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和其他魔鬼
Of Love and Other Demons
“吾主,您创造供人休息的夜晚如同您创造供人劳动的白日,我请求您使我的身得以安眠,同时使我的脑不至停止受您唤醒,我的心也不至昏厥或被倦怠所克服而无法坚持对您热爱。请允许我在睡觉时不放纵肉体,在自然的虚弱所需的范围内,以便我能在日后的侍奉中更加警惕。祈求您使我的身心保持贞洁、远离危险,使我的睡眠本身转为显扬汝名的荣耀。正如现在世间万物都被黑夜覆盖,让我的所有罪行埋藏在您的怜悯之中。求您垂听,全能的天父与保护者,通过圣子耶稣基督。阿门1。”
墙上有一张十七世纪初期的戈布兰挂毯,根据鲁本斯的设计编织而成,已故的圣巴楚斯正向受到异教徒酷刑折磨的圣瑟古斯显灵。男主人选用最出名的成对殉道者的典故作为室内装饰,多少令人浮想联翩,好在卧室并非人来人往的胜地。在挂毯的下方,克里姆特·班吉克斯正跪在床边做祷告。漫长的流程在哈特·沃尔特克斯的冷眼旁观中结束。克里姆特站起来,整理衣服下摆新添的褶皱,掸去沾染的肉眼难辨的灰尘。他的身材过于高挑,以至于挡住了一部分挂毯,使得死者头顶的光轮就像笼罩在了他的头上一样,而绣着树叶花边的睡袍俨然变成了栖息在丝绸墙纸上的白鸽们落脚的枝条。
克里姆特的虔诚不合时宜,沃尔特克斯会如此评价:作为新教徒而言太郑重,作为鸡奸者而言太讽刺,作为人文主义者而言太可悲,唯独作为情人而言不失为一种趣味。因此,沃尔特克斯向来不介意给予克里姆特充足的时间完成睡前祷告,尽管他们接下来的议程往往与经文的内容大相径庭。
沃尔特克斯曾经主修地质学,后来当选皇家科学院的荣誉院士。当他骑着克里姆特的胸膛并用大腿把对方的颅骨固定上床垫的时候,举手投足之间也残留着科学家般的冷静和严谨。后者顺从地吞咽喂到嘴边的阴茎,报以一阵强过一阵的濒死的收缩。这个姿势对一方而言与插入阴道无异地舒爽,对另一方而言却没有丝毫快感,只有黏膜被刺激、咽喉被挤压所诱发的呕吐反射。生理性的冲动还未出口便被入侵之物堵回了食道,化作细碎的闷声,弥补了呻吟的空缺,随对方进攻的节奏反复奏响。
他们的非法关系已经持续了一年,双方的需求在角力中抵达平衡——堪称虐待的性爱。肉体成为风险对冲的前线:沃尔特克斯顺应情欲的奸淫使克里姆特从形式上背离了教义,近于苦修的暴力又使他从实质上遵循了教义。
又一次把承受者推至边缘后,沃尔特克斯终于大发慈悲地从他的口腔撤军。空气重新灌入口鼻,克里姆特急促地喘息,从窒息中逐渐恢复,被泪水迷蒙的视线中浮现出沃尔特克斯的面容。年长者俯下身,把手覆在他的头发上,眼神似鄙夷又似怜悯。
“天主曾借先知纳堂宽恕了忏悔的达味,也曾宽恕用眼泪擦干耶稣双脚的妓女。愿他同样宽恕你,在今世与来生;愿他使你走到他威严的座前时不受任何谴责。他当受颂扬,直到永远2。不要再为已经告明的错误而忐忑,安宁地离开吧。神的恩宠,通过卑微的仆人,已解除并赦免了你的罪过。”
浅蓝色的虹膜倒映出伴侣的身影,沁入床品的汗味与他们各自的香水相混合。无论是沃尔特克斯租赁的俯瞰圣詹姆斯公园的卡尔顿府,还是克里姆特祖传的傲居约克郡的奎希海姆宫,都以美仑美奂的建筑和训练有素的仆人著称;一个飘荡着独身男性凛冽的白松芬芳,另一个充斥着贵族之家优雅的柑苔气息,而既不艳丽也不简陋的家居氛围只属于这间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别墅。从确定同谋兼情人的关系开始,他们每周在这里约会至少一次。
亲吻从克里姆特的前额转移到后颈,由安抚性质的轻柔变得愈发狎昵与狂乱。一双十指虬健、掌心厚实的手从他的腰部下滑到髋部,如同邀舞一般把他拉回律动之中。
“我的妻子,”对方的阴茎抵上他的穴口,“你会给我所期盼的吗?”
