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
The Peerless
影子们,起立,读一读你们的堕落!
来见证最后一人的历史吧。
玛丽·雪莱《最后一人》
楔子
这并不是演艺新星们第一次在樋口荣助先生面前碰壁。这位于战后崭露头角的剧作家现已七十六高龄,以其兼具现实主义与传统美感的改编剧目蜚声国际。
身为日本“新剧”先锋,樋口却偏好撷取自莎剧与日本传统艺能等脚本的题材,古典味十足。由于他年事已高,自编自导的机会所剩无几,自其珍藏已久的成名作《失眠者》影视化的消息发布后,有意参演的当红小生踏破了门槛,均被婉拒。因此,当初出茅庐的谐星与太郎在意外收获试镜邀请时,一度将其误以为是某位好事者的恶作剧。
与太郎并非科班出身。起初他被一位喜剧导演相中而偶然出道,戏路很受限制。按理说,《失眠者》拥有一切利于演员自我突破的要素——鲜明的荒诞、深刻的批判、将内在无限放大的艺术意图,本该是每个演员都梦寐以求的橄榄枝,他却相当“不识好歹”地萌生了退意。尽管与太郎对自己表演中与生俱来的美学尚不自知,他却有出自本能的敏锐嗅觉,判断出眼前本子同自己的风格大相径庭。
樋口对此并不意外。
“看来我让您苦恼了。但是,出于一个老戏迷的直觉,接下来的话您不妨一听。我选择您出演助六的原因,与其说是符合台本,不如说是符合事实。菊比古的演绎是其自身的投影,助六也必然是自成一体的。”
与太郎挠了挠头。
“抱歉。先生是说,菊比古是真实存在的吗?”
樋口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名字只是个代号罢了,”他不紧不慢地弹落凝固在烟头处的灰烬,“就像初太郎之于助六,菊比古只是这个人成名前鲜为人知的代号,而他最负盛名的代号,在艺能界说是如雷贯耳也毫不为过。”
“是——”
“有乐亭八云。”
与太郎睁大了眼睛。
“没错,”樋口笑道,“我就是那个拜师被拒的青年作家。”
有乐亭八云
有乐亭八云辞世这天赶上了好天气。
寿终正寝,使他免受弥留的蹉跎,这着实令我们松了口气。自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中因心肌梗塞而住院以来,这位素以平静、端肃之形象示人的国宝级落语大师,心理状况变得极不稳定。他曾多次从医院出走,两度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次在隅田川投水未遂,一次在雨竹亭的火灾现场被强行救出。
雨竹亭曲艺场建于大正末期,是一栋拥有桃山式大门的木构建筑,颇为陈旧。三重县地震后计划重建,却在一个冬夜意外毁于一场神秘大火。这天,年过六旬的八云休养归来,在管家松田和养女小夏的陪伴下夜访曲艺场,随后支走旁人,在高座上独自练习。
第八代有乐亭八云是江户落语的代表人物,以怪谈噺、妩媚噺见长。他身材清癯、面容秀丽,是一个出名的美男子。早年的风华不必多说,即便在垂暮之年也深受妇女欢迎。他尤其擅长《品川心中1》《返魂香》等要素妖异、气氛森然的作品,他所演绎的《死神》更是一绝。
火灾发生当晚,八云练习的正是这出登峰造极的《死神》。那时夜色已深,剧场空旷,唯有舞台上两盏昏暗的烛火与之相伴。他的语音、腔调不似人声,竟像是从地狱的硫磺与烈火中淬出来招魂索命的一般,异常瘆人。原本躲在后台观摩学习的一名前座被吓得冷汗尽出、头皮发麻——不由得落荒而逃。不久,曲艺场便被大火吞没。
根据我之前的叙述,必定有人推断,意图自杀的八云便是纵火之人。事后,八云也声称是自己恍惚中将身边的蜡烛掷向了观众席。然而,根据消防人员的报告,现场并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那对蜡烛仍然停留在原处。
当时,落语被诸多新生事物步步紧逼,市场显示出日薄西山的颓相。剧场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作为东京仅存的曲艺场,雨竹亭的焚毁似乎宣告了落语的死亡。八云陨落第十七年,雨竹亭原址重建,更没有人在意一桩尘封已久的悬案的谜底。
但是,多年来,一个问题始终缠绕着我:那夜的火场中,出现在八云的幻视里的死神,究竟何许人也?
