御琴羽教授恍然大悟。他告诉陪审团,日本人把刀柄称为一把刀的头;像狩魔这种做工精致的名刀,工匠往往会在刀柄处设计一个暗盒。他十分肯定地说:
“那里面应该有东西。”
亚双义解开刀柄的缠带,从暗盒中抽出了一卷陈旧羊皮纸,火漆上印着班吉克斯家族的纹章——正是一封红色墨水写成的遗书。如控方所料,莱茵兰公爵承认了自己是被称为“教授”的连环谋杀犯。他坦白,促使自己大开杀戒的是“贵族阶层无需多加论证的腐败,法律也对其无能为力”;他与亚双义玄真决斗赴死,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不忠不信使我召唤了伦巴第旧俗的亡灵,转向了我所唾弃的蛮荒世纪”;对于正义,他认为自己“从科处私刑的一刻起,就失去了捍卫它的资格”。最后,莱茵兰公爵留下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
“致我的胁迫者,哈特·沃尔特克斯,愿你的脖颈在每一次吞咽之时都感受到野兽的咬啮。”
话音刚落,法庭已被风暴般的喧嚣席卷。处于风暴正中心的沃尔特克斯勋爵却显示出令人钦佩的平静。他冷笑了一下:
“一个没有尽到披露义务、真伪未经查验的东西,就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当作突袭的武器——我还以为这种业余的行为在上个世纪就已经灭绝了。”
亚双义冷冷地回应道:
“法官大人,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把它记入证据列表,它早就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证物保管库大火中失踪了吧?同样地,如果班吉克斯勋爵和我见过了面却相安无事,如果御琴羽教授不是通过爱丁堡大学和圣巴多罗买医院的邀请前来,或许控方今天就得去泰晤士河里打捞我们的尸体了。
“你之所以放心大胆地保我入境,是为了在班吉克斯勋爵和我的对抗中坐收渔利。你最大的失策是被他在狱中挨的那一刀所蒙蔽,没料到我的根本目的不是报仇,而在于拖延巴拉布洛克号出航,争取参与本案的审理。你为了落井下石而炮制女王诉亚双义案,却在无意间帮了我一个大忙,以至于仓皇逃跑的慈狱被迫滞留敦刻尔克,班吉克斯勋爵论证了巴拉布洛克号与本案关联之后,他不得不回到证人席。你知道知情人越是聚集就风险越大,于是你又构陷了慈狱,使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谋杀了格雷格森先生。
“为了应付庭审中的种种意外,你胁迫朗兹伯勒夫人作出伪证,又安排人手鼓动血气方刚的雷斯垂德小姐伸冤,借此机会杀死朗兹伯勒夫人并嫁祸于她——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可惜你遗漏了雷斯垂德小姐是左撇子的事实。事到如今,你还要躲在他人背后吗,沃尔特克斯?众目睽睽之下,哪怕今天你能以证据不足为由侥幸逃脱法律的制裁,可是你在政坛还有半分前途可言吗?”
此时房间内鸦雀无声,沃尔特克斯勋爵如炬的目光几乎洞穿亚双义的身体。他突然沉重地击了一下掌,吓得观众一个激灵。
“一轮多么精彩绝伦的演出,难道不值得大家鼓掌嘉许吗?如此迷人的庄重神情,如此动听的标准发音!看来,我们来自远东的朋友确实是勤勉好学——你的父亲会为你今天的表现而自豪的。”
亚双义的额角上骤然浮现出了青筋。半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沃尔特克斯勋爵重新坐下,将嘴角的弧度收敛为一抹和往日无异的泰然。
“这就是你们准备告知全英国乃至全世界的真相了,是吗?手法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狂是一名公爵,庭审过程充满了伪证和交易,逍遥法外的‘死神’组织受到苏格兰场的指挥,一切都由首席法官操控。”
“不要徒劳地狡辩了,沃尔特克斯。回答我,你向格雷格森先生下达暗杀任务的时候,是从他那里偷走了怀表,还是用某种方式胁迫了他?”
