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的从强者出来
Out of the Strong Came Forth Sweetness
正在考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上演的《雨格诺人》是本年度最受欢迎的歌剧之一,由梅耶贝尔改编自梅里美的一部查理九世时期背景的小说,讲述一对分别信仰天主教和结盟宗的恋人在圣巴托洛缪之夜双双殉情的故事。这部作品自四十年代在伦敦首演以来,历时五十年而长盛不衰。意大利著名女高音阿德琳娜·帕蒂将在今晚的演出中担当主角,由于这是她在冬季的首次亮相,票价高达平日的数倍。
接到哈特·沃尔特克斯的邀请,慈狱政士郎受宠若惊。托导师的福,八点刚过,他得以在人满为患的剧院中舒适地置身于一个红金色的包厢。考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从规模、装潢和造价上都难以与欧洲各大城市的主要歌剧院媲美,却因为在当地社交季的重要战略意义而不容小觑。这只包厢位于右侧高层靠前,沃尔特克斯的继父曾经拥有这座剧院的管理权,自己如今是司法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不是订不到更好的位置,只是他的原意并非观看表演,自然无所谓角度了。开幕许久,沃尔特克斯仍然没有现身。陌生的唱腔和语言持续轰炸多时,慈狱已经把事先背诵的有关法国宗教战争的历史知识忘得一干二净。他刚开始还正襟危坐,到后来干脆吃起了茶点。此时,沃尔特克斯终于姗姗来迟。
慈狱怀疑自己的导师掌握了舞台监督的安排表,才如此巧合地撞在最戏剧化的当口,即便是女王本尊也不可能有更加气派的出场——在沃尔特克斯打开包厢后门的一瞬间,表演进行到关键时刻:圣日耳曼欧塞尔教堂钟声大作,宣告大屠杀的开始。台上的婚礼宾客们抱头鼠窜的同时,沃尔特克斯款款落座,瞄了一眼怀表。他穿着白领结套装,纽扣扣眼里别着一朵低调的小白花,五片细长的白色花瓣中间嵌着一点黄色花蕊。
“看来我迟到了两小时十二分三十三秒,很抱歉。”
“请不要,阁下,我能坐在这里观看表演,毕竟是受了您的恩惠。”
“可是你似乎并不享受这出表演,政士郎。”
“恰恰相反,阁下,我对法国大歌剧神往已久,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观看。奢华的布景、跌宕的情节、精湛的弦乐和独唱令我大开眼界,可惜我在贵国学习期间没有和雨格诺派人士有过接触,只能接收表面的视觉和听觉刺激,无法对深层思想有所体悟。但愿我低下的鉴赏能力没有浪费这张来之不易的票。”
“实际上,你有过接触,还不止一人,”沃尔特克斯回答,“如果观察足够敏锐,你就应该知道,莱茵兰公爵和班吉克斯勋爵兄弟二人就是结盟宗教徒。你注意过他们的雨格诺十字胸针和鸢尾花领针吗?班吉克斯家族曾经因为和卡佩小宗的姻亲关系供职于法国宫廷,在路易十四时期受到迫害才返回德意志,听从勃兰登堡选帝侯的指示进入荷兰执政麾下,也即是奥兰治的威廉,他在光荣革命之后成为了英格兰的威廉三世。”
“原来如此——说到公爵阁下,对于贵国损失了一位大有可为的青年才俊,我感到很遗憾。”
“确实非常可惜,但是在缉凶的过程中牺牲,倒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与莱茵兰公爵遗孀的沟通是很艰难的,我不得不多花了一些时间,劝她去乡下待产。考虑到她即将临盆,回到约克郡的路上容易受颠簸,我主动提出把希灵顿的狩猎别墅借给她。可惜她并不领情,执意去德文郡的娘家。我只好做了一些相应的安排来尽量确保她一路平安,免得我的同事不得安息,入梦来责问我。”
慈狱听在耳里,愈发仰慕自己的导师。他能调节国际争端,也能安抚一个歇斯底里的妇人。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克里姆特去世之后,沃尔特克斯便成为了下一任首席法官的不二人选。在慈狱看来,即便是前者,能与他比肩也不过是沾了家世的光。如果不出意外,沃尔特克斯在卸任后就会接受印度总督的职务,随后成为外交大臣,直指首相之位。在与有荣焉的骄傲驱使下,慈狱为沃尔特克斯斟了小半杯香槟,后者一边润喉,一边抬眼,目光刚落到他的身上就皱起了眉。
“政士郎,你穿的是什么东西?”
