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
The Peerless

时间
2018-10-15
分级
R
字数
2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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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

一九八九年,基于落语家有乐亭八云的生平改编的电影筹拍,剧作家樋口荣助为试镜者讲述了一个另类的殉情故事。

影子们,起立,读一读你们的堕落!
来见证最后一人的历史吧。

玛丽·雪莱《最后一人》


楔子

这并不是演艺新星们第一次在樋口荣助先生面前碰壁。这位于战后崭露头角的剧作家现已七十六高龄,以其兼具现实主义与传统美感的改编剧目蜚声国际。

身为日本“新剧”先锋,樋口却偏好撷取自莎剧与日本传统艺能等脚本的题材,古典味十足。由于他年事已高,自编自导的机会所剩无几,自其珍藏已久的成名作《失眠者》影视化的消息发布后,有意参演的当红小生踏破了门槛,均被婉拒。因此,当初出茅庐的谐星与太郎在意外收获试镜邀请时,一度将其误以为是某位好事者的恶作剧。

与太郎并非科班出身。起初他被一位喜剧导演相中而偶然出道,戏路很受限制。按理说,《失眠者》拥有一切利于演员自我突破的要素——鲜明的荒诞、深刻的批判、将内在无限放大的艺术意图,本该是每个演员都梦寐以求的橄榄枝,他却相当“不识好歹”地萌生了退意。尽管与太郎对自己表演中与生俱来的美学尚不自知,他却有出自本能的敏锐嗅觉,判断出眼前本子同自己的风格大相径庭。

樋口对此并不意外。

“看来我让您苦恼了。但是,出于一个老戏迷的直觉,接下来的话您不妨一听。我选择您出演助六的原因,与其说是符合台本,不如说是符合事实。菊比古的演绎是其自身的投影,助六也必然是自成一体的。”

与太郎挠了挠头。

“抱歉。先生是说,菊比古是真实存在的吗?”

樋口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名字只是个代号罢了,”他不紧不慢地弹落凝固在烟头处的灰烬,“就像初太郎之于助六,菊比古只是这个人成名前鲜为人知的代号,而他最负盛名的代号,在艺能界说是如雷贯耳也毫不为过。”

“是——”

“有乐亭八云。”

与太郎睁大了眼睛。

“没错,”樋口笑道,“我就是那个拜师被拒的青年作家。”


有乐亭八云

有乐亭八云辞世这天赶上了好天气。

作为寿终正寝之人,他免受一切弥留之际的蹉跎,这着实令我们松了口气。自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中因心肌梗塞而住院以来,这位素以平静、端肃之形象示人的国宝级落语大师,心理状况变得极不稳定。他曾多次从医院出走,两度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次在隅田川投水未遂,一次在雨竹亭的火灾现场里被强行救出。

雨竹亭曲艺场建于大正末期,是一栋拥有桃山式大门的木构建筑,已颇为陈旧。三重县地震后计划重建,却在一个冬夜意外毁于一场神秘大火。这天,年过六旬的八云休养归来,在管家松田和养女小夏的陪伴下夜访曲艺场,后支走旁人,在高座上独自练习。

第八代有乐亭八云是怪谈噺、妩媚噺的代表人物,属江户落语正统派。他身材清癯、面容秀丽,是个出名的美男子。早年玉树临风自然不必多说,即便在垂暮之年也深受妇女欢迎。尤擅《品川心中1》、《返魂香》等较为妖艳、气氛森然的作品,所演绎的《死神》更是一绝。

火灾发生当晚,据最后离开的前座所说,八云练习的正是这出登峰造极的《死神》。那时夜色已深,剧场空旷,唯有舞台上两盏昏暗的烛火相伴。他的语音、腔调不似人声,竟像是从地狱的硫磺与烈火中淬出来招魂索命的一般,异常瘆人。本在后台意欲观摩学习的那名前座冷汗尽出、头皮发麻——不由得落荒而逃。未几,曲艺场便被大火所吞没。

根据我之前的叙述,必定有人推断,意图自杀的八云便是纵火之人。事后,八云也声称是自己恍惚中将身边燃烧的蜡烛掷向了观众席。然而根据消防人员的报告,现场并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也未能发现电器短路之类的线索,那对蜡烛更是被证明早已吹灭,停留在原处。

既是一桩悬案,无从追究,老板也无意纠结。

当时,落语市场被诸多新生事物步步紧逼,显示出日薄西山的颓相。剧场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作为东京仅存的曲艺场,雨竹亭的焚毁似乎宣告了落语的死亡。直到八云陨落第十七年,雨竹亭原址重建,他的影响力也随着业界复苏而逐年递减。

但是,一个问题仍然缠绕着我:那夜的火场中,出现在他幻视里的死神究竟何许人也?


我生于大阪一个富裕的官僚家庭。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下,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政经系。

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耗尽了我自幼佯装好孩子的演技。刚进大学,我就立刻知晓,我对自己的专业毫无热情。刻板的公文和数字令我厌烦,更抗拒依照我父母的希望在毕业后成为一名政客或银行家。

在外地就读,物理距离激发了我的叛逆之心。这种混合着无伤大雅的背叛与自残意味的举动令我食髓知味,而早大的演剧博物馆对我而言无疑是近水楼台。于是,我放任自己荒废学业,混迹戏剧社团,徜徉于寄席和歌舞伎剧场。

我与落语结缘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

每年假期,父亲都会前往德岛县疗养,常驻当地一家名为“龟屋”的温泉旅馆。我八岁时,一位名为百合绘、约摸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在这里打工。

百合绘父母早亡,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姨母在她年满十六后便打发她自谋生路。因此,她在当地饭店里攒钱,预备前往东京学艺。

倘若说,在我的人生中,最初给我以“女性美”之启发的人是百合绘,并非夸大其词。她长相标致,肤白如雪。面上点缀着一只粉色的樱桃小嘴、一双似乎总是盈满了水光的杏目和一只俏丽的鼻子,配上那总是带着几分纯真和期待的神情,如同小鹿一般。

“少爷,”她常用轻巧而跳跃的语调道,“欢迎光临!”

见我呆立不动,她提起围裙,缓步向我走来。瞬间,温暖的香气便包围了我:她的身体曲线,如初春山峦般柔美地起伏,化作于每个晨昏出现在我懵懂未开化的脑海里半透明的凝脂;但她触碰到我的脸的手指,却如风铃管般纤细而冰凉,且生硬地存在……

次年,百合绘离开了四国。之后有东京来的消息,说她受情郎蒙骗,流落到了满洲。战争结束后,在向岛做艺伎。艺名为“美代吉”。

那时,我沉浸于父亲书房深处的悲剧故事中,自诩文人。抱着对应的消极,我暗自断定,百合绘与我的交集到此为止了。没料到我初中时,百合绘返乡作短暂停留,在荞麦店与我偶遇。她低挽着头发,身着粉紫色调和服,嘴唇上涂了明艳的正红。凭着一如往昔的五官轮廓,倒也尚可分辨,眉目间却添了几分化不开的春情,似乎在年岁的浇灌中长成了一位美丽动人的成熟女子。

久别重逢,我高兴至极,以至于失了分寸。该问的不该问的都一并打听。

“现在在东京做什么呢?”

她发出一个拖长的鼻音,略微凑上前来,似乎很惊讶地看了我片刻。

“您长大了呀。”她一笑,同时侧过脸,略微掩了掩嘴,“我在和一位落语家交往,他叫做菊比古……”

我别无话说,只好窘迫地“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虽然有时显得冷冰冰的,但总的来说很亲切——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我看着她的脸。以持久的成熟之美所装点的面孔,突然泛起一阵少女似的潮红。我似乎见到,我自幼熟知的百合绘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模糊身影后隐去了,因恋情而甜蜜地窃窃私语。她不再是“百合绘”,而是“美代吉”。天知道,我几乎在一瞬间憎恨上这位与我素未谋面的落语家了。然而,她以温泉似的音质娓娓道来,我能从喉管中挤出的,却只有干巴巴的支吾声,我便转而迁怒于我的年轻;我的未经人事、不知所措与随之而来的笨拙应对,让我定格成磕磕绊绊追随在成年男女裙角之后滑稽而可乐的孩童。我感到莫名地耻辱。


曾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童年时代,我同年迈的祖母住在一起。她爱好戏剧,是歌舞伎场的常客。

年幼的我虽对情节和内涵似懂非懂,但对《青砥稿花红彩画》情有独钟。这是古代五个江洋大盗某次团伙作案行骗,竟意外揭开身世之谜的故事。其中,弁天小僧菊之助是位男扮女装以行骗的貌美青年,一度打扮成武家姑娘,在滨松屋佯装行窃被打伤,随后讹诈一百两银子私了。没料到,他被一位武士当场揭穿,悻悻而归。看似失败,实则是协助那位假冒武士的同伙骗取信任。

当时出演弁天小僧的人是谁,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第二幕第一场开始之际,男演员身着华丽的曳地大振袖从花道迤迤而出的情形,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按照常理,弁天小僧必定是气质阴柔的瘦弱男子,否则怎能蒙混过关,乃至被伙计们当成一位美女殷勤以待呢?

