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人怨
Nor Hell a Fury

时间
2024-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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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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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一九二三年,沃尔特克斯受到政敌打击而暴毙,出席葬礼的一位小说作家从他的养女爱丽丝口中得知了有悖人伦的内幕。

楔子

我再次和爱丽丝·班吉克斯女勋爵见面,是在第一代彭布罗克侯爵哈特·沃尔特克斯的葬礼上。那时她已经与叔父第十代莱茵兰公爵巴洛克·班吉克斯相认,并通过君主制诰为自己更改了姓氏。勋爵没有任何男嗣,唯一的女儿玛丽亚·格罗伊奈是私生女,爵位便通过合法的养女及其英年早逝的赘婿传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年仅十四岁的希格尔德勋爵。母亲归还本宗之后,他随之成为了终身未娶的叔外祖父的继承人,姓氏也加上了连字符,变成了沃尔特克斯-班吉克斯。

勋爵的政治生涯长达五十五年,过程可谓一帆风顺,却在最后一年面临着晚节不保的危机。一开始是来自不入流媒体和民间活动家的不成体系的攻击,批评他在英国暂时接管的前奥斯曼帝国境内实行破坏性的社会和经济政策,包括操纵巴勒斯坦的人口平衡和土地所有权模式、贿赂伊拉克当地领导人获取石油特许权并建立特惠的贸易条件,阻碍当地自治的进程,公然违反他亲自在巴黎和会议定的《国联盟约》,严重影响英国的国际关系。随着证据接二连三地曝光,各国外交部纷纷发出抗议,指责英国以秘密外交寻求帝国主义扩张,引发本国政坛的轩然大波。此时,尚有人以维护本国利益的动机为他辩护,然而一位关键的吹哨人横空出世,透露勋爵甚至曾经以第三国贸易为幌子与苏维埃俄国暗通款曲,资助红色政权在内战中对抗西方诸国联军、推进战后的新经济政策以稳定局势。顿时,勋爵遭到了党内外的广泛谴责,公众将他的行为视同叛国,爆发了游行抗议,要求他立刻引咎辞职并接受审判。接到国王的传召后,已至古稀之年的勋爵在惊怒交加之中一病不起,短短几日便猝然离世。

由于勋爵死在受到弹劾的途中,旨在中伤其名誉的风言风语波及了他的家属。坊间有传言,与女勋爵在美国旅居期间结缘的亡夫并不存在,这个虚构的人物只是为了掩饰她与养父乱伦并未婚先孕的丑闻,看似捡漏的便宜外孙正是勋爵的亲生儿子——他与母亲一脉截然不同却与勋爵如出一辙的发色和瞳色便是铁证。为了辟谣,班吉克斯家族立刻把历代金发碧眼的先祖的画像搬到了奎希海姆宫的显眼位置:从十字军战士到为乔治四世托加冕长袍的嗣子,底部用细小的文字注明了他们的名字、头衔和功绩(“策莱定,在亚卡围城战率重骑兵团攻打萨拉丁麾下中路”;“欧仁妮,伊丽莎白女王的私库总管兼司寝女官”;“康奈利,在马尔普拉凯战役中负伤并促成《乌得勒支和约》的签订”;等等)。到了公众开放日,全英国乃至全世界慕名而来的游客都能参观那些出自不同时代的画家之手的等身肖像,人物服饰、绘画技法不一,却同样地栩栩如生,济济一堂地站满了整个前厅。

尽管如此,第二代彭布罗克侯爵生父有疑的说法仍然甚嚣尘上,直到勋爵的葬礼举行之时还没消停。接待吊唁者期间,少年感知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刺探的目光以及其中深深的恶意,如坐针毡。与我四眼相对之时,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母亲的袖子,女勋爵便也望了过来。我向她行了一个礼。

“我在希灵顿见过您。”

“是的,”我不乏尴尬地承认,“我曾有幸和先侯爵阁下共进晚餐。”

“他不是会随便和年轻人相谈甚欢的类型,希望你没觉得太无聊。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文学和艺术吗?”

“不,”我回答,“只是一些往事。”

“是关于我父亲的,不是吗?”

我没料到她如此直截了当,老实地说:

“的确是的。”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收到一封请帖,上面印着顶部缀有粉色蝴蝶结的菱形纹章,图案是班吉克斯家族成员的四分盾。女勋爵邀请我移步卡尔顿府一叙。我从前为了创作历史题材的小说,对纹章学有所涉猎,立刻注意到这是未婚女性才会使用的形制,不符合她纸面上作为寡妇的身份。我联想起外面流传的说法,意识到它恐怕并非全无根据。

卡尔顿府是一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阶梯式联排别墅,与圣詹姆斯公园毗邻。我走进其中一个单元。两层挑空的前厅里有一排铜制的骑士塑像,全部都身着铠甲、高擎油灯,照亮了通向主楼梯二层拐角平台的卡拉拉大理石阶。平台上方正对大门的墙面上悬挂着巨幅油画,正是我在希灵顿庄园的国宴厅见过的第九代莱茵兰公爵的肖像。我想起勋爵讲述的故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沃尔特克斯临死前把这幅画送给了我。”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我转过头,见女勋爵正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她新剪了最时髦的马赛尔式波波头,身着低腰线的乔其纱茶裙,眉目之间毫无悲伤之意,完全看不出还在服丧期内。我跟随她走进一个套间的沙龙。四壁覆盖着金线手绣的棕榈叶点缀的淡绿色丝绸,立柱底部和天花板四边缀满了金漆粉饰的毛莨叶浮雕。午后的烈日从关闭的白色百叶窗刺入一道道清晰的条纹,明亮得犹如巴兰山之光。与沙龙连通的书房里,长桌上挤满了各种医学和化学实验所需的器皿。女勋爵见我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解释道:

“这是我茶余饭后的一点小爱好。如果收养我的不是沃尔特克斯而是其他什么人,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科学家了。”

因为提前屏退了仆人,女勋爵亲自准备了茶水。

“沃尔特克斯从未遮掩过我被收养的事实,只是拒绝透露我的亲生父母是何人。不过,我在十六岁左右就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我注意到他看那幅肖像的眼神,以及他对我和画中人不同之处那种不加掩饰的厌弃,甚至可以说是憎恨。被送到美国之前,我不得不常年以假发示人,因为我的头发大概随了我的母亲,是一种泛红的栗色,发质卷曲、不够柔顺,沃尔特克斯认为不上台面。另外,他还讨厌我的眼睛、讨厌我的声音,严令我未经允许不得与他对视或开口说话,但是从未如此要求过希格尔德,因为他的眼睛和画中人的十分相似,我推测他的声音同样如此。

“有一天,我借口到海德公园散步,躲在班吉克斯公馆附近察探,远远地见到了巴洛克叔叔——他的眼型和音色都和希格尔德一模一样。真相便不言自明了。今天请您拨冗前来,是希望您能将那天的谈话内容毫无保留地告知于我。如您所见,我对父亲的了解仅限于家谱上面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和树状图,叔叔倒是为我讲述了许多童年回忆,只是他印象中的兄长太过高大,以至于我无法把那个形象与其犯下的重罪相协调。如今沃尔特克斯已死,您是唯一一个知道些许内幕的人了。”

我沉默了片刻,说道:

“贵女阁下,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应该了解的内容……”

“我已经做过很多值得尊敬的女士不应该做的事情了,”她轻柔却不失强硬地反驳,“痛苦的真相总好过无知,我不认为闭目塞听能对我遭受的一切折磨有所弥补。如果您真的对我抱有怜悯,擦亮我的眼睛才是最仁慈的安慰。”

她把茶杯放回边桌,站了起来。

“在此之前,您或许想听一听我的故事,”她一边说一边环视整个房间,“住在圣詹姆斯一带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周围政府官员和律师云集,十分方便吉娜和我行动。”

我捕捉到可疑的关键词:

“行动?”

“近来针对沃尔特克斯的一系列弹劾,是我们的手笔。”


吉娜

梅根达尔是斯皮塔佛德的风云人物。他交际广泛,消息灵通,特别是对赚钱的渠道——当然,大多数都是不合法的——了如指掌。即使有人临时决定进城捞一把,只要他们带着足够的诚意向他打听,就可以知道家住波特曼广场的某位夫人今晚将佩戴着珍贵的珠宝,与她视为此生真爱的小白脸在考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山顶最左侧的包厢相会。据他自己说,他们家在爱尔兰大饥荒时期逃至伦敦沦为难民,如今他通过偷窃和诈骗从英格兰的肉食者那里获取钱财,是正义得到伸张的表现。遇到预计能大赚一笔的机会,他就像将军出征前遴选精兵强将一样,亲自来到街区,搜罗出技艺最为纯熟的人组成特别行动小队。不过,梅根达尔很少在老爹和我经营的小酒馆停留;这可不是因为我技不如人。我口中的“老爹”是我的养父格雷格森先生,自从十六年前我被迫在教堂行窃时撞进了他的怀里,他便视我如己出,待我如珍如宝。老爹在那之前是苏格兰场的条子,后来“犯了事”沦落至此,至今仍抱着异样的坚持,认为我不应该涉足任何犯罪活动。

天有不测风云。命运转折的那一天,万众瞩目的梅根达尔出现在了我们的门口。邻居家有一个脚程飞快的男孩,在一些既需要速度又需要低调的场合,他总是被委以重任。他跃跃欲试地问:

“先生,你是来找我的吗?”

“可惜呀,”梅根达尔说,“这次的活儿,小子可干不了。”

他个子短小,总是戴着一顶黑得闪闪发亮的巨大高帽,装扮得像金融城的绅士一样。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牛眼,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我。

“我是来找雷斯垂德小姐的。”

“什么?”男孩大声喊道,“是来找你的,吉娜!”

梅根达尔信步走进厨房,关上了门窗。他像一只昂首挺胸的大白鹅,缓缓地开口:

“贝尔格雷夫广场住着一个男人——老男人,六十岁出头,非常有钱。”

老爹抄起菜刀,护住了我:

“我警告你,别打她的主意。”

对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屑地说:

“你就是想卖女求荣,也得看看有没有资格。这位老爷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是相貌堂皇又很有才干,想当情妇的女人恐怕能从伦敦塔排到泰姬陵呢!他是刚刚卸任的印度总督,从前还做过首席法官,回来不久就被封了侯爵,很可能要当下一任首相。”

“老天爷,”老爹讽刺道,“那么我们有什么本事能为未来的首相阁下效劳呢?”