“在成衣店买的礼服,我想。”
“即便是达勒姆的挖煤工人也很难在他们的衣柜中找到如此不合体的衣服了。肩线不应该从正面看到,领结的形状应该是方形的,衬衫衣领的高度和形状都不对,你的形体更是让本就捉襟见肘的裁剪雪上加霜。当身材超出常规,购买成衣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仿佛看透了他的腹诽,沃尔特克斯接着说,“去萨维尔街找诺顿先生为你量体裁衣,用我之前选好的布料,记到我的账上。作为我的学生,你偶尔也需要出席一些正式场合,我不希望你因为衣着不得体而丢了我的颜面。”
慈狱连忙起立,内心的感激和仰慕无以言表。抵达伦敦的第一天,他也一度为昂贵的出庭律师必备的制服发愁,正是沃尔特克斯慷慨地送了他两件可替换的长袍,搭配三副可拆卸备用衣领、六条领带和一打领针,外加自己年轻时用过的假发。在英国,初出茅庐的见习出庭律师更倾向于使用饱经沧桑的假发以免泄露自己的菜鸟身份,连出身贵族的班吉克斯勋爵也使用兄长的二手假发。他的兄长倒也对初来乍到的日本访问生态度和蔼,可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囊中羞涩!
“陈词滥调就不必多说了,”沃尔特克斯抬起手,制止了被直译为英语而显得过分冗长和夸张的日式致谢,“作为回报,我希望你能帮一个忙。”
“请说,如果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必定全力以赴。”
“我今天去见了亚双义玄真。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允许你置身事内,是要你避嫌——他毕竟是你的日本同胞。莱茵兰公爵当初特别允许你们以访问生之身在政府部门实习已是激进之举,你再牵涉到本案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非议。”
“您向来考虑周全,”慈狱顿了顿,谨慎地说,“如果一直无法找到证据,是否说明亚双义是清白的,应该得到释放?”
“是的。”
“那么——”
慈狱急匆匆地抬起眼,沃尔特克斯抽出了一个档案袋,递到他的面前。
“西蒙小姐早上送来的验尸报告中提到了一样有趣的新发现,我假设你想要看一看。”
慈狱双手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时,夹在其中的一张照片掉到了地上。照片的主体物是一枚造型夸张的戒指,十分眼熟——如爪子一般的戒托紧紧攥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红宝石。沃尔特克斯明知故问:
“认识它吗?亚双义与你同吃同住,你应该见过多次。如此成色的红宝石不是访问生能负担得起的,何况亚双义行事颇有斯多葛主义之风,一向生活俭朴,不太可能购买这样奢侈的珠宝。据我所知,这是莱茵兰公爵送给他的礼物。”
“您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胃里,”沃尔特克斯回答,“莱茵兰公爵的胃里。”
这是一双笼罩在深刻的眉骨阴影下的眼睛,虹膜中残留的一丝蓝色被眼底的寒意稀释为了珍珠般的浅灰色,就像乌云蔽月之夜的雪地。亚双义端坐在牢房之中,脊背笔直,毫无惧色地与来者对视。明亮的眼神、庄严的姿态和平静的语气,与如今沦为阶下囚的身份并不相符。
“矮小、迂腐、自恃清高,”沃尔特克斯率先开口,“我在想,克里姆特到底喜欢你哪里?”
“你在生气,沃尔特克斯勋爵,真少见。我曾视你的雷厉风行为现代政客之典范,如今看来,这种说一不二的作派不过是原始的唯我主义的延伸,而你的心理模式与一个未经摔打的婴儿无异。人生第一次,你发现事情的发展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亦不受你的意志的驱使——你为此恼羞成怒了吗?”
沃尔特克斯笑了起来,介于忍俊不禁和怒极反笑之间。仿佛从这一刻才开始拿正眼对待入狱的访问生,他走到铁栏前,撩开为聆听歌剧而穿上的夜礼服斗篷,坐在临时摆放的椅子上,将手杖支在腿间,双手交叠,用掌心按住顶端的镀金独角兽首。
“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你的英语连日常对话都不足以应付,如今倒也学会夹枪带棒了。我必须承认,克里姆特经由你寻死超乎了情理,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但是我早就预想到,他总有一天会借他人之手寻死。克里姆特不会自杀,他害怕米诺斯把他投入地狱的第七圈,让灵魂永远被囚禁在扭曲又多瘤的树干里,被人面大肚的怪鸟日夜啄食1。”
“这么长一段时间,你明知危险却没有制止。”
“看看,是谁在倒打一耙?”