被点名的人用堪称甜蜜的口吻说道:
“我告诉他,我会把雷斯垂德小姐安顿好。”
一侧的旁听席上传来了一阵巨响。现任大法官的哈斯伯里勋爵从旁听席的人群中站了起来,几乎目眦尽裂:
“沃尔特克斯勋爵,我不得不提出终止——”
沃尔特克斯勋爵以近乎傲慢的姿态向哈斯伯里勋爵抬起了手。他拾起莱茵兰公爵的遗书,反复端详,终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
“‘胁迫者哈特·沃尔特克斯’,他倒是把自己撇得很干净。”
“你怎么敢——”
“不错,你们方才的推理大体上是正确的,只是有一点与现实有出入:克里姆特在此事上并非全然被动。我博学的同事必然要说,我的信誉在本次庭审中早已破产,应该审慎地评估我的证词。不过,我要提醒诸位,如今的我断不可能获得世俗的赦免,有什么能比将死之人的言辞更加确实呢?”
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亚双义。
“你的父亲光明磊落却实在愚蠢,缺乏一些基本的政治嗅觉,你倒是比他要灵敏得多。十年前,他明明已经手握遗书却按兵不动,目的是搜集充足的证据与我对簿公堂,却没有意识到光凭捕风捉影的丑闻就足以葬送一个政客的事业,白白错过了当时唯一有可能重创我的机会。”
“够了!”哈斯伯里勋爵高声道,“荒唐至极!”
“沃尔特克斯勋爵,你要浪费我们的耐心到什么时候为止?你那狂妄的举动还将愚弄我们多久?你那放肆的行径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11如果你打算用搬弄是非来动摇在场任何一人的信念,你的努力将被证明是徒劳的。接下来,你要面对法律的审判。希望你正如我愿意相信的那样无辜,因为你涉嫌参与的犯罪活动堪称载入史册的丑闻,足以使女王陛下蒙羞,为我国法律烙下耻辱的印记,成为全世界的笑柄。芬利爵士,请你原谅,我已经不能再就职权范围佯装谦让了,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我们共同的诉求:请以最高优先级重审本案材料,尽快对沃尔特克斯勋爵提起诉讼。”
检察总长起身应承,沃尔特克斯勋爵却仍然坐在原位。
“大法官阁下,日安。这似曾相识的开场白倒是提醒我了,你和你的得意门生一样曾经在牛津主修古典学——贵校是怎么命名这个学科的?我记得是‘literae humaniores’?”他懒洋洋地说,浅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上次有人引用这篇演讲之后,你知道我跟他提了什么建议吗?我说,克里姆特,你这个毫无建设性的人,你枉废这一番口舌,不过是将相关当事人比附西塞罗或喀提林——具体对应则取决于你的立场——然后试图拿拉丁语咒死对方。可是,如果你当真从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那里学到了点什么,那么此时你应该做的就不是念经,而是暗杀。”
哈斯伯里勋爵面色铁青。
“你呢,巴洛克?”沃尔特克斯勋爵回身,“你也希望我闭口不言吗?我和第九代莱茵兰公爵狼狈为奸的前尘往事,你不想听一听吗?”
“我不允许你侮辱我的兄长——”
“侮辱,”沃尔特克斯勋爵若有所思地咀嚼这个词语,“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确实侮辱过他很多次。他被提名为王室法律顾问的那一年,财政事务律师署在中央刑事法院的大厅举办聚会,庆祝他在三十一岁获此殊荣。我前去道贺时,恰巧撞上他在走廊徘徊而迟迟不肯入场,为了平复亲眼目睹正义又一次流产后的心绪。我听说人类的大脑有时会用侵略行为来宣泄爱意,恐怕反之亦然。譬如说,克里姆特就用亲密行为来排解愤怒——他在空无一人的法庭里吻了我,那是我一生中接受过的最凶狠的吻。”
“你撒谎——”
沃尔特克斯勋爵冷眼看着班吉克斯勋爵,露出了玩味的微笑:
“他的后腰上有几颗室女座星图状的小痣。”
沸腾的人声顿时淹没了整个房间。
“够了,沃尔特克斯勋爵,”哈斯伯里勋爵咬牙道,“这种伤风败俗、毫不相干的细节,你大可留到告解室里去忏悔。”