我生于大阪一个富裕的官僚家庭。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下,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政经系。
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耗尽了我自幼佯装好孩子的演技。刚进大学,我就立刻知晓,我对自己的专业毫无热情。刻板的公文和数字令我厌烦,更抗拒依照我父母的希望在毕业后成为一名政客或银行家。早大正好有一所演剧博物馆,是为了纪念坪内逍遥博士所建。于是,我放任自己荒废学业,混迹戏剧社团,徜徉于寄席和歌舞伎剧场。
我与落语结缘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
每年假期,父亲都会前往德岛县疗养,常驻当地一家名为“龟屋”的温泉旅馆。我八岁时,一位名为百合绘的年轻女子在这里打工。
百合绘父母早亡,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姨母在她年满十六后便打发她自谋生路。她当时二十岁出头,在当地的饭店打工攒钱,预备前往东京学艺。
倘若说,在我的人生中,最初给我以“女性美”之启发的人是百合绘,并非夸大其词。她长相标致,肤白如雪。面上点缀着一只粉色的樱桃小嘴、一双似乎总是盈满了水光的杏目和一只俏丽的鼻子,配上那总是带着几分纯真和期待的神情,如同小鹿一般。
“少爷,”她常用轻巧而跳跃的语调道,“欢迎光临!”
见我呆立不动,她提起围裙,缓步向我走来。瞬间,温暖的香气便包围了我:她的身体曲线,如初春山峦般柔美地起伏,化作于每个晨昏出现在我懵懂未开化的脑海里半透明的凝脂;但是她触碰到我的脸的手指,却如风铃管般纤细而冰凉,且生硬地存在……
次年,百合绘离开了四国。之后有东京来的消息,说她受情郎蒙骗,流落到了满洲。战争结束后,她化名“美代吉”在向岛做艺伎。
那时,我沉浸于父亲书房深处的悲剧故事中,自诩文人。抱着对应的消极,我暗自断定,百合绘与我的交集到此为止了。没料到我初中时,百合绘返乡作短暂停留,在荞麦店与我偶遇。她低挽着头发,身着粉紫色调和服,嘴唇上涂了明艳的正红。五官和轮廓一如往昔,尚可分辨,眉目间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久别重逢,我失了分寸,该问的不该问的都一并打听。
“现在在东京做什么呢?”
她凑上前来,惊讶地看了我片刻,露出微笑。
“您已经长大了呀。”
随后,她侧过脸,掩了掩嘴:
“我在和一位落语家交往,他叫做菊比古……”
我别无话说,只好窘迫地“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虽然有时显得冷冰冰的,但是总的来说很亲切——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我看着她的脸。以持久的成熟之美所装点的面孔,突然泛起一阵少女似的潮红。我似乎见到,我自幼熟知的百合绘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模糊身影后隐去了,甜蜜地窃窃私语。她不再是“百合绘”,而是“美代吉”。我几乎在一瞬间憎恨上这位与我素未谋面的落语家了。然而,她以温泉似的音质娓娓道来,我能从喉管中挤出的,却只有干巴巴的支吾声,我便转而迁怒于我的年轻;我的未经人事、不知所措与随之而来的笨拙应对,让我定格成磕磕绊绊追随在成年男女裙角之后滑稽而可乐的孩童。我感到莫名地耻辱。
曾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童年时代,我同年迈的祖母住在一起。她爱好戏剧,是歌舞伎场的常客。
年幼的我虽对情节和内涵似懂非懂,但对《青砥稿花红彩画》情有独钟。这是古代五个江洋大盗某次团伙作案行骗,竟意外揭开身世之谜的故事。其中,弁天小僧菊之助是位男扮女装以行骗的貌美青年,一度打扮成武家姑娘,在滨松屋佯装行窃被打伤,随后讹诈一百两银子私了。没料到,他被一位武士当场揭穿,悻悻而归。看似失败,实则是协助那位假冒武士的同伙骗取信任。
当时出演弁天小僧的人是谁,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第二幕第一场开始之际,男演员身着华丽的曳地大振袖从花道迤迤而出的情形,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按照常理,弁天小僧必定是气质阴柔的瘦弱男子,否则怎能蒙混过关,乃至被伙计们当成一位美女殷勤以待呢?