男人轻声说,以教科书级的英国式傲慢抬起下巴。轻柔的语气不代表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反而预示着积雨云正在上空无声地蕴酿。果然,他的语气在下一句便急转直下,如夏天的雷暴般干脆却狠毒。
“克里姆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背离了人的本能,之所以虚弱是因为中了形而上学的毒素。他对玄妙莫测之物的脏腑的敬重超过了对大地的意义的敬重,于是被大地所厌弃2。理论给予了足够的浮力,却没有相应的重力与之平衡。此时唯一能拯救他的,正是那些为你们正派人士所不齿的东西——利己主义、暴力、性欲。我曾经向他伸出援手,你却使我的努力付之东流。”
“你把自己塑造为救世主,实则是受你蒙蔽的克里姆特回归了正途。”
“一只受他人操控的玩偶,因为不具有自主性而不必承担责任,你是这样看待克里姆特的吗?你就用这样的叙事来拭去肮脏的血迹,供养你心中那个高洁的幻象?被你以这种方式厚爱,克里姆特实在是可怜至极,连我也为他感到难受。”
“沃尔特克斯勋爵,”亚双义摇了摇头,“我早就听政士郎夸奖你的口才出众,如今亲身领会,果然非同一般。”
“论口才,克里姆特不在我之下;论哲理,他远在我之上。他如果执意同我争辩,我是不敢保证能稳居上风的。这样一个人与我同谋,唯一的原因是他由衷地认可我的观点。”
“如果我不是对你用来胁迫于他的身心折磨和用来诱骗于他的甜言蜜语有所了解,恐怕已经对你编造的故事深信不疑了。”
沃尔特克斯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微笑。
“克里姆特告诉了你这些事情,难道就没有一并告诉你,他有多享受被插入的滋味,是如何在强奸中高潮、在口交中勃起、在鞭笞中失禁的吗?亚双义先生,你真该听听他在卧室里是怎么叫的——连发情的母狗都没有那么放荡——以免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崇拜,不加分辨地接受他的自我开脱。”
“如果你还对逝者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就请停止这样的冒犯。”
“欲望是自然的产物,我们可以面不改色地为马配种,为什么到自己这里就得讳莫如深?可怜的克里姆特,他在充满了没药味的婚姻中度过了整整十年才从我这里获得了发泄的机会和纵欲的快乐,想必同样作为已婚男士的你也可以理解我对他的意义。”
亚双义断然否认:
“不,我不理解。”
沃尔特克斯以餍足的神情觑起眼,仿佛某种以恶意为食的野兽,密切地注视着亚双义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小表情。有磁性的低音被有意地放缓,他的声线因此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引诱的质地:
“亚双义先生,当公派留学的机会来临时,你不也迫不及待地从不满二十岁就吞噬了你的乏味的家庭义务中逃跑了吗?女人不仅自己甘当传统的奴隶,还通过婚姻的枷锁把本可以翱翔天际的男人也拉下水,以无辜的姿态把自己人生的重量赖在你的身上,你不是也对此感到窒息吗?当你回想起被你撇在家乡长达六年的妻子,你体会到的到底是愧疚,还是隐晦的庆幸?”
亚双义镇定地略过了他的挑衅,反问道:
“你刚才指责我的崇敬使克里姆特陷入了悲惨的境地,难道你的爱慕就是有益身心的吗?他甚至为此丢了性命。”
“谁又规定爱必须以保全性命为第一要义?我爱那人,他对自己的德性的期望不是报赏,而是惩罚和没落3。我放任他寻死,正是因为我尊重而不是否定他本人的秉性。”
亚双义的神情悲悯,愤然道:
“你的爱甚至允许你用下流话攻讦于他。”
“攻讦,这个词很准确。原来你也很清楚,是克里姆特主动地杀了人、主动地上了床。既然如此,你现在义愤填膺,是为谁叫屈?我何罪之有?”
“你在他彷徨和脆弱之时煽风点火,把你的私欲包装为他的,却宣称他的举动全凭自主。非理性状态下的抉择可以代表他本身的意愿吗?”