然而,戏台上的弁天小僧是五大三粗的普通男人。那显然区别于真正女人的高壮且略微发福的身体、过分造作的手势和步态、为掩饰真容而涂满白粉的宽脸,显露出几分不可避免的违和感,却达成了一种意外的美。

换言之,正因为男扮女装的前情为观众所知,并不完美的装扮却在台上达成了超越性的效果。美,在明火执仗的扭曲之下产生了。

我向往那振袖包裹下的美。一天,我钻进祖母衣橱里,身披缀满珍贵刺绣的正绢,在客厅里狂奔。我想象那位纤细男子因寡不敌众,在手刃叛徒后切腹自尽的悲壮场景。

被扭曲的美在这种想象中,因为阴柔与阳刚的激烈碰撞而达到了巅峰。我年方七岁,却如同一位老成的大牌评论家,断定它是流芳百世的戏剧杰作。

——目睹这一切的母亲,先是目瞪口呆,随后露出了成人对儿童特有的轻浮笑容。

“什么嘛,”母亲道,“好一出‘儿戏’呀。”

她习惯性地抚摸我的后脑。这时,耻辱的热气扑向我的面颊,我不由得为这种看轻而放声大哭……


不消说,名为菊比古的东京落语家激发了我的好奇。

在此之前,对落语的魅力,我抱着万分的不解。说起来,不过是翻来覆去讲了数次的段子,再意外的洒落2也早已为人所知,更遑论使人发笑了。出发前往东京的寄席3时,我特意找来文本阅读。种种情节都因为经典而过于耳熟能详,再加上平实的描述,让我无论如何都瞧不出其高明之处。

例如,据称《大丸屋骚动》是一则极为复杂的“大段子”,只能由技艺出众的真打4演出。大致情节是说一位富家少爷与一位艺伎情投意合,却被父母棒打鸳鸯。管家怜惜他们,告诫他们暂且忍耐,不要相见,之后再作周旋。没想到好心的提醒竟酿成大祸。艺伎遵从管家的建议,拒绝与少爷相见,冲动的少爷举刀佯作威胁,却因那刀乃是妖刀村正5,不听使唤地劈了下去,随后冲进了庆祝盂兰盆节的人群中大开杀戒,直到住在伏见的长兄赶来才凭“不死之身”制止了他6

构成这个故事的要点中,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误会和悲剧也好,德川家妖刀村正的诡异设定也好,均已家喻户晓,作为悬疑而言,早已失效。连结尾意图使人会心一笑的洒落,也只是玩了玩谐音的游戏,远谈不上高级。


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菊比古——后来的第八代有乐亭八云。

当时,菊比古尚为二目。那天的演出选目是《品川心中》,讲青楼女子阿柒年老色衰、生活窘迫,因此决意自杀,又耐不住寂寞,便连哄带骗地找来书店伙计金藏共同赴死。到了关头,金藏却露了怯。割脉怕疼,跳河又怕水。犹豫之间,被阿柒一把推入水中。而阿柒正欲随之跳下时,得知自己有了钱,便撇下金藏扬长而去。好在海滩水浅,金藏捡回一条命,面目狼狈地找大哥哭诉时被后者当成巡警,惹出一阵骚乱。最后,在大哥的建议下,金藏决定报复阿柒,假装自己已死,扮鬼恐吓阿柒剃了头,大大讥讽了她一番。

总之,就是这样市井而琐碎的题材。见惯了鸿篇巨制的我,对此很是不以为然。

三味线拨弄之间,时年二十八岁的菊比古缓步登场了。

黑发与深色和服之间,他长了一张白描般线条清丽的脸。因过分端正而略显阴柔的气质,被狭长的眉目中蕴藏的锋利所中和了。他跪在软垫上,向观众鞠了一躬。这时,好似画纸一样宜嗔宜喜的面容上才渗出一丝笑意。他以降调随意寒暄道:“欸,大家好。感谢诸位远道而来……”

相较其他落语家中气十足的嗓音,他的音色更显中性。混合其中的却不是烂熟的甜腻,而是疏离感。一位天生丽质而自知的美女,自幼习惯于他人的夸赞,就会有这样透着不以为然的自矜。

我大为惊异。落语以滑稽故事作为原点。我难以想象他如何在高座7上扮演丑角以逗乐观众。

枕词8接近尾声,菊比古脱下了自己的羽织。

“品川新宿有一个叫白木屋的花楼,那里有位头牌花魁叫阿柒。这位阿柒也难逃岁月的摧残,连为她购置换季衣物的客人都没有了。她想,与其如此悲惨地生活,不如一死了之,找个人一起殉情吧。”

语毕,他略微调整坐姿,虚靠向一侧。紧接着,从衣襟里掏出一方手帕,在手中展开端详着,充当熟客名册。手臂挥动的轨迹、手指造型的改变、手腕翻扭的停顿,以他为中心,悄然发散在了空气之中——再定睛时,台上人似乎已不是那位落语家了。

“怎么办才好呢?说起殉情对象,真是找谁都不忍心呐!”

他以苦恼的语气道,拖长了尾音,一双眼睛瞄向了观众。

“啊,有了!”他笑着一拍手,“书店那位独居的金藏先生!”

——观众愣了片刻,发出一阵哄笑。

被岁月抛弃的烟花女子,方才正一副心慈手软的模样,后一秒便对决定某位熟客的生死毫无愧疚。可怜与可恶相碰,生出可笑来。

菊比古声线未变,仅靠动作和神态,使一对无形而有象的男女凭空出现了。

这位故事中的迟暮花魁,时而矫揉造作,发些无谓的善心;时而阴险毒辣,将愚钝的男人哄去陪葬;时而顾影自怜,又反倒抱怨起这一殉情对象不够体面。而故事中的书店伙计,在酩酊大醉时稀里糊涂地定了生死,又在清醒后踌躇畏缩。现场的气氛,在金藏幸存后狼狈归家的路上达到顶峰。未从文字中显现的东西,在菊比古的演绎下形成了场景:浑身挂彩的男子,如一只被丢进锅里又弹出来的松鸡,拎着自己湿透的衣衫,在冰凉的月色与晚风之中,被狗狂吠了一路。此情此景,搞笑到了荒谬的地步。

如此一来,先前不被我所理解的《大丸屋骚动》,也多少向我展露了真容。由一个人的手、眼、口、一把扇子和一张帕子所构建出的世界中,对杀戮毫无察觉的跳盂兰盆舞的人群,该如何表现?被诛杀的个体从人群中剥离的一瞬间,该如何表现?恐惧在人群中渐渐扩散的过程,该如何表现?

不如说,在落语中,一个微观世界被收束到了菊比古的身上。视线,代替了普通表演中布景、道具和配角,构建出一段时空。遥望与凝视,决定了空间的进深;俯视与仰视,代表了成人与儿童;透过指缝的窥探,则再现了内部与外部;望向四面的目光,是四个方位的角色之所在,也是其被区分并得以成立的凭据。

这时,与其再说是视线,不如说是康德哲学中不可见的物自体。由不可见所编织而成的网,将一个局外之人定位了,因此它是不在场的“永恒的在场”,掌握着控制叙事的权力话语——毫无疑问,这就是菊比古。 然而,一切从落语中再现的逼真场景,却实际是被构建的假象,唯有局外人是真实的。就这样,菊比古不存在落语故事当中,却也处处都在。

……这些都是大学之后才想清的事。

当时,在凝视着菊比古的过程中,确有这样一种感觉。我联想起父亲珍藏的画册中的一幅西方油画。是扬·凡·艾克所作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

画中所绘的是一个富裕的尼德兰市民阶层之家。一对新婚夫妇身穿昂贵的皮毛滚边大衣携手立于室内一处。这里,无论是金属吊灯、宠物狗、反光的弧形挂镜、绿色长裙上的细绒质感,还是带来强烈空间感的明暗关系,都被精致入微地表现了,带来身临其境的真实感。然而,我始终觉得这幅画面中有一种无法言明的诡异。如有一只幽灵,无影无踪却强烈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穿过画中角色视线的蛛网,看向了我。


