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殄天物
Good Conducts Well-Chastised
@Dusagen
这是二人关系中代表性的一刻:除了项圈以外不着一物的克里姆特·班吉克斯取胸膝位跪在床上,视线被多重高潮的快感所模糊;哈特·沃尔特克斯交腿坐在床侧的扶手椅上,身上的白领结晚礼服仍然烫贴而齐备,除了袖口被大量润滑油浸湿。他的右手无动于衷地搁在自己膝头的文件上,左手则戴着白色的乳胶手套没入对方的后庭,在阅读的过程中漫不经心地挤压那个核桃大小的器官,直到克里姆特再一次发出痛苦与欢愉交织的呻吟。
沃尔特克斯终于把目光从案情纪要上移开。他抽出水淋淋的手指,审视上面难辩彼此的汁液,然后抬起手腕,瞥了一眼表盘上的雕花指针。
“二十九分钟四十四秒,”他说,“你在半小时之内高潮了三次,全世界的男人都会羡慕你的,克里姆特。现在你有了平躺放松的允许,十点整的时候我会准时回来。这段时间内尽量不要睡着。”
沃尔特克斯说完,把文件放到一边,从扶手椅中站起来,有条不紊地摘下手套和袖扣,扯开领结,换上另一套干净的礼服。他用手帕把方才佩戴的手动上弦机械表擦干,随手扔到了床上,被克里姆特下意识地接住。那是一支玫瑰金表盘搭配栗色鳄鱼皮表带的复杂功能腕表,正面的棕色底上装饰着錾胎珐琅和掐丝珐琅工艺的涡卷形和阿拉伯式花纹。
克里姆特一边尝试喘匀气息,一边端详着这块表,随后把它放到了一边的枕头上。他提醒道:
“我记得这支表不防水。”
“你没记错,”沃尔特克斯温柔地说,“所以你在休息结束后会因为未经同意污损了他人的财物而受到惩罚,涉事金额为两百万英镑。”
“我想我有合法的理由。”
“拒不悔改,罪加一等。我待会应该怎么惩罚你,克里姆特?”
“悉听尊便。”
“我会用手杖抽打你九次,你要在每一次之后报数并得体地感谢我。你在伊顿时挨过舍监的杖责吗?力道会比那种程度更重一些。”
“没有。”
“当然,你一直都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学生。我倒是挨过很多次,能给你传授一些微不足道的经验。杖责的严重性取决于抽打的数量和手杖的种类,数量的上限是九,在某些性压抑的时代曾经是十二;种类一般是六年级杖或波普杖,因为这两类人最热衷于耀武扬威。为了缓冲,我们会把一块打湿的法兰绒布叠起来垫在裤子里面;不过你已经脱光了,所以这条经验对你的意义不大。那么,最重要的建议便是不要反抗。
“我在校期间,有一名低年级学生拒绝了学长的猥亵,后者便伙同级长们找借口私仇公报。他在挨打时不愿服软,被没轻没重地打到了半身不遂。中途本有一位负责家政的女职工试图制止他们的过火行为,却立刻被校方以无端干涉的名义解雇了,认为她冒犯了公学五百年来的传统。受害人的家长在诺福克郡运营一个小型农场,权势、财富和人脉都相形见绌,最后只拿到了一些经济补偿,目送肇事者们大摇大摆地上了大学。那群人竟然获得了国王奖学金和欧庇丹奖学金,克里姆特。他们现在还靠着祖先的功荫,在国会里正襟危坐地指点江山呢。上一次,我问其中一人是否还在按时支付伊士曼的护理费,他回道:‘谁是伊士曼?’”