沃尔特克斯了然一笑。
“你想证明他在法律上精神失常,多么熟悉的辩护策略。亚双义先生,以你搬弄唇舌的天赋,去舞刀弄枪实在是屈才了。你之所以试图通过否定他的理性来为他开脱,是因为你认为一项行为的正误是绝对的,一个具备完全理性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一以贯之。所以,我才更为克里姆特死于你手而感到惊讶——我没料到他到死还能惹出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而你居然糊涂到答应他。以私刑处置动用私刑之人,难道不自相矛盾吗?为结束他的罪恶行径而痛下杀手,不也触犯了你那些灰扑扑的信条吗?”
“那不是私刑,而是他的请求。”
“在一次研讨会上,政士郎曾经提到,你们的故乡有一种名为‘介错’的传统。首先自杀者要实际或象征性地切腹,随后介错人将其斩首,以结束开膛破肚的剧痛;被托付执行介错的人,要么剑术精湛,要么关系亲密,引以为荣。这个流程包含有两个要素,可以借来作为广义的协助自杀合法化的条件:一是当事人自愿求死,二是当事人蒙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恰恰就是你的论点。因为克里姆特请求了你,又因为他十分痛苦,所以你答应协助自杀是正当的行为。反对者则认为,这个逻辑很难使实践在原有边界内止步;在最坏的情况下,这两个互相独立的先决条件会迫使我们沿着杀人的斜坡滑向谋杀——如果自主性已经具备了优先权,痛苦便可有可无了,更何况,它既无法被客观测量,又无法设定阈限。
“你指控我趁人之危,可是协助自杀的你所做之事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你要如何证明,在克里姆特做出请求的一刻,他具备充分的理性,而且他的痛苦抵达了一定程度以至于别无出路?你认为我利用了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来谋求自己的正义,你不同样有这个嫌疑吗?
“你视我们的行动为不义,不是因为你相信受害者的正直,而是因为我们的手段不符合你的理念——无法作为普遍法则的行动,即便面对十恶不赦之人也不应该采用,否则人间就会化作永无宁日的地狱,弱者首当其冲。为了防止这样的地狱,你相信人类必须要联合起来建立社会契约;要使这种契约既能保障个体的利益又能维持个体的自由,就要使它位于一个尽可能包括最多社会成员的、道德的与集体的共同体的指导之下4。
“我请你设想,如果团结是以道德作为粘合剂才形成的,那么在那些团结不下于法治社会、道德又近乎于荒芜的犯罪集团中,是什么使他们不至于为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是什么使他们愿意遵守表面上归于某种道德的公约?犯罪集团对外无恶不作,对内却亲如一家,是因为杀害同伙会使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失去大发横财的机会。同样地,如果美德没有带来任何效用,美德又何以成为美呢?可见道德并非团结的条件,功利才是。”
“沃尔特克斯勋爵,你用算计来取代理性作为道德的来源,自然就颠覆了道德的伟大;你把行善和作恶的动机混为一谈,自然就抹去了善与恶的界限5。再者,如果人类只听凭本性的使唤,他的理性和畜类的一样,只是满足需求的工具,那么人类的价值又凭什么高于畜类呢6?”
“康德无疑会同意你的观点,可是当他以普遍性为基础的第一形式推导实际的道义责任时,未能表明推广不道德的行为在逻辑上有任何不可能性,而是重申了一幅凄凉的图景,展现了推广不道德的行为的结果是如何不堪忍受的7。这不就等同于通过衡量行为的后果也即是功利来确定道义责任吗?或许你和我之间的分歧没有那么大,亚双义先生。”
“我从未否认我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追究。我如今身陷囹圄,克里姆特也已经以死赎罪。你和我的本质区别在于,我在倡议一种准则的同时,愿意为违背准则的行为而负责,你却不是。沃尔特克斯勋爵,你可以继续辩称,你为之汲汲营营的,并非个人私欲而是公共利益。你认为你以帝国之名犯下的丑行可以被容忍的,是因为你相信它一旦成型,整体的荣耀就可以约化局部的罪恶。”
亚双义站起来,盯着沃尔特克斯,眼神近乎苛烈。
“但是你永远无法摆脱你自己的身体,”他掷地有声地说,“作为个体使用的身体,在受害者、克里姆特和我面前出现的这具身体。你用它下达命令,用它纵情声色,用它签署文件。你可能向帝国上交你的思想,却永远无法使身体溶解于帝国之中。在面临审判的那一天,你会亲身立于法庭之上,经由你的身体犯下的罪行只会归咎于你,并使你以身体接受惩罚。”
“多么有力的宣言,”沃尔特克斯坐在原位,从容地抬起脸,“我应该把它理解为一种威胁吗?”