“需要我们协助的不是老爷,而是小姐。这位侯爵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养女,大概十六七岁,和你家丫头差不多,据说是故交的遗孤。”

他从内袋掏出一张照片。我凑上去一看,不禁感叹道:

“她也太漂亮了。”

这张照片应该是那位小姐初次在社交圈亮相时拍摄的,被梅根达尔从杂志上剪了下来。她站在一座巴洛克式分叉楼梯底部,躯干向左微偏,又向右侧回眸微笑;一手肘部向外微微弯曲,持扇轻贴在右侧臀部附近;另一手前臂抬起,紧贴左侧肩膀。她的腰只能用盈盈一握来形容,细得让我叹为观止,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至于那袭衣裙,一看就是著名时装屋为她单独设计、量身定制的高级货,大圆领上衣满是刺绣,胸口处缀着昂贵的威尼斯蕾丝拼接而成的立体花朵,底部一条绣着叶片纹样的纱带,长长地垂到下身。因为她的转动,曳地的裙摆像喇叭似的纽开,密集的花纹从边缘开始向上攀爬,在接近腰带的位置变得极疏。即使是黑白影像,也无损于她的绝世容貌和高华气质。

下方的空白处写着她的姓名:爱丽丝·沃尔特克斯女勋爵。

老爹敏锐地指出:

“她很有钱吗?”

“超出想象地有钱。圣詹姆斯、贝尔格雷夫、希灵顿的房产,美国钢铁公司、标准石油公司、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的股票,还有价值上百万的信托基金,可以在她的有生之年带来每年十万的现金收入——但是,只要不结婚,她就拿不到这些钱。至于婚后,这些钱怎么用,也是她的老公说了算。”

“谁是那个幸运的软饭男?”

梅根达尔打了一个响指:

“前段时间,这位老爷急需一位有能之士来处理一项私人金融事务,物色到一名叫做克罗格雷的年轻人。他原来在针线街上的证券交易所工作,干了几年后便另辟蹊径,成立了一个邀请制的私人投资俱乐部,将手头的高净值客户资金集中进行管理。如果他预测某支股票将下跌,他便借入该股并以当前价格卖出,待股价下跌后再以低价买回并归还股票;如果预测股票将上涨,则执行相反操作。这样,无论市场涨跌,他总能赚取利润。

“更重要的是,此人长得一表人才,出入侯爵府上,顺理成章地勾搭上了他家的小姐。养在深闺的姑娘才见过几个年轻男人?一番甜言蜜语,她便狂热地坠入了爱河。两人为了避人耳目,用加密文字传信,克罗格雷好不容易说服了她,约定私奔到美国去。奈何该死的老头叫人把她看管得很紧,家庭教师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她但凡稍微弓一下背、把手放错了地方,或者说出什么不够得体的话,戒尺就会马上打到手心。她做梦都想着逃跑呢!”

“可怜的姑娘,”老爹点评道,“可是吉娜又能怎么帮到她呢?”

“贴身女仆。姑娘长大了,不应该一直由家庭教师管教;她需要一位贴身女仆。”

梅根达尔一边说,一边像一只大秃鹫一样绕着我走了一圈。

“要一个女孩,背景清白、年龄相近、吃苦耐劳,还得有梳头发、做裁缝的好手艺。最重要的是,她必须要讨人喜欢,以便灌输有利于我们的思想、创造有利于我们的机会。换句话说,她得让那位小姐迷恋克罗格雷到言听计从的地步,让她相信对方是将她从束缚中解脱的唯一人选,并且协助他们私相授受。等到合适的时机,克罗格雷就会带着小姐逃到她爹无法干涉的地方。再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向那位老爷主张支配嫁妆的权力。这样一来,小姐得到了自由,我们也得到了钱——我作为中间人,倒也不瞒你们,克罗格雷已经答应在事成之后立刻支付我一万英镑的报酬。如果吉娜愿意帮我,我们可以五五开。”

我听得双眼发直:

“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

“只要你能让他们见面,”梅根达尔挤眉弄眼地说,“甚至不需要按照程序来,克罗格雷有的是手段让她早点怀孕。一旦他们有了孩子,老头那边就好对付了。”

老爹和我面面相觑。

“想一想吧,五千镑——你们卖一辈子的炸鱼薯条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更何况,那位老爷除了私生女就这么一个女儿,等他蹬了腿,其他的财产不也是克罗格雷的囊中之物?如果吉娜以后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小两口念着她的功劳,难道不会伸出援手吗?”

老爹死死地盯着对方:

“没有违法犯罪。”

“当然没有违法犯罪,”梅根达尔斩钉截铁地说,“她去应聘贴身女仆,不就是给小姐梳妆打扮、逗闷取乐吗?她在聊天的时候为克罗格雷美言几句,促成郎才女貌的良缘,算是违了什么法、犯了什么罪呢?”

老爹看出了我的犹豫,拍了拍我的肩膀:

“吉娜,你要是实在心里过不去,咱们不是一定非得挣这笔钱。”

我完全不觉得这位单纯的深闺少女和空有一身好皮囊而人品败坏的投机者算得上是一对佳侣。虽然她自幼锦衣玉食,但是被环环相扣的算计纠缠,未来的丈夫看重她的财产更甚于她的感情,这种境遇甚至让我觉得她可怜极了。只是,五千英镑的确是一大笔钱。如果不靠这次机会,我有什么路径可以正当地赚到这个数目呢?有了它,老爹面对的困难都迎刃而解。再说,除了工资和酬金,我还能在离职的时候得到一封由有资格竞争首相之位的大人物写的推荐信,以后的生计也不用愁了。

老爹粗糙的手在他的膝盖上不安地摩挲。我看着他的指节,下定了决心:

“我去。”

梅根达尔很快就打点好了一切。他伪造了一系列材料,为我置办了几身体面的日装,紧急传授了几条和贵族小姐打交道的基本礼节:我不能直呼其名;与她直接对话时,我可以称呼她为第二人称的“贵女阁下”或较为亲密的“我的小姐”,与他人提及她时则必须使用第三人称的“贵女阁下”或“爱丽丝小姐”。根据他准备的推荐信,我变成了一名在乡绅的赞助下来到伦敦学习职业技术的村姑,从前在伦敦城里两户体面的中等人家为女主人操办个人形象的相关事宜,后来其中一家的丈夫在委内瑞拉阵亡,另外一家举家搬迁至康涅狄格,不得不解雇了我。我的技能“专业而娴熟,不仅能完美地呈现多种发型和妆面,还能仔细地保养不同材质的服装,从脆弱的丝绸到结实的日装,无一不精”;我的为人“正直而敦厚,在管理珠宝和其他贵重物品方面表现出了极高的诚信度,同时又能灵活而审慎地处理机密事务”;我与需要协作的同事们“相处融洽,深受楼上楼下所有人的喜爱”;总之,我“对未来的任何雇主来说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封浮夸的推荐信虽然有不少不实之处,例如说从未偷窃啦、性格亲善啦,但是总体上描述的是我只需稍加努力或稍加克制便能做到的事情,更何况爱丽丝是一只可怜又可爱的金丝雀,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喜欢上了她。它用有关专业能力的长篇大论掩盖了我无法在短期内补齐的不足之处:我从来没受过教育,彼时还是彻头彻尾的文盲,无法做任何文书工作。爱丽丝原本毫不知情,直到一天的早餐期间,她要我把当天的头版头条读给她听。我不敢冒着被扫地出门的风险承认我隐瞒了重要信息,只能僵硬地捧着报纸。她等了半晌没听到声音,看到我的表情,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不识字吗?”

我羞得双颊通红,以为这段纸醉金迷的冒险就要结束,连带着五千英镑也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爱丽丝宽容地放过了我。当天晚上,我为她换好了睡裙、编好了头发,正要告辞,她叫住了我。

“吉娜,”她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利用睡前的时间教你读书。”

她为我整理了一箱启蒙用的书籍,包括全套的埃尔森读本。为了不让课程太过枯燥,她还特意挑选了配有插图的教材。她从阿尔丁编写的入门级散文开始,让我慢慢地学习拼写和视读,还会用夜莺般的嗓音一次又一次地纠正我的东区口音,后来又在课程中加入了有趣的寓言、诗歌和小说。与此同时,梅根达尔的阴谋也在稳步推进,克罗格雷逐渐占据了她的心。虽然他们仍然无法单独见面,但是一直在我的帮助下保持着联络。每当提起对方的名字,她便会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中,脸上露出无限的向往之情。越是与她相处,我越觉得自己卑劣,竟然帮助那些无耻之徒将这样一位纯洁美好的少女诱入圈套。

偶尔,她会神秘地缺席我们的睡前阅读环节,等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又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床上。我不知道是谁好心地代替了我的日常工作,为她解下了向来绑得又紧又密的束腰系带。每次为她更衣,我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两侧的鲸骨并拢,手指痛得像是被折断了似的。每当这时,我都忍不住会思考,爱丽丝是怎么在腰部被裹得这么细的情况下正常呼吸的。我听见她在呼唤我,赶紧点燃蜡烛走上前,只见她面色苍白,虚弱地微笑着:

“吉娜。”

“您不舒服吗,”我探了探她的体温,“需不需要我把医生叫来?”

“不用,”爱丽丝说,“你今晚能陪我睡觉吗?”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爱丽丝的床垫用瑞典进口的马鬃编织而成,床单是中国进口的丝绸,定期喷洒法国进口的香水,比我在仆人宿舍的小窝舒服一百倍。我吹灭了蜡烛,蹑手蹑脚地爬到她的身边。

“睡吧,”我抱住她的肩膀,“我们明天可以继续读书吗?”

“当然了,吉娜。”

后来我才得知,爱丽丝消失的时候其实都是去了老爷那里。他隔三岔五地干扰我的学习进度,让我感到十分疑惑。老爷是我见过的知识最渊博的人,难道他也像我一样还需要上英语课吗?我问其他仆人们,他找爱丽丝“有何贵干”(这是我当时刚从爱丽丝那里学到的高级表达),一位男仆神情古怪地告诉我:

“老爷到晚上看不清东西,让爱丽丝小姐去帮他读信。”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词汇量已经足够把一则伊索寓言完整地读出来,有时还能活灵活现地模仿出主人家那种上等人的腔调和神气,老爷突然宣布要把爱丽丝送去曼哈顿待上一年。女管家列克星顿太太来到我们的套间,告知了这个决定。据说老爷在第五大道上为她购置了一栋别墅,从卧室的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到中央公园。我的英语课正上到关键的地方(爱丽丝说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像伦敦的其他淑女们一样朗读济慈的诗歌了),自然舍不得中断,便向列克星顿太太询问原因。她简单地解释道:

“新大陆的空气有利于贵女阁下的身体健康。”

我觉得这是好事,没有理由反对。爱丽丝一离开,克罗格雷的计谋便自然宣告破产。更何况,最近一两个月,爱丽丝精力不济、食欲不振,经常呕吐,前几天给我上课的时候还突然晕了过去。我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听见医生告诉老爷,这是“海珀雷梅西斯-瓜哇迭姆1”导致的严重脱水所引发的脓毒性休克。我不知道那个专业术语怎么拼写,只记得大概的发音。据说它的意思就是过度呕吐。医学家真奇怪,为什么不直接说“过度呕吐”,非要发明一个复杂的新词?