空虚在他的体内颤抖着膨胀,连同对方半埋其中的龟头。他们的确共同憧憬一个未来的降临如同新婚夫妇渴望一个孩子的诞生。克里姆特开始相信自己果真在完成身为妻子应尽的职责,一如成千上百年以来的女性祖先。在他破碎的呢喃中,对方抽插如同羊倌挥鞭驱赶迷惘的羊群,促使他付出一种更直白的告解,获取一种更具体的宽恕。在软肉筑成的隧道因擦伤而燃起一股火辣的刺激时,沃尔特克斯把精液射在了他的小腹上。
克里姆特以结盟宗的立场在卧室内觐见上帝,却用圣公会的方法藉由神父赎罪,他为此向临时扮演了媒介的沃尔特克斯表示感谢。
和克里姆特不同,沃尔特克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毋宁说,他从哲学肯定上帝作为某种理性本质的化身,而非对其抱有宗教式的信仰。
身为歌剧演员为银行家诞下的私生子,沃尔特克斯在纽约的音乐学院3后台度过了童年。来自世界各地的歌剧演员来来往往,通过识别和归纳印欧语系各分支之间拼写和句法的规律,他七岁时就能够熟练使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瑞典语与人交谈,无师自通地用拉丁文写作。在十岁以前,他自发阅读伯恩斯坦等人动辄以卷计的自然百科和科普作品,学完了初等几何与代数的全部知识并入门微分学,引起了正在美国巡演的一位著名演员兼制作人的注意。讽刺的是,母亲未能在十年前依靠他的出生而登堂入室,却在十年后凭借他的头脑而跨越阶级。沃尔特克斯先生盛名在外而行将就木,表演事业的煊赫无法带来主流社会的同等话语权。为了平复不甘,他对继子寄予厚望,将其送进了伊顿公学。
沃尔特克斯如鱼得水。他阅读了从修昔底德到胡克的史书,接触了实验物理学家马赫的经验主义思想,随即以一种异常早熟和敏锐的直觉,质疑起忝居于旧道德体系核心的宗教,以及一切基于类似于宗教的独断论。在剑桥大学,他对历史的兴趣从古代的战争与征服收束于近代的政治斗争,进一步质疑起由宗教衍生物般的概念所演绎而来的主流政治理论。他感到,要免于被特权阶层拐带而滑向专制的危险,政治应该挣脱伦理的裹挟。他认为,应该有一种非道德主义的原则,取代号称世俗却终究落于窠臼的诸多理由,来作为立法和治理的基础,驱散公元以降萦绕不去的腐臭。它必须具备理性、民主、普世的性质,既能容纳内在的人欲,又能调和外来的天理——这一种全新的单位应该是什么?这一番勃勃雄心又应该从何入手使其得以实现?