“我心甘情愿地接受制裁,不意味着我会任人宰割,尤其是以伪造的证据。克里姆特的遗书保证了这一点,他已经在其中坦白了你和自己的罪行。你可能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你错了——我会在庭审中出示这份证据,把你在‘教授’案中扮演的角色公之于众。”
“抱歉,”沃尔特克斯打断,“你刚才叫它——证据?”
“它被我保存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要妄想能毁尸灭迹。”
沃尔特克斯嘴角的弧度逐渐放大,扩散为了哈哈大笑。
“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亚双义先生?”沃尔特克斯的尾音讥诮地扬起,“你看,我们的克里姆特生前无计可施,死后就变得足智多谋了起来。让我们看看他的杀手锏是什么,一个远渡重洋的日本人,外加一个足不出户的贵妇人?”
他站起身来,洋洋得意地抖落斗篷上沾染的飞尘。八英寸的身高差,使沃尔特克斯迅速扭转了刚才一站一坐导致的视线高低。
“亚双义先生,你可能不了解克里姆特私底下的一些基本的行为规律。要我说,和他相处是很累的,因为他从来不肯把内心的真实诉求宣之于口,唯恐有失体面。想知道他需要什么,你不能指望从他的言语中得到答案,必须看他做了什么。
“你似乎相信,克里姆特是把这封遗书当作武器留下的,好让你以此告发我。班吉克斯家族每一代都有人混迹政坛,以他的渊源家学,难道意识不到这样一封火漆和笔迹都可以轻易伪造的遗书是不足以驳倒我的吗?即便鉴定为真,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他如果真的想毁灭我,为什么不采取对我而言更致命的手段,哪怕只是命令巴尔蒙克把我咬死?
“在我看来,这封遗书只是一种临终忏悔,用以安慰朋友和自己,就跟不信者在垂死时要求神父为他主持弥撒没有什么两样。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到死都赞同我的纲领,希望我继续推进他的未竟之业。”
“我自然知道单凭这项证据是不够的。”
“所以你这几天按兵不动,就是为了搜集更多证据,让我没有反击的余地?”沃尔特克斯仍然在微笑,“如何,你现在有什么成果?”
“沃尔特克斯勋爵,你把事情料理得很干净,却并非天衣无缝。你太急于脱身,总是假他人之手。有多少重中介参与,就会有多少疏漏产生。”
“亚双义先生,你现在好像一个绝望的赌徒,手心里攥着几张毫无胜算的小牌,却仍然期望以虚张声势来蒙骗对手,好使他们在重重疑虑下自行丢盔弃甲。你不知道的是,所有政客都是一流的赌徒,像你这样拙劣的演技是骗不了人的。事到如今,我们不妨打一打明牌:你手中有一封真假存疑的认罪书,我手中有一枚来路不明的戒指;你没有击溃我的把握,我不希望多此一举。从个人的角度讲,我也不希望克里姆特的名誉被无凭无据的指控给徒劳无益地玷污。我听政士郎说,当你离开日本时,你的儿子只有八岁。他今年应该满十四岁了吧,你难道不想念他吗?”
亚双义的目光警觉地收拢。
“你要做什么?”
“请不要紧张,”沃尔特克斯怡然自得地说,“作为本案的控方,我愿意友好地向你提出一份认罪辩诉协议——”
慈狱听见自己的声带划拉出干涩的声音:
“不,不对。”
“有什么不对?”
“解剖记录说明,除了死者胸前的伤口,没有其他的内外伤。这枚戒指非常锋利,活活吞下去,一定会划破食道黏膜。”
沃尔特克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我很高兴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亚双义已经书面供认了连环谋杀的犯罪事实。你的朋友无法获得无罪释放,仍然面临着死刑判决。”
与导师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慈狱悚然地明白了一切。
“这桩案件拖得太久了,”沃尔特克斯没有否认对方的猜想,“上至女王下至百姓,所有人都急需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使他们的愿望落空呢?”
