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死
Death of the Death

时间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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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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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五年,一位编辑在出版社的废纸堆中发现了几页以沃尔特克斯和克里姆特为原型的残稿,疑似迫于当局压力而封存。

@LycheeLee

第五幕

第二场 纽格特监狱中一室

 

深夜,灯火幽微,在囚房凹凸不平的砖墙上摇动。室内有钉死在地面上的一张单人床、一副桌椅。一块小窗悬挂在临近天花板的高处,其间恰好升起一轮满月,被栏杆切分成细细的竖条。

沃尔特克斯坐在椅子上,一边饮着红酒,一边阅读。克里姆特的鬼魂上。

沃尔特克斯   今晚这间狭小的囚室迎来了太多访客。当然,这确实是震动朝野的一天:深埋地下十年的腐尸被浩浩荡荡地撅出,其恶臭的气味不仅使整个伦敦心神不宁,连秘密法庭上所谓的贵族也慌不择路。众人掀开天使的白袍,发现能斩断罪孽的两手竟然并非洁白无瑕,就嚷嚷着宣判这一切并非神罚,而是暴行,浑然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安详地沉眠于鲜血淋漓的双翼之下。他们的立场就像风中的野草那样摇摆,只是再一次证明了强权的必要。我承认我的罪行,但拒绝一切形式的忏悔,与愚钝的头脑过多对话是一种浪费;因此,新来的客人,如果你只是想从我口中索取千篇一律的供词,那么你可以走了。

克里姆特   我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沃尔特克斯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我的一位旧识,只是更冰冷、更光滑,犹如冥河翻卷的波涛,缺少了鸢尾般即便盛放也柔弱瑟缩的那种生机。

克里姆特   或许除了声音,我也拥有形似你旧识的一张脸。

沃尔特克斯   (抬头,停顿。)这本该是一张极难模仿的面孔。我一直将巴洛克作为世上最肖似的仿品,不仅因为眉目身形,更因为他流着与他同源的血液。沉淀着铁锈的自来水浇灌不出纯粹的天真,唯有蓝血才能孕育一个为理想舍身屠戮的圣人。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这世上能有人与他如此肖似——我本该与他在天堂或地狱再见会!你是谁?

克里姆特   是你的第一个受害人,沃尔特克斯。

沃尔特克斯   荒唐。

克里姆特   你指哪一种荒唐?我肉身灰飞烟灭,灵魂却卷土重来吗?还是你柔顺的情人与宠物竟然站上了你的原告席?

沃尔特克斯   我从未畅想过死后的世界,但如果那里不是一片空旷,也必是与现世截然不同的疆土。一切法则都将重新确立,自然包括人类修补了数百年仍然四处漏风的法律的棚屋。死者要以何种罪名控告活人,又有谁能举起横亘阴阳两界的法槌?无需以装神弄鬼使我震动,虽然我确有片刻为这精湛的把戏啧啧称奇;直接道明你的来意吧,我的客人。

克里姆特   那要从十年前开始讲起。我曾以为死后就像生前一样一无所有,然而当宝剑刺穿胸膛,我的肉体沉沉下坠,灵魂却冉冉升起,其景象与感受之奇异,简直令我怀疑自己受到了某种诅咒。它喝止了我的逃避,剥夺了我的安眠,我不禁万分绝望:难道我的罪过连死亡也不能偿还!

沃尔特克斯   请允许我指出,这所有的想法与你的背叛一样幼稚和愚蠢。

克里姆特   看来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名字。

沃尔特克斯   这不重要;哪怕是一个披着面皮的伶人呢,这故事至少比我听得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好些。

克里姆特   如果伶人可以拥有我这无根的双腿,如果血肉之躯可以视钢铁藩篱于无物的话,你可以尽情地自我欺瞒。(穿过栏杆,至沃尔特克斯身前,抬手欲抚他的脸。)无论我的现身多么荒谬近似幻觉,你也应该认得我手腕上的这些伤疤,它们是你亲手造成的。犹如制作标本时蝴蝶翅膀上的破损,它们也在我死去时永远地烙印在了上面。

沃尔特克斯   (凝视)多么精美啊——真的是你,克里姆特。连你的灵魂也继承了我的杰作。

克里姆特   但当时我无心注意这些。我的意识十分混沌,根本无法控制这个轻灵的载体,因此也错过了你在之后筹谋的那出好戏。浑浑噩噩中,我等待着来自地底的声音将我召回,如果保存我的亡灵是为了接受地狱的刑罚,我愿意涉过无尽的烈火与荆棘。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等到;没有宣判,也没有酷刑,甚至我未曾在这片土地上见到另一个与我一样的鬼魂。我亲眼目睹过旁人的死亡,他们的魂魄就像蜡烛熄灭后飘散的青烟,只消一瞬便渺无踪影。只有我仿佛被囚禁在冥土与人世之间的塔尔塔罗斯,太阳升起时沉睡,夜幕降临时苏醒,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反思这缕残魂到底承载着命运的何种宣示。