然而,戏台上的弁天小僧是五大三粗的普通男人。那显然区别于真正女人的高壮且略微发福的身体、过分造作的手势和步态、为掩饰真容而涂满白粉的宽脸,显露出几分不可避免的违和感,却达成了一种意外的美。
换言之,正因为男扮女装的前情为观众所知,并不完美的装扮却在台上达成了超越性的效果。美,在明火执仗的扭曲之下产生了。
我向往那振袖包裹下的美。一天,我钻进祖母衣橱里,身披缀满珍贵刺绣的正绢,在客厅里狂奔。我想象那位纤细男子因寡不敌众,在手刃叛徒后切腹自尽的悲壮场景。
被扭曲的美在这种想象中,因为阴柔与阳刚的激烈碰撞而达到了巅峰。我年方七岁,却如同一位老成的大牌评论家,断定它是流芳百世的戏剧杰作。
——目睹这一切的母亲,先是目瞪口呆,随后露出了成人对儿童特有的轻浮笑容。
“什么嘛,”母亲道,“好一出‘儿戏’呀。”
她习惯性地抚摸我的后脑。这时,耻辱的热气扑向我的面颊,我不由得为这种看轻而放声大哭……
不消说,名为菊比古的东京落语家激发了我的好奇。
在此之前,对落语的魅力,我抱着万分的不解。说起来,不过是翻来覆去讲了数次的段子,再意外的洒落2也早已为人所知,更遑论使人发笑了。出发前往东京的寄席3时,我特意找来文本阅读。种种情节都因为经典而过于耳熟能详,再加上平实的描述,让我无论如何都瞧不出其高明之处。
例如,据称《大丸屋骚动》是一则极为复杂的“大段子”,只能由技艺出众的真打4演出。大致情节是说一位富家少爷与一位艺伎情投意合,却被父母棒打鸳鸯。管家怜惜他们,告诫他们暂且忍耐,不要相见,之后再作周旋。没想到好心的提醒竟酿成大祸。艺伎遵从管家的建议,拒绝与少爷相见,冲动的少爷举刀佯作威胁,却因那刀乃是妖刀村正5,不听使唤地劈了下去,随后冲进了庆祝盂兰盆节的人群中大开杀戒,直到住在伏见6的长兄赶来才凭“不死之身”制止了他。
构成这个故事的要点中,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误会和悲剧也好,妖刀村正的诡异设定也好,均已家喻户晓,作为悬疑而言,早已失效。连结尾意图使人会心一笑的洒落,也只是玩了玩谐音的游戏,远谈不上高级。
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菊比古——后来的第八代有乐亭八云。
当时,菊比古尚为二目。那天的演出选目是《品川心中》,讲青楼女子阿柒年老色衰、生活窘迫,因此决意自杀,又耐不住寂寞,便连哄带骗地找来书店伙计金藏共同赴死。到了关头,金藏却露了怯。割脉怕疼,跳河又怕水。犹豫之间,被阿柒一把推入水中。阿柒正欲随之跳下时,得知自己有了钱,便撇下金藏扬长而去。好在海滩水浅,金藏捡回一条命,面目狼狈地找大哥哭诉时被后者当成巡警,惹出一阵骚乱。最后,在大哥的建议下,金藏决定报复阿柒,假装自己已死,扮鬼恐吓阿柒剃了头,大大讥讽了她一番。
总之,就是这样市井而琐碎的题材。见惯了鸿篇巨制的我,对此很是不以为然。
三味线拨弄之间,时年二十八岁的菊比古缓步登场了。
黑发与深色和服之间,他长了一张白描般线条清丽的脸。因过分端正而略显阴柔的气质,被狭长的眉目中蕴藏的锋利所中和了。他跪在软垫上,向观众鞠了一躬。这时,好似画纸一样宜嗔宜喜的面容上才渗出一丝笑意。他以降调随意寒暄道:“欸,大家好。感谢诸位远道而来……”
相较其他落语家中气十足的嗓音,他的音色更中性。混合其中的却不是烂熟的甜腻,而是疏离感。一位天生丽质而自知的美女,自幼习惯于他人的夸赞,就会有这样透着不以为然的自矜。
我大为惊异。落语以滑稽故事作为原点。我难以想象他如何在高座7上扮演丑角以逗乐观众。
枕词8接近尾声,菊比古脱下了自己的羽织。
“品川新宿有一个叫白木屋的花楼,那里有位头牌花魁叫阿柒。这位阿柒也难逃岁月的摧残,连为她购置换季衣物的客人都没有了。她想,与其如此悲惨地生活,不如一死了之,找个人一起殉情吧。”
语毕,他略微调整坐姿,虚靠向一侧。紧接着,从衣襟里掏出一方手帕,在手中展开端详着,充当熟客名册。手臂挥动的轨迹、手指造型的改变、手腕翻扭的停顿,以他为中心,悄然发散在了空气之中——再定睛时,台上人似乎已不是那位落语家了。
“怎么办才好呢?说起殉情对象,真是找谁都不忍心呐!”