“伤风败俗?或许。毫不相干?如果要我给‘教授’立传,我会把一八八八年的女王诉麦克沃伊案作为起点,而不是一八八九年的第一位受害人。那个案子很简单,黑手党的高级干部和底层打手,一个教唆一个动手,后者为了给弟弟妹妹们挣一口面包而被迫服从,证据格外确凿,难逃一死。干部顺坡下驴,试图让打手独揽罪责,以便自己金蝉脱壳。克里姆特在出庭当天,临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利用这个小小的打手,撬动盘根错节的犯罪集团。他出其不意地调转矛头,让打手割了共同被告的喉,令干部锒铛入狱,躲在权力机构中的幕后黑手不得不断尾求生。多少人质疑过克里姆特的成就,认为他能如此年少有为,位高权重的父辈功不可没。如果你们曾经坐在女王诉麦克沃伊案的旁听席,你们就会知道他在司法界的主要依仗是天赋。即便在这样人才济济的行业里,他也可堪万里挑一。
“但是,这种出众无损于他的天真。他以为打手能够从此重获新生,却没料到黑手党的告密者有何下场——打手一经释放,立刻被活活虐杀。克里姆特巧舌如簧地说服他改邪归正,不过是间接把对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被成全的,到头来只有他自己。接到消息的时候,克里姆特正坐在前往威斯敏斯特宫的马车上,准备在王室法律顾问任命典礼上宣誓。
“这件事令他痛彻心扉。他从小在生活上自囿于锦衣玉食,又在思想上置身于拉斐尔的雅典学院,和生活在无菌环境中也无甚区别。他头一次与腐败分子正面相遇,世界观进入了崭新的境界。在此之后,他自己身为一位贵族成员,却针对贵族阶层撰写了一系列尖锐刻薄的社论。他首先斥责了各界弥漫的对所谓‘贵族风度’的迷信,认为‘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的说法毫无可取之处,是一个社会刚从野蛮状态破茧而出还未蜕尽的胎衣,保守党就是煽风点火之人;他话锋一转,又分析了自由党的喉舌在大地主利益相关命题的自相矛盾,揭露了它对普罗大众采取的欺骗性话术。这两种分而治之的议论最终汇聚在一处,展现了贵族阶级如何利用看似对立的执政和在野两党来维护自己的寡头政治。
“不久后,聚众奸杀少女取乐的皇亲国戚成为了‘教授’的第一个祭品。
“我对克里姆特起疑,还要感谢你,巴洛克。那个无可救药的王室旁支成员被谋杀一周之后,我受邀至伦敦大学演讲,无意间撞见你向多比恩波打听强迫症的治疗办法。克里姆特的洁癖愈演愈烈,你多次发现他过度清洗双手。对于在剧院后台听着那出苏格兰戏12长大的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情节更强烈地暗示着谋杀了。很快,我就在借口拜访奎希海姆宫的一次次调查之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然后你胁迫他杀了更多的人——”
“我建议你不要用这么难听的词语,巴洛克。不是我胁迫了他,而是他背叛了我。在我看来,天真作为克里姆特的弱点只是一种表象,根本在于,他过分相信没有具体显现的抽象事物的可实验性。他以谋杀一人为代价来成全更多人,其行为的正当性来源于他奉为圭臬的伦理学思想;他相信正义不是以手段而是以结果来衡量的,只要它促进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随着第三个受害者的出现而破灭。那是当时的首席法官柯勒律治男爵,正直得近乎迂腐,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同时还是克里姆特在正式执业之后跟随的第一个检察总长,于他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然而,正是因为这种消极的正直,柯勒律治勋爵总是用毫无必要的谨慎来限制公诉主任的职责,他甚至认为这个职位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卷宗整理到财政事务律师署的鸽笼里,这不仅使他对司法系统改革毫无建树,还使他变相地成为了贵族阶层的腐败分子的保护伞。我向克里姆特提议抹去柯勒律治勋爵,他拒绝了我。我问道,这难道不是为了庇护大多数人的正义而必须付出的一点牺牲吗,他与之前的两个受害者又有何不同?克里姆特虚弱地回答,私刑本身就是非正义的。
“我意识到,把恶贯满盈之人替换为清白无辜之人,理论上并未改变命题,却让他的信念摇摆不定。多么可笑啊,一个自命坚定的功利主义者,最终却被康德的幽灵绊住了腿脚!