死神

如今,传统艺能从业者总是在通俗与高雅间进退两难。生于庶民阶层的古典艺术经时间催化逐渐步入了神坛,因此难逃一个悖论:维护正统,既能使其免于名存实亡,又同时孕育着自绝于群众的危险与内在的崩溃。

例如,落语家演出时身着和服,本是区别于粉墨登场、以日常装束表示与观众的亲近,洋装流行后反倒鹤立鸡群,成了行业标志性的清规戒律,平添几分庄重。三味线原流行于市民之间、同澡堂子相提并论,如今却被束之高阁。艺人一度被讥为“河原乞食9”,后来却被尊为“人间国宝10”。

有乐亭八云身居“最后的大名人”的地位,以维护行业为己任,似乎不说是天经地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我错了,大错特错。


第八代有乐亭八云未留下有关他进门前经历的只字片语,连原名都鲜为人知。九十诞辰时,由东京落语协会出资,著名艺术评论人天野健主笔编著了一册小传。约四十页,精心抄在奉书纸上。他如是写道:“八云于昭和元年出生在某歌舞伎名门,系家中次子。”

据称,八云自幼天资聪颖,四岁开始学习舞蹈和音乐。哪怕是高难度曲目,只消聆听数次便能自行弹奏;舞姿之优美,连修行更久的艺伎都望尘莫及。如此得天独厚,又有家族的扶持,七岁便首次登台。不料仅仅一年之后,他摔伤腿脚并落下病根,被父母不得已送至旧交第七代有乐亭八云处,学习落语。

正因为八云是艺术世家的少爷,又出于对其年纪轻轻便遭遇厄运的同情,第七代八云将他视如己出,少有严厉斥责。八云本人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时常熬夜练习,打磨自己的技艺。同一个段子反复说上四五十遍是家常便饭,到了管家松田都无法坐视不管的地步。

天野还记载了这样的轶事:“八云多次受邀出演鹿芝居11,即便与同龄专业的歌舞伎女形相比也毫不逊色。二十三岁时,以《青砥稿花红彩画》中的弁天小僧菊之助一角一鸣惊人,从此势不可挡……四十五岁时,扮演《壇浦兜军记》中的花魁阿古屋。戏中,阿古屋身为平家将领的情人,为向前来逼供的源家将领证明她并不知情,演奏了古筝、三味线、胡弓三种乐器,其高超技艺令对方相信她所言不虚。该情节向演出者的音乐水平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而八云的三段独奏竟然轻松胜任,技惊四座。”

如此种种,将八云奉若神明。但作者天野年幼于八云,有关其早年生活的信息,皆源于他那位为八云痴迷数十年的父亲,对事实加工美化必不在少数。况且,若儿时八云确如此天赋异禀,亲生父母处理其伤残的态度定不至于如此果绝。所以,这番记叙真实性几何,尚且存疑。

不过,由于肢体语言是落语的重要一环,落语家中有舞蹈和音乐基础的,并不罕见。前文提及的那位侍奉了两代八云的管家松田先生,也曾肯定第八代对舞蹈和演奏颇有造诣,倒证明上述内容至少也算是空穴来风,并非无中生有。

总之,此刻细究八云具体水平多高已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他的确拥有相当程度的艺术修养。正因如此,他在首次出演鹿芝居后福至心灵,并造就了与师出同门的助六截然不同的落语。

助六素有天才之誉,前座时期便小有名气,有一批忠实拥趸。在真打升格发布会上,大小段子信手拈来,每日一换。区别于师兄以细腻著称、讲究艺术感的落语,助六以人情噺和滑稽噺见长,风格粗放、情节跌宕,富有亲和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乐亭师兄弟恰似上方与江户长期并置而各有千秋的艺能流派。促成元禄前后歌舞伎黄金时代的“元禄歌舞伎”中,以《曾根崎心中》12为首的“心中物”最为盛行,以至于一时效仿殉情成风,使德川幕府不得不立法严惩以绝其迹。与上方町人13的飞蛾扑火相对的则是江户通人14的放浪形骸。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以“恶态”15流连于花柳街巷,《助六由缘江户樱》16便是其代表。一为凄美的死亡意象,一为天真的世间百态,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风格分别展现出来了。

若天野父子关于八云出身所言属实——自幼受歌舞伎艺术熏陶,或许,他的落语中那如黑暗般具有压倒性的美丽与绝望,便是由此提炼出来的。

有时,我甚至觉得,幼年记忆中的弁天小僧菊之助就是有乐亭八云。

弁天小僧的经典扮相是红边的深色大振袖。待男扮女装被识破后,他袒露上身,展现出繁复艳丽的纹身。这个形象有两方面的要点:一是男性的性征,如喉结在层层衣领之上颤动,女式和服下精壮平坦的体魄;二是精致至于累赘的、富有女性特征的装饰。即便在弁天小僧亮出男声与粗犷举止之时,仍有残存的女性元素。

那时的我在祖母身影的庇护下,以异常的热切直视着弁天小僧。他传递了一种意义不明的最初启示。既是端庄的,又是诱惑的;既是明艳的,又是阴暗的;既是直率的,又是扭曲的;既是美丽的,又是滑稽的;既是高贵的,又是卑贱的。他的模样使得端庄即是诱惑,明艳即是阴暗,直率即是扭曲,美丽即是滑稽,高贵即是卑贱。对立的词汇相融合,亦相冲撞,这样核聚变般的强力击穿了我。

我从中领会到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却也不明所以。直到第一次目睹八云的表演,才幡然醒悟。

写实,恰恰不是舞台上的“女人”所追求的。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反而是抽象。女性的特征,经由异性的身体扭曲并夸张后,比真正的女人更加纯粹,也更加诱人,更加美。

美,是多么可怕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是上帝设下的谜题,因为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矛盾可以共存。理智斥其为丑恶,感情却视其为美——美难道在索多玛17中吗?他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但对我而言,索多玛之城就是有乐亭八云。

身为男性,却扮演女性;生为美人,却充作笑柄。八云的落语本质是荒诞,是混沌,是扭曲,是将创口撕裂博君一笑的黑色幽默,是悲哀滋养而生的“恶之花”,活像莱昂卡瓦洛《丑角》中的粉墨登场18

我在八云落语中,找到了自幼持续十余载热情与疑惑的出口。对他的痴迷也正是从此开始的。


入学不到两年,我被校方劝退,决定拜在当时尚未袭名八云的菊比古门下。是时,菊比古三十四岁,升格真打已满五年。

有乐亭师兄弟同时升格真打后不久,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恃才放旷的助六突然被第七代八云逐出师门,与美代吉结婚后,返回乡下,从此隐退。

虽然在前辈眼中,助六并不讨喜,但在观众之间,他却颇有人气。由于经历战争这一代青年落语家人数寥寥,他的出走,不得不说是落语界的一个损失。坊间将此事定性为有乐亭次世代的名号之争,而女主角则被视为导火索。

近来,第七代八云已显出几分疲态,似乎有让贤之意,处处提拔着手中仅存的爱徒。我心急火燎,以至于做了蠢事。

我向父母匆匆写了一封信,毫不意外地在父亲的回信中受到一顿斥骂。但我心意已决,查了有乐亭一行人的行程,未多想,便奔赴师徒会现场,在门口拦住了他。

二话不说,我扑通跪下。当时,菊比古的同行者还有第七代八云和管家松田。他们都颇为诧异地转过头,临走前似乎还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自然无暇细听。那时我透支了勇气,请求菊比古收我为徒。得到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冰冷的拒绝。

“请不要再跪了。”他以命令式的口吻道,“抬起头来,马上回到父母身边去。”

我巍然不动。

“我是不会收弟子的。丑话说在前头,你在这里跪多久都没有用,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教授给别人的东西。”

说罢,他转身要走。我如溺水将死之人,胡乱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

“至少请听我再说几句,拜托了!”我哭诉道,“遭到反对后,我是抱着抛弃父母和故乡的决心来的,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菊比古不为所动,冷淡地看着我。

“连父母都说服不了的人,还能让观众听些什么?”