早在小学时期,沃尔特克斯便已察觉到自己所处环境的狭隘与身边人的浅薄。过目不忘、通幽洞微、触类旁通的智力,如同直觉一般浮现、如同预言一般印证的远见,注定要为比表演更伟大、比科研更高调的事业而启用。然而,他所需的舞台与他的出身之间隔着一道天堑;继父在戏剧界的地位或许能对一个演员的生涯有所助益,却无法在趋炎附势的司法界施展拳脚。他不得不在一间出庭律师办公室作为初级律师蹉跎数年,好在偶然共事的检察总长第八代莱茵兰公爵对他的能力颇为赏识,在晋为大法官时为他谋得了财政事务律师署的一个前途无量的肥差。这不过是再次印证了沃尔特克斯对英国政体的批判。
就在第八代莱茵兰公爵的葬礼上,沃尔特克斯结识了克里姆特。
克里姆特当时只有二十岁,在牛津大学主修古典学,是第八代莱茵兰公爵与第三代桥水公爵长女的长子。他身世显赫,一出生便拥有了侯爵的礼仪性头衔,家谱可以追溯到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神圣罗马帝国的领主,其中一个雨格诺派的分支在《枫丹白露敕令》颁布后,随威廉三世由荷兰迁居英格兰,因战功陆续受封多个高等爵位。克里姆特在一流学者精心制定的计划中开蒙,对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掌握程度不亚于英文。他通过维吉尔等人的诗歌和希罗多德等人的传记来学习语法,透过狄摩西尼和塔西陀等人的演讲来了解政治制度和立法原则,凭借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等人的论文来学习经院逻辑的论证技巧。进入青春期之后,克里姆特开始在良师的带领之下阅读更多近代作品,对洛克、休谟、爱尔维修的伦理学思想和李嘉图的经济学理论尤其认可。
作为公爵的继承人,作为主持了议会改革的前首相的孙子,作为执掌司法否决权并支配教会的数百个圣职的大法官的儿子,克里姆特却以批评态度面对英国的阶级、政党和宪法。在沃尔特克斯看来,正是因为接受者的优越地位及其导致的过分纯粹,才使教育一贯拥有的伪善性质在克里姆特的案例中得以彰显,阴差阳错地造就了一种近乎愤世嫉俗的正直。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克里姆特的家庭教育和知识体系恰好是沃尔特克斯的反面,两人却令人惊奇地一拍即合。克里姆特回应了后者对于社会契约等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的不信任,提出以快乐和痛苦代替独断的信条;如此一来,作为实现手段的立法,尤其是以惩罚为核心的刑法,本质即是对行为的效用的权衡。克里姆特的到来犹如向离散的知识和信仰之中注入了黏合剂,为沃尔特克斯展现出一幅大有可为的前景。
沃尔特克斯批判自然秩序论中伦理与政治的纠缠,克里姆特推崇建立在功利基础上的分析法学;沃尔特克斯主张国家与民族的利益至上,克里姆特坚持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沃尔特克斯确信决定论作为自然的基本原则,克里姆特认可至圣至智的旨意预定的未来。沃尔特克斯亲身承受过具体的不公,克里姆特用马基雅维利的概念来命名他的观察,用边沁的论述来打磨他的理由,将其升华为盛水不漏的理论;克里姆特长期浸淫于抽象的辩论,沃尔特克斯把植物学的方法应用于犯罪的分类,把数学的计算应用于对效用的量化,将其分解为因地制宜的步骤。他们的知识和立场时而殊途同归,时而相辅相成,仿佛现代科学和古典人文共同臻于哲学上的完美。
阿里斯托芬据传曾讲述过一个有关爱欲的起源故事:因为神明的忌惮,远古的球形人类被劈成了两瓣圆形人类,所以不完整的人终其一生都被合二为一的冲动所驱使4。人们歌颂爱神,人们歌颂爱神,是因为她能够使人恢复原初的强大。
沃尔特克斯觅得互补的半圆,能力和利益并存的世界近在咫尺。阻止他们结合的唯一障碍是高度的感性——对于立志在残垣断壁之上,倚靠理性和法律之手建立起幸福的雄伟大厦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残疾。换言之,克里姆特的善良和虔诚,使之相较更深地被宗教种下的软弱所荼毒。然而,从马洛到卢梭,从牛顿到麦克斯韦,克里姆特绝非文艺复兴以来无法与宗教决裂的第一人。沃尔特克斯不介意给予安慰和引导;如果克里姆特没完没了地为几个无可救药的人而犹疑,或为几个不识时务的人而哭丧,那么他也不介意采用更强硬的手段,协助其克服乃至摒弃天性中的瑕疵。
女王诉格吕纳案因幕后交易而败诉的当晚,他从克里姆特的身上嗅到嗜虐的血腥。这个上帝的宠儿如钻石一般地高贵、美丽而纯粹,正如切割钻石的只能是钻石,克里姆特的怒火同样只能通过自毁来发泄。于是,他乘虚而入如同蟹奴属撬开寄主的关节,接管其神经和营养,改造为自己的孵化场。
他享受于对方的天真浪漫的同时又为对方的多愁善感而厌烦,正如对方依赖于他的雷厉风行的同时也为他的铁石心肠而愤懑。与此同时,他明白对方的混沌之滥觞,正如对方理解他的无情之来源。他们的受害者被锋利的犬齿剖开脖颈、撕开动脉、扯断神经,他们为其中某些人的死有余辜而举杯,也为其中某些人的无故受累而惋惜。然而,他们肩负的是国家与民族的整体利益,心怀的是大多数人的幸福,零星个体的横尸,绝非成就千秋之功的途中最值得侧目、感喟和止步的。
与婚姻一样排斥和吸引共存的力场,却远比祭坛前的誓言更牢不可破。他们比新婚男女更投入地交流和交合,共同养育一个希望。既然如此,它为何不能冠以爱情之名?尽管他寻求结合的动机是为了扩大权位,那被善妒的宙斯劈下的另一半自己、他多年来欲求的对象,按照定义,难道不正是他的爱人吗?