“我为克里姆特公开宣扬的理念折服,它们被证明是言不由衷的厥词。我们超越的共鸣、我们高远的理想、我们伟大的事业,到了关键时刻,抵不过庸俗的人情。我迷恋的、我视为知己和同志的,不过是一个最为寻常的软弱之人。”
沃尔特克斯勋爵停在这里,意犹未尽。明明已经落于下风,他却酝酿出一抹充满恶意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他向几近崩溃的班吉克斯勋爵问道:
“想知道,搬出你的名字之后,第九代莱茵兰公爵是怎么求我的吗?”
“闭嘴……”
“是了,”对方轻声说,“你们兄弟俩的这副表情可真像啊!”
以泪洗面
由于意外暴露了牵涉主审法官的惊人事实,旁听的哈斯伯里勋爵接管了庭审。他首先为班吉克斯勋爵下达了无罪判决,随后向陪审团道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你们卷入如此可怕的情况之中”。他斥责沃尔特克斯勋爵的所作所为“根植于他自恃高人一等的傲慢”,并且仿照两千年前在元老院演讲的西塞罗,向在场所有人发出了诚恳的呼吁:
“我请求诸位,不要对我们的司法丧失希望。伤口上浇灌的酒精虽然使人痛苦,却是人体愈合的开始;高烧中吞咽的冰水虽然使人舒爽,却是病情恶化的契机。经此一役,我们的系统会更加完善,我们的官员会更加勤勉,我们的公民会更加安全。浓重的夜色总是周而复始地出现,但是在黎明降临之时,所有真相都会变得清晰和磊落,所有罪恶都会得到遏制和惩处。”
在哈斯伯里勋爵的指挥下,遭受重大冲击的观众陆续退场。此时,已经被法警包围的罪魁祸首从法官席中镇定自若地站起身,用威严一如往日的声音宣布道: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对班吉克斯勋爵说。”
“不,”哈斯伯里勋爵意识到了什么,“你不必听,巴洛克。”
沃尔特克斯勋爵微微一笑:
“不要紧张,只是我死到临头,最后再尽一次为人之师的职责罢了。”
班吉克斯勋爵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身。沃尔特克斯勋爵捧起那封以不详的红色墨水书写而成的遗书,向对方的背影缓缓展开,朗声道:
“令兄和我是在令尊的葬礼上相识的。当时克里姆特不过二十岁,却已经决心追随父亲的脚步,为正义的事业奉献一生。伊壁鸠鲁派的准则和斯多葛派的作风在他身上合二为一,这使他在习惯性地运用华丽的词藻时,眉宇间会无意识地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因为,凡是具备高纯度的道德敏感性并让它压倒了人类与生俱来的乐观与求生欲的人,都会感到自己不断地被对人类社会现状的不满情绪所驱动。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美丽的仪表,多么优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之精华,万物之典范。13
“种种要素之中,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秉性,那就是他对弱者的慷慨激昂的同情。他寻求基于合作的行业改组,赞成妇女参政,强调工人阶级的义务教育。跟令尊一样,他也被视为保守党内最激进的辉格人,以至于你在多年后以自由党员的身份出现在上议院时,没有任何一个对你的父兄有所了解的人感到意外。
“这种同情最终将他引向了毁灭。御琴羽,一个外科医生开始为患者垫付医药费意味着什么?同样地,一个出庭律师开始为委托人代付保释金又意味着什么?克里姆特在工作上的投入为他赢得了‘忒弥斯之剑’的令名,刀刃上却涂抹着致死的剧毒。对于这样的人,世界会用泪水报答他的友谊,用尊敬崇扬他的勇敢,用死亡惩戒他的天真。14
“克里姆特接受的是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能给予长子的最好的教育,和你作为次子接触到的类型有所不同。他刚启蒙就被家庭教师要求阅读希腊文和拉丁文的鸿篇巨著。他人牙牙学语的时候,他用五种语言翻译贺拉斯的诗歌;他人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在亚里士多德和霍布斯的启发之下用三段论法分析谬误;他人浑浑噩噩的时候,他为古代雅典政客颇具争议的军事决策撰写虚拟的讲稿,就像他后来发表的那些足以使陪审团违抗法官指令的演说一样动人。克里姆特的幸运之处在于,青少年的每一个阶段,他的身边都有一个巨人在引领他上升。我在与他同龄时,已经感到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囚禁在自己的躯体里,因为种种智性上的饥渴不得满足而愈发苦闷,不得已披上小孩的面皮,忍受身边人连篇的蠢话。