沃尔特克斯   对你而言,旁观这世上的苦难却不能干预已经是一种酷刑。正是因为难以忍受作壁上观的折磨,你才戴上“教授”的面具,释放了巴尔蒙克的锁链。然而促使你行动的智识与心灵并非一股志同道合的力量,而是一团狂乱的暴风,你开启得过于鲁莽,最后也松手得十分仓促。我原本希望帮你驯服这道躁动不安的激流,就像驯服你一样,可惜你甘愿被它撕碎,而非与我同心协力铸就超乎前人的伟业。或许这便是你不能安眠的原因,一个半途而废者值得这样痛苦的煎熬。

克里姆特   你并未真正驯服我,沃尔特克斯。

沃尔特克斯   是的,是的,否则现在与我对话的应该是一个活人,至少是一位声名煊赫的检察官了。我说过,我感到惋惜。但你今日前来,想必并不是为了讲这些志怪故事吧。

克里姆特   快了,就快讲到了。我们暌违的时日实在太久,久到我很难从面前这副身躯中辨认出你过去的样貌,因此难免有些恍惚。我曾经去看望过你,沃尔特克斯,在我少有的、能够自主确定去向的时候。

沃尔特克斯   少有的?

克里姆特   我是被囚禁的,像现在的你一样。我的墓碑就是牢房。

沃尔特克斯   有趣。你在那里倾听众人对你的告解吗?凶手佩戴被害者的花冠是何种滋味?

克里姆特   如果你想看我为你的计谋痛哭流涕,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像你了解我那样,我也了解你,你不屑于埋藏自己的野望,更不惮把所有可燃物都丢进你那熊熊燃烧的炉膛,自然包括我的死,也包括“教授”案的真相。写下遗书时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化为鬼魂后有足够的时间厘清。但为时已晚,你的火焰已经烧破了伦敦的穹顶,在司法界豁开一个大洞;我的谢罪于事无补。

沃尔特克斯   请放心,你始终是我最称心的猎犬。

克里姆特   而你是我不择手段的主人。

沃尔特克斯   你说,我死后是否也会化为幽灵?幽灵之间如果能够交媾,或许会是与血肉之躯截然不同的一种乐趣。

克里姆特   我不知道,不过你的死期应该不远了,你大可以亲自体验。在那之前,请听我把话讲完。我第一次离开囚室是在一八九二年,冬天,我发现自己在白雪皑皑的伦敦街头醒来,行人像穿过北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一位戴礼帽的中年男子在我面前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倒,那两匹发了疯的畜生当街踩死了他,随后被赶来的巡警击毙。你虽然没有如我那般亲临现场,但这些应该都被原封不动地整理成报告,递交到你的桌上——这是你的组织插手法律裁决的第一案。那个时候巴洛克甚至还没有被冠以最初“复仇天使”的名号。

沃尔特克斯   我一直遗憾你没能见证我们经由“教授”所孕育的结晶,很高兴你告诉我原来你未曾缺席,虽然第一次的过程潦草得我不甚满意。如果鬼魂可以饮酒,真想让你也共享这杯上好的佳酿,克里姆特。独饮虽然也可称道,但还是比不上我们心意相通的举杯。

克里姆特   留给你自己吧,沃尔特克斯;我品尝到的只有苦涩。事实上,不止第一次,你每一次的杀戮我都在场。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因痛苦扭曲的脸,也看见那些听命于你挥舞镰刀的人。我告诉你,我旁观过他人的死亡,它们在我眼前反复发生。

沃尔特克斯   你是说,每一次你都看到了——每一次。

克里姆特   每一次。我能背出所有人的名字。

沃尔特克斯   上帝的旨意有时很糟糕,有时却精妙得令人击节叹赏。原来你一直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席,这大概是我今天听过最好的消息。那么,克里姆特,难道你变作这副模样前来,也是为了像刚刚离去的令弟那样与我咬牙切齿地辩论么?顺带一提,他对你我的关系可是表现得非常嫌恶。

克里姆特   我见过他了;万幸,他仍然是一位正直而杰出的人。

沃尔特克斯   正直而杰出地要求帝国的司法体系自断手脚,软弱地匍匐在地。你见证过后果,现在他们却要重蹈覆辙。

克里姆特   不完全是。如果真是那样,你现在应该在昂贵的丝绒沙发上悠闲地啜饮,而非沦为一个等待死期的阶下囚,不是么?

沃尔特克斯   ……克里姆特!