他以苦恼的语气道,拖长了尾音,一双眼睛瞄向了观众。
“有了!”他笑着一拍手,“书店那位独居的金藏先生!”
菊比古声线未变,仅靠动作和神态,使一对男女凭空出现了。
这位故事中的迟暮花魁,时而矫揉造作,发些无谓的善心;时而阴险毒辣,将愚钝的男人哄去陪葬;时而顾影自怜,抱怨起殉情对象不够体面。故事中的书店伙计,酩酊大醉之际便稀里糊涂地定了自己的生死,又在清醒后踌躇畏缩。现场的气氛,在金藏幸存后狼狈归家的路上达到顶峰。未从文字中显现的东西,在菊比古的演绎下形成了场景:浑身挂彩的男子,如一只被丢进锅里又弹出来的松鸡,拎着自己湿透的衣衫,在冰凉的月色与晚风之中,被狗狂吠了一路。
如此一来,先前不被我所理解的《大丸屋骚动》,也多少向我展露了真容。由一个人的手、眼、口、一把扇子和一张帕子所构建出的世界中,对杀戮毫无察觉的跳盂兰盆舞的人群,该如何表现?被诛杀的个体从人群中剥离的一瞬间,该如何表现?恐惧在人群中渐渐扩散的过程,该如何表现?
不如说,在落语中,一个微观世界被收束到了菊比古的身上。视线,代替了普通表演中布景、道具和配角,构建出一段时空。遥望与凝视,决定了空间的进深;俯视与仰视,代表了成人与儿童;透过指缝的窥探,再现了内部与外部;望向四面的目光,是四个方位的角色之所在,也是各角色得以区分并成立的凭据。
这时,与其再说是视线,不如说是康德哲学中不可见的物自体。由不可见所编织而成的网,将一个局外之人定位了,因此它是不在场的“永恒的在场”,掌握着控制叙事的权力话语——毫无疑问,这就是菊比古。然而,一切从落语中再现的逼真场景,却实际是被构建的假象,唯有局外人是真实的。就这样,菊比古不存在落语故事当中,却也处处都在。
这些都是大学之后才想清的事。
当时,凝视着菊比古时,确有这样一种感觉。我联想起父亲珍藏的画册中的一幅西方的油画,扬·凡·艾克所作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
画中所绘的是一个富裕的尼德兰市民阶层之家。一对新婚夫妇身穿昂贵的皮毛滚边大衣携手立于室内一处。这里,无论是金属吊灯、宠物狗、反光的弧形挂镜、绿色长裙上的细绒质感,还是带来强烈空间感的明暗关系,都被精致入微地表现了,带来身临其境的真实感。然而,我始终觉得这幅画面中有一种无法言明的诡异。如有一只幽灵,无影无踪却强烈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穿过画中角色视线的蛛网,看向了我。
死神
如今,传统艺能从业者总是在通俗与高雅间进退两难。生于庶民阶层的古典艺术经时间催化逐渐步入了神坛,因此难逃一个悖论:维护正统,既能使其免于名存实亡,又同时孕育着自绝于群众的危险与内在的崩溃。
例如,落语家演出时身着和服,本是区别于粉墨登场、以日常装束表示与观众的亲近,洋装流行后反倒鹤立鸡群,成了行业标志性的清规戒律,平添几分庄重。三味线原流行于市民之间、同澡堂子相提并论,如今却被束之高阁。艺人一度被讥为“河原乞食9”,后来却被尊为“人间国宝10”。
有乐亭八云身居“最后的大名人”的地位,以维护行业为己任,似乎不说是天经地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错了,大错特错。
第八代有乐亭八云未留下有关他进门前经历的只字片语,连原名都鲜为人知。九十诞辰时,由东京落语协会出资,著名艺术评论人天野健主笔编著了一册小传。约四十页,精心抄在奉书纸上。他如是写道:“八云于昭和元年出生在某歌舞伎名门,系家中次子。”
据称,八云自幼天资聪颖,四岁开始学习舞蹈和音乐。哪怕是高难度曲目,只消聆听数次便能自行弹奏;舞姿之优美,连修行更久的艺伎都望尘莫及。如此得天独厚,又有家族的扶持,七岁便首次登台。不料仅仅一年之后,他摔伤腿脚并落下病根,被父母不得已送至旧交第七代有乐亭八云处,学习落语。
正因为八云是艺术世家的少爷,又出于对其年纪轻轻便遭遇厄运的同情,第七代八云将他视如己出,少有严厉斥责。八云本人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时常熬夜练习,打磨自己的技艺。同一个段子反复说上四五十遍是家常便饭,到了管家松田都无法坐视不管的地步。