“如果他不是在同情的驱使下那么执迷于叩问苦难的出口,他的建树本应比我更多。他系统地研习过狄摩西尼,知道要用什么技巧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言语的效力,使听众进入不设防且乐于接受的状态,从而把利于加强支持的信息势不可挡地倾泻到他们的脑海,又把容易受到反对的意见润物无声地灌注在他们的心田。克里姆特原本有能力在辩论和演讲上胜过任何人,然而,由于他的同情、他的天真和他的执迷,在他把敌人诱入困窘之前,他就先一步把自己陷入了吊诡。
“这些年来,我的方针引导着你走上了和他不同的道路。班吉克斯家的次子在大学选择的是法律和经济,班吉克斯家的长子或许在诗意和哲理上更胜一筹,却不具备比他更完善、更稳固的思维模式,因为他远比他的兄长现实。在我看来,你扮演的并非死神,而是守护天使。但是,天使从来都不是洛可可时期绘画中那些甜润、造作、雀跃的东西,而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刑事检控归根结底是一种权力意志,是正义以暴力的形式在显现。”
停驻在门口的班吉克斯勋爵猛地转过身。
“你难道还要恬不知耻地宣称,你辜负我父亲的提携、玩弄我兄长的感情、滥用我本人的信任,让我以‘死神’的身份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中,居然是全凭好意?你还要用什么说辞来粉饰你的权力欲?”
“权力欲?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却不尽然是它作祟。我发现你把那个小扒手护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仿佛看见逝者在他的血脉至亲身上还魂,直到那时我才决心除掉你,为此我的遗憾比在座各位都要更长远,我的关切亦比在座各位都要更深刻。让你顶替我的罪名,这是附带的益处,不是目的。巴洛克,你离开了五年,军官培训的第一课教会你爱自己的下属如同爱自己的孩子,从此我亲手培养的天使被常人那种软弱的习性所玷污,不再是法律这个竞技游戏的合格玩家。”
“竞技游戏?”
班吉克斯勋爵难以置信,就像初学语言的孩童一样缓慢地重复了这个短语,声音因为极力抑制的暴怒而颤抖。沃尔特克斯勋爵似笑非笑地说:
“原来你也这么痛苦吗?我本以为你能表现得更好。你不能告诉我,你认为所有成功起诉的案件都抵达了真相吧,就像你不能告诉我,你以为正确的程序必然导向真相,而真相又必然导向正义的彰显吧。事到如今,巴洛克,不妨告诉你一些从前隐瞒你的信息。你一定还记得让你扬名大西洋彼岸的女王诉拉姆森案。拉姆森出身纽约望族,在巴黎和爱丁堡事业有成,曾作为军医参战,人品赢得亲朋好友交口称赞,却用乌头碱毒死了自己年仅十八岁、身患偏瘫的内弟,只是为了谋取家族信托。他在中央刑事法院被判死刑,表亲斯凯勒家族甚至通过美国大使向内政部施压,要求引渡未果,又以精神疾病为由上诉,妄图使他脱罪。
“这就是你通过他的吗啡成瘾史和债务建立起来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在服役期间亲眼见证了半身不遂的伤兵们如何在战后苟延残喘,于是他协助了内兄自杀。你不知道的是,行刑之后,后者的家人在寄宿学校处理遗物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封遗书。”
“即便如此,”卡森爵士打断,“你也不能断言——”
“逝者已矣,我的确无法断言,但是这种可能性让你动摇了。你现在一定在想,如果控辩双方能更早知晓这件证据、更早对它展开辩论、更早对它加以诠释,当时是否会有一个不同的判决?反过来想,又有多少这样的真相湮没在法律事实之中呢,只要上述三个如果中有一个未能达成,而这显然是常事?