我难以置信,呆呆地面对着这般绝情的讽刺。

他再次开口。

“既然你这般厚颜无耻,我就告诉你:今天是师徒会。”他质问道,“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日子?”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方才犯下了多大的错误!恐怕第七代八云那若有若无的一声感叹,也早已为我的失败埋下了伏笔。我不由得烧红了脸,不知所措起来。

“我……”

“你没把我的师父放在眼里,令他蒙羞。光凭这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你了吧。”

语毕,他狠狠抽走了腿。

我重心不稳,扑倒在地,任凭他不屑地俯视着我。当时,我痛苦地低垂着头,唯有余光能瞥见他的长风衣一角。菊比古站在那里。由于已然心灰意冷,我能做的只是像任何一个懦夫一样趴在地上呜咽着。

片刻后,我听到了他稍许软化的声音。

“像你这样正经的年轻人,不适合做艺人这种低贱的行当。”

他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抬起头,菊比古却没有看我,目光放得远远的。他的面孔好像被寒风吹冻了似的,那凝固的面无表情中,好像又有秋日般诗性的怅然,又有冬天般的冷漠。

“……如此脆弱,气泡般的行当。”

须得一提的是,与现代备受尊崇的境遇不同,从前的艺人及大众艺能都是卑贱的代名词。社会中上层人士对其的鄙夷,从辰野隆在《难忘的人们》中记述的前东京大学校长滨尾新的发言就可见一斑:“堂堂帝国大学学生竟师法河原者,往脸上涂脂抹粉,成何体统!……如果从莎士比亚或歌德的杰作中选几场来演未尝不可,可偏偏出演这些描写街头无赖、令人唾弃的戏,真是岂有此理。”

不必说,这番坦白由菊比谷说出口,对我自然是当头一棒。于是,我只能愣愣地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之中。

最终,我迫不得已回到了大阪。父亲震怒,将我赶出了家门。母亲大失所望,一边暗中接济我在外的生活。我别无所长,靠卖文勉强度日。在这期间,我只零零散散写了几篇不甚满意的剧评、几部长短不一的世俗小说。起初,我四处碰壁;一次,在母亲面前,我吐露心声,她半是恼恨半是无奈地长叹一声:“既然如此……”

没过多久,我收到一家出版社的信件。或许是母亲援手的缘故,但无论如何,我的职业作家之路总算有了眉目。


诸位,被落语界拒之门外的经历,尽管现在看来是因祸得福,但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异常沉重的。菊比古的落语之于我,正如伊甸禁果之于亚当夏娃。想来我自幼养尊处优,而他一生都在人情中饱受煎熬。个中滋味,恐怕是浅薄天真如我一时半会难以体悟的。那种令我神魂颠倒的苦难的强大魅力,反而是会令我绝望的毒药也说不定。年轻的我丝毫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自暴自弃,好几个月都不敢接近剧场,直到一天我从报纸上获悉,第七代有乐亭八云仙去了。

昭和三十五年,第七代八云的葬礼在东京举行。师弟们经过一场战争洗礼,四下散去。师父师母长眠黄泉之下,未留下一儿半女,所养育的两个弟子中,助六已不知所踪。连管家松田也告假回家,照料自己重病的妻子。至此,昔日门生众多的有乐亭只剩下菊比古独挑大梁。

全新的出囃子中,菊比古迎来了第七代葬礼后的第一场表演。这就是他第一次展示日后使他位列神坛的——《死神》。

《死神》是江户末期落语家初代三游亭圆朝由一则格林童话改编的。大致是讲游手好闲的源平有意寻死,却被死神因“气运”未绝而阻拦。死神教会他一段咒语,用以医治病人,获得钱财。若死神坐在病人脚边,则此人命不该绝,还有救;若出现在枕边,说明回天乏术,一定不要出手。源平因此开始行医,获得了一大笔报酬,不久就挥霍了干净,只好重操旧业。没料到,就跟撞了邪似的,这次他见到的全是枕边的死神。一开始源平还遵照此前的叮嘱,但为了赚钱,很快便打起了歪主意,对一位枕边的死神出了手。最开始那位死神便找上了门来。

“真是不得了啊。”

“是啊,真是不得了!”菊比古扮作自鸣得意的源平,一边数着钱,一边附和道,冷不丁被突然出现的死神吓了一跳,“喂!搞什么啊,你不就是那个死神嘛。好久不见了。多亏了你,人生也变得有意思了。就一件,赚了一万两。”

“我知道。”死神平静地微笑道。

源平还未意识到麻烦将至,只当死神是个久别重逢的好友。

“怎么样,一起喝一杯去?”

“可以啊,”死神说,“你请我吗?”

“请请请!”源平道,“去外面喝。怎么,死神你也有常去的店吗?——咦,我家后门有悬崖来着吗?近道?不用抄近路啊。算了算了,又冷又黑。你等,等一会儿。确实喝酒前运动下比较好,吃东西也比较好吃——”

源平兴高采烈的叨叨戛然而止。片刻后,他重新开口。

“这是哪里?死神先生,这些是什么?怎么都是蜡烛啊。”

“这里是气运广场。你们人类的所有运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是一根蜡烛吗?啊,原来世间有这么多人吗?”源平指东指西,“有长,还有半根的,大家都烧着呢——这个有意思,都快灭了。只剩这么点了,我吹灭它可以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死神突然阴森一笑。

“这就是你的。”

“什么?!”源平沉下脸,结结巴巴地笑道,“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就要没有气运了。”

“是啊,”死神幽幽道,“你就是要没了,快死了。”

“我都没用过啊!”

“你不是用过了吗,赚一万两的时候。”

舞台上的源平瞬间冷汗涔涔,试图辩解,死神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支蜡烛。

“你被金钱蒙蔽了双眼,要用寿命来偿还。”死神突然笑起来,“真可怜……你就要死了。”

“不要了,一万两我不要了。”源平急忙补救,“我全给你了!要死的人,拿一万两也没什么用。拜托了,救救我,帮帮我吧。”

“那就把蜡烛的火转移到这片余烬里。失败的话,你就会死。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源平浑身颤抖,俯身作引火状,“火……把蜡烛的火……”

“怎么了,”死神明知故问,“抖的厉害啊,要灭咯。抖这么厉害的话,要灭了啊。”

“不、不行……手……手不听使唤……”

他一阵呜咽。死神如一直玩弄老鼠的猫一般觑着他,低低冷笑。

“别抖,”死神温柔道,菊比古的声音轻飘飘地,“一抖就熄灭了。熄灭的话,你就会死的哦。”

“你闭嘴!别说了!”

“看啊,要熄灭了,要熄灭了——”

菊比古的死神以迷离而不怀好意的目光望着那支不存在的蜡烛,一遍遍重复着。侧光之下,他的手因用力而筋骨暴起,布着沟壑般的道道光影。肉感因而被消解了,骨感被推演到了极致,亦神亦鬼,同时酝酿着恐怖与美。

我直觉此刻的菊比古身上游离着非人间的气息,不夸张地说,好像是被从故事中召唤出的死神附体取代了一般。所以,师父葬礼后的第一次演出,他选择的并不是合乎时宜、温情脉脉的人情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阴森古怪的怪谈噺,甚至以“流行和过时”这样疑似含沙射影、狂妄自大的话题作为枕词!

我被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劈中了:我从菊比谷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竟然读出了一种近乎于邪淫的畅快与享受!

众所周知,菊比谷生有天人之姿,气质非凡。天野形容其人貌若白瓷,端庄清淡,这是不错的。尤其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稚嫩尽蜕后,正处于男性风华正茂的时段。然而,那一瞬间,我能从词典中选出对其神色加以描述的,的的确确是“邪淫”二字。

一种因与人之常情反向而行所得的暴虐的快意,谓之“邪”;一种长久欲望满足后所获的乏力的情态,谓之“淫”。他因旁人避之不及的痛楚而颤栗着满足,这满足并非苦中作乐式的自我派遣,仅仅是性高潮那样原始纯粹的满足——真正的、生理与心理上的满足……

“看,熄灭了。”

死神轻声宣布道。

切换回源平的菊比古茫然地端着那盏蜡烛,停顿片刻后,倒了下去。

我恍惚地同在场观众一起热烈鼓掌。

之后,他重新坐好,向观众鞠了一躬。这时,这抹稍纵即逝的可怕神色如水渍般蒸发得一干二净,恢复成往日里那副从容平静的模样,好像刚才不过是我的错觉。

第二年春天,我得到口信:艺名美代吉的女人同丈夫意外坠崖,死去了。


莽林中

经百合绘艺伎修行时的前辈阿荣的关系,我与小夏相识在昭和五十三年,距那场意外发生已十七年有余。当年,菊比古返回东京后,很快正式袭名为第八代有乐亭八云。身边添了这位小夏,是助六与百合绘遗留在世上的骨肉,事发时只有五岁。随后,他卖掉了前代位于神乐坂的宅邸,搬至浅草附近。