沃尔特克斯一贯因游刃有余而平稳的语速在后半部分不易察觉地加快了分毫。克里姆特靠在枕头上,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翻滚的情绪不清是同情还是悲凉。
“谢谢你告诉我。不然我可能到死也不知道你这样对我的原因——贵族出身。”
“这倒是两回事,克里姆特,人类在发泄仇恨和性欲时都会使用同样的道具,却不意味着两者的动机和感情完全相同,”沃尔特克斯穿戴完毕,在床沿坐下,不知是出于怜爱或是出于猥亵地捧起克里姆特的一只手腕,“尽管我不否认,在普遍不幸的世界中太过幸运是一种原罪,但是真正的悲剧必须由背负这种原罪的人来演绎。要知道,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在道德上总是能占据高地,在美学上却有重大缺陷:为亲历的不幸而悲愤不过是人之常情,由于跳不出计较个人得失的窠臼而显得俗不可耐;只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在为抽象而普遍的苦难献身时才显示出超越性。我应该向你致敬,克里姆特,你的存在为我带来了许多快慰,让我觉得这个系统还不算是全盘堕落、无药可救。”
“向我致敬,”克里姆特讽刺道,“如果强奸和胁迫代表着你的敬意,那么我宁愿永远受到歧视。”
“语言的艺术足以操控人的认知,你在用它掩饰你的内心,克里姆特。如果你坚持如此措辞,那么你在被强奸和被胁迫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感到欲望纾解后的畅快吗?以我们如今的关系,你还不肯扯下这块遮羞布吗?我还以为,你今天主动来找我,还愿意和我心平气和地交谈,说明你已经跨过了这道心理障碍。”
克里姆特沉默以对。沃尔特克斯俯下身,把被褥拉到他的肩头。
“在我离开期间,任何形式的手淫都是绝对禁止的,包括用织物摩擦。如果你违反了这条规则,我一定会发现,而你一定会很难过。”
“比如把我打到瘫痪?”
“只有失职的主人才会如此不计后果,”沃尔特克斯说,“那是无能的表现。克里姆特,你不是我的仇敌,而是我的宠物。我更希望你在这里获得的是快乐和放松,而不是恐惧和紧张。禁止你抚摸自己是其中的一步,你在之后会得到更大的回报。从个人的角度,我也不希望给你戴上贞操带那么有碍观瞻的玩意,规训机制有高下之分,你应该很明白。”
卧室门随后被反锁。敞在床头的葡萄酒被室内春天般的温度催发出远胜香料的味道,克里姆特辨认出是勃艮第产区的干红。他平躺在被褥之中,正对着一盏熊熊燃烧的壁炉,下半身搭着一条厚实的裘皮,很快便感到了难捱的燥热。
沃尔特克斯向来冷落象征着克里姆特的男性身份的阴茎,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只使用他后面的洞穴;体位的选择也相当古朴,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总是采用传教士式,和女人上床时却远没有这么保守;近来甚至开始真真假假地称呼他为妻子,和小狗、半圆、玩具等性质不一的词语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这其中必然有一种折辱意味,把克里姆特降级为男性书写下的女性角色,一个远比真正的女人更丧权的抽象的女人;这其中或许也有某种科学道理,抛弃了阴茎带来的闪电般的快感而适应了前列腺带来的无间断的快感之后,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敏感而耐用。克里姆特不知道自己在火热的地狱中煎熬了多久,在他睁开眼睛时,楼下晚宴的男主人已经送走了宾客,手持黄铜的独角兽手杖,站立在床尾长凳之后。
“你碰过你自己了吗?”
“没有。”
“很好,我马上就会知道你是否在撒谎。到这里来,正对着壁炉。”
克里姆特未多思考,爬到了床尾。沃尔特克斯扶着他——更准确地说,把他从被褥里拽出来——在床上跪好,然后把他的双手吊在了四柱床的横梁上。对方从面前移开之后,克里姆特的膝盖以上在壁炉上方的镜子里一览无余:迎面而来的火光在他的身体上镀上了一层暖光,背后床帷制造的阴影使其更加凸显;他的阴茎不知羞耻地勃起着,表面占满了放置期间沁出的透明分泌液。
“睁眼,”冰凉的金属末梢警告性地在他的皮肤上点了点,克里姆特猜测那是对方手杖顶端兽首的独角,“不要逃避内心。背诵一遍安全词。”
“‘维持’是请求继续,‘驳回’是请求停止,‘无偏见驳回’是请求谨慎行事。”
“很好,告诉我你现在的裁决。”
“维持。”
一双手探到身前,轻轻地拨弄了一下两只乳钉。与动作的幅度不相匹配的快感在克里姆特的大脑里炸裂,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又立刻被绳索拉回了原处。精液与眼泪一起不受控制地涌出,却并不若平日一样喷洒,而是成股地流淌,在克里姆特的下身汇聚成一条乳白色的小溪,下游消失在绸缎和皮草之中。这种异常的动态陌生化了精液,以至于它看起来更近于乳汁。沃尔特克斯从后面把头贴在他的肩上,通过镜子监视着正面。此时,那张英俊的脸上促狭地出现了一丝恍然大悟: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种功能。”
“闭嘴……”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忍住了吗?经过了前列腺按摩之后,如果坚持不碰前面的东西,你的身体会变得极度饥渴,连轻轻碰一下都会流水。你每挤出一滴水都将体会到高潮的冲洗,而且是不受不应期打断的持续冲洗。忘掉男性生殖器,你就能享受上帝赋予女性的快乐。你难道不为此感到荣幸吗,克里姆特?”