我心想,既然爱丽丝没法留下,那么我可以跟她走。于是我追问道:

“我可以和贵女阁下一起去吗?我还没到过美国呢。”

列克星顿太太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口吻说道:

“相信我,你不会想去的。”

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以英国人一贯的傲慢表达对美国人的轻蔑,没有想太多。爱丽丝温柔地解释道:

“我在那边有很多应酬,都是和做慈善的贵妇人们处理晚宴、拍卖、舞会之类的事情,没有太多时间和你在一起,也不能随便出门游玩,你会感到无聊的。”

“好吧,”我沮丧地表示认同,“那么我接下来的一年该伺候谁呢?”

我是一个贴身女仆,但是这个家里没有别的女主人,老爷应该也不需要派专人照顾那些莺莺燕燕。列克星顿太太回答道:

“老爷给你带薪休假,你可以回家去。”

我喜出望外。爱丽丝启程之后,我便收拾细软回到了老爹的小酒馆,闲暇时就去救济了小弟小妹们的莱茵兰公爵夫人福利院帮忙。没过多久,我听说爱丽丝在纽约和一位“青年才俊”一见钟情,两人趁着天高皇帝远,迅速在市政厅领了结婚许可。原来,克罗格雷在英国本土勾引富家千金不成,打听到爱丽丝的最新动向便下血本买了同一艘邮轮的头等舱。两人的感情在公海上就突飞猛进,抵达港口时,爱丽丝已经非他不嫁了。老爷收到大西洋彼岸的来信,大发雷霆。有人揣测他本来想把她嫁给本国的某位实权人士甚至是王子,再不济也得是控制了海运或铁路的外国大亨,没想到一不留神就被一个心怀叵测的穷小子摘了果子。老爷很清楚克罗格雷没有几个钱,在华尔街的收入远远不够维持他们奢侈的日常开销,全靠爱丽丝变卖珠宝首饰接济;他又担心对方苛待来信时已经怀孕两个月的爱丽丝,不敢真正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只好纵容他们继续住在第五大道的别墅里。再过一阵,我又听说克罗格雷在出差途中车祸去世,爱丽丝受惊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老爷原谅了她的先斩后奏,为外孙取名为希格尔德,随母家姓沃尔特克斯。

希格尔德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男孩。虽然还没有怎么开始发育,但是我已经能从那张肉嘟嘟的脸蛋上辨认出和爱丽丝一样精美的五官,以及和那个可恶却实在英俊的骗子一样雅致的色彩——他的头发像傍晚的阳光照在圣保罗座堂的白色墙面,眼睛像刚刚从清晨的水雾中苏醒的天空,是发白的浅金色和朦胧的浅蓝色。爱丽丝略显疲惫,却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之中。她引导我用手指逗弄摇篮中的少爷:

“他很可爱,不是吗?”

时隔一年再见,她在短短时日内遭受了大喜大悲,我的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我想到自己可耻地在这场骗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再想到她把我从目不识丁教到如今可以读书看报的程度,一颗心完全被内疚吞没。我比一年前更尽心尽力地照顾爱丽丝,等到她的身体终于从生产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我便提交了辞职信。为了表达诚意,是我自己一个词一个词地查阅字典才写出来的。她用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我:

“发生什么啦?”

“我是一个道德败坏又不知感恩的骗子!”我哽咽道,“我当初之所以来应聘,是为了配合他们骗取您的嫁妆……”

“他们?”她想了想,“你是说克罗格雷和梅根达尔?”

我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

“您……您怎么知道?”

“这个,”她微微一笑,“因为我就是把消息透给梅根达尔的那个人——拥有巨额嫁妆的贵女春心萌动,意图和穷小子私奔,需要聘请一位年龄相近的贴身女仆为他们打掩护,事成有三万英镑的报酬。”

我急得跳了起来:

“我的小姐,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吉娜。”

她轻声唤道,凑到我的跟前。她的呼吸带着微凉的体温,她的衣服浸透了鸢尾的清香,绿松石般的眼睛近在咫尺,让我仿佛置身天堂,快要窒息了。爱丽丝把自己的手掌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温柔而郑重地说道:

“你可以帮助我吗?”


爱丽丝

从我记事起,我的养父沃尔特克斯就禁止我用“爸爸”来称呼他。他告诉我,我的父亲另有其人,他无意冒领名份。多数时候,我在他的套间内做一些未出阁的女子在长辈的起居室承担的工作——斟酒、泡茶、点烟、插花、读报——称呼他为“勋爵阁下”;少数时候,我跟家里的仆人们一样叫他“我的老爷”。

关于我的生父,我所知甚少,只能从沃尔特克斯的只言片语当中拼凑出一些零星的信息。例如,他是出生于“一流名门的贵胄2”,不像我的血统中“掺杂着超过了致死量的铜臭”;他是从发梢到脚趾都无可挑剔的美男子,我相较之下不过是“他业已腐坏的血液中的一块痈肿3”;他洁癖严重、仪态优雅、衣着考究,不像我活像塞缪尔·约翰逊口中那只“后腿直立的狗4”——沃尔特克斯在大学主修地质学又是皇家科学院院士,我自幼没有女性长辈教导,无师自通地培养出一些越轨的兴趣,对穿着打扮毫不上心,却经常翻阅他的藏书、捣鼓他的实验器材;沃尔特克斯发现后,以双关语斥责我是一个“错误”/一位“艾茹”,埃德蒙·斯宾塞笔下的女怪,与红十字骑士交战时“呕吐出蟾蜍与纸张的混合物5”。初潮到来之后,照顾我日常起居的保姆巴里摩尔太太被不由分说地辞退,换成了一位气势汹汹的女管家和一位冷漠无情的家庭教师。两人的面目都呈现出一种被动禁欲的荒芜,嘴角的皮肤就像干涸的河床,由于刻板的下垂而形成皲裂。她们把这份酷烈一分不少地辐射于我,致力于按照萨拉·埃利斯编写的女德指南改造我的外形和人格,用浆得坚硬如铁的鲸骨胸衣把我的腰收紧一寸、再收紧一寸,并且在我违令或抗命的时候用浸过水的皮鞭抽打我的大腿内侧,直到我的纤细和娴静让沃尔特克斯感到满意。

沃尔特克斯总是在不经意间提及我的父亲,却从未谈论过我的母亲,以至于前者的形象日渐清晰的同时,后者仍是一片未经测绘的海域。我渐渐发明出一种聊以自慰的娱乐:每当夜深人静,我都尽情地畅想与我未曾谋面的母亲是何种样貌。她是富有的女继承人,这为她同时带来了婚姻和不幸;她一定非常爱我,否则不会在难产之际把生存的机会让给我;她应该有一头波浪般的铜色长发,甚至有些过于茁壮而难以打理,还有一双法国诗人们挚爱的绿眼睛,就像霍索恩登的德拉蒙德笔下征询了奥林匹斯众神的意见而选定的“天堂之绿”,足以“构筑至善,带来极乐,为憔悴的心灵涌现希望6”;她大概很温柔,甚至有些怯懦和迂腐;她的怀抱香软而和煦,就像一丛新经扑打的羽绒。

有时我的思绪凝结出母亲的幻象伴我入睡,有时则被疼痛打断。沃尔特克斯常常批评我的表现不如父亲投入。在这种羞辱性的比较中,我逐渐明白一个事实:我并不是单纯作为泄欲的工具存在的,而是一个差强人意的替代品,一种确认力量、实施征服、昭告主权的媒介;他曾经俘获了我的父亲、打败了他所象征的社会结构及其背后的权力系统,自然能够随心所欲地侵犯我。躺在主卧的床帏之中时,我有多么恋慕母亲,就有多么怨恨父亲。他与沃尔特克斯的旧情为本就模糊的形象增加了更多复杂性:即然他是高洁而端庄的,又怎么会放荡到使妻子蒙受不白之冤?即然他是悲悯而正直的,又怎么会残忍地把女儿陷入惨无人道的境地?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问了沃尔特克斯本人,他说我的父亲既不放荡也不残忍,只是软弱;我作为他的血亲,替他承受了半途而废的惩罚。

半途而废?我问,做什么事的时候?

我把你的口衔取下来,不是为了听你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无论如何,父亲和我有生理上的不同,我原本以为沃尔特克斯对此有所忌惮,后来才发现他其实相当期待与我的父亲产生血脉上的联结。显然,在他的眼中,我们的孩子的母亲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沃尔特克斯的真正意义上的妻子。我的父亲像所有进入婚姻的女人一样,被某种冠冕堂皇的价值引诱着献祭,受到肉体上的宠幸又受到精神上的蔑视,依照传统地服从又发自本能地抗拒,为了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自我欺骗而摆出抒情的或殉道的姿态,最后在以身犯险地孕育一个伟大的事业的过程中丢了性命,所有的成果都冠上了对方的姓氏。

罗伯特·克罗格雷出现在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宅邸的时候,我立刻猜到了沃尔特克斯的用意。这个人和他年轻时一样,拥有铂金色头发和浅蓝色虹膜,足以掩饰我们的孩子的真实来历。克罗格雷来自贝斯纳尔格林,他的聪明才智和英俊潇洒隐藏了低贱的出生地,他的野心勃勃和唯利是图又滋养了更上一层的渴望。精英大学教会了他吟诗作对的浪漫风度,金融界传授了他损人利已的无耻手段,而贫民窟又使他在颇有迷惑性的金玉其表之内具备了可供利用的市侩和盲目。克罗格雷的心中正如沃尔特克斯所料的那样盘算着鸠占鹊巢的妙计——婚姻,以合法的掠夺为目的却以爱情为名义。他以为彼岸的美国将是应许之地,其实是沃尔特克斯一早就为他设好的陷阱;他的心怀鬼胎,又使我不必为他可以预见的死亡而抱歉。

我们同时在图书馆为沃尔特克斯打下手。他处理庶务,我端茶送水。每当沃尔特克斯暂时离开,克罗格雷便自以为高明地向我暗送秋波,我不得不装作羞怯地应付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撩拨,殊不知有了他这只现成的白手套之后,那些蜻蜓点水的肢体接触,意在挑起情窦初开的涟漪,却不过是与更加肆意而频繁的浪潮相形见绌。很多个夜晚,我在粗重的喘息之间听到淅淅沥沥的抽泣,如同黑暗的地底深处的河流,后来才意识到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我感到子宫仿佛在我的身体里燃烧,像一个遥远而持久的诅咒,把我和十七年前垂死的母亲乃至一个沉默而广大的群体相联结;那亘古地存在于阴翳之中的半数人口,如同月球的另一面。我的哀嚎和她们的哀嚎同源而生,我的恸哭和她们的恸哭一脉相承,又即将通过我烙印在下一代的命运之中。

我盯着罗帐,思考起另外一种可能。如果克罗格雷在某种机缘巧合下自行看破沃尔特克斯的用意,那么他对巨款的贪婪和对风险的误判便很可能让他意识到与我暗中结盟的必要性,使我得以远走高飞。美国是可行的目的地。我何尝不是抛下了“扼守累世功勋的旧世界”,奔向新大陆的那些“疲惫、困顿、渴求自由呼吸的芸芸众生7”之一?