天野还记载了这样的轶事:“八云多次受邀出演鹿芝居11,即便与同龄专业的歌舞伎女形相比也毫不逊色。二十三岁时,以《青砥稿花红彩画》中的弁天小僧菊之助一角一鸣惊人,从此势不可挡……四十五岁时,扮演《壇浦兜军记》中的花魁阿古屋。戏中,阿古屋身为平家将领的情人,为向前来逼供的源家将领证明她并不知情,演奏了古筝、三味线、胡弓三种乐器,其高超技艺令对方相信她所言不虚。该情节向演出者的音乐水平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而八云的三段独奏竟然轻松胜任,技惊四座。”
如此种种,将八云奉若神明。但是作者天野年幼于八云,有关其早年生活的信息,皆源于他那位为八云痴迷数十年的父亲,对事实加工美化必不在少数。况且,若儿时八云确如此天赋异禀,亲生父母处理其伤残的态度定不至于如此果绝。所以,这番记叙真实性几何,尚且存疑。
不过,由于肢体语言是落语的重要一环,落语家中有舞蹈和音乐基础的,并不罕见。前文提及的那位侍奉了两代八云的管家松田先生,也曾肯定第八代对舞蹈和演奏颇有造诣,倒证明上述内容并非无中生有。
总之,此刻细究八云具体水平多高已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他的确拥有相当程度的艺术修养。借此,他在首次出演鹿芝居后福至心灵,造就了与师出同门的助六截然不同的落语。
助六素有天才之誉,前座时期便小有名气,有一批忠实拥趸。在真打升格发布会上,大小段子信手拈来,每日一换。区别于师兄以细腻著称、讲究艺术感的落语,助六以人情噺和滑稽噺见长,风格粗放、情节跌宕,富有亲和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乐亭师兄弟恰似上方与江户长期并置而各有千秋的艺能流派。促成元禄前后歌舞伎黄金时代的“元禄歌舞伎”中,以《曾根崎心中》12为首的“心中物”最为盛行,以至于一时效仿殉情成风,使德川幕府不得不立法严惩以绝其迹。与上方町人13的飞蛾扑火相对的则是江户通人14的放浪形骸。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以“恶态”15流连于花柳街巷,《助六由缘江户樱》16便是其代表。一为凄美的死亡意象,一为天真的世间百态,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风格分别展现出来了。
若天野父子关于八云出身于歌舞伎世家的叙述属实,或许,他的落语中那如黑暗般具有压倒性的美丽与绝望,便是由此提炼出来的。
有时,我甚至觉得,幼年记忆中的弁天小僧菊之助就是有乐亭八云。
弁天小僧的经典扮相是红边的深色大振袖。待男扮女装被识破后,他袒露上身,展现出繁复艳丽的纹身。这个形象有两方面的要点:一是男性的性征,如喉结在层层衣领之上颤动,女式和服下精壮平坦的体魄;二是精致至于累赘的、富有女性特征的装饰。即便在弁天小僧亮出男声与粗犷举止之时,仍有残存的女性元素。
那时的我在祖母身影的庇护下,以异常的热切直视着弁天小僧。他传递了一种意义不明的最初启示。既是端庄的,又是诱惑的;既是明艳的,又是阴暗的;既是直率的,又是扭曲的;既是美丽的,又是滑稽的;既是高贵的,又是卑贱的。他的模样使得端庄即是诱惑,明艳即是阴暗,直率即是扭曲,美丽即是滑稽,高贵即是卑贱。对立的词汇相融合,亦相冲撞,这样核聚变般的强力击穿了我。
我从中领会到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却也不明所以。直到第一次目睹八云的表演,才幡然醒悟。
写实,恰恰不是舞台上的“女人”所追求的。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反而是抽象。女性的特征,经由异性的身体扭曲并夸张后,比真正的女人更加纯粹,也更加诱人,更加美。
美,是多么可怕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是上帝设下的谜题,因为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矛盾可以共存。理智斥其为丑恶,感情却视其为美——美难道在索多玛中吗?他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但对我而言,索多玛之城就是有乐亭八云。
身为男性,却扮演女性;生为美人,却充作笑柄。八云的落语本质是荒诞,是混沌,是扭曲,是将创口撕裂博君一笑的黑色幽默,是悲哀滋养而生的“恶之花”,活像莱昂卡瓦洛《丑角》中的粉墨登场17!