沃尔特克斯松开手,退回到身后的黑暗中,满意地说:
“看来你的确遵守了指令,好孩子。你比较喜欢什么奖励?你是想被手杖多抽三下,还是换成你更熟悉的马鞭和散鞭?”
“沃尔特克斯,”克里姆特喘着气,“下地狱吧。”
“这个暂时不行,不过我早晚会在那里和你碰头的,不急于一时。既然你选不出来,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上个月,我托人在佳士得香港的秋季拍卖买到了勒华在酒商时期的慕西尼,前几天刚寄到家里。我原本打算下周送到贵府让你们兄弟二人品鉴一番,没想到你先一步来拜访,倒给我省下了这个麻烦。和刚才的人喝这么好的酒是对它的侮辱,你的胃对于它却是一个绝佳的归宿。裁决,克里姆特?”
“无偏见驳回。”
“那么,咬紧牙关。公诉主任应该是没办法在失去半条舌头的情况下继续工作的。”
第一击带着冰凉的触感和破空的尖啸降临到了克里姆特的右侧臀瓣上。剧烈的痛苦在落到皮肤上之时,立刻被积累已久的性欲转化为了同等级的快感,它如风暴过境般席卷了克里姆特的脑海,把自幼被灌输的克制和矜持吹得一干二净。克里姆特先是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后变成了急促而不规则的喘息;巨大的冲击力导致他的喘息牵动了声带,化为婉转到让自己都面红耳赤的呻吟。肌肉在受力的一瞬间收紧并向前倾倒,绳索拽着手,在腰部拉出一个弯月般的形状,自然而然地把臀部送到了施虐者的面前,倒显得受虐者十分迫不及待。与此同时,生殖器受惊般抖动着,吐出比刚才更多的乳汁。沃尔特克斯瞟了一眼克里姆特在镜子中的反应,只等他适应了几秒,立刻换手抽向左侧。
“你忘了报数,之前的那一次不算,从这一次开始计数。克里姆特,不长记性的坏孩子,你应该说什么?”
“一,”克里姆特咬着牙说,“谢谢,沃尔特克斯勋爵。”
接下来的几击以克里姆特无法理解的规律挥洒在他的臀部和腿部,落点在几个特定的安全位置聚集,却轻微地彼此错位,以最大化疼痛。克里姆特在令人应接不暇的快感中几乎失去视觉,只能看见模糊背景中五彩斑斓的色块,让他与两千多年前利用致幻剂来举行秘仪的古希腊人有了跨越时空的共鸣。他无处可逃,只能本能地信任身后的主宰者,在对方的夸奖或责备中重新计数,却在下一秒就把自己说过的数字忘得一干二净。
在克里姆特断断续续地数到九之后,沃尔特克斯解开绳索,把正在无意识地啜泣的人抱到了怀中,有力的手指按揉着他的后脑和后颈。克里姆特眨了眨眼,诸多色相不一的人影汇成了唯一的一个。
“好孩子,”沃尔特克斯说,“告诉我你的裁决。”
“维持,”克里姆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异常冷静,“快点进来,我很累。”
沃尔特克斯掐着克里姆特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耳光,嘴上却是与行为不相称的循循善诱:
“没礼貌。小狗应该怎么和主人说话?”
“请——”
迎着绝望的怒视,他明知故问地扩充那个再明确不过的祈使句:
“什么?到哪里去?”