引导克罗格雷察觉沃尔特克斯与我的实际关系的隔日,我在家庭教师豪威尔斯的监督下到皮姆利科的圣彼得堂做礼拜,他以论道为借口提出与我单独说话。我们在远处的长椅坐下,他当着豪威尔斯远远投来的目光展开三页经文:

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8

如果你在路上遇见鸟窝,或是在树上,或是在地上;里面有雏鸟,或是有蛋;母鸟伏在雏鸟身上,或在蛋上;你不可连母带子一起取去。9

无论是母牛是母羊,不可同日宰母和子。10

我扫了一眼,这些律法都是对乱伦禁忌的指代。我佯作戒备,警告道:

“我提醒你,豪威尔斯小姐就在不远处。她现在听不见我们说话,但是只要我叫一声,她就会过来。”

“贵女阁下,请原谅我,”他压低声音,“我无意为您带来任何伤害。我这样说,或许您已经猜到我来找您的原因了。”

“我明白,你认为你发现了一个有利可图的秘密。那又如何?我们的关系在楼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动过歪脑筋的人想必不止你一个。如果你准备用它来勒索,你为自己树立的敌人将不是我这个闺阁小姐,而是勋爵阁下。你真的以为……”

他按住我的手背:

“不,我的小姐,别说了,别说了!您装作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些事,其实是在掩饰您的痛苦。您现在还在发抖呢!如此说来,那些杀千刀的刁仆都那样对您——眼睁睁地看着您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我不需要同情,”我板着脸抽回手,“没有意义。”

“我很抱歉,不得不让您向旁人剖白这样痛苦的经历。我不妨和您说实话,我的名声也算不上好听,自然不是什么大好人,所以我才更了解勋爵到底有多坏。为了让心里好过些,您也许找出了许多借口来合理化你们的关系,例如您爱他——那都是自欺欺人。一位绅士,决不应该对自己登记在册的女儿出手,哪怕你们其实并无血缘。如果他果真有意,一定千方百计地顾全您的体面,解除你们之间特殊的关系。更何况,以你们相差的年岁,哪怕他的确陷入了忘龄之爱,也应该为您拥有更好的前程而憋在心里。您被认为是今年初入社交界的名媛中最美的一位,据说收到的求婚不计其数,全都被勋爵拒绝了。他如此肆意妄为,不过是出自极端的私欲。现在,贵女阁下,我请求您,能和我好好聊聊吗?”

我把自己的斗篷裹紧,看着他,一言不发。

“您知道自己的身价几何吗?”

“少数不动产,大部分是股票和信托基金,年收益大概有十万。”

“没错,这是一笔巨款,”克罗格雷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们结婚,它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勋爵无权插手。”

“这么说来,你现下提议的救我于水火的方法,就是让我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只是支配者从父亲换成了丈夫。对我来说,难道有高低之分吗?以你们的经济状况来看,或许勋爵陷害我的动机还要少一点,至少他自己名下还有大笔财产,不需要指望我的嫁妆过日子。”

克罗格雷犹豫片刻,说道:

“的确,我刚见到您的时候,本来打算用这种寻常的路数把您搞到手。哄骗您和我私奔到美国,成功把您的财产据为己有再找个办法把您打发掉——”

“疯人院?”我冷静地说,“这个年头,男人想要宣称自己的妻子精神失常,是再简单不过的。”

克罗格雷一愣。被当面拆穿的窘迫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错,爱丽丝小姐,您明如明镜、洞若观火,这就是我放弃这个计划的原因。不瞒您说,在此之前,我一直对自己讨富家小姐开心的手段颇有自信,从前就有好几位女继承人被迷得晕头转向,若不是她们的父亲跳出来当拦路虎,我恐怕已经得手了。可是,您和那些蠢货不一样。您已经在一位阿尔戈斯王的手下独自周旋了十七年有余,我的经验不见得比您更丰富,手段也不见得比您更高明。如果我仅仅把您当作猎物,不仅无法达成目标,还是对您的折辱。您的心智值得更好的回报。”

“什么?”

“自由。”

“你倒是善于成全。或许我根本不想要自由呢?”

“不,您梦寐以求,”他扫了一眼我的腹部,“勋爵阁下设计令我以为有机可乘,其实是要用我洗白你们的孩子的可疑的出身,让我做这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可是,爱丽丝小姐,我知道您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体面人,您难道真的希望他或她出生在这样践踏伦常的家庭吗?”

我盯着他,说道:

“我倒是希望我能就此一去不返,哪怕代价是损失一半的嫁妆。但是,你作为从业人员应该知道,只要爱丽丝·沃尔特克斯尚有理智——我假设你已经全然放弃了有关疯人院的计划——发给银行要求抛售股票换取现金的信函上就必须有我的签名。”

克罗格雷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当然,我早就考虑到了,”他悄声说,“爱丽丝·沃尔特克斯,不一定得是您。”

“什么意思?”

他交待了他的计划。他打算以最多三万镑为饵,从贫民窟找一个与我年龄相仿、身高相近的女孩来做我的替死鬼。克罗格雷会使对方相信,她到侯爵府上是为了配合一个嫁妆猎人欺骗一位不谙世事的贵族少女——考虑到他一贯的名声,这件事并不难。一开始,她将成为我的贴身女仆。她以为自己正在逐渐获得我的信任,其实是我正在悄悄地赢得她的信任,并使她逐步熟悉我的习惯和做派。期间,她会按照克罗格雷的剧本努力撮合我们,我得装出一副为爱痴狂的模样,从善如流地答应与他私奔到异国他乡并走入婚姻殿堂;随后,当她自认为正在帮助克罗格雷把我送入疯人院的那一天,他将与我合作把那个烫手的女勋爵头衔嫁祸于她,上演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谎称“爱丽丝·沃尔特克斯”因为新婚丈夫与侍女通奸而认知错乱,以为自己才是侍女。等到她恍然大悟,为时已晚。她越是挣扎、咒骂和反抗,就越是证实了监禁的必要性。

“到了那一天,您就能取代她,从此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我听了,摇了摇头:

“我不想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无辜?别忘了,我的小姐,她原本是带着将您送进疯人院并从中牟利的目的而来的,远远算不得无辜。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大家管这叫咎由自取。”

“我们从哪里找到这样的人?”

“我经常打交道的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叫柯泽尼·梅根达尔,是斯皮塔佛德出来的爱尔兰裔二代难民。他几乎认识那个地方所有的居民,总有一个满足我们的条件。”

梅根达尔果然很快传来消息:他已经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几天后,一架马车停靠在楼下,钻出一个临时伪装成中产人家女仆的年轻女子。她介绍自己为吉娜·雷斯垂德。她与我身高相仿,长期营养不良所致的消瘦,勉强可以冒充我那种自幼被人用膳食和束腰控制而成的纤细。她比我略大几岁,但是天真的表情和跳脱的打扮淡化了多余的成熟,使得她看起来与我年龄相当。克罗格雷说她好在足够穷,使她可以为(梅根达尔吃过回扣的)蝇头小利而背负一点良心上的谴责,从而参与到这个骗局当中;也足够精,使她陶醉于卖弄几分街头巷尾的小聪明,形成了常常低估他人智力的自以为是,反而很容易被当成枪使。她是文盲,这为我们省了很多麻烦,不过我也必须在短时间内教会她基础的拼读,才不至于露馅。

吉娜对克罗格雷的剧本深信不疑,热衷于用我教授给她的新词——我特意选择了许多与恋爱相关的词语——来分析克罗格雷和我的通信。我猜,从长篇大论当中挑拣出关键词,对她来说就和将军清点战利品一样,属于提前享受凯旋的快乐。克罗格雷为计划的顺利推进而得意忘形,不吝于配合这种快乐以加强误会,有时在来信附上几句明显是模仿斯温伯恩的情诗,比如“贴紧你的双唇如同四月亲吻五月,炽热的眼帘下掩映着那双眸,透着最绿的蓝和最蓝的灰11”。我一律交给吉娜。只有她磕磕绊绊的阅读,才能驱散对方字里行间的造作,以及男人那股自作聪明的恶臭。

“嘴唇……亲吻……炽热的……眼睛……最绿的蓝和最蓝的灰!”

“吉娜,你读得好极了,”我言不由衷地夸奖道,“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像伦敦的其他淑女们一样朗读济慈的诗歌了。”

“济慈是您最喜欢的诗人吗?”

“不,”我决定说一句真话,“我更喜欢他在文学上的女弟子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我为吉娜找出罗塞蒂的诗集,引导她诵读:

有人喊道:“还要多久?在这岩石上
她应该战斗、受难,再有所收获。”
有人答道:“最轻微的晃动都会动摇信仰:
再加强她的灵魂吧。”
我瞧见给她送下来一个杯子
满是厌恶与苦涩:
她张开青紫的嘴唇饮用,似乎是在搅动
深度,并未使其减少。
然而在她饮用之际,我窥见一只手提取
新酒与新蜜;使其
初始苦中带甜,继而十分甜蜜,
后来她尝到的只是甜蜜。12

她低头随着我的手指看向那一行行文字,遇到不认识的词语时又看向我,等待我用鼓励的声调将答案揭晓。我看着她为找到认识的词语而亮晶晶的双眼,心想就是这样两扇心灵之窗的背后隐藏着置我于死地的恶意——可是我为何无法从中捕捉到它的痕迹?

睡前的英语课无法中断我在主卧的任务,沃尔特克斯仍然定期召见我,只是我在半夜返回自己的房间时,常常有另一个女孩趴在我的床边,在沉睡中等待我。很多时候,我从梦魇中惊醒,见她举着蜡烛扑到我的枕头边,一次一次地轻抚我的头发和脸颊。她和我一样生来是孤儿,从何处学到这样照顾人的技巧?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让我感到仿佛她的存在能化解难以名状的灾难。我跟离不开人的小孩一样把脸埋到她的胸前,恳求道:

“别丢下我,吉娜。”

然后,她像夏日饮料中的冰块,带着甜蜜的凉爽,钻进我的被窝,贴着我的后背躺下,毫不迟疑地用胳膊搂住我的腹部。这是沃尔特克斯从来不会做的事。被褥暖融融地包裹着我们,她在这里化成一滩温水,像母体中的羊水把我托起。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她的声音在我的颈窝中振动,“安心地睡吧,我的好小姐。”

她包容我,她迁就我,她甚至怜悯我!这座宅邸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罪孽,只有吉娜一个人以为我是一个清白、纯洁、无知的好姑娘,把我当成易碎品来呵护,对我心怀愧疚。她不知道自己才是克罗格雷和我的猎物,那些加诸于我的不幸很快便要成为她的。她给予我气泡般缥缈、瑰丽而短暂的爱(我还没忘记她的最终目的),我为此荣光焕发,又为此形容憔悴。

我的状态引起了沃尔特克斯的注意。一次交合结束之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着急让我离开。我心生不详预感,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露出一个异常和蔼的微笑,叫了我的名字:

“自从要你去引诱克罗格雷入局,我们就再也没有谈过心了,看来你和你的小男友聊得相当投机——连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否过于入戏,以至于打算假戏真做了。”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到了头顶。

“我注意到你有了一个新的贴身女仆,为什么没有带来让我见过?”