在情人的扶持下,阿荣盘踞着一家现为会员制俱乐部的旧时财阀家长的宅邸。此处闹中取静,庭院种植有枝干优美的古樱树,艺伎们训练有素,深得文化界人士的喜爱。作曲家清水英树先生因落语艺术那几分与爵士乐异曲同工的游离感和即兴性质,也是八云的追随者。与我一同前往寄席时,便带我在这里落脚。一来二去混熟了脸,又借已故百合绘旧知的身份,我和阿荣迅速熟络起来。

那段时间,我正首次尝试创作新作落语。恰逢我的一出新剧将在帝国剧场上演,是与清水合作,由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来的《地狱变》。顺着势头,我又写了一个落语版。经手阿荣,预备交给八云过目。过了几天,阿荣满是歉意地问我是否还存有底稿。

“八云师傅扫过一眼,便撕掉了。”

我早有预料,哑然失笑。

“劳驾您转告八云师傅,说小生改日当面奉上。”

她点点头,突然嗫嚅了一下。

“小夏倒是非常喜欢,有话想跟你说呢。”

彩排最后一天,我前去剧场慰问。刚出后台,见一位少女在门口等待。她的相貌与百合绘有八分相似,都是杏目樱唇,眉如柳叶,肤如白雪。我恍惚了片刻,被那绝不同于百合绘的冷若冰霜拉回了神——原来这就是阿荣常常提及的小夏。

“是老板娘让我在这里等您。”她简短地说。

打开便当,里面有一份红豆糯米饭和依照当地平民口味加了糖的碎鱿鱼干。阿荣一早猜到我今晚的行程和必经之路,便借关照我的由头,送小夏与我打了个照面。

“食材简陋,请不要见怪。结束后,还请您到店一坐,好生招待。”

小夏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有一副颇似父亲的好嗓音,眼中却写满了近乎于暴戾与偏执的叛逆。即便如此,正如阿荣所说,是相当令人心疼的孩子,活像《呼啸山庄》里那位在上一辈的阴影下长大的小凯瑟琳。

八云在外礼数周全、魅力四射,私下却是业内有名的大脾气,对晚辈相当严厉,甚至说得上专横。因在后台举止不当被他训斥乃至敲打的后生不知凡几。甘之如饴者不少,怀恨在心者也多。可他资历当前、盛名在外,水准更是有目共睹,无人敢说半句不是。如此性格,委实不算春风化雨,故虽与小夏已相处多年,两人间的紧张关系丝毫不见改善,时常闹得鸡犬不宁。

据说,小夏耳濡目染,有意女承父业。小时候,母亲出走,父亲沉迷烟酒、不事生产,她便在当地的荞麦店内表演,以维持家中基本开支。父母双双去世后,她随八云来到东京,被勒令禁止说落语,却时常瞒着他练习,不惜在夏夜钻进放置被褥的壁橱内闷上几个小时。有一次,她甚至拉下面子,当众跪地,欲拜八云为师。没想到,起哄声中,八云勃然大怒,当即抄起那本小夏珍藏的《助六十周年追幕特刊》,向她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落语素来是男人的行当,你身为女子执意入邪道暂且不说,今日竟还妄图以在场众人为筹码胁迫于我,真是恬不知耻!”

我饮下杯中残酒,问道:

“小夏小姐作何反应?”

“她惊呆了,随后歇斯底里发作了一番,”阿荣为我重新斟满了酒,“口中还念叨着要杀了八云师傅不可……松田先生和我安抚她到深夜,这才哭着睡了下去。”

“八云师傅呢?”

“第二天按原计划出席了玲森监狱的落语慰问会。”

我心下了然:“是《死神》。”

“没错。因为结局太过森冷,台下犯人脸色差得可怕,连狱警也露出了很不适的表情呢。”

“如此一来,小夏小姐恐怕更不好受吧。”

阿荣挤出一抹苦笑。

“她第二天便搬走了。”

谈话间,门被拉开了。小夏带着三味线走了进来。她盘起长发,身着淡粉色和服,像极了年轻时的百合绘。三味线入门不易,精通更是难上加难,往往需有前辈指点,因此多年来必定没少受八云挑剔。若两人恶语相向,反复往来数次,倒可发泄个痛快;一旦八云不置一词,示范时面无表情地兀自把琴弦扣得极用力,便是小夏最为恐慌和憋屈的时刻。如此严苛的教养却也使得小夏在众多演奏者中脱颖而出。

调整坐姿后,她略微清了清嗓子,弹唱道:

夏日河原晚风凉,
白襟衣领粉尘堆,
泪沾袖口唇红绯,
祇园恋如长带垂19

“小夏小姐是难得的女中音呢,沉稳而有穿透力,非常好听。”

小夏沉默不语。阿荣见状道:“这孩子,一直想说落语。但是,八云师傅……”

“不要再提那个顽固的老头子了!”她打断道。

“小夏!”阿荣轻声呵斥道,“太失礼了。”

我哈哈一笑。

“八云师傅有其他的顾虑。”

“怎么,你也是来当老头子说客的么?”她轻蔑地望着我,“我看了你写的噺,我以为——”

我哑然失笑。

“倘若我是受了八云师傅驱使,我可是荣幸得很呢!”我说,“莫说是不痛不痒地劝解一二,哪怕是要我凶神恶煞地辱骂三四,也绝不在话下。我为师傅着迷的日子,说不定比您的年岁还长些。这样的感情,想必您是能够理解的罢。”

“你……”

“不错,古典落语也一度是新作。一开始落语家是男人,当然也可以是女人。可是古典落语经过一代代落语家的调整修改,最终变成了相对固定的模样,落语艺术也是一样。真正女性的缺席,使它发展出一套代替性的表演方式。长期以来,观众习以为常,反倒成了魅力。若以女子之身参与其中,此前的经验便不再适用。浑然天成感一旦被破坏,使人察觉出违和,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在现代,要培养出一位女性落语家,其难度不下于新兴一门独立的艺术。这可不是简单的事。”

她愣了许久,终于降低声音,向我鞠了一躬。

“十分抱歉。”

阿荣慈爱地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继续道:“大众艺术的寿命往往只有五十年。之后便因为时过境迁,被新时代的流行推上古典艺术的‘高雅殿堂’。落语能持续这么久,始终紧贴着大众,或许是它拥有世俗的性质的原因,即不断从当代土壤中创新。这是不同于歌舞伎的自由……但同作为古典艺能,面对的悖论和障碍是一样的。”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学说落语。”小夏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古典只会离现代观众越来越远。这样,落语必然被束之高阁,也自然而然成为博物馆中的标本而已。但是,落语是大众曲艺,是应该为现场观众而存在的。”

她双手撑着膝盖,身体诚恳地微微前倾,凝视着不远处的地面。

“老头子总是说着什么带着落语殉情……”她复又抬头看着我,“开什么玩笑,这种事,绝对不能够发生。犯下罪行,却还没有赎罪便想逃脱。我是不会遂了他的心愿的,让他这么心安理得地死去。所以,拜托您了!”

我颇为诧异地凝视着她。

“真是和那位越发像起来了,”我不由得笑道,“——助六师傅。”


转眼,《地狱变》的公演已近尾声。待演员谢幕后,我从帝国剧场出来,外面已猝不及防地下起了细密的春雨。于是我改变计划,准备前往附近阿荣处小酌几杯,借一把伞再回家。刚到门口,便见到了正在送客的阿荣。

“小樋!”

“老板娘,还有位置吗?”

“好多预约都因为这场雨取消了,”阿荣笑道,“来得真是时候。”

她推开门,擎着伞的松田立在三和土上等待着。玄关处,八云身着黑色西装,正埋头系鞋带。

八云在曲艺场时,均以一身和服亮相;平日外出时则身着一整套剪裁合体而制作考究的西服,更显出肩宽胯窄的好身材,别有风采。已过知天命之年,他的头发灰白,体态却仍然如青年人般挺拔,倒是应了三岛那句“男人大腹便便是一种耻辱”,的确让放任自己松弛的我惭愧起来了。

“这位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名人。是哪位大财主邀来助兴的吗?”