“请在我的肛门里射精。”
克里姆特尽量生硬地重复了要求,仿佛被柳叶刀切割、被消毒水浸泡过的生理学术语却充斥着酝酿已久的淫靡。在他的胯下,一只形状秀丽的阴茎正在蛰伏,因为来自后方的多次冲击而暂时无法勃起,反衬出另一方的对应物的雄壮。私处早已被大量的润滑油和体液镀上了一层水光,白皙的皮肤被情欲、羞耻和拍打蒸出了粉色,此刻正火上浇油地在沃尔特克斯的下身来回磨蹭,像早起的猎犬在饥饿的驱使下殷切地穿梭和纠缠,掌握在饲主手中的骨肉占据了它的全副注意,此刻便是它想要追求和吞咽的唯一目标。在沃尔特克斯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就率先跨越了理智的藩篱,急匆匆地做出了回应:一直以来,如同神话生物般泰然沉睡于双腿之间的器官昂起了头,破开对方穴口的软肉,长驱直入地挤进了那条狭窄的隧道。
讨要之人吃痛地发出气音,双手从沃尔特克斯的肩上滑落。后者顺理成章地拉着他的手腕,通过他的双臂借力,一次次耸动胯部,往反方向进攻。两人翻来覆去地轮流主动了不知多少个回合之后,精疲力尽的克里姆特只能任由对方掰开他的双腿。
沃尔特克斯对性爱并无特别的追求:不过是和进食一样的生理需求,或者是作为床笫之间的政治和微观尺度的战争的权力实践,意即保持支配和地位的手段。然而,当他触碰到那双在风雅的马术运动中愈显修长有力的腿,揭露出其隐藏在弹力马裤和紧身长靴的包裹之下的绵软,沃尔特克斯立刻感受到一种血腥的兴奋;同样,原本为威武的剑术运动而锻炼出的韧带,被挪用至生殖的场景,为错位的淫浪服务,目睹这一情景所带来的心理满足远超过官能快感本身。
克里姆特体内至柔软之处被来自外界的至坚硬之物来回碾压,如同珍珠蚌的磨砺——在连亘的痛苦中生产出圆润而晶莹的瑰宝,又被无情又贪婪的商人从中间撕开。下半身的麻痹之中,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催人泪下的瘙痒和酸胀,克里姆特不自觉地用下身的嘴巴吮吸着对方的器物;这种泪水却不是哀苦的泪水,也不是疼痛的泪水,而是在核心被感动、空虚被填满时溢出的幸福的泪水。与此同时,对方的汗水零星地淋到他的面部和胸部,使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新耶路撒冷的城脚,从宝座上传来的宏大之声降临在新娘之上。沃尔特克斯似关切又似探究,紧扣着他的面颊,催促地发问:
“你喜欢吗?”
克里姆特察觉到喉咙内的震动和舌头的游移,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些被语法和感情串联在一起的词语表达了什么含义。沃尔特克斯突然停下了动作。一度融化了伊卡洛斯的羽翼而如今烤炙着克里姆特的热度随着他起身而骤然散开。克里姆特的胯部颤抖着,在对方抽出阳具时紧追不舍地抬起;硕大的龟头脱离后,它反射式地向上筋挛了若干下,就像在停驻的飞鸟振翅离去后高高弹动、抖落露水的树枝。他睁开被泪水迷蒙的双眼,只见沃尔特克斯正以严明而炽烈的神情注视着他——肉食的猛禽观察落入领地的猎物的神情,伺机而动的冷静中带着兴味盎然的迷恋。沃尔特克斯用一只拳头细细地碾压着他的小腹,说道:
“你总是那么不坦诚,总有那么多不宣于口的诉求和心情。虽然挖掘它们的过程充满了乐趣,但是我偶尔也希望你愿意为我省下这些功夫,能够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比如现在,我假设你有一些应该告诉我的小秘密,我的小狗?”