“我以为这样的小事不必打扰您,我的老爷。”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总是看似顺从却藏着许多令人始料不及的小刺,偶尔做出几件连我也得费点力气去应对的趣事——那个女仆叫吉娜·雷斯垂德,是吗?”

他不应该记得这号小人物的名字。我绝望地看着他。

“别紧张,”他好像真要安慰我,一手轻轻落到我的脸上,“我只是担心你受到蒙蔽。爱丽丝,雷斯垂德小姐和你聊过她的家人吗,亲爱的?看来是没有?可恶的小骗子,她在你的面前也没有一句实话吗?”

“我没有问过——”

“不巧,”沃尔特克斯这么说,语气却截然相反地颇为愉快,那只手缓慢地下滑,直到捏住了我的下巴,“她的养父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托拜厄斯·格雷格森,曾经是苏格兰场的一名警探。十八年前,他涉嫌在重要案件中妨碍司法公正,由于证据不足而获释,仍然遭到了开除。他之所以没有受到更严厉的惩罚,是因为屈打成招的苦主在非公开审判中认罪并秘密处决,同时我考虑到社会影响而隐瞒了涉及买凶杀人和伪造证据的事实。这些年,我一直招募他作为卧底和线人从事秘密行动。你当初托梅根达尔寻找贴身女仆,还是我出于这样的渊源特意交待他为你选定的雷斯垂德小姐——格雷格森先生认为我对他有恩,他的女儿伺候你大概也比陌生人尽心尽力一些。我本来是打算派他去美国,协助你解决克罗格雷的祸端。如果你把她牵扯进去,恐怕不好协调。到时候她跟你走一趟,什么也没改变,最多再白搭一条性命到疯人院里——你耗费一番苦心,岂不是做无用功吗?”

他放开了我。

“好了,已经不早了。这几天,你也该开始安排出国的事了。我假设你的行程有一些需要调整的地方,不是吗?”

我麻木地点点头,仿佛被迎面抽了一耳光,眼冒金星,头重脚轻。突然,一股蛮横的力道从胃部直冲咽喉。我剧烈地呕吐起来。


吉娜

爱丽丝回到伦敦不久就带着少爷和我搬了出来,原因是老爷受不了新生儿没日没夜的啼哭。我们住到了他早年在圣詹姆斯购置的单身公寓,除了女管家列克星顿太太等少数干将,仆人都重新聘请。爱丽丝私奔之事一度是圈内丑闻,从前与她熟络的名媛懿妇们避之唯恐不及,后来也纷纷随着老爷的官运亨通而恢复了来往。

因为在娘家守寡,爱丽丝维持着未婚时的规矩,每天乘老爷下班的顺风车回贝尔格雷夫广场和他共用正餐,偶尔帮他招待贵宾、办理晚宴。每到傍晚,我就为她梳妆,戴上冠冕、换上礼服,等待那架精心保养的马车带着顺滑、庄重的轮响前来,停在门口,把她从卡尔顿府接走。很多次,我送她进入漆黑的车厢,关门前瞥见她坐在老爷身边向外看,小脸苍白得像一潭死水上漂浮的睡莲,仿佛在求助;回来时,她表现得要么宛如劫后余生,要么疲倦困乏,当时我以为是来回的舟车劳顿所致,没有细想。

除此之外,爱丽丝和我在外独居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她有了更多的时间教我读书,还为自己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玻璃器皿。她给我们的英语课添加了更多的词汇,不再拘泥于描写男女之情的锦囊佳句,而是教给我“博爱”“勇气”“正义”,还有“自由”“平等”“权利”。阳光明媚的时候,爱丽丝喜欢在窗前为我展开她的藏书:玛格丽特·卡文迪什、安妮·芬奇、伊丽莎白·巴瑞特·勃朗宁、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艾米丽·狄金森……她告诉我,胆敢握笔的女人,最多只被他们允许涉足小说的创作;而诗歌被他们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文学事业,需要神启、古典教育、主体性才能书写,从界定上就与女人无缘,只有男人才有权染指。我问她:

“谁是‘他们’?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

“他们就是像勋爵阁下那样的人。”

“为什么是写诗?”

“不仅仅是写诗,还有科学、法律、政治……你不能接受高等教育,不能参与政治决策,不能考取律师资格,不能成为警探;如果你是作家,想要获得公允的评价,必须用男性化名出版自己的作品——仅仅因为你是女人。”

“可是玛丽亚小姐就在巴黎做法医。”

“这就是为什么她必须去巴黎才能做法医。”

边缘被磨得发黄微翘,段落中藏着猩红的标记,挚爱的篇章开头打了折角。一页一页,在我的面前展成立体的半圆,像宏伟的罗马殿堂门柱上的弧形楣饰,从中钻出来的却是幽谷、荒原、群山、精怪,还有不被男人所见的花园。她领我诵读这些大逆不道的女人们的韵文,声音清晰而柔和,我却本能地感受到熔岩在大地的裂缝下颤动。

认字到眼花的时候,我抬起头打量对面的书桌,爱丽丝埋首于那些奇妙的试剂之中,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与我相视一笑。要是天气阴沉,我就把腊肠和麦片粥端到她的卧室去,用小勺挖一只煮熟的鸡蛋。要是天气晴朗,我们就把下午茶搬到露台上;当松煎饼的奶油滴到我的裙子,爱丽丝就会善意地调侃我,我则坏心眼地把蛋糕的碎屑抖到她那边,她大笑着躲开。干脆、利落、衷情的笑,前所未见。这样的笑声在列克星顿太太听来显然很刺耳;她还是用毒辣的眼神监视着爱丽丝的一举一动,只是一方没有了严苛的豪威尔斯小姐配合,而另一方多了我这个张牙舞爪的同伙,已经无法再管教她。

有时,我们到公园和河边散步;泰晤士的河面船来船往,造型威武的小型军舰、商船和河轮经过,鼓动小男孩发出热烈的喊叫。爱丽丝示意我望向空旷的水道,漂浮的机油被阳光照得五彩斑斓,像是一条地上的彩虹,载着岸边的说笑声向大海的方向流淌。有时,我们借口外出散步,乔装混迹那些被认为女士不宜入内的场所。汹涌的人潮、此起彼伏的口号之中,我随她辨认标语和传单上的文字:行胜于言;宁为反贼,不为奴隶;无投票,无纳税。一阵风过去,她的丝质裙摆如帆一般鼓起,又缓缓落下,像一轮时盈时亏的月亮。

你一定觉得我已经耳濡目染地成为了一名知书达理的淑女啦!实际上,我并不了解爱丽丝的思想。她操纵试管里的魔术时,大脑里激荡着怎样高深的原理?她观察飘渺不定的风景时,胸腔内发生着怎样抽象的辩论?我一概不知。我甚至分不清那些与她暗中通信并有资金往来的以首字母缩写命名的政治团体(SDF、ILP、WLF、WTUL13)有何区别。不妨这么说吧,我这个人庸俗得不得了,我在斯皮塔佛德那个民生凋敝的丛林钻营了二十多年,饥饿、贫穷、匮乏的现实早已把我培养成了一个贪图享乐、见钱眼开、目不识丁的家伙,而且不以为耻。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妨碍我热切且着迷地注视着她。每当这些时候——她凝望着某种地理空间或意识形态的远方的时刻——我就这样凝望着她,似乎永不满足、永不厌倦、永无止境。

变动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夏夜。我还记得那天傍晚,我为爱丽丝挑选了一条沃思定制的无袖吊带连衣裙,那种黄褐色真丝绒底加织金烂花暗纹的布料很衬她的肤色,配上过肘的白色丝绸歌剧院手套和一条坠着巨大珍珠的钻石项链,以装饰一览无余的臂膀和胸口。十点左右,车夫从贝尔格雷夫广场前来,称爱丽丝临时决定在那边过夜,吩咐我把第二天早上要穿的衣物送去。

数月未归,我觉得夜幕中的侯爵府比印象中的更为威严赫赫、阴森逼人。为我开门的是列克星顿太太,我正要对她怒目而视,却发现她那张冷漠的蛤蟆脸上有一种恶心的汗津津的光泽,深陷的黑眼睛中带着十足恶毒的微笑。她没头没尾地说:

“他们在老爷的茶室。”

我心中警铃大作,推测到这个从小借管教之名抽打女孩取乐的可恶女人,已经因为现在爱丽丝所受的某种折磨而又一次获得了心理满足。我猛地推开她,抛下身后紧追不舍的嘲笑声,仿佛仅凭我飞快的奔跑,就能逃离某种悲惨的命运——回想起来,那时的它其实已经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运作了二十多年。

来不及掌灯了,我只能借着聊胜于无的月光,随着楼梯盘旋而上,一级一级地攀向更幽暗的上层。此前我从来不知道这座房子的走廊如此漫长!终于,我抵达了主人套间所在的那一层,恹恹的火光、隐约的香薰、低沉的嗓音,从走廊正中央虚掩的门缝渗出来。

“非常有趣,亲爱的,我的好孩子,”我听见老爷对爱丽丝说,“既然你的父亲是一个鸡奸者,那么你是一个萨福之友也并不奇怪。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到你的确是他的血脉,这让我回想起许多令人愉快的往事。”

我走了两步,定住了。乔治王时期风格的门洞深处,高大的男人衣冠楚楚地穿着白领结礼服,搂着一具胴体。爱丽丝仍然戴着吃晚餐时的那条项链,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垂在赤裸的双乳之间。隆重的过肘手套箍紧了她那修长的十指和纤细的小臂,然而全副武装的双手之间是光溜溜的屁股。不伦不类,像是娼妓。我终于知道列克星顿太太为何兴奋不已。我记起以前我从她的戒尺和教鞭下维护爱丽丝时,她气急败坏地反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该不会以为她是什么正派的淑女吧?

“她就在外面,为什么不现在就让她知道真相呢?”