八云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整理好裤脚,便支着手杖站了起来。

“是啊,可居然被放了鸽子——真是好大的架子。”

他语调相当随意,尾音略微带了点哂笑的味道,有意无意地在嗔怪之时垂着眼睑缓慢地移过视线,有几分登台表演女性时的妩媚感。曾有一则逸闻,是说元禄时期的女形名伶初代泽村小传次20,为入戏而将作为“女性”的觉悟贯穿始终,以至于某次在旅行途中竟然来了月经。由于他是生理上的男性,这也许只是一种编纂出来供以舆论宣传的手段,却也能从其中窥见演剧界人士技艺高超之表现的一个侧面。

“既然如此,”我趁机道,“我可否有幸与您共度一晚?礼金已多多备下了。”

“抱歉,我从不卖给初次见面的客人。”八云说,“不过家人近来受您照顾颇多。看来不留下聊一聊,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在阿荣的带领下,我们在一间和式茶室落座。障子门大开,侧缘单独面向被重重树影包围的黑暗庭院,只有近处的一个石质金鱼池隐约可见,水面映有一轮圆月,连同其上新生的圆形莲叶细微地荡漾。如此布局,倒是免去了隔墙有耳的顾虑,既开阔,又私密。

静谧之中,八云凝视了我片刻。

“当年的年轻学生,如今也一表人才了。”

“您还记得我?”

“我毕竟是靠记性吃饭的人。”八云道,“您还跟从前一样冒冒失失。”

“实在是惭愧。其实,师傅直截了当的拒绝让我大受打击,师徒会之后,我就回到了大阪。后来写了些小说,在杂志发了些稿子,也做编辑,又受朋友鼓励,开始写剧本。细细想来,虽然这与打算投奔您时的规划大不相同,但总的来说还是深受您的影响。当初像个懦夫一样,想逃避您和您的艺术;可回过神来时,发现我已经再也离不开它了——《地狱变》这一部,就是受您启发,以芥川氏的原作为框架所改编的。”

“作家先生,我还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功力。”

他略显冷淡地回道,却并未流露出反感的神色。

“我躲回大阪没多久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七代目去世的消息。赶到东京,有幸听到了您的……”

“——《死神》。”他微阖着眼,点点头,“原来如此。”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半晌。

我的心在胸腔内横冲直撞。《地狱变》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良秀的大画家,其才华无人出其右。虽然技法高明,却偏偏喜好画丑陋邪恶之物,并美其名曰“丑到极点便是美”。又性格孤僻、恃才傲物,相当不得人心。除此之外,良秀有一怪癖,只有亲眼见过的事物才能画得满意。为此,他时常虐待手下弟子,例如令蛇突袭他们,让猫头鹰毁去他们的容貌,用铁索绞缠他们到浑身发紫,对他们悲惨又惊慌的模样进行写生。一次,在为崛川大公创作《地狱变》的屏风时,为了描绘一个前所未见的场景,良秀请求大公为他当面烧毁一辆载有华服女子的牛车。烧车那天,良秀却意外发现车中少女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然而,他冲到一半,却止步凝望,将女儿被活活烧死的模样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辉。其后,果真创作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地狱图景,连最鄙弃他为人的方丈都深受感染,说不出一句坏话。而为艺术断送女儿性命的良秀,也在屏风完成后悬梁自尽了。

这个形象中可供对应的特征,可以说十分明显,也可以说极为隐晦。晃眼一看,跌宕的情节过于突出,隐去了其中涵义,容易被单纯视作一个好看的猎奇故事。然而,对死亡意象的偏爱也好,“丑即是美”的黑色美学也好,以保持痛苦为养料的举动也好,艺术家那种本能却有违人伦的邪淫与狂热也好,都与我记忆中在第七代追悼会后首演《死神》的三十四岁八云完美而阴暗地重合着。甚至,连整个事件经过,也与那件我不知道八云是否知道我已有所了解的悲剧有几分神似。

——我并非在玩弄辞藻。与小夏交谈的过程中,我从那里得知了有关助六百合绘夫妇之死的一个版本。然而,八云对此是否知情,却是我所不确定的。他若是对我这种有所冒犯的窥探大动肝火也决不奇怪。

总之,与其说是受八云之启发,不如说改编后的良秀原型便主要来源于八云。无疑,作为戏剧,它放大了体面之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一面。创作意图一旦被察觉,犯人忌讳也并不奇怪。就这样,我心中既有崇敬带来的畏惧,也有渎神带来的快意;既有被识破怪罪的担忧,又有分享深层理念的渴望。他那句冷飕飕的“原来如此”抛出后,我已经做好了被怒斥乃至殴打的准备。

八云重新睁开了眼,眼神不可捉摸如深潭一般。

“……后来,还有您在玲森监狱慰问时表演的《死神》,”我斗胆继续道,“在那种场合,师傅选择了这个段子,实在是出人意料呢。”

他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

“难为您还记得。那个段子,当时是为了讽刺才说的。我很喜欢监狱,那种冷到骨子里、充满恶意和血腥的氛围。在那里表演,是真的看得见死神呢。因为结局的关系,狱警先生露出了很嫌恶的表情。想一想,他为了笑料乘兴而至,却看到了扫兴到这种地步的东西,恐怕比那些因曾经做下亏心之事而畏惧着的犯人们更加恨我吧。那个是真的很好笑……”

“若只是让人流泪,媚俗者也可以做到。佐藤春夫说文学的最高境地是怪谈,能引发人们真正恐惧的技巧是最高端的。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想要您来演出新作。”

我将整理好的落语《地狱变》的稿纸放在他面前,恭敬地坐着。

“我想讲述的不是被困在特定时空的良秀,更不是作为背负着对封建社会的罪恶进行鞭挞任务的意识形态产物的良秀,而是所有艺术家共同的苦难和罪恶。是在日本画下《地狱变》的良秀,也是在法国画下《临终的卡米尔》的莫奈21,甚至是,您……”

这时,翻阅着稿纸的八云冷笑了一声。

“所有的艺术家?”他重复一遍,“恕我直言,作为落语而言,它毫无生命力。排除了真听真看的写作,不过是纯观念式的。这些说法,单纯到了可笑的地步。”

语毕,他将那一沓轻飘飘的稿纸甩到我手前的桌面上。

“这情节提供的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煽动,却丝毫无共情的能力。即便能由饱经人世的落语家加以演绎,呈现出来的最多也只是一些空旷的表演式情感,妄想要上升到难以企及的高度。这种故作深沉,岂止是拙劣,简直愚蠢不堪。”

我毫不意外,只是重新整理好稿纸。

“经您一说,之前完全没有察觉,现在竟觉得这种批评实在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并不会就此罢休。修改后的版本,我还是会呈到您的案上,请不要见怪。”

八云听罢,这才显示出一分怒色。

“天下竟会有你这种随意侵犯他人领域的无礼之徒,”他厉声说,“话先说好,我觉得落语这种东西,在被玷污之前还是消失为好。与落语殉情,这就是我的命运。”

“实话说,我想把您的一切留下来,让您流传千古。您的落语,您的人生。第七代八云也好,助六也好,小夏也好,甚至……美代吉也好。”

八云闻言皱起了眉。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知道的说不定比您更多。”

“看来这几天,小夏也对你相当照顾。”

“的确,”我说道,“既然幽灵不再开口,但多襄丸和清水寺女子22的口供总有出入。”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对劲。这种毫不掩饰的窥探欲,实在令人厌恶。”

我笑而不语。

我们在矮几两岸对峙了几分钟,八云定定凝视着我,似乎在肩背中蓄着力量。但是在一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消失了。他抬起手,一颗一颗解开了纽扣。

“罢了。我本来打算把它带进地狱,不过既然有观众,我也没有不开口的道理,”他从容地脱下西服外套,瞥了一眼挂钟,“那就慢慢讲吧,这个夜晚还很长。”


凯列班的梦

有关我童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有乐亭八云就这样开始了他的讲述——连亲生母亲的样貌也早已模糊。八岁,我从楼梯上摔下,险些丢了性命。昏迷了两天,扫兴地醒过来,留下一只处处受限的腿。大病初愈,我的记忆干净如新生儿。我被领到于剧场后台忙碌的母亲面前,她用叹息接纳了我。从此之后,我自幼与兄弟相差无几的人生将另辟蹊径。

半晌,她松开抚摸着我头顶的手,将我轻轻推开了……

经后来的拼凑,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因腿部残疾根除了我成为役者的可能,我被委婉地扫地出门,过继给第七代有乐亭八云夫妇。与其说是另谋生路,不如说是别无去处。因此,即便当时我对落语毫无兴趣,也没有抗拒的底气。

十四岁这年,我成为了第四代有乐亭菊比古,阿信被起名为初太郎。作为前座,首次登台,我表现得不尽人意,而阿信却得心应手,哄得观众笑个不停。我在阴暗后台旁听,正如弗兰肯斯坦创造出的怪物躲在德·拉塞一家的猪圈中,艳羡地窥伺他们的幸福生活。阿信宛如湖水之镜,我在那里照出了无能的自己,正如怪物从倒影中见识了自己的丑陋。