我在八云落语中,找到了自幼持续十余载热情与疑惑的出口。对他的痴迷也正是从此开始的。
入学不到两年,我被校方劝退,决定拜在当时尚未袭名八云的菊比古门下。是时,菊比古三十四岁,升格真打已满五年。
有乐亭师兄弟同时升格真打后不久,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恃才放旷的助六突然被第七代八云逐出师门,与美代吉结婚,返回乡下,从此隐退。
虽然在前辈眼中,助六并不讨喜,但是在观众之间,他却颇有人气。这一代青年落语家人数寥寥,他的出走不得不说是落语界的一个损失。坊间将此事定性为有乐亭次世代的名号之争,女主角则被视为导火索。
近来,第七代八云已显出几分疲态,似乎有让贤之意,处处提拔着手中仅存的爱徒。我心急火燎,以至于做了蠢事。
我向父母匆匆写了一封信,毫不意外地在父亲的回信中受到一顿斥骂。可是我心意已决,查了有乐亭一行人的行程,奔赴师徒会现场,在门口拦住了他。
二话不说,我扑通跪下。当时,菊比古的同行者还有第七代八云和管家松田。他们都诧异地转过头,临走前似乎还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自然无暇细听。那时我透支了勇气,请求菊比古收我为徒。得到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冰冷的拒绝。
“请不要再跪了,”他命令道,“抬起头来,马上回到父母身边去。”
我巍然不动。
“我是不会收弟子的。丑话说在前头,你在这里跪多久都没有用,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教授给别人的东西。”
说罢,他转身要走。我如溺水将死之人,胡乱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
“至少请听我再说几句,拜托了!”我哭诉道,“遭到反对后,我是抱着抛弃父母和故乡的决心来的,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菊比古不为所动,冷淡地看着我。
“连父母都说服不了的人,还能让观众听些什么?”
我难以置信于他的刻薄,一动不动。
“既然你这般厚颜无耻,我就告诉你:今天是师徒会,”他质问道,“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日子?”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方才犯下了多大的错误!恐怕第七代八云那若有若无的一声感叹,也早已为我的失败埋下了伏笔。我不由得烧红了脸,不知所措起来。
“我……”
“你没把我的师父放在眼里,令他蒙羞。光凭这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你了吧。”
他抽走了腿,任凭我扑倒在地。我心灰意冷,只是像任何懦夫一样,趴在地上呜咽着。片刻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像你这样正经的年轻人,不适合做艺人这种低贱的行当……如此脆弱的、气泡般的行当。”
须得一提的是,与现代备受尊崇的境遇不同,从前的艺人及大众艺能都是卑贱的代名词。社会中上层人士对其的鄙夷,从辰野隆在《难忘的人们》中记述的前东京大学校长滨尾新的发言就可见一斑:“堂堂帝国大学学生竟师法河原者,往脸上涂脂抹粉,成何体统!……如果从莎士比亚或歌德的杰作中选几场来演未尝不可,可偏偏出演这些描写街头无赖、令人唾弃的戏,真是岂有此理。”
这番坦白由菊比谷说出口,如同当头一棒。我只能目送那道颀长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最终,我不得不回到了大阪。父亲震怒,将我赶出家门。母亲大失所望,暗中接济我的生活。我别无所长,靠卖文勉强度日。期间,我只零零散散写了几篇不甚满意的剧评、几部长短不一的世俗小说。起初,我四处碰壁;一次,在母亲面前,我吐露心声,她半是恼恨半是无奈地长叹一声:“既然如此……”
没过多久,我收到一家出版社的信件。或许是母亲援手的缘故,但无论如何,我的职业作家之路总算有了眉目。
被落语界拒之门外,实际上无形中救了我的小命。我自幼养尊处优,而菊比古的一生都在人情中饱受煎熬。个中滋味,恐怕是浅薄天真如我难以体悟的。我为苦难的魅力而神魂颠倒,却对其真正的含义一无所知。我当时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自暴自弃,好几个月都不敢接近剧场,直到一天我从报纸上获悉,第七代有乐亭八云仙去了。