老爷扣住爱丽丝的五指,举到嘴边吻了一下。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吻,而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的吻——我的大脑顿时一阵轰鸣。爱丽丝惊得一缩,被拽了回去。他对她耳语了几句,她就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紧接着,老爷松开了手,转而握住爱丽丝的腰,强迫她背靠沙发跪下,然后把她的肩膀向后压到了坐垫上。他的一只脚逼到她的膝盖前,另一只脚踩到腿间,使它们不得不分得更开。爱丽丝只能仰起头,双手撑着自己的脚腕来保持平衡。从我的角度已经看不见她的面部,只有她在对方的胯下挺起的胸腹和暴露无遗的脖颈;老爷的右手从上面轻轻划过,像一个得意洋洋的刽子手。他没脱裤子,跨坐到了她的身上。他先是尝试着耸动了几下,爱丽丝就相应地痉挛了几下,凸起的乳头在微寒的空气中颤抖,雪白的肤色顿时嫣红一片。为了更好地用力,他索性跪在了她的脸颊两侧。过了一会儿,爱丽丝终于挣脱出来,满脸都是泪水,伏在地上咳嗽。我以为她的受难终于要结束了,那个混蛋只是催促她换了一个姿势。

我看到爱丽丝用唇语让我逃离现场,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被巨大的阴影吞没,消失在四柱床的深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老爷披着睡袍走了出来,与我打了个照面。他在我的眼前缓缓地系上腰带,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凝视着我,像是炫耀他的胜利。我一边哆嗦一边抽泣,半晌蹦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你敢说一个字,”我嘶吼道,“我发誓我现在就杀了你!”

老爷似乎微笑了一下,迤迤然离去。

卧室的两道门都敞开着,地面上的加厚羊毛地毯和天花板上的穹隆状结构抚平了爱丽丝的呻吟。我扒开沉重的床帏和凌乱的被褥,看见爱丽丝在其中昏睡。她的发辫被充作缰绳,已经部分散开,我总是在早上给它缀上宝石头饰、晚上把它和缎带编在一起,偶尔用鲜花来装点;束腰被扯得松松垮垮,背面的带子甚至打成了死结,我每天都要花大半个小时才能把它们穿得整整齐齐。我是她的贴身女仆,她是我的女主人,我不应该直呼其名。但是——

爱丽丝。我握着她的手,跪在床边呜咽:我的爱丽丝。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另外两个人进来了。是老爷的贴身男仆和另一个女仆。我曾经见过她赶在爱丽丝离开房间的时候打理壁炉,那时我还暗中赞赏她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忠仆,如今看来她和老爷的心腹是一丘之貉。

“正好你在这里。吉娜,把贵女阁下带回去,我们得给这里换床单。”

我扑过去,巴不得撕烂他们俩的脸:

“你们这些混蛋——”

“得了,你在大惊小怪什么?”男仆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耐烦地说,“这宅子里除了你,还有人不知道希格尔德少爷的亲爹是谁吗?”

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在电光石火之间浮现。我瞪着他们:

“你说什么?”

女仆咯咯笑了起来:

“死在美国的那个骗子,亏了他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和老爷年轻时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是这对父女俩找来的遮羞布。她一度和那个骗子要拿你玩调包计,这样就可以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要不是后来老爷出面阻止,你已经被你的好小姐送进疯人院了!”

我呆立在原地,还没等我理清思路,刚才的一番喧闹已经把爱丽丝吵醒。我听见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回头看见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吉娜,”她疲惫地说,“我们回去吧。”

女仆顿时低眉顺眼起来,拿来了一张巨大的缎面羊绒披肩,把爱丽丝扶起来的同时熟练地用手帕擦拭她的私处。我尖叫了一声,脸涨得通红,连忙一把夺过沾着半干的液体的手帕,把它狠狠扔到了地上:

“把你的脏手拿远点!”

对方耸了耸肩。我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回到我们自己的套间。准备热水的过程中,我终于回过味来:爱丽丝根本不是我曾经相信的那个天使般纯洁无知的少女,而是被大不列颠天字一号的混蛋用阴谋诡计养大的女人。她读过的书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书还多,她的心性坚韧得像一个航海家,连她的性经验都比我丰富,我居然以为她是一个傻瓜!

我才是那个傻瓜!

我不自觉地用力,浴盐抖落了一大半。爱丽丝的脑袋露在水面外,睁着——该死,根本不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蓝色的月光透过浴室的落地窗撒在水上,波纹潋滟,反射到她的下巴。想必她那对剥削阶级的爹娘把高贵的血统和邪恶的心肠留给她的时候,一并留下了漂亮的脸蛋儿——蓝血、黑心、红颜,她就是用这些材料来诱惑我、谋害我的,真是可怕至极!她的眼睛和穆索矿区出产的宝石一样幽深,色泽又我想起克罗格雷的信里那首酸诗,什么“最绿的蓝、最蓝的灰”。她为什么要让我读别人写给她的情书?她为什么要教我那么多有关爱的词语?她应该能想到,从此以后,我这辈子每次和别人谈情说爱,必然要联想起她——慷慨地给予我一番初恋的欣喜,又狠心地为我带来背叛的苦涩。她好像以为我的心是用过于柔软的材料做成的,可以随意弯折;又好像以为它很硬,能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我的眼泪跟自来水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掉。同时,热水源源不断地通过镀金的水龙头注入浴缸。认识她之前,我原本以为住在贝尔格莱维亚的豪宅里、拥有镀金的水龙头的女孩是没有烦恼的。我多希望爱丽丝能向我哭诉,坦白她面对淫威别无选择而必须优先自由。既然她放弃了自由,那么这是否意味着……

“他们说得没错,”爱丽丝轻轻说,“我的确曾经有意加害于你。克罗格雷告诉你的那个计划是用来诱你入局的,其实是方便我顶替你的身份。我很抱歉,吉娜。明天一早,我就去求沃尔特克斯给你写一封推荐信,应该足够你在英国的任何一户人家找到工作了。”

“该死,”我把海绵扔进水里,“你一定得在我的面前提那些臭男人?”

爱丽丝蜷在浴缸里,看着我。

“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伤害,这么多的……当初你拉我下水就没有打一声招呼,现在光凭一封推荐信就想打发了我?你以为只要你安排了,我就愿意接受吗?”

“吉娜,”爱丽丝轻声说,“我不想再骗你了。”

“好得很,那么我们就把话说明白。你不仅和老爷算计了克罗格雷,还准备和克罗格雷算计我,只是你自己也被老爷算计,没有成功罢了。那时候,你教我读书写字、送我衣服鞋子、和我同床共枕,都是在——算计我?”

“是的。”

“你经常做噩梦,”我盯着她,“也是演的吗?”

“大概是的,”她回答,“我已经习惯了,没那么害怕。”

“那么,最后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带到美国去?为什么不干脆把坏事做到底?因为你对我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因为你……”

爱上了我。我在心里说。

“沃尔特克斯早就预料到我可能暗中和克罗格雷结盟逃跑。我以为你是我们私下通过梅根达尔找到的,其实也是他安排好的人选。格雷格森先生有把柄在沃尔特克斯的手上。如果我坚持带你走,沃尔特克斯就要派他去执行暗杀任务,这样既可以阻止我利用你逃跑,又可以保证除掉克罗格雷。我、我不——”

爱丽丝少有地磕绊了一下,我的思路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不能,”她喃喃道,“也不想。”

我用毛巾吸干水珠。洗过了澡,爱丽丝重新闻起来像一支鸢尾了,精致、纤细、明净。她的皮肤上还有未消的淤青,我用干燥的亚麻床单把她裹了起来。柔软的床垫载着她的身体陷下去,我脱掉衣服,爬进了那个清香的巢穴中。

“我们两清了,”我说,“我也算计过你,也没有成功。”

爱丽丝捂住了脸,哭起来。我贴上去,轻轻地拨开她的手指,用拇指指腹拭去她的眼泪。它很快就冷却了,又在新的眼泪汇入时变得温热。我的手布满了老茧,几乎不像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手,抚在对方光滑又细嫩的脸庞;我的腿冰冷又干燥,和她刚洗过的腿缠在一起,那里的皮肤柔软而湿润。

“沃尔特克斯是怎么吻你的?”我低声说,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像新鲜切开的水蜜桃一样湿漉漉、甜滋滋的,“像这样吗?”

爱丽丝的气息很急促。她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说道:

“他从来不和我接吻。”

“那么,这就是你的初吻了?我可以拿走吗?”

“是的,”她微笑着叹道,“是的,吉娜。”

我捧着爱丽丝的脸,用我的睫毛触碰她的睫毛,用我的鼻子绕过她的鼻子,用我的嘴唇描摹她的嘴唇。我们看不见彼此,却能从其他几种感官确认对方的存在:我的皂香和她的鸢尾根茎制作的香氛混合,有一种清淡而甜蜜的脂粉气;我们的舌头互相试探、纠缠,尝起来有牙粉的微苦和口水的微咸;她的发丝痒痒地从我的脸上扫落,她的嘴唇触碰起来就像享用一只果冻。我的心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节奏,是通过我们紧贴的左胸由她传给我的。所以,我的呼吸就是她的呼吸,我的心跳就是她的心跳,我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爱丽丝,”我轻轻地呼唤,“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好极了。”

我慢慢向周围移动,磨蹭她的耳背:

“这里呢,沃尔特克斯吻过你的这里吗?”

“没有……”

我依次亲吻其他部位:脖子两侧,下颌和舌骨之间的皮肤,肋骨和胸骨之间的凹陷,腹部中央的肚脐,双腿之间的森林和海贝,股沟上方的两只酒窝……我亲吻着她,忧伤和柔情在我们之间交织而升腾。我想用全新的体验覆盖掉她身上的每一块淤青,把粗暴的侵犯替换为轻柔的抚慰,把身不由己的悲痛替换为心意相通的快乐。这和书本中的男女情事截然不同,不适用那些陈词滥调的隐喻:我不是在“征服”或“开垦”一块“处女地”,也谈不上“占有”或“播种”;我是爱丽丝专属的骑士,来到被人掠夺过的城池,要助她把失地全部收复。

“他还对你干了什么?”