“没有。”
克里姆特在冷却过程中缓缓地收复了理智,断然否认。他凝神蓄力了片刻,把方才被挑起的蓬勃的欲望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反手拽着身后的山一般累起的枕头,勉强使自己半躺起来,以相对接近的高度和相对平等的姿态面对自诩主宰之人。对方把他不可谓不狼狈的意图和尝试尽收眼底,只是模棱两可地微微一笑,从床头取来了一只盈着小半葡萄酒的高脚杯。
沃尔特克斯持杯悬在空中,试探性地洒下了几滴雨露,随后很快连贯为一条细长的瀑布,坠到下方克里姆特的身上,在凹凸不平的骨骼和肌肉之间分叉再汇合,或积累成小洼,或伸展成尾迹蜿蜒的彗星。人体的温度超过了试饮温度范围,以数倍于瓶醒的速度氧化了拘谨的琼浆,热烈地爆发出满室玫瑰花和鸢尾花的芬芳,紧随其后的红果之中混合着皮革和可可的气息。
“我没想到还能把你当成醒酒器用,”他的语气格外真诚,夸张得令人作呕,“克里姆特,我的妻子,你真漂亮——你今天主动过来是为什么?”
面对试探,刚从高潮中恢复的克里姆特只觉得疲惫不堪:
“沃尔特克斯,相敬如宾的戏码,你要演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亚双义。”
被戳中心思的克里姆特不由得一惊:
“什么?”
沃尔特克斯放下酒杯,腔调回归正常,以向来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探测着克里姆特的双眼深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
“亚双义昨天来找过我。他说自己得知了‘教授’的身份,希望直接通过检察总长获得一张搜查令,因为搜查对象很特殊,他没有把握能够以一个拿工作签证的外国人的身份撼动那群官僚。你不想知道他的目标是谁吗?”
“我?”
“是你。有的时候我们必须承认,这个英语都说不太利索的亚洲小矮人确实有一种刑警的直觉。”
“别这么种族主义。”
“你有的时候天真得很可爱,”沃尔特克斯像抚摸动物皮毛般来回捋着克里姆特袒露在外的皮肤,慈爱地说,“一边在意这种语言上的冒犯,一边谋杀了四个人——即将有第五个。克里姆特,为了我们的事业,为了我,当然也为了你自己,恐怕你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必要的牺牲?”
“是的,必要的牺牲。”
“我知道了。”
对于谋杀挚友的指令,这个反应着实过于平静。沃尔特克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为此感到了一种隔岸观火的期待,以及一种枕戈待旦的惊喜。他觑起眼睛,其中是与其明亮色泽截然相反的幽微:
“你很乐意杀了除了亲人之外最亲近的人?”
“沃尔特克斯,”克里姆特不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敢相信这是你往我身上撒过尿之后做出的指控——我和其他人更亲近。”
“你叫他‘玄真’,”沃尔特克斯言不由衷地表示委屈,“直到现在还冷冰冰地称呼我的姓氏。”
“你在介意什么?从进入寄宿学校的第一天晚上起,我的室友和我就开始以姓氏相称。你也在那种地方长大,不是不知道。”
“你的室友也往你身上撒尿了吗?”
克里姆特的全身僵住了。
“引用你刚才的话,”沃尔特克斯佯作无辜,他拂开克里姆特在做爱后乏力的上肢,把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你的弟弟是追随着你而成为检察官的,他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从前,每当他在床上提起巴洛克,这个在父母早逝后溺爱并过度保护着胞弟的兄长总是会大惊失色,唯恐巴洛克也被牵扯到不可告人的事业之中。然而,他抬起头,只见对方安静地垂眸看着他,脸上有近乎麻木的沉凝。
“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可你真的变了吗,克里姆特?或许,在我们为第一个受害者而上床时,我就推动了你的转化过程?又或许,早在你为当事人遭遇的不公而摔碎了老贝利更衣室的花瓶时,驱动我们着手改革的已然是同样的愤怒?”
沃尔特克斯撩开对方的额发,继续发问:
“但无论如何,你不再怨恨我了,是吗?”
克里姆特默认了。
“有朝一日巴洛克总会知道真相,你觉得他能理解你吗?”