我既高傲又怯懦,使自身处境显得愈发艰难。师父允诺我的父母让我念到高等科。我一边要磨练落语技艺,又要兼顾学业,力不从心,被终日与落语为伴的阿信远远甩在脑后。再则,我自知生性古板而无趣,实在看不出自己有任何逗乐的天赋和成为落语家的潜质。日复一日的苦闷一经发酵,便演化为了对父母的愤恨,乃至对师父和信的怨怼。就像怪物在狂躁之际“怀着满心的痛苦”,立誓要对所有的人“充满永久的仇恨”。

相较之下,与我同时拜师的阿信对成为落语家抱有异乎寻常的热情。早在十四年前他便与我分享了相似的命运,被生父母遗弃在贫民窟,却在那里被初代助六养育,而获得了明确的身份认知和旺盛的生命力。我孤苦无依、前途渺茫、格格不入,连自己幼时的记忆也模糊不清,与之相比倒更像个弃婴。我是谁?我要往何处去?这两个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

那时,我已学会阅读隐藏的线索,例如我与父兄不大相同的长相、父亲的漠视、母亲的欲言又止。然而,我却无法正当地憎恨。作为憎恨的根源,那段历史因记忆的不完整而丧失了被复述的力量,使我的痛苦被命运恶作剧一般地同化为怨怼。换言之,在旁人眼中,我的人生转折和孩童被老师鞭策时生出的幼稚愤恨,竟成了同一性质的东西。这样的情况下,形象模糊的母亲则成为了我的精神寄托——因掌握着完整的故事而具有正当憎恨的权力,因行为不端而拥有危险而迷人的自主。

显而易见,我憧憬的并非真实的母亲,而是在一知半解下用自身意念投射出来的幻影。所以,十五岁时,在有关生父丑闻的报章上再见母亲,我失望透顶。

她以一种被广泛称颂的口吻宣布了对丈夫行为的宽容和体谅。与其说是宽容和体谅,毋宁说是一种强迫之下的女性的本分和美德,因为前者所体现的,哪怕不算自上而下的,也是平等相待的。一个梨园妻子怎能与男性艺术家平起平坐来表达“体谅”?更别说,她怎么配居高临下地向他给予“宽容”?

无疑,母亲居于父亲的艺术支配下。他遵守的是歌舞伎或艺能届的传统,而她能折射出更宏观的意义,也不足为奇了。男人一边扮演女人,一边又鄙夷女人;一边将其奉为艺术创造的结晶,一边将其驱逐于文化之外。她们要么是圣洁的女神,要么是邪恶的女巫,别无他选;要么被崇拜,要么被践踏,而无论哪种,都是只是男性追寻艺术之神过程中的客体罢了。她们自己的艺术在哪里?她们本身又在哪里?

我的母亲没有回答,亦无法回答。

由于她极少露面,报道所附照片是从婚礼留影上裁剪下来的。神圣誓词的见证,竟然成为了婚姻不忠的注脚,不得不说是一件颇具讽刺意义的巧合。盘缠在云鬓上的角隐23之下,她小巧玲珑的脸庞毫无血色;其上的五官和微笑,像是白无垢24上的暗花。如此一来,反倒是头上的几支金钗更显得光彩夺目。至于那张为人称道的脸,美则美矣,却无力得像夏天玻璃上的水渍,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我端详着那张相对她的命运显得过分美丽的面庞,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由于需要找安静处练习落语,我对学校各种隐蔽之处了若指掌。从图书室返回,底楼走廊下的三角状空间暗处聚集着一群高班生。正吞云吐雾,一听见响动,他们便齐齐抬头,警觉地看向我。其中一人身形健壮高大,将制服拖下拴在腰间,挽起的衬衫下露出结识的小臂。一行人中,唯有他的神色最先松弛,嘴边衔着一抹威胁意味的冷笑。

“你要是敢……”

“不会的,”我冷淡地打断他,“我不会告诉老师。”

说罢,我转身便走。头领的声音追及了我:“站住!”

“有何贵干?”

也许是习惯于别人回应中的恐惧或狂怒,我无意间流露出的不耐烦使他兴味盎然。领头那位高大的高班生把烟头踩灭,望着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有人问。

“活动室在这边……”

“你什么部的?”

“西洋文学。”

“嘁——”高班生们一同发出嗤笑。

“真是没办法啊,一看你就是那种病秧子,”头领向我勾了勾手,“过来。”

我犹豫片刻,撤下扶住栏杆的手,缓缓向前挪动,唯恐暴露自己的瘸腿。

“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腿吧?”

我一语不发。他从身后另一个高班生手中抽出几样东西递到我面前,略带挑衅地观察我的表情。我一把抢过,迅速地点燃了香烟,将打火机抛还给他。

“不错嘛。”他意外道。

“该你回答了。你叫什么名字?”

“城户绩。”

“三年级生?”

“没错。”

“城户,”一人说,“这家伙,居然还审问你呢!”

我不予理睬,小心翼翼地将薄荷的气味纳入肺部,靠在墙上。

“既然腿脚不方便,那就坐下吧。”城户道。

语毕,几个人迅速用旧报纸铺出一块坐垫。最顶上的,正是有关我父母的那一页。她的面孔在正中央向我袒露着。见我出神,头领随即将那张报纸捡了起来,端详了片刻。

“可真是个美人啊,”城户用漠然而贪婪的口气道,“说起来,你长得和她还挺像的呢!”

“是吗?”

我详作毫不在意地抽了一口烟。一瞬间,从鼻腔炸裂的辣意袭击了我。我俯下身,咳嗽起来。周围的大笑声中,我猛烈地、自残般地咳嗽着,仿佛要呕出压抑已久的痛苦。但这痛苦,一旦隔了一层皮肤,在他人眼里便只是滑稽而已。我体会到了一种壮烈而卑微的悲剧性,它像一根鞭子似的抽打受虐者,挑起的却是快意。这快意究竟从何而来呢?

刺激性的气体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身体内部发起冲锋,我便一声又一声地咳嗽,喉咙也因此而隐隐作痛。透过泪水,高班生们的自得笑容正姿态诡异地冷却、萎缩、熄火。兵荒马乱之际,印有母亲照片的报纸不知由谁撒了手,飘落在我脚下。我的泪水沁进了劣质的纸张中,留下几点深色水痕。我仰起头,却仍将香烟紧紧攥在手里,硬塞在口中。那分明只是一根廉价的香烟,却在此时如一根权杖,令我掌控了在场的一切。自虐到底是脆弱的表现,还是脆弱者变相的威胁、赋予自己权力的手段呢?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他们惊惧地后退一步。

片刻后,城户动了动。

“算了,算了。”

他烦躁地大步跨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香烟,将它扔出了窗外。

好像解冻似的,方才僵立不语的高班生们又重新发出热闹的声响。“哎呀,刚才真是够吓人的,”他们勉强笑道,“不会抽也不用强求嘛,我们也不会因此把你怎么样。”

铃声响起,他们如蒙大赦。

“……上课了,你现在回去来得及吗?”

下一节是体育课。我走出楼道,照例慢吞吞地在操场边的花台上坐下。因腿脚不便,我向来与运动无缘。同龄人精力充沛,自然瞧不起我。他们又偏要从我的不幸中找到借以耀武扬威的把柄,便时常假意关照我道:“喂,和泉,你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踢足球呢?”待我(不出他们所料地)拒绝后,便得意洋洋地鄙夷道:“像个女人似的!……”

这时,我恍然大悟:我就是那只怪物!怪物将自己与《失乐园》中身为男性的亚当和撒旦作比较,它实际上却与其中的女性最为相似。它被它的创造者抛弃,丧失了家系、历史、合法性,换言之,丧失了在父权社会中的权威。我从生理上认定自己是男人,但失去灵活双腿的我却只是一个在功能上被“阉割”的男人,一个象征意义上宦官、一个低等版本的男人、一个不具备权威的人。所以,我等同于一个女人,由亚当区区一根肋骨发育出的夏娃。在这样的奚落中,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遭遇竟与生母的命运息息相关。

次日清晨,我照常早起。听罢我的练习,阿信说道:“你今天的状态很不好啊。谈吐和发音方式都不像你了,就像小鸟在撕扯嗓子。你是在介意师父说的腹部发音吗?”

我沉默不语。

“师父虽然那么说,我却觉得,比起这种,还有更适合你的噺。扯不开嗓子很辛苦的话,那就讲不用扯嗓子的噺如何?比如廓噺25和艳笑噺26,也就是所谓的妩媚噺,配合三味线边说边跳的也有很多——虽然那种我竭尽全力都学不会,不过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对吧?”