我感到床单下有一只冰凉的手捉住了我,把我的手引到她的睡裙里面,触碰到她双腿间的花瓣。一瞬间,我们同时颤抖了一下。我看向爱丽丝的眼睛,爱丽丝也回望着我。我们的对视已经泄露了太多的秘密,现在她知道我正在渴望她,而我也知道她正在渴望我。

“让我帮助你,”我说,“无论是什么。为了你,也为了我。”


爱丽丝

沃尔特克斯的病情恶化的速度远超预期。他在圣多马医院折腾了数日,或保守或激进的治疗方案被一一尝试并排除,最终医生宣布无力回天,选择在自家的卧室中而非医院的病床上咽气已是人力可及的唯一慰藉。意识尚清醒时,沃尔特克斯指示我们将他送往位于伦敦郊区的别墅,而不是市区内的两处住所。我先行前往闲置已久的希灵顿,指挥仆人收拾屋子迎接他的归来。

我深谙沃尔特克斯对别人施加精神折磨的手段。我们的恋情暴露之后,我说服忧心忡忡的吉娜辞去贴身女仆的工作,并协助她在东伦敦妇女参政权联合会下属报社谋得一个秘书的职位。待她站稳了脚跟,便兼职发挥专长为我暗中行事,就像被割舌的菲洛墨拉在沉默中编织告密的挂毯,通过另一个女子传向外界。

如果女人要进行斗争,
她必须在秘密中进行,
运用无形的工具;
没有剑、匕首,也没有长矛
握在女人的手中
它能让错的,变成对的。14

放出消息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我们母子将遭到舆论的连带攻击,并不畏惧。唯一让我觉得难以面对的是巴洛克叔叔的愧疚。沃尔特克斯缠绵病榻之际,我带着希格尔德首次光明正大地造访了位于海德公园角的公爵府。巴洛克刚从白厅回家就管家被告知有两位姓沃尔特克斯的访客未经预告便登门求见,他只为我们的冒失而惊讶了一刻,与我们相见的瞬间便恍然大悟。当有关希格尔德的说法沸沸扬扬地传到耳中时,巴洛克委婉地向我确认这些传言是否属实:毕竟众口铄金,如果不及时澄清,难免损害我们的声誉。我不禁失声痛哭,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他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请求原谅,并跪下来亲吻了希格尔德的额头,为自己三十三年来的轻信和失察而自责不已。

接到沃尔特克斯病危的电报之后,玛丽亚从巴黎赶回了伦敦,把她的父亲从医院接出来。因为安排得太过仓促,仆人刚把前厅两端相对的壁炉生起来,那辆劳斯莱斯就出现在了车道尽头。玛丽亚率先探出手,把雕刻着独角兽首的手杖递给了等候的男仆,然后与贴身男仆一起把沃尔特克斯从车里架了出来。这个曾经高大得仿佛不可逾越的男人病歪歪地倚在他们身上,哆哆嗦嗦地抓紧手杖,花了整整一分钟才登上了进入门厅的两级台阶。我站在前厅和客厅之间的宽阔走廊上等候。沃尔特克斯被众人搀扶着,经过我的跟前时,不乏惊奇地停下了脚步。

“哈,”他怪叫了一声,“你还在这里。”

见了我,玛丽亚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便着手把沃尔特克斯安排到一楼的闲置房间,方便医务人员和神职人员出入。沃尔特克斯强烈要求回到自己在二楼的主卧,可惜仆人们已经不再听从一个临终之人的调度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玛丽亚派人把主卧的所有陈设都搬下来,尤其是他的床、脚凳、躺椅,以及一幅挂在床对面几十年未变的鸢尾花主题画作——他收藏这件印象派的作品时,它照当时的审美还被认为是相当拙劣的。我尽量不去细究这种坚持的根源,直到他靠在沙发上挥舞着手杖,命令仆人把莱茵兰公爵在国宴厅的肖像也搬进他的临时卧室。玛丽亚根本不知道那里的众多模特中哪一位才是他要的那位公爵,随管家上楼看了看情况,不一会便回到了客厅。

“那幅画的尺寸太大了,”玛丽亚说,“过不了门框。”

大家不得不在门外拆掉漆金画框和橡木担架,把画布剥出来送进房间。来来回回的仆人们和临时召集的工人们把那些奢华、庞大的古董家具运送到位,拭去浮尘,重新组装。折腾到夜幕降临,沃尔特克斯才终于从客厅的沙发转移到了卧室的老床。贴身男仆把清淡的晚餐装在银质托盘里,端到了他的床上。他的精神恢复了一些,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激昂,但是显然毫无胃口,只抿了一点配菜的霞多丽和香槟。饭后,律师从伦敦赶来,单独与他核对了遗嘱。这时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沃尔特克斯仍然没有困意,招我到床边陪侍。

床头放的椅子和边缘形成夹角,同时侧对床上的人和墙上的画。他示意我在那里落座,向对面的画布看去: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听说你前几天还去见了你的叔叔——巴洛克现在身体怎么样?不论如何,来正式认识一下你的父亲,克里姆特·班吉克斯。我记得这是卢克·菲尔德斯的作品,后来他还给爱德华七世和乔治五世绘制了官方肖像。刚才我让律师往遗嘱里加了一条,这幅画在我死后归你所有。至于到底是把它供起来、送进拍卖行、捐给国家肖像馆,还是劈了当柴烧,悉听尊便。”

我从他那张理应愤怒或颓唐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令人费解的愉快,没有回话。沃尔特克斯饶有兴味地说:

“两百年前的戏文里说,天堂的怒火,不如由爱转恨的怨怼;地狱的复仇,亦不如女人受辱的狂暴。15如今看来,的确是有一番道理。怎么,爱丽丝,你这只小小的母蜘蛛,忍辱负重多年,不声不响地用种种花招编织了一张网,如今终于取得了胜利,不是应该非常高兴才对吗?”

“诚如你所言,你将带着污名离世,可是你的罪行已无法被正式追究。你的纹章仍高悬于山墙之上,迎风招展。过不了几年,人们就忘记了你现在面临的指控,只记得记录在历史书上的政绩。你把这样的结果称之为胜利吗?”

“你寻求的是一种宛如正午的太阳一般的绝对胜利,让阴影无处遁形。但是你要如何实现呢,我的孩子?你要曝光我对克里姆特的胁迫,可是你能公开你的父亲是连环杀手的事实吗?你要追究我强奸你的责任,可是你能坦白你的儿子是乱伦结晶的身份吗?你想用叛国的罪名把我处死,可是你能规避你的莱斯博斯小女友违反《国家机密法》的作为吗?即便是忠正如你的叔叔,他在得知你我的关系之后,也不惜动用十八代祖宗来帮我们圆谎。难道你就可以大义灭亲,让父亲身败名裂、令儿子沦为笑柄、使爱人身陷囹圄吗?话又说回来,爱丽丝,以你的父母的智力,你能有今天的作为,也算不枉我多年来的一番教诲。”

“把水搅浑,让各方利益纠缠不清,从而混水摸鱼——勋爵阁下,你太熟悉这一套操作了。你对我的父亲采取了这样的策略,自然可以在巴勒斯坦、伊拉克、印度、爱尔兰故技重施。”

“爱丽丝,无论是在法律界还是外交界,循规蹈矩的效力都是有限的。事实上,这就是克里姆特当初面临的困境:以法律与法外之人对抗,就像是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寻找一个支点,动用任何一种既成的规则,都感到既有的基因缺陷所致的漏洞在制约着他的行动,从而形成一种水中捞月的局面,不得不寻求特殊手段进行武装——以类似神明化身的‘教授’代行天罚。”

“如果不是你的胁迫,他不至于走上无法回头的歧路,最后丢了性命。”

“你把克里姆特的罪行和自杀归咎于我,这是有失公允的。他真正的死因是洁癖,一种追求绝对自洽的强迫症,源自他所信奉的理论与他所采取的行动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作为功利主义者,克里姆特主张的法律实证主义的基石是法律与道德的分离,核心是对古典自然法思想中自然权利至上的批判;然而,他在进行法律实践的过程中却意识到,想要处置那些逍遥法外的高门显贵,还是得遁入自然法的荫蔽之下,采取机械降神的方式来寻求出路。多数人的幸福迫使他为民除害,少数人的死亡又促使他自我谴责。克里姆特陷入了一个argumentum cornutum16,如同站在被激怒的公牛前,不是被这只角刺中,就是被那只角刺中;他的结局是三月十五日的预言17,无法避免,无从改变。我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仅仅是为了防止他在冲动之下做出不能为大英帝国最大化效益的举动,就跟我在外交部所做的事一样。”

我定定地盯着皮笑肉不笑的沃尔特克斯,顿了顿:

“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你就可以宣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必要之恶。可惜,国家和人民似乎并不领情。”

“爱丽丝,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几年前,我们在威尔逊张口闭口的‘百姓’的欢呼声中带着《凡尔赛条约》满载而归,不得不正视他们认知的局限性:尽管他们在战争中表现出非凡的英勇和坚定,对如何制定一个公正且持久的和平却一无所知。”

“这种自视甚高的老生常谈,或许可以为你在巴勒斯坦、伊拉克、印度、爱尔兰等地区的作为开脱,可是你要如何解释你和苏俄的联络?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又和国家利益有何关系?”

沃尔特克斯短促地笑了一声:

“三十三年前,我在达特穆尔的狩猎小屋里捡到了你。克里姆特狗急跳墙,光顾着以体面的姿态死在那场可笑的决斗中,根本没有安排你的去处。你的母亲分娩完毕,已是奄奄一息,只来得及把你裹在衣裙里,甚至没力气咬断脐带。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一家三口恐怕已经在冥间团聚了。返程的马车上,我抱着你的襁褓便在想:这么一个羸弱的小东西,有这么愚蠢的双亲和无用的性别,应该怎么培养你才好。要是用同样的肥料来灌溉一株树苗,它是否会跟另一棵树长得一模一样?即便你因为缺少两腿之间的那个玩意而没法成为出庭律师,做事务律师或书记员也算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顺应你的天职,毕竟我已经有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我现在有一点后悔,如果我当初多花点精力送你上大学而不是让你生孩子,你今天就不至于像大街上随便一个头脑简单的妇人一样,来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

壁炉架上雕刻着一枚纹章,盾徽是一双张开的羽翼护着一朵象征英国的玫瑰,顶部的小冠冕有男爵制式改为侯爵制式的痕迹,圆环表面从平滑变为雕花,上面的刺状装饰从清一色的银球变为交替的银球和草莓叶。盾牌的底部缠绕着座右铭:

ENSE PETIT PLACIDAM18

纹章的主人仰在靠垫上,睥睨着我。他缓缓地说道:

“我不认为意识形态的冲突必然导致永久的敌对关系,同样也不相信康德所谓的永久和平。如果我们仍然把德国视作未来的主要威胁之一,就不能将其置入背水一战的绝境。然而,大战之后,严惩德国人乃至羞辱德国人的朴素愿望从未停止吸引百姓;德国与法国的世仇、法国对英国的猜忌,又导致我在和会递交的关于对德国减轻制裁、协助改造并将其纳入国联的备忘录被克列孟梭方面拒绝,任何负责任的政府都无法期待履行的条款使德国背负了沉重的赔款和领土损失。

“严重的经济困难和普遍的社会不满往往是极端民族主义崛起的沃土,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拿破仑战争后的维也纳会议导致意大利四分五裂,俄土战争后的《圣斯特凡诺条约》剥夺了保加利亚的自治权,普法战争后的《法兰克福条约》使法国失去了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领土,这些地区由此萌生的情绪无一例外地成为了战争的助燃剂。如果不加干涉,在你的有生之年,甚至在巴洛克的有生之年,你们会看到一个遭到流放的大国转向另一个同样受到孤立的大国,重演一个我们刚刚看过结局的悲剧。这个潜在联盟的早期迹象已经出现:近年《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的终结向我们表明,即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德国也有能力与苏俄进行外交接触。一旦他们正式联手,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传染便不可避免,强大的工业实力和丰富的自然资源将结合起来,形成一个近三亿人的红军集团向欧洲发起复仇。由于不相称的人口和广泛的接壤,本就需要联合俄国的力量来对抗德国的法国,将在俄国倒戈相向之后,更加难以抵抗来自德国的侵略,这样的未来不可想象。那么,先发制人地与不论什么政体的俄国建立合作,作为德国的东部边境的一座稳定而可控的堡垒遏制它在未来的扩张,是最理性的选择。