“但是一桩冤案能使真正的犯人停止杀戮吗?”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托亚双义的福,真正的犯人已经死了。”
慈狱仍然保持着刚才扑在脚凳上查看文件的姿势,如同跪在地上,怔怔地仰视着比自己还高出四英寸的导师。
“与怪兽作战者,可得注意,不要由此也变成怪兽;若往一个深渊里张望许久,则深渊亦朝你的内部张望8。克里姆特·班吉克斯是一个纯粹到可悲的人。对于外国人而言,这只是一个‘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于是亚双义永远地终结了莱茵兰公爵的罪行;我却要平衡‘正义的化身’和‘连环杀人犯’的两重身份。为了盘活这个僵局,我主动向亚双义提出了一个交易:他在秘密审判中为莱茵兰公爵顶罪,我帮助他在死刑执行当天越狱,回到日本与家人团聚。他答应了我。
“如此一来,我们既不需要公开莱茵兰公爵的真实面目,也不需要道明亚双义的真实身份,英国贵族和日本访问生都不会受到指责,人们记住的只是曾有检察官因公殉职,凶手被秘密处决。英国损失了一位出色的检察官却确保了政府和社会的稳定,日本召回了一位能干的刑警却使友好协定的签署得以正常推进。这难道不是双赢的局面吗?在目前的状况下,揭露真相对于两国人民究竟有何益处?你应该没有某些人那种为追求纯粹而不顾后果的执念吧,政士郎?”
“没有,”慈狱喃喃道,“您说得对。”
“好孩子,”沃尔特克斯伸出手,“过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慈狱毫不犹豫地膝行到沃尔特克斯的扶手一侧。厚重的羊毛地毯和他的西裤摩擦,曳出沉闷而生涩的响动。后者一手托着酒杯,另一手没入他的发间,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在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
“你似乎对你的朋友有一种迷信,”他把酒杯轻轻搁回托盘中,“你相信他之所以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成全莱茵兰公爵的死志,是因为他被强烈却鲁莽的正义感冲昏了头脑,感到非要为民除害不可。至于他答应隐瞒真相的交易,动机不过是作为一位父亲的爱子心切。是这样吗,政士郎?”
慈狱只能承认。他的导师扬起一抹轻蔑的微笑,看上去并不意外。
“自洽,这是莱茵兰公爵挂在嘴边的一个词语。我虽然觉得他对知行合一的迷恋有偏执之嫌,但是这个词语却能有效地帮助我理解人类的行为,因为它常常是那些自诩仁义者的行为准则。我请你想一想,一个人对正义的追求达到了不惜为之大义灭友的地步,无疑已经位于道德之光谱的极端。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还会为自己的亲人而放弃坚守道德。这难道不等同于说,他是一个向不同对象施行双重标准的伪君子吗?”
意识到沃尔特克斯的批评指向何人之时,慈狱触电般抬起了头。
“不,”他的嗓门无意识地抬高,“亚双义绝不是——”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沃尔特克斯轻声说,“你跟随我学习了整整六年,在公开场合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举止。我如果足够严格,就应该把你和亚双义的遗物打个包,一起丢到返程日本的邮轮上。”
沃尔特克斯训斥完毕,环视一周,向投来不满的窥探的包厢邻居们遥遥地微笑致歉,随后假装对舞台上的表演感兴趣。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为导师添了麻烦之后,慈狱的脸瞬间因惭愧而涨得通红。
“方才的冒失,还请您原谅,”慈狱平伏在地,声音由于被吸入地毯而沉闷,“只是,我可以为亚双义担保,他并不像您设想的那样道貌岸然。即便抛开朋友的身份,他也是我生平所见最正直之人。”
“看来你还是没搞清重点。亚双义的人品如何对我而言很重要吗,竟然需要你来担保?我那样说,不是为了指控他的虚伪,而是旨在向你揭示误解的荒谬。既然亚双义如此高尚,他又怎么会前后不一?可见他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同时被正义感和亲情所驱使,因为它们拥有迥异的属性,往往会导致相反的动机。那么,促使亚双义杀死莱茵兰公爵的真正动机又是什么?政士郎,我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慈狱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只好再次求教。
“让我告诉你,”沃尔特克斯高深地微笑道,“盘旋在亚双义的头脑深处的,不是正义感和亲情的权衡,而是爱情和亲情的权衡。”
“您说什么?”
“是爱情,政士郎。”
日本访问生如遭雷殛。他突然想起,沃尔特克斯本人似乎也曾面对过鸡奸的訾骂。曾有一个政敌散布消息,声称他在伊顿公学时就参与过宿舍内臭名昭著的性嬉戏,目前和一位“知名不具的高等贵族”存在长期的非自然法性行为。由于此人始终不敢透露另一方是何许人也,谣言在传播过程中牵扯到了符合条件的威尔士亲王——分量足够的大人物,自从在百家乐丑闻的庭审与沃尔特克斯结识便将其引为知己;王储的青眼甚至使后者获得了一枚皇家维多利亚勋章。涉及王室的威仪,这一说法被迅速镇压了。如今看来,政敌所言倒未必全是毁谤。
“怎么,”沃尔特克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生平所见最正直的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这个事实玷污了他在你心中的形象吗?”