“还有一件事,我可以如你们所愿,准确地断言:那个涉嫌贿赂而被你送进监狱的大象帮头目,纵然死不足惜,可是在被指控的那件事上,倒的确是无辜的——尽管现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他,尽管他无法提出有效的不在场证明,尽管庭审牵扯出的罪行如铜墙铁壁般确凿。他之所以落到你的手里,是因为我命令线人联合警方栽赃了他,只要获得一个调查资产的契机,就能使假戏成真,毕竟他本身可不干净。这只是冰山一角,巴洛克。何况——”
他的笑容蓦然加深了。沃尔特克斯勋爵用几根手指撑着桌面,俯下身,轻声吐出一个名字:
“亚双义玄真……”
满意地目睹班吉克斯勋爵触电般的反应,他又道:
“这件事还需要我来提醒吗,巴洛克?看看,不惜自毁前程来为之伸冤的人,不是他的儿子又是谁呢?你们倒是愿意称之为正义的事业,可是正义体现在哪里?如果你承认十年前那一次庭审是一个错误,又凭什么说除此之外的庭审便一定正确?难道你在十年前不是依照你认可的程序和原则行事的吗?我从不怀疑你的品质和能力,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因为,这才是法律实践的本质:竞技游戏。和任何游戏一样,即便它用假发、长袍和术语为自己涂脂抹粉,打扮成一种可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它的本质仍然永远关于参与和对抗。我们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为了决出胜负而把手弄脏,在这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当中,炽热而盲目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正义,往往是在法庭里被实用技术首先粉碎的东西。”
沃尔特克斯勋爵顿了顿,凝视着他:
“如果你还会为了这种说法而不忿,如果你还会为了这种情形而辗转,如果你还会为了这种前景而忧虑,那么身为你曾经的导师,我奉劝你,不,我恳求你——离开司法界,放自己一条生路吧。”
班吉克斯勋爵踉跄了一下。他的浅蓝色虹膜一度被伦敦的姑娘们盛赞为透纳笔下天空,那片万里无云的晴空骤然涌出了暴雨。沃尔特克斯勋爵在法警的押送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被告出入口,发出一阵狂笑。仿佛来自地狱的声响,足以使任何路过门口的人踯躅不前,其中夹杂着另一个人宛如撕裂灵魂的恸哭。
第二年,班吉克斯勋爵被任命为外交部副国务卿兼陆军中校,前往第二次布尔战争前线,协助南非远征军总司令赫伯特·基奇纳男爵,与德兰士瓦共和国和奥兰治自由邦进行了一系列秘密谈判,促成了《弗里尼京条约》的签订。期间,他在血河堡被意外卷入一场鲁莽的作战,所在的纵队右翼被路易·波塔率领的七百名敌军伏击。上校阵亡之后,班吉克斯勋爵在双方人数极端悬殊的情况下代为指挥,重整战线并带领残部突围,使大多数火炮和士兵免于被俘。他从几乎必死无疑的位置上幸存,被授予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他没有死于凶险的战事,却被一场气势汹汹的疾病击倒。致死原因是来路不明的心律不齐,因为家族心脏病史而被归咎于遗传。他的杂务兵兼贴身男仆见证了他被梦魇缠绕的最后一刻,这位忠实的下属因为惶恐而几乎落泪。
“这是有天理的吗,”他悲愤道,不顾旁人的错愕的目光,“在这么一位高贵、正直而仁慈的人荣归故里时,令他遭受如此草率而痛苦的死亡?各级天使当中,难道没有任何一位认知到他清白而纯洁的本性,赋予他在临终时刻应得的欢乐和安宁吗?多么悲哀,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场显而易见的错误的审判送到为恶人布施的罗网中去?”