克里姆特   你不是问我的来意吗?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宣之于口:今天并非我自行前来,是不可知的国度召唤我的。每一次死神的刑场我必降临,沃尔特克斯,这一次是你了。

寂静。沃尔特克斯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平视克里姆特的鬼魂。窗外,明月隐于乌云之后,空中卷起阴恻恻的风。

克里姆特   是的,这就是我所背负的诅咒的真相,它要我为以我之名发生的每场行刑哀悼。将我的亡魂粉饰为“死神”时,你大概不会想到这缕幽灵确实存在,更无法想象仅靠姓名就能将两个虚幻之物联结得如此牢固。如果你为它选取了另一个称号,或许今晚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沃尔特克斯   它是我们共同诞下的,十年前以你的鲜血分娩而出,自然应当继承母亲的名字。

克里姆特   我确实期待过它的降生,在你用言语为我描绘的那个未来。

沃尔特克斯   你应该感谢我发扬了你的遗志。

克里姆特   “死神”吗?不,我期盼降生的并不是这样一个怪物。

沃尔特克斯   怪物!呵呵,因为它强健有力的爪牙对个人的爱憎一视同仁吗?因为它杀伐决断的行动冲撞了理论精致的囚笼吗?因为它洞若观火的双眼穿透了正义纯洁的表象吗?你的童年结束了,克里姆特!正视世界的真相吧,如同你曾在我面前赤裸地正视自身的丑陋与脆弱。

克里姆特   我承认它搅动了这潭幽深的死水。然而“死神”充其量只是一个畸形的怪胎,否则为何我们会在此时此地相见?

沃尔特克斯   辨认和追随真理是极困难的,向来不乏为此献身的先驱。

克里姆特   比起真理,你治下的“死神”更像一个幼年失恃的孩童,从仅剩的父亲身上习得极致的专横,因此挥舞着武器要建立他自己的王国。沃尔特克斯,我们都对现状不满,也早已认清它的沉疴。为此我们孕育了新世界的胚胎,而事实证明它不应当是“教授”或“死神”的模样。

沃尔特克斯   只是你优柔到无力承受罢了。

克里姆特   今夜我睁开眼,像过去一样等待又一个受害者的死亡,见到的却是身陷囹圄的你。那一刻我忍不住自问,或许幽灵也会做梦吗?然而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再活着,和你即将死去,都是真的。与你的对话进行得越久,我的身体就越轻盈,思维也越清醒。我从未感觉离真正的平静这样近,连肉体消亡时也没有。沃尔特克斯,让我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吧,我预感上帝不会再仁慈地给予我们第二次机会了。

沃尔特克斯   你真是一个冷酷的母亲,对骨肉的离世都无动于衷。

克里姆特   一个谬误长久地遮住了你的双眼,沃尔特克斯。你我的存在的确即将从人世间消逝,但是我们结合的成果却不会像清晨的露水一样随着正午的到来而蒸发。从前的“教授”和“死神”夭折于基因缺陷,我以死换来的“真相”被扼杀在摇篮之内,然而他们最小的兄弟却要以你的陨落而宣告诞生。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正义。

沃尔特克斯   简直荒谬。蠢人如何能培育天才?缺少恰当的引导只会导致它的夭折。

克里姆特   你我就是它最好的养料。“死神”挥刀砍下自己的头颅,正义将会从那血淋淋的伤口爬出。没人能否认你是新时代罪孽深重的父亲,你不是第一个背负重重锁链受封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现在轮到我请求你正视现实了,暴虐的君主:肉体凡胎早晚灰飞烟灭,难道你能千秋万代为你的王朝保驾护航?

沃尔特克斯   我不像你那样天真。

克里姆特   看看我,我已经付出代价了。

沉默。浓云逐渐散去,皎白的月光向屋内投下小块圣洁的光斑,克里姆特的面容在其中熠熠闪烁。

克里姆特   我不是来审判你的,沃尔特克斯,虽然我们在观点上确有一些足以见血的尖锐分歧。无论往昔还是现在,主动或是被迫,我都是你彻头彻尾的共犯。我只是想与你最后交谈一次。

沃尔特克斯   现在究竟是谁在对我说话?是往昔依偎在我膝上的克里姆特,还是一个消散了记忆与情感的无脸幽灵,抑或只是代行神谕的一副口唇?

克里姆特   我也这样问过自己,可我不觉得你真心在意这个答案。

沃尔特克斯   因为它不会对既定的结局有任何改变。我将赴死,这毋庸置疑;我只关心你宣称的是否属实。那长着我的骨、弥合着克里姆特的肉的圣婴,以我的眼已经不可能看见祂的成年。凡人的寿命终有定数,但真理在世间永恒不灭,只要祂还屹立,那么我们也就亘古长存!

克里姆特   正如你说的,只要祂能够屹立下去。

沃尔特克斯   比你我更久,比女王更久,甚至比帝国更久。

克里姆特   那不就是我们的本愿吗?现在,到我这里来吧,哈特。我已经在地上与地下的夹缝游荡了太长时间,如今终于应你的呼唤前来,实现姗姗来迟的分娩,这不值得你最好的奖赏吗?把你的怀表交给我,哈特;就到这里吧。时间该停止了。

二人贴近,沃尔特克斯神色恍惚,将怀表交予克里姆特。克里姆特张开双臂,似要拥抱。

幕徐落,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