“不,我只是没有料到……”慈狱压低音量,“对方是莱茵兰公爵。”
“此事在意料之中,也的确在情理之外。连亚双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答应交易的背后竟然有爱情作祟。我问过他为满足莱茵兰公爵的请求而自断前程的动机,他回答说是出于感激。他自觉问心无愧,殊不知人在为爱所困时那股无头苍蝇似的不安,是很难掩盖起来的。我在歌剧院的后台长大,欣赏过形形色色的爱情。提及他的儿子的时候,他由于对不恰当的对象萌生的爱情盖过了家庭责任而感到的心虚,早已通过微表情泄露了出来。或许,我应该换一个更准确的词语:愧疚。是亲情一度不敌爱情引发的愧疚,使他在面对第二次选择之时丢下了使他对莱茵兰公爵举剑的原则,用道德的越界去弥补感情的越界。如此连贯的悲剧,难道不自洽吗?”
已有了不详的预感,慈狱艰难地咽下一口水。
“那么,您刚才提到——亚双义的遗物?”
“政士郎,”沃尔特克斯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的生活中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偶然。”
“比如说?”
“比如《一八三二年解剖法》允许相关人员利用医院、监狱和救济院等机构无人认领的尸体进行医学研究。可是合法的尸体总是供不应求,有人便铤而走险,通过盗墓来牟利。我得知,最近有一个名叫伊诺克·多雷巴的大学生总是在入夜后光临纽格特监狱的墓地。按照《一八六一年人身侵害法》的规定,谋杀犯被处死后,应当埋在他们最后关押的监狱的辖区内。我假设你也不希望这位多雷巴先生恰好撞见你的朋友复活的场景吧?”
“如果他刚好撞见了会如何?”
“你当晚会跟我一同去纽格特公墓,带上你的枪。”
“您的意思是,”慈狱的语法因恐惧而支离破碎,“杀了谁?”
“政士郎,你不会告诉我,你仅仅因为一个无辜的英国公民撞破了一个外国谋杀犯的越狱现场就要把他灭口吧?”
“您要我杀了亚双义?!”
“别忘了,政士郎,使他献身的并非正义,而是爱情。为了一份既不被法律允许也不被世俗允许的爱情,你要让英国和日本两国冒着内幕曝光导致断交乃至开战的风险?”
“可是,您毕竟已经向他承诺了——”
“我有的时候觉得你还算得上聪明,”沃尔特克斯睥睨着他,“有的时候又觉得你蠢得离奇。如果你抱着在指控他人时必须在己方主张的问题上无可指摘的假设,那么我建议你还是离外交事务越远越好,如此,当你走向自我毁灭的那一天到来,不至于把你的祖国也带进沟里。”
日本青年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现在到底是作为亚双义的朋友和我交谈,还是作为立志从政的访问生?若是前者,我必须请无关人员收拾细软,搭上一艘永不沉没的邮轮,回到你的母亲怀里去。若是后者,我会请你回忆一下马基雅维利有关残酷与仁慈的论断,你就会知道,正是波吉亚的暴虐为罗马涅带来了和平,索代里尼的姑息却使皮斯托亚陷入混乱;前者是仁慈的,后者才是残酷的。难道你的意思是,用以评价人类个体的道德伦理也适用于公共领域,应该作为衡量政治手段的准绳吗?”
“我绝无此意,阁下,我只是以为两种身份可以并存,”慈狱鼓起勇气说道,“就像您,既是大英帝国的肱骨,又是莱茵兰公爵的爱人。”
良久,对方未置一词。凝滞的空气和悬空的不安,令慈狱小心翼翼地向导师投去一瞥。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嘴角所噙的一抹冷笑。沃尔特克斯把扣眼中的花朵取下,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慈狱辨认出那是一朵橙花,他昨天在克里姆特的遗体被送去内政部之前,趁最后的机会去威斯敏斯特修道院致哀。在一簇簇葬礼常见的百合、水仙和白玫瑰之间,有一个衬着沉郁的绿叶的橙花花圈,卡片的署名显示献花者为沃尔特克斯。御琴羽曾经提起,橙花在西方往往被用于制作新娘的花冠。
“你竟然敢跟我提他,果真头脑不太清醒。他打算在亚双义手下了断,你以为我事先全无察觉吗?如果我不想他死,你以为我会没办法阻止吗?”