昭和三十五年,第七代八云的葬礼在东京举行。经过战争洗礼,同门作鸟兽散。师父师母长眠黄泉之下,未留下一儿半女;他们养育的两个弟子之中,助六已不知所踪。连管家松田也告假回家,照料自己重病的妻子。至此,昔日门生众多的有乐亭只剩下菊比古独挑大梁。
全新的出囃子中,菊比古迎来了第七代葬礼后的第一场表演。这也是他第一次展示日后成为其代表作的《死神》。
《死神》是初代三游亭圆朝由一则格林童话改编的。大致是讲游手好闲的源平有意寻死,却被死神因“气运”未绝而阻拦。死神教会他一段咒语,用以医治病人,获得钱财。若死神坐在病人脚边,则此人命不该绝,还有救;若出现在枕边,说明回天乏术,一定不要出手。源平因此开始行医,获得了一大笔报酬,不久就挥霍了干净,只好重操旧业。没料到,就跟撞了邪似的,这次他见到的全是枕边的死神。源平一开始还遵照着此前的叮嘱,很快便打起了歪主意,对一位枕边的死神出了手。最开始那位死神便找上了门来。
“真是不得了啊。”
“是啊,真是不得了!”菊比古扮作自鸣得意的源平,一边数着钱,一边附和道,冷不丁被突然出现的死神吓了一跳,“喂!搞什么啊,你不就是那个死神嘛。好久不见了。多亏了你,人生也变得有意思了。就这么一件活计,我就赚了一万两。”
死神平静地微笑。
“我知道。”
源平还未意识到麻烦将至,只当死神是个久别重逢的好友。
“怎么样,一起喝一杯去?”
“可以啊,”死神说,“你请我吗?”
“请请请!”源平道,“去外面喝。怎么,死神你也有常去的店吗?咦,我家后门有悬崖来着吗?近道?不用抄近路啊。算了算了,又冷又黑。你等,等一会儿。确实喝酒前运动下比较好,吃东西也比较好吃——”
源平兴高采烈的叨叨戛然而止。片刻后,他重新开口。
“这是哪里?死神先生,这些是什么?怎么都是蜡烛啊。”
“这里是气运广场。你们人类的所有运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是一根蜡烛吗?啊,原来世间有这么多人吗?”源平指东指西,“有长,还有半根的,大家都烧着呢——这个有意思,都快灭了。只剩这么点了,我吹灭它可以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死神突然阴森一笑。
“这就是你的。”
“什么?!”源平一惊,结结巴巴地笑道,“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就要没有气运了?”
“是啊,”死神幽幽道,“你就是快死了。”
“我都没用过啊!”
“你不是用过了吗,赚一万两的时候。”
舞台上的源平瞬间冷汗涔涔,死神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支蜡烛。
“你被金钱蒙蔽了双眼,要用寿命来偿还。真可怜……你就要死了。”
“不要了,一万两我不要了!”源平急忙补救,“我全给你了!要死的人,拿一万两也没什么用。拜托了,救救我,帮帮我吧。”
“那就把蜡烛的火转移到这片余烬里。失败的话,你就会死。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源平浑身颤抖,俯身作引火状,“火……把蜡烛的火……”
“怎么了,”死神明知故问,“抖的厉害啊,要灭咯。抖这么厉害的话,要灭了啊。”
“不、不行……手……手不听使唤……”
他一阵呜咽。死神如一直玩弄老鼠的猫一般觑着他,低低冷笑。
“别抖,”死神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一抖就熄灭了。熄灭的话,你就会死的哦。”
“你闭嘴!别说了!”
“看啊,要熄灭了,要熄灭了——”
菊比古的死神以迷离而不怀好意的目光望着那支不存在的蜡烛,一遍遍重复着。侧光之下,他的手因用力而筋骨暴起,布着沟壑般的道道光影。肉感因而被消解了,骨感被推演到了极致,亦神亦鬼,令人毛骨悚然。我觉得此刻的菊比古身上游离着非人间的气息,不夸张地说,好像是被从故事中召唤出的死神附体取代了一般。所以,师父死后的首场演出,他选择的并不是合乎时宜、温情脉脉的人情噺,而是一个冷酷又阴森的怪谈噺,甚至以“流行和过时”这样疑似含沙射影又有狂妄自大之嫌的话题作为枕词!
我被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劈中了:我从菊比谷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竟然读出了一种近乎于邪淫的畅快与享受!