“不,”克里姆特回答,“我不奢望他的理解,只祈求他的宽恕。”
屏幕闪过五颜六色的雪花和条纹,连带着整幅画面扭动了两三下,在最后一帧定格数秒后熄灭。录像带播放完毕,影像仍然残留在巴洛克·班吉克斯的视网膜上:他的心中品行高洁而不可侵犯的兄长克里姆特·班吉克斯闭着眼,在枕头上扬起下颌,颈部肌肉拉伸出深深浅浅的沟壑。哈特·沃尔特克斯——巴洛克在内殿考取出庭律师执业资格期间的导师,在“教授”案后被他感恩戴德的检察总长,在“死神”案后使他恨之入骨的首席法官——轻佻地从对方的锁骨和胸骨窝啜饮其中盛满的葡萄酒。
这是一盒老式录像带,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受潮严重,在沃尔特克斯锒铛入狱的前几天被送往瑞士,存放在阿尔卑斯山麓的一间地下保险库里。十年来,他在监禁中一直作为超级告密人和外部顾问,变相地向内政部和皇家检察署提供帮助。就在前几天,一贯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的沃尔特克斯在狱中猝死,官方结论是过劳,随后此事被迅速揭过。巴洛克和身为伦敦警务处咨询侦探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致认为,沃尔特克斯的意外身亡与藏匿在犯罪集团幕后的高位人物脱不了干系。如果他们在十年前便将他灭口,正津津乐道于此案的公众必定起疑;如今新闻已成昨日黄花,便在他吐露更多内幕前下了狠手。沃尔特克斯本人对此或许并不意外。不久,他最近更新过的遗嘱被律师们送到数位财产继承人的面前,其中部分赠予他的私生女玛丽亚·格罗伊奈,部分赠予克里姆特的遗腹女爱丽丝·巴斯克维尔-班吉克斯,两人因此一举迈入全英国最富有的未婚女性之列。令人意外的是,他还指名将一套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的房产和一把瑞士联合银行的钥匙赠予巴洛克。经过深思熟虑后,巴洛克决定亲自前往瑞士一探究竟。
尽管对沃尔特克斯的恶意早有预感,保险库里的东西仍然突破了巴洛克的心理建设。抵达目的地后,银行经理按照沃尔特克斯生前的指示,为巴洛克翻找出了装在证物袋里的录像带,引他到一间密室独自观看。目睹身着睡袍的兄长出现在屏幕上时,已经猜测到下文的巴洛克一个箭步上前,拔掉了录放影机的电源。他在惊怒交加之中来回踱步,却无法抵抗与自己阴阳相隔多年的兄长的鲜活的影像,最终重新按下了播放键,把那盘录像从头看到了尾。早在十年前揭开真相的庭审期间,他就已经得知克里姆特和沃尔特克斯之间存在肉体关系,却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直接地见证他们的交合。与他所希望的不同,克里姆特不仅没有反抗,反而看上去颇为享受——何止谈不上胁迫,说是两厢情愿也毫不为过。
画面左下角的白色日期显示,录制时间为克里姆特去世前夕。他在当日早晨已经和亚双义玄真约定在家里的图书馆见面,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和目的走进了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卧室?他的洁癖严重到每天至少洗两次澡、换两次衣服,即便在家里的大多数时间也戴着手套,常常为凌乱和肮脏而焦虑发作,他为什么能包容沃尔特克斯的胡作非为?
有限的像素使得画面发白,轮廓不清,伴随着故障引起的不规则噪音。即便是这样,巴洛克也清楚地看见了沃尔特克斯把葡萄酒缓缓倾倒在克里姆特的身上时,后者脸上那种自甘堕落的顺从和陶醉。他维持着姿势,双手攀在沃尔特克斯的肩部,在对方的舌尖扫过敏感的颈部肌肤时,满足地发出了喘息。小水洼在暖橙色灯光下发出红宝石般的光泽,与克里姆特乳钉上的紫水晶交相辉映,巴洛克几乎能闻到葡萄酒被体温烘烤而散发出的花香。它愈发浓郁,令人心惊地呈现出鸢尾的独特气味,不似幻想的产物。他从神游状态中惊醒,这才意识到屏幕早已熄灭,一名女侍酒师正向他面前的高脚杯倒入一支乔治·卢米的香波-慕西尼一级园干红。为了转移注意,巴洛克随意地开口,声音沙哑:
“这是什么时候的酒?”
“九〇年。”
“你们给来访者喝这么好的酒吗?”