一九〇二年六月,在一个光明而又阴郁的日子,整个英国满怀敬意地得知了第十代莱茵兰公爵的死讯。经过班吉克斯家族领地的事务律师和财务管家的操持,他的尸体得以在多重防腐手段下挺过长达两个月的海运:除了冷冻和密封之外,他的体腔和器官中的气体被医生用真空泵抽干,循环系统的全部血液从静脉切口排出,替换为从动脉切口灌注的消毒剂和防腐剂。每个前去瞻仰的士兵都见证了死者在百合簇拥下毫发未损的形貌。他们说,班吉克斯勋爵的遗容是他们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就像贝雅特丽齐引领但丁升天的不灭的灵光,就像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那样神圣、澄澈而富有尊严。他身上那种向内封闭的和谐,曾经降临于贝尼尼手中的雕刻材料,在班吉克斯勋爵的最后一丝生气脱离肉体之后便完全吞噬了他。他因此而显得更加苍白、更加阴沉、更加冷硬,物化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艺术杰作。当班吉克斯勋爵的灵柩终于乘着拖船抵达圣殿码头,接应者却发现盛放其中的完美的造物早已不翼而飞。葬入奎希海姆礼拜堂的家族墓窖的是他的心脏标本,棺盖上躺着他身着全套礼服陷入沉睡的卧姿墓像,底座上环绕刻着他完整的姓名、头衔和荣誉,以帕罗斯大理石模拟而成的斗篷下摆垂落到缀有棕榈枝的地面上。班吉克斯勋爵就任公诉主任期间主持的组织架构和规章制度改革,使他被追认为后世的皇家检控署的奠基人之一。
最后,还需简短地交待沃尔特克斯勋爵的结局。一九〇〇年十二月,女王诉班吉克斯案的闹剧结束不久,上议院召开刑事法庭,沃尔特克斯勋爵被指控高等叛国、协助和教唆谋杀、妨碍司法公正和实施非自然法性行为等多项罪名,以压倒性的票数被判死刑并被褫夺一切头衔和荣誉。班吉克斯勋爵在表决环节弃权。沃尔特克斯勋爵坦然地认了罪,却始终没有表示悔恨。由于审理记录在王储的指示下被删除,他在最后的上议院演讲中发表了什么言论已不可考,唯有部分议员在日记和通信中提及的只言片语得以留存。据说,他的自比先贤的遗言是这样的:离别时刻已至,我们各自上路,我赴死,你苟活;孰优孰劣,唯神知晓。15
哈特·沃尔特克斯出生时的头衔是“先生”,一度变为“最尊贵的男爵阁下,圣米迦勒及圣乔治骑士,皇家维多利亚骑士,枢密院顾问,皇家科学学会院士”;要不是东窗事发,它还能缀上至少两枚印度总督的勋章,可惜又回到了起始的“先生”。死后,他的民间支持者志愿收殓并埋葬了他,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诗人创作了墓志铭:
玫瑰,噢纯粹的矛盾,欲愿,
是这许多眼睑下无人有过的
睡眠。16
伦敦的四所律师学院之一,相当于法律行业协会,负责出庭律师的培训、遴选和监管,为成员提供社交机会。 ↩︎
英国出庭律师均为独立执业,通过加入固定办公室分担运营成本;办公室聘请专门的书记官负责日常行政管理,成员被称为佃户,不属于雇员且互相之间不具备合伙关系。 ↩︎
财政事务律师署的初级普通法律顾问(普通法)。 ↩︎
隶属性悖轨法的概念,指人类非生殖性的性行为,包括与同性的性行为、与动物的性行为、与异教徒的性行为、自慰、手淫、口交、肛交、避孕等不符合基督教神学自然法规范的性行为。 ↩︎
最早被诊断为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病人,系十九世纪的医学界和司法界的研究热点。 ↩︎
十九世纪英国法院在涉及精神错乱辩护的刑事案件中对陪审团的一种指令:“每个人都应被推定为神智正常……要以精神错乱为由进行辩护,必须明确证明,在实施行为时,被告因精神疾病而存在理智缺陷,以至于不知道他所做行为的性质和质量;或者即便知道,他也认为自己的所做作为是正确的。” ↩︎
英国《一八八五年刑法修正案》第十一条,将“严重猥亵”划定为犯罪行为,广泛运用于管控和处罚有肛交等非生殖性性行为的男同性恋者。 ↩︎
出自《柳叶刀》在十九世纪末对于强奸案的刑事诉讼程序和法医学鉴定相关痛点的评论。 ↩︎
一种辩护策略,指在有多个共同被告人的情况下,其中一个被告以自己的名义提供证据,以加强控方对其他人的指控而减轻对自己的指控。 ↩︎
出自弥尔顿《失乐园》。 ↩︎
出自西塞罗《反喀提林演讲》。 ↩︎
指《麦克白》,起源于戏剧界的一个迷信,即如果在排练或演出时未按剧本念出“麦克白”这个名字就会引发灾难,故以此避讳。 ↩︎
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
出自莎士比亚《凯撒大帝》。 ↩︎
出自柏拉图《申辩篇》,苏格拉底的遗言。 ↩︎
出自里尔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