“我们的政府对秘密外交和两头下注的必要性心知肚明。我落得如此下场,与其说是受了你的陷害,不如说我为大英帝国充当了替罪羊——这本就是职责的一部分。我不去做,就有另外一人去做;我不再做,就有下一个人做。”

沃尔特克斯说完,微笑了一下。我从这番言论之中嗅到一种危险的吸引力。我见过他如何在晚宴上游刃有余地应对多个话题,就像杂技演员一样保持多个球同时在空中不落地;当他从桌边起身,或用银勺轻轻敲击玻璃杯子,能使鼎沸的争论瞬间败下阵来;他开口说话时,哪怕轻言细语,也能在须臾之间将噪杂的对谈纷纷收编,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自己变成整个空间的中心。他的雄辩不仅在于内容上的机锋,也不仅在于天生的声音条件,更不只是因为他精通协商和谈判的技巧而能熟练地控制语气和节奏。最关键的是,根植于他的言说的是一颗永不会因地因时而改变的心;它借助口舌的渠道所体现出来的过人胆色和非凡意志,如同塞壬的歌声般富有感召力。沃尔特克斯仿佛是弥尔顿的主角,我毫不怀疑,要是造物主把他和堕落的同伴们从九重天投入烈火的深渊中,只需三言两语,不消片刻功夫,那些各有议程、垂头丧气的乱臣贼寇就会组成一支洪水般整肃的大军,供他差遣。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却合理的推测:我的父亲生前的确爱过这个人,恐怕比爱我的母亲更加真挚、更加炽烈。沃尔特克斯在上议院的高谈阔论、在法庭的慷慨陈词、在沙龙的谈笑风生、在私邸的甜言蜜语,有谁曾经尽收眼底?只有我的父亲。他是对方施展魅力和智慧的见证,也是对方挥洒欲望、夺得权柄的遗迹。所以,沃尔特克斯必须占有他——在他仓促离世之后,必须占有他的唯一的遗产,也即是我——作为对自己一切有形与无形财富的确认。

“至于我对你所做的事,”沃尔特克斯冷淡地说,“那是因为我想,而且我能。”

“事到如今,你说这样的话,有什么脸面见我的父亲?”

他的面色顿时玄妙起来。

“你的父亲,”仿佛字斟句酌,沃尔特克斯终于平静而缓慢地开口,“生前就是我的一条狗,死后难道就有本事做人了?”

我瞪着他,哪怕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一种无可奈何的脱力感仍然将我统摄,让我觉得无法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挣脱,无法得到我所期望的惊惶和忏悔。

这时,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谁在那里?”

“勋爵阁下,”男管家回答,“是爱丽丝小姐从圣彼得堂请来的米德神父。”

沃尔特克斯看了我一眼,明知故问:

“来做什么的?”

对方结巴了一下:

“我想是临终圣事,勋爵阁下。”

“米德神父!爱丽丝,这就是指导你每周做私人告解的那位吗?多么善良、多么仁慈啊,”沃尔特克斯似褒似贬地说,“怕自己的存在刺激到我这个将死之人,一直在外面等着吧。这样可不像话,趁我还有精力领圣餐,快请他进来。”

米德神父进来了。

“我这心软的女儿大晚上劳驾您跑这一趟,看在她一片慈心的份儿上,万望理解。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神学上的问题想请您指教——爱丽丝,你留下,这不就是你想听的部分吗?”

“请不要这样说,勋爵阁下。这些都是我的职责。能为您解惑,是我的荣幸。”

“神父,如您所见,我不算一个十分虔诚的教徒,恐怕已经忘记了许多重要的概念。您今天之所以光临寒舍,是为了以上帝的名义聆听我的忏悔、为我赦罪。这是否意味着生前哪怕再邪恶的灵魂,只要死前经过了这一番仪式,就能在上帝的身边获得一个位置,与那些被他伤害的灵魂共处一室?反之,哪怕是约伯再世也无法与上帝同在?”

“不,勋爵阁下。上帝的恩典和怜悯无所不在,祂与每个人直接相连。临终圣事只是一种提供安慰和属灵支持的仪式,不是赦罪或得救的必需条件。救赎与否不是人的行为决定的,而是建立在他或她真诚地忏悔并寻求宽恕的基础上,去向仍取决于上帝的判断。”

“那么,如果人在临死前未能忏悔,是否意味着无法获得救赎?”

“不,上帝全知全能,祂了解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愿望。哪怕不曾宣之于口,也有机会得到赦免。况且,一个人的救赎与其一生的信仰和行为有关,不仅仅是生命最后一刻的状态。如果他或她在生命中展现了信仰和善行,即使在临终时没有表达忏悔,宽恕也是可能的。”

“既然如此,神父,我恐怕不得不请您离开了。因为有些作恶多端的灵魂,来不及请求上帝接纳,我们就只能在天极到中心的三倍那么远的角落找到他——爱丽丝,替我送客,顺便把玛丽亚叫来,我要和她说几句话。”

米德神父与我一起走出了卧室。他宽容地微笑道:

“贵女阁下,人们因为各种顾虑拒绝安魂礼,或许又在弥留之际改变主意,这是司空见惯的。在我看来,人心的反复无常,恰恰说明了神恩之浩荡。”

“请原谅我的不情之请,”我说,“我希望您能留下。”

到了后半夜,我被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惊醒。我立刻意识到沃尔特克斯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裹上披肩准备下楼,正好撞见被派来通知我到场的女仆。

“玛丽亚小姐请您带上希格尔德少爷。老爷想见他。”

我把希格尔德唤醒,搂着他的肩膀走进了临时卧室。米德神父按照我的请求,已经等候在门口。沃尔特克斯不像那些多产的同僚一样被众多亲人围绕,只有玛丽亚一个人跪在床头的一侧,她的母亲西斯站在她的身后,护士、医生、男管家和贴身男仆则站在靠床尾的一边。他们纷纷退开,为我们留出枕边的位置。我靠近几步,把泣不成声的希格尔德送到了前面。

沃尔特克斯平躺在床上,时不时深呼吸一口,肺部好似一只破败的风箱。见我们来了,他伸出一只手,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攀上希格尔德的脸,然后稳稳地定住。弥留之际的瞳孔本来已经开始涣散,却在此时重新汇聚起火炬般的光芒。勋爵长久地盯着自己名义上的外孙,直到对方在如有千钧的目光下张皇失措了起来。他露出极度厌倦的表情,霎时便松开了手。

“滚开!”他咆哮起来,“粗制滥造的赝品,我不需要了。”

希格尔德向来受到所有人的偏宠。一向不苟言笑并对他抱有独一份慈爱的外祖父,在离世的前一刻毫无征兆地翻脸,这种突兀的转变深深震惊了这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少年,以至于他连哭泣都忘记了,只是睁大了眼,呆呆地立在床边。我挡在了他们之间。

沃尔特克斯又看向了我。

“你也差远了,”他如同一枚瓦斯弹,嘶嘶地喷射出刻薄话,“你应该好好地把那头不值钱的红头发盘起来……还有那双癞蛤蟆似的眼睛,和巴斯克维尔家的丑东西们长得也太像了。你为什么不跟你的父亲学点好的?”

众人面面相觑,我却心如止水。我以为我会像从前遭到侮辱一样愤怒和委屈,但是此时我只感受到一种平静的怆然。我意识到,再运筹帷幄、法度庄严的男人,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原来也和市民阶层随处可见的老头一样,浑浑噩噩、喜怒无常。这个已经与常人无异的老头艰难地喘着气,手无力地敲击着,把蓬松的被面拍出软绵绵的闷响。他命令所有人都离开,紧接而来的又是一阵带着血丝的咳嗽。大家接二连三地退出了房间,我对着米德神父摇了摇头。床对面的墙上,被医护人员遮挡的肖像重新露了出来。

他终于恢复了安静,不再一边咳血一边叫骂。那双眼睛向来泛着无机质的光芒,只是曾经主宰它的是冷酷无情,如今只有沉沉死气。两颗玻璃球在灰败的面容上滚了滚,不转了。米德神父上前,向他俯下身:

“记住,无论你的过去如何,上帝的怜悯和恩典总是准备接纳你。现在,请在上帝面前坦白你的罪,请求祂的宽恕吧。”

沃尔特克斯没有说话,起先只是本能地偏头避开了米德神父的手,然后又放弃了抵抗,任由对方的五指轻抚在他的肩上,用拉丁语代替他念诵起祷告:

“慈爱的父,我向您忏悔我所有的罪,心灵深处的错误和未能履行的善行。求您因耶稣基督的缘故赦免我的罪,使我得以洁净,从此以您的旨意为我的指导……”

祷告完毕,已经在方才的挣扎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沃尔特克斯侧过脸,用毫无血色的嘴唇贴了贴米德神父的手指,随后就闭上眼睛,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显示出所剩无几的生命迹象。米德神父又宣读了祝福词。一切结束,他站起来,面露欣慰地向我点点头,退出了房间。我最后看了沃尔特克斯一眼,同样转身离开。拧开门把手的前一秒,我忍不住发出了盘旋心间已久的一个疑问:

“你爱过他吗?”

没有回答。沃尔特克斯的仕途以出庭律师开启、以外交大臣结束,这个终其一生都以出类拔萃的口才而建功立业的男人,头一次在对峙的过程中哑口无言。我立刻明白了,我永远也不可能等到对方的回答。

——他已经死了。


  1. 医学术语,意为“妊娠剧吐”。 ↩︎

  2. 出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

  3. 出自莎士比亚《李尔王》。 ↩︎

  4. 出自塞缪尔·约翰逊对女性布道者的评价。 ↩︎

  5. 出自斯宾塞《仙后》,代表了对女性求知的讽刺。 ↩︎

  6. 出自霍索恩登的德拉蒙德。 ↩︎

  7. 出自拉撒路《新巨人》,对自由女神像的献词。 ↩︎

  8. 出自《申命记》。 ↩︎

  9. 出自《申命记》。 ↩︎

  10. 出自《利未记》。 ↩︎

  11. 出自斯温伯恩《菲莉丝》。 ↩︎

  12. 出自罗塞蒂《从房屋到家园》。 ↩︎

  13. 依次为社会民主联盟、独立工党、妇女自由联合会、妇女工会联盟。 ↩︎

  14. 出自杜利特尔《埃及的海伦》。 ↩︎

  15. 出自康格里夫《哀悼的新娘》。 ↩︎

  16. 拉丁语,意为“有角的争论”,形容某人陷入两难境地。 ↩︎

  17. 出自莎士比亚《凯撒大帝》,对凯撒遇刺时间的预言。 ↩︎

  18. 拉丁语,意为“以刀兵求太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