对于一个连前座噺27都说不好的人,考虑风格和题材实在为时太早。但是,如果此前只是阿信嚷嚷着想要去吉原尝尝女人的滋味的话,我也因这一系列经历开始对女人产生兴趣。


我交往的第一个女友叫宇山千代,是寄席的下座28见习。我们定期进行三味线教学,后来便开始秘密约会。那是我前座阶段少有的愉快时光。她是个教科书般纯情又可爱的姑娘,我本该将她的外貌和相处细节详细描述,可那个懵懂而浅尝辄止的故事却与她本身一样乏善可陈。不到两个月,这段青涩的恋情便以分手告终。由于她的兄长打算入伍,她必须返回乡下,接替兄长照顾祖母的工作。

剑拔弩张的气氛蔓延至曲艺界,寄席门可罗雀。昭和十六年,落语协会以“不道德、不审慎”为由开始了自我约束,将《明鸟》《花柳物》《宫户川》等涉及寻花问柳的古典落语名作列入了禁演名单。落语生根于市井街巷,有如此风俗内容再正常不过,将其否决无异于作茧自缚。师父对此大为光火,但也无计可施。

“完全没有新人来,”阿信向我抱怨道,“这样下去,我们一辈子都只是打杂的。这么缺前座,我们就根本不可能升上二目。”

“没办法的事。这种世道,不会有傻瓜来学落语吧。”

“世道?我才不管——不,就是因为是这种世道,才必须要把落语流传下去。虽然现在观众很少,大家都在为温饱奔波,但只要吃饱了饭,总会回到寄席来的。”

“是吗?”

阿信的天性中有一种令人费解的乐观,我因此对他怀有深切的恐惧。乐观!刺眼的乐观。这对于我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一方面,这是他已支配了落语技艺的写照;另一方面,它本身也使他足以使落语技艺处于自己的支配之下,也使我被他的阴影所掩盖,正如凯撒将安东尼的星宿所笼罩。被压制住的我既对此焦虑不堪,又因此破涕为笑。阿信的存在使我成为了一种矛盾体,我对落语的绝望是因他而起,但我对落语的喜爱亦是拜他所赐。

“少爷,总是我哄你睡,你也该给我说一段吧。”

“讲什么呢?”

“不一定是落语,就讲你喜欢的吧。听你扯着嗓子讲着不适合自己的噺,我可能反而会因为替你着急而睡不着的哦。”

受此揶揄,我正要斥责他的失礼,同时,一直以来的困扰和痛苦却浮现出来。

“阿信,你说我是不是——”

“什么?”

“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落语?”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

过了一会,阿信放缓了声音,重新开口道:“少爷,你有过把自身的感受和经历投入表演中的时候吗?不是对别人的共情,而是在角色身上找到了自身感受的出口。换句话说,你至今为止有在这些落语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吗?”

“没有。”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落语啊。演技虽然很重要,但最好的演技恰恰是没有演技。”

“可是——”

“先试试看。你有读到过什么使你感同身受的段落吗?”

我犹豫了片刻。寂静之中,窗外虫鸣格外清晰。蓝色的月光在地面上结成霜。阿信支起身,定定看着我。

我下定了决心。

“不。”

我拉过被单,背向他躺下。我集中十二分精神聆听他的响动,从中捕捉出一丝一毫的困惑与无奈。这些细小到连他自己都一无所知的反应被我全数收入耳中,和师父平日里的批评结合在一起。

在他温厚而粗放的善意中,我感到一种针扎似的刺痛。如果说阿信是备受天父恩宠的亚当,因此拥有以自身经历来蓄养角色的力量,而我则是撒旦和夏娃,是玛丽·雪莱笔下那只具有原型意义的怪物。我与生俱来的非法性、我的“丑陋”,竟然使得创造者都不屑一顾。阿信是我天然的反题,连看似相同的经历,实质上也是截然相反的遭遇。他甫一出生便失落了生父母,却有一位实际意义上的父亲;我在父母膝下多年,却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大多数时候,我是喜爱阿信的。他于我正如阳光于阴影,其中光明连我也心醉不已;每当我奄奄一息时,他的出现必使我恢复浓烈。这让我疑心,对立的我们本就是一体的。因此我爱他便是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诱惑他便是将自己引向毁灭——正如撒旦和夏娃验证过的那样。可若我把属于我这一面的阴暗思考告知于他,他会如何震惊呢?被放逐后的狼狈已使我足够难堪,在亚当面前诉说必然无法被感同身受的委屈,更是自取其辱。

过了许久,我身后传来了阿信平稳而响亮的鼾声。

“不要怕,”我轻轻背诵道,“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使人听了愉快,而且无害。有时,成千上万的乐器叮叮咚咚地在我耳边鸣响;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那时在梦中,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29

是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金羊毛

(待续)


天怒人怨

(待续)


背影也随急雨去

(待续)


伊俄卡斯忒

(待续)


尾声

(待续)


  1. 指恋人之间以剪发、纹身、断指等伤及发肤甚至危及性命的行为表示爱情的忠贞,后特指男女殉情 ↩︎

  2. 落语中用来逗笑收场的结尾哏 ↩︎

  3. 进行落语等大众曲艺表演的场所 ↩︎

  4. 落语家中的最高级别,可以压轴出演并收徒。东京落语家的级别从低到高依次是前座、二目、真打,上方地区则是前座、中座、真打 ↩︎

  5. 传说杀死德川家许多人的不详之刀 ↩︎

  6. 地名,在日语中与“不死身”同音 ↩︎

  7. 比观众席高一截的台子 ↩︎

  8. 落语家在落语正式开始前用来暖场的过渡话题,根据当天情况和演出作品而随兴变化。以脱掉羽织为正式开始的标志 ↩︎

  9. 江户时代对戏剧界人士的蔑称。因歌舞伎剧场设在京都四条河岸而得名 ↩︎

  10. 根据日本《文化财产保护法》,由文部科学大臣认定的“重要无形文化财产保持者”的俗称 ↩︎

  11. 由落语家表演的歌舞伎小品 ↩︎

  12. 元禄歌舞伎代表作,由近松门左卫门作于元禄十六年,于大阪竹本座首演。讲述上方青年店员德兵卫与大阪堂岛新地天满屋的妓女阿初相爱,在众叛亲离、百念俱灰之时,在梅田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中殉情的故事。词文哀婉而优美,反映出封建后期的社会现象,具有写实主义精神 ↩︎

  13. 主要包含城市商人、町伎、手工艺者。元禄时期,中层町人以上方地区为中心的崛起催生了戏剧的发展与繁荣 ↩︎

  14. 善于玩乐、因此通晓花柳界规矩的人,以天明年间浪荡于江户吉原自称“十八大通”的十八位玩家最为出名 ↩︎

  15. 日本习俗,以说坏话的形式占卜、祭祀和驱鬼,被戏剧接纳成为刁难、谩骂的表演程式 ↩︎

  16. 江户歌舞伎代表作,由津打半右卫门作于正打三年,于江户山村座首演。讲述曾我五郎化妆成侠客美男花川户助六为追逐失落宝刀友切丸而在吉原向往来武士挑衅,并为花魁扬卷与其爱慕者白胡子意休争吵,最后夺回宝刀的故事。风格轻松、骂骂咧咧,充满封建末期落魄却旷达的江户风情 ↩︎

  17. 淫乱之城,后遭受上帝的惩罚被焚毁 ↩︎

  18. 莱昂卡瓦洛《丑角》第一幕著名唱段。讲述剧团团长卡尼奥面对妻子出轨却不得不扮作小丑登台演出,唱词有“强颜欢笑是丑角的本份” ↩︎

  19. 《祇园小呗》 ↩︎

  20. 歌舞伎女形,京都人。延宝末期声名鹊起,元禄七年在江户山村座演出,后成为“若女方”第一。女形,一种歌舞伎演员分工,类似中国戏曲中的“旦角”,饰演女性 ↩︎

  21. 克劳德·莫奈作于一八七九年,布面油画,现藏于巴黎奥赛博物馆 ↩︎

  22. 芥川龙之介《莽林中》 ↩︎

  23. 日本新娘头上的白色棉帽 ↩︎

  24. 日本女子的传统婚礼礼服 ↩︎

  25. 以艺伎与男人之间的悲喜剧为主题的落语故事 ↩︎

  26. 情色喜剧故事 ↩︎

  27. 简单短小、用以练习基本功的段子 ↩︎

  28. 落语的三味线伴奏 ↩︎

  29. 莎士比亚《暴风雨》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