冷汗从慈狱的额角渗出。
“莱茵兰公爵曾经是一把锋利的武器,可惜过于充沛的感情使其生锈。他就像新晋的母亲为一夜之间腾退的子宫而抑郁,我一不留神,他就会心血来潮把自己的孩子活活掐死。如果不放任他自杀,他早晚使我们的事业毁于一旦。政士郎,人的本性以一种不熔于火的材料做成,一旦定型就没有重塑的可能,只有保养或损毁。你能暂时把一个异见者纳入羽翼之下却不能保证他不会反咬一口,因为功利是一种矢量,你们的方向无法统一,难免有分道扬镳的时刻。明知武器已不再称手却坚持使用,终究是害人害己。”
沃尔特克斯在指尖碾碎了那朵橙花,随后从胸袋抽出手帕,优雅地擦拭手上的植物汁液。
“在社会整体的利益之前,既然莱茵兰公爵可以被牺牲,亚双义为什么就必须被保全?一时心软只会留下无穷后患,政士郎,”他的语气柔和,语意却重如千钧,“我对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失望,你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把时间浪费在雕琢一件朽木之上。如此滥用同情和信任,或许你更适合去做一个普通的出庭律师,为无法辩护之人辩护,那样的琐屑大约也能带给你满足。”
日本青年如山一般庞大的身躯像最纤细的芦苇般摇晃起来,从紧咬的牙关之间挤出近乎呻吟的哀求:
“我为刚才发表的幼稚言论感到万分惭愧。”
“我最近才见证了一位本来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因为同情心过剩而早早陨落,你不会是打算步其后尘吧?”
“当然不,阁下。”
“你曾经向我讨教从政经验,我没有回答。对于知识尚未达标的人,谈论为人还为时过早。既然你马上就要回去,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
“阁下,”慈狱惶惑道,“我记得我们目前没有回国的安排。”
“还没有,”沃尔特克斯用温柔的口吻更正了时态,每当他决心罔顾当事人意愿地推进某个计划的时候,就会出于促狭而变得越发和颜悦色,到了堪称慈爱的地步,“你们马上就会接到通知的。”
“如果是因为我——”
沃尔特克斯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对方噤声。
“参孙曾奉上帝之命,找机会攻击未受割礼的非利士人。他提出‘吃的从食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的谜语,要求他们在三日之内解答。非利士人猜不出来,是因为无人像参孙一样在途中目睹蜜蜂在狮子腹中结巢。有什么比蜂蜜还甜呢?有什么比狮子还强呢9?
“我今天就告诉你:正义是参孙的谜底,追求正义的手段不需要菲力斯丁10的理解。凡是一个身强力壮、意志刚毅、自命不凡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以自身的观念为尊,用自己的标准来丈量好坏、权衡得失。在成就雄图大业的过程中,他不惜用最深刻的侵犯来换取最微末的进步,哪怕打破了常人眼中固若金汤的种种原则。无他,这些指导常人的言行举止的古老价值来源于代代相传的‘你应当’,它们是盘踞沙漠的巨龙,使精神化身为忍辱负重的骆驼。一个人如果想要创造新的价值,就必须否定习俗性的义务,以自己的唇舌说出‘我意愿’,拔除巨龙的鳞片,使精神化身为狮子来夺取创造的自主11。
“为着创造的游戏,你要做狮子而非骆驼。太多的‘你应当’害了莱茵兰公爵和亚双义。他们的作为不是缺乏建设性的,就是充满破坏性的;他们的命运不是渴死在形而上学的腹地,就是溺毙于虚妄的正义感;他们的成果不是无足轻重的,就是舍本逐末的。回去吧,政士郎,带着亚双义的遗物与重新谈判友好条约的承诺回去。如果你还想再见到我,或许你会的。提出一个现代化的法律体系,在樱花盛开的故乡,如女王所愿,你会作为协商废止治外法权的参赞乃至外务大臣再见到我的。”
沃尔特克斯不再开口。他松开扶在学生的肩膀上的手,重新端起了缀有黄金链条的长柄眼镜。舞台上正在表演最后一幕:屠杀进行当晚,出身于天主教家庭的女主角决定与异教徒恋人同生共死,在教堂宣誓结婚并皈依结盟宗。闻讯赶来的圣布里斯伯爵不得已下令对自己的女儿开枪射击。在他放下她的尸身的一刻,哀婉的旋律停止了,天主教士兵们齐声唱道:
“上帝要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