“不,公爵阁下,”她略显茫然地回答,“这些酒是沃尔特克斯先生专门为您准备的。”
巴洛克触电般转过头,浅色的虹膜使瞳孔显得诡谲地细小。侍酒师明显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却仍然保持着职业化的镇定。她的脚下有一只定制的阳极氧化槽铝酒箱,黑色真皮手柄上刻有“KVZ”三个字母,被打开的密码锁上显示着八开头的三位数字,正是克里姆特的生日。
“我现在还不想喝,”他摇了摇头,“请让我自己待一会。”
“好的。不过,这两样东西和这支酒绑在一起,可能需要您过目。”
侍酒师递过一朵鸢尾干花和一张贺卡,沃尔特克斯的气势磅礴的字迹让巴洛克的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只见贺卡上的留言仿照酒评的形式写道:
“来自膜拜级酒庄乔治·卢米,爱侣园诸多盛名难副的中庸货色之中唯一真正可与相邻特级园媲美的超水准作品,普遍全面的勃艮第夜丘红葡萄酒明星们间的一位断臂维纳斯,因为破绽而更具魅力。红宝石般浓郁却清透的色泽,口感如天鹅绒般顺滑而优柔,酒体纤细却不乏结构感和复杂度。这支酒极不易醒,要为它付出回报可期的耐心:鸢尾与丁香芬芳萦绕不绝,香气表现具备一种高傲的慵懒和矜负的从容。虽然陈年潜力不足,但是早期的戏剧性风味如此动人,尤其适宜趁其还年轻时享用,建议佐餐野生鹿肉搭配红甘蓝、苹果和接骨木果。纯净、精致又浪漫,却注定无法传世,然而早早枯竭又何尝不幸运,赶在精华被岁月蒸发殆尽而空余尘土与朽木的沉闷之前?希望它能缓解你的思念之情。”
巴洛克攥着纸张的指关节泛白。在侍酒师诧异的目光中,他略显仓皇地打开了那只酒箱,从泡沫垫中把其中剩下的葡萄酒一并取出。他迅速辨认出里面还有一瓶唐·培里侬的修道院珍藏香槟、一瓶勒华的香贝丹特级园干红和一瓶罗曼尼-康帝的蒙哈榭特级园干白,均出自大年,是二级市场上叱咤风云的拍品。在它们形状不一的瓶身上,分别用缎带系着干制的菊花、玫瑰和百合。
如果巴洛克在正常场合收到这样一份别出心裁又品位不俗的礼物,他一定会向送礼之人致以谢意并回以厚礼;但是有了房产和录像带的前车之鉴,他很难相信对方不是在含沙射影。巴洛克抽出另外的三张贺卡,依次在桌面上展开:
“唐·培里侬在上世纪专供日本市场的限定作品,与鳕鱼搭配卷心菜及鸡汁极为适宜。同该酒庄的极干型香槟相比的区别是残糖含量更高。这一成分在历经沧桑后带来了匀质而广阔的联觉——既是高风亮节的绅士,又是隐忍不发的圣母。橡木的焦糖口味、发酵的奶油口味、泥土的烟熏气味,赋予这支酒大地般平衡的气质,使其迥异于顶级同类产品的线性质感;绵密而温润的气泡富有冲击力却不具刺激性。大胆的酒体和固有的酸度仍保留着致命一击的实力;然而,作为香槟,相对较高的甜度终究使其深度欠缺,难登大雅。与它的邂逅不意味着雀跃,而是不可告人的渴求、不可企及的守望和不可识别的悲悯,因为不加批判的坚持亦是一种疏离,不经选择的接受也是一种漠然;无罪之人率先实施石刑。
“勒华对以阳刚著称的香贝丹的诠释,向典型的饱满而强劲酒体添加了极具个人特色的权变。二者在先赋性的缺憾之中的耦合创造出了经典:村庄的平缓地势是一种先天不足,致密的土壤条件却力挽狂澜地弥补了黑皮诺的生长需求;酿酒师的生理性别在行业内格格不入,招致了非议的野心、固执和霸道却使其旗下产品傲视群雄。出于对生物动力法的坚持,带梗发酵造就了密集的单宁和宏大的结构。包括樱桃、覆盆子、黑莓在内的丰富干果味,不限皮革、钢铁和熏肉的层叠矿物感,赋予了非同寻常的复杂度,又被充沛的玫瑰花香贯穿始终。然而,也正是这种强调纵向的深邃,使其品质不若那些强调横向的开阔的作品一样浅显易懂。这支酒极其适于陈年,建议以M7和牛里脊搭配鹅肝及黑松露佐酒。