在沃尔特克斯的主卧套房的起居室,有一架推测出自十七世纪制琴大师茨蒂之手的古董大键琴,至今可正常使用,工艺相当精美:可拆卸椴木外盒上装饰着纯金、象牙、螺母和几何镶板;多层穿孔羊皮纸在音孔上制作出一朵哥特式玫瑰图案;撑开的柏木琴盖内侧画着祭典的场景,仙女和牧羊人簇拥着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的方柱形胸像歌舞嬉戏,背景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平原;键盘的上方,身份尚不明确的制琴师匠心独具地用罗马字体镌刻着一行双关的意大利文:“倘若德性5有亏,切勿轻举妄动。”
沃尔特克斯的技术出乎意料地相当高超,没有辜负制琴师借乐器之口发出的谆谆告诫。摊开的羊皮纸上,发黄墨迹所记录的曲调中残留着中世纪音乐特有的静谧和忧伤,不似近代作品。待弹奏告一段落,克里姆特问道:
“这是什么乐谱?”
“亨利八世的歌本。谁能想到,一个为爱情而辗转的作曲家,竟然同时是一个杀妻不眨眼的暴君呢?”
“我还不知道你会弹琴。”
“你每次来卧室都会路过这个房间,应该对它有印象。”
“我以为那是你充门面的装饰品。”
“公爵阁下,你不能总是以恶意来揣测我们庶民拥有的一两个专长吧。要是没有十年如一日地精进技艺的伶人在舞台上卖力表演,又有谁供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贵族取乐呢,难道就靠那些时不时练习几首小曲来求偶的大家闺秀吗?”
他满意地在克里姆特的脸上激发出愧怍——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咒语,总能使被动的情人变得更配合。应沃尔特克斯的催促,克里姆特敞开睡袍来到琴凳前,在他的怀中坐下,把胳膊缠到他的肩上。精于马术的贵族青年熟稔地骑着对方的肉刃,当他瘫软在沃尔特克斯的身上之时,后者搂住他的肋部,依次亲吻他的肚脐、胸廓下口和颈部下界,然后暧昧地吮吸他的乳头和钉扣上的紫水晶。最后,他扳过克里姆特的脸,用舌头撬开了他的牙齿。尽管幅度不易察觉,对方仍然作出了回应。沃尔特克斯感到愉快,他在克里姆特的耳畔开口:
“我爱你。”
就像一架失去动力的机械,一开始还依靠惯性维持着原状态,不久便彻底停歇下来;待克里姆特从混沌的思维中开辟出一条通路,他迟疑地——甚至是惊惶地——按住了沃尔特克斯的下颌,向后撤出分寸的距离,近到几乎能感到彼此的睫毛扇动的微风。
“如果是为了确保我去对付玄真,你不必大费周章地出演一个与你不相匹配的角色,就像一个拙劣的演员,根本不明白台词的含义。”
“看看,是哪位观众老爷在赶我下台?”沃尔特克斯以打趣的口吻训斥道,“我留意到,尽管伦敦有全世界最壮观的歌剧院,它的观众们却拒绝拥抱理性主义,根据身份来采取行动——无论演技如何,他们总在反派角色谢幕时报以嘘声。我要请公爵阁下评评理:这对兢兢业业的演员们公平吗?”
以辩才闻名的出庭律师和上院议员难得地语塞。
“那么你呢,难道你就明白了吗,克里姆特?你能把爱从充满了复杂性和随机性的人生中分离,就像肴馔和美酒一样,盛在盘子里食用、装在杯子里品尝吗?你曾经向上帝保证与你的妻子相爱至生命的尽头,”沃尔特克斯说着,不怀好意地研磨着对方的内壁,逼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如今也与我做着这些为其所不容之事,照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居民们一味的行淫、随从逆性的情欲;可是,你绝对不会向除我以外的第二个人张开腿。你对妻子的背叛能以爱情命名,你对我的忠诚竟然不能吗?”
“不要这么冒犯——”
“你直到现在还在乞灵于神学,”沃尔特克斯打断他,语气越发刻薄,其中刚愎和憎恨,仿佛弥尔顿笔下被全能全力者打落于金刚不坏的镣铐和永不熄灭的刑火之中,又在地狱里集结叛军的撒旦,“绝望和忏悔,算得了什么?那只是幻梦,混淆的神经,错乱的产物。你越信奉,就越糊涂6。”
“沃尔特克斯,”克里姆特哀求道,“别逼我。”
“我从未真正逼迫过你,相反,其实是你一直向我按需索求。为什么不让我听听你的心里话呢,克里姆特,我的妻子?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就是我们的永别之时——告诉我吧。”
克里姆特闭上了眼睛。他的指甲经过了定期修剪和频繁清洁,以臆羚角制抛光器打磨为平滑的弧度,杏仁油浸渍出了透明的釉光,掐进了沃尔特克斯的皮肉之中。双腿之间,边缘红肿的洞口像色泽丰润的嘴唇,正随呼吸而缓缓撅起,翕动着吐出成股的稠密流质,又被蛮横的突刺原路送返。猝不及防的刺激令克里姆特顿时绷起了足尖。
在最迫切的一刻,克里姆特说出了决定性的三个词。
高贵之人的低声下气、美丽之人的丑态百出、纯粹之人的荒淫无度,是施虐所得的景观。克里姆特仰躺在羊毛地毯上,沃尔特克斯从他的脚踝间起立,一边整理西裤,一边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个不堪入目的场景,咂摸出一丝报复的快意。他从来不否认,这其中存在一种成分,把对方视为不公正的社会制度的符号,从而对童年至青年时期体会过的郁结进行过度补偿;对方从受虐中所品尝的甜蜜,想必也有相当一部分源自一种幻想,将他视为万恶的化身,自愿以遭受蹂躏的磨难来交换精神满足。
在一段充斥着操控、罪行和病态的关系里,谈论爱情似乎惹人发笑,沃尔特克斯却对此欣然接受且深信不疑。阿尔伯特亲王为满足自己的权欲、修补自己的阳刚之气,使女王接二连三地怀孕;即便是这个时代的模范爱情也充斥着利用,应该用权力结构而非用浪漫故事去理解。克里姆特应他的要求杀死了自己的恩师,甚至答应除去自己的挚友,以教徒的身份作出违逆神明指示的表白——还有比这更真挚、更伟大、更无私的爱吗?
沃尔特克斯又坐回了琴凳上,重新打开了大键琴。克里姆特正披着泛着银光的皮毛大衣,像小狗一样温顺地伏在他的膝盖上休憩。天亮之后,他将乘火车返回约克郡,与螳臂当车的日本人决斗。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很有可能丢掉性命。可是,在一段婚姻中,妻子为了繁衍后代而忍受劳累、撕裂器官、出生入死,毕竟是理所应当的职责。如果不幸发生,丈夫或许会凭吊旧爱,或许会另寻新欢,可不论如何,他一定会把他们的孩子养育成人。
他扫了一眼陈旧的抄本,为弹奏合上了亨利八世所作的歌词。尽管爱好攀附荣华,身为歌剧演员的母亲仍然尽了为数不多的情分,在娘胎中施舍了他一副好嗓音,如同德国歌剧中的英雄角色,高亢、辉煌、健壮。
我在此向恋人们发问:
哪种爱能使他们蒙恩7?
次日凌晨,巴洛克·班吉克斯用铜像砸开了奎希海姆宫图书馆的大门。房间如冰窖般寒冷,壁炉早已熄灭,鹅毛大雪正从一扇大敞的落地长窗随风卷入。克里姆特的遗体上覆盖着一层纤薄的雪绒,左胸心口上结出了一朵鲜红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