“罗曼尼-康帝麾下唯一的白葡萄酒,在一块租赁者众多的霞多丽风土中贯彻了该酒庄一骑绝尘、无可替代的作风,具备连其他品类爱好者也无法抵抗的品质,拥有优秀陈年潜力和远大前程,因产量稀少而持价。视觉上呈透着绿色的金色,清澈却色调丰富。嗅觉上以一系列纯洁而崇高的柑橘和树果的香气为主,为早期的展现添加了一丝天真和恬静,令人联想起婚礼上的花童。口感上则包含了细腻的蜂蜜、烤吐司、榛果和八角茴香,但以上层层叠叠的甜味仍然与明亮的酸味相融,象征着橡木与葡萄在酿造过程中的融洽结合。这支酒在力量与优雅寻得了完美的平衡,佐餐的选择主要取决于你的口味:嗜甜者会更倾向于与溏心蛋搭配黄油土豆泥及白松露一同食用,嗜咸者则会更喜欢原汁原味的贝隆生蚝。”
巴洛克阅读完毕,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麻,以至于无法消化那些自己在平日里信手拈来的英国式隐喻。他撑着桌面立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才留意到侍酒师正在向他说话。
“请原谅?”
“公爵阁下,需要把这两支已经开封的酒送到您的房间吗?”
“卢米和勒华?”巴洛克如在梦游,“是沃尔特克斯要求你们给我现场侍酒的吗?”
“是的。沃尔特克斯先生特意嘱咐我们在接待您之前准备好,一支常温瓶醒半天,另一支转入十五度恒温箱一周后用醒酒器配合瓶醒。”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到时候您的情绪会比较激动,喝点好酒能助您恢复镇定。”
眉弓的阴影下,蓝灰色眼睛复活一般重新转动起来,缓缓锁定侍酒师。
“请给我一把开瓶器。”
“好的。”
“不,不需要Ah-So,海马刀即可。”
“恕我多嘴,用海马刀开启老酒的软木塞很容易造成木屑脱落。”
“我知道。”
巴洛克接过开瓶器,又说:
“原谅我的失礼,请把更换地毯的账单发给我。”
语毕,他敲碎了勒华香贝丹的瓶颈。液体应声洒落,颜色殷红,如二十年前图书馆地板上的淤血。已经彻底苏醒的葡萄酒毫无顾忌地迎接了氧气的拥抱,澎湃的玫瑰花香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在密室内升起,萦绕不去,仿佛故人憾恨的亡灵。
侍酒师为浪费了这瓶身价超过五万美元的拍卖品而痛心疾首,却见巴洛克怔立在原地,眼圈潮红,似乎被这股曾使无数饮者神魂颠倒的酒香死死攫住。然而,即便是面对这个世界上最美味、最昂贵的饮品,这种反应也显得过于夸张了。正在她犹疑之际,却见到这个给人的观感形同一座冰山的中年人捂着脸,如同孩童般呜咽起来,指间淌下难抑的热泪。
“哥哥,回来吧,”他抽泣道,“我已经理解你了,离开他,回到我身边吧。”
那股鸢尾的幽香却表现出它素有的飘渺,只有红葡萄酒中最常见的玫瑰花香统摄着整个空间。伴随着喃喃谵语迸涌出的悲哀中,竟然有着如此深切的痛苦,这使旁观的侍酒师不免感到同情,不再去计较这种全无理智的举止有多可笑。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为严格的金律而进退维谷,又有多少人为迟来的领悟而悔不当初?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又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于是,怀着无奈与慈悲,她无声无息地告退了。
门外,银行经理正在等候。见侍酒师出来,他正要上前向她打听贵宾的指示,却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从尚未完全闭合的门缝之中,传来了一阵阵哭号。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