众所周知,菊比谷生有天人之姿,气质非凡。天野形容其人貌若白瓷,端庄清淡,这是不错的。尤其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稚嫩尽蜕,正处于男性风华正茂的时段。然而,那一瞬间,我能从词典中选出对其神色加以描述的,的的确确是“邪淫”二字——与人之常情反向而行的暴虐之快意,谓之“邪”;欲望得以尽情宣泄的乏力之餍足,谓之“淫”。他为旁人避之不及的痛楚而颤栗着,并非苦中作乐的自我排遣,而是性高潮那样原始的生理冲动……
“看,熄灭了。”
切换回源平的菊比古茫然地端着那盏蜡烛,停顿片刻,倒了下去。
我恍惚地同在场观众一起热烈鼓掌。菊比古重新坐好,向观众鞠了一躬。这时,那抹稍纵即逝的可怕的神色如水渍般蒸发得一干二净,恢复成往日里那副从容平静的模样,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
第二年春天,我得到口信:艺名美代吉的女人同丈夫意外坠崖,死去了。
莽林中
经百合绘艺伎修行时的前辈阿荣的关系,我与小夏相识在昭和五十三年,距那场意外发生已十七年有余。当年,菊比古返回东京后,很快正式袭名为第八代有乐亭八云。身边添了这位小夏,是助六与百合绘遗留在世上的骨肉,事发时只有五岁。随后,他卖掉了前代位于神乐坂的宅邸,搬至浅草附近。
在情人的扶持下,阿荣盘踞着一家现为会员制俱乐部的旧时财阀家长的宅邸。此处闹中取静,庭院种植有枝干优美的古樱树,艺伎们训练有素,深得文化界人士的喜爱。作曲家清水英树先生由于落语艺术那几分与爵士乐异曲同工的游离感和即兴性质,也是八云的追随者。与我一同前往寄席时,便带我在这里落脚。一来二去混熟了脸,又借已故百合绘旧知的身份,我和阿荣迅速熟络起来。
那段时间,我正首次尝试创作新作落语。当时,我的新剧将在帝国剧场上演,是由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来的《地狱变》。我的灵感一发不可收拾,又趁热打铁地写了一个落语版,预备经手阿荣,交给八云过目。过了几天,阿荣满是歉意地问我是否还存有底稿:
“八云师傅扫过一眼,便撕掉了。”
我早有预料,不禁哑然失笑。
“劳驾您转告八云师傅,说小生改日当面奉上。”
她点点头,突然嗫嚅了一下:
“小夏那个孩子倒是非常喜欢这个本子,有话想跟你说呢。”
彩排最后一天,我前去剧场慰问。刚出后台,见一位少女在门口等待。她的相貌与百合绘有八分相似,都是杏目樱唇,眉如柳叶,肤如白雪。我恍惚了片刻,被那绝不同于百合绘的冷若冰霜拉回了神——原来这就是阿荣常常提及的小夏。她简短地开口:
“是老板娘让我在这里等您。”
打开便当,里面有一份红豆糯米饭和依照当地平民口味加了糖的碎鱿鱼干。阿荣一早猜到我今晚的行程和必经之路,便借关照我的由头,送小夏与我打了个照面。
“食材简陋,请不要见怪。结束后,还请您到店一坐,好生招待。”
小夏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妙嗓,眼中却写满了近乎于暴戾的叛逆,活像《呼啸山庄》里那位在上一辈的阴影下长大的小凯瑟琳。
八云在外礼数周全、魅力四射,私下却是业内有名的大脾气,对晚辈相当严厉,甚至说得上专横,被他训斥乃至敲打的后生不知凡几。甘之如饴者不少,怀恨在心者也多。他资历当前、盛名在外,水准更是有目共睹,无人敢说半句不是。如此性格,委实不算春风化雨。所以,虽然他与小夏已相处多年,两人间的紧张关系却丝毫不见改善,时常闹得鸡犬不宁。
据说,小夏耳濡目染,有意女承父业。小时候,母亲出走,父亲酗酒,她便在当地的荞麦店内表演,以维持家中基本开支。父母双双去世后,她随八云来到东京,即便被勒令禁止说落语,也时常在暗地里自行练习。有一次,她甚至拉下面子,当众跪地,欲拜八云为师。没想到,热络的起哄声之间,八云勃然大怒,当即抄起那本小夏珍藏的《助六十周年追幕特刊》,向她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落语素来是男人的行当,你身为女子执意入邪道暂且不说,今日竟还妄图以在场众人为筹码胁迫于我,真是恬不知耻!”
我饮下杯中残酒,问道:
“小夏小姐作何反应?”
“她惊呆了,随后歇斯底里发作了一番,”阿荣为我重新斟满了酒,“口中还念叨着要杀了八云师傅不可……松田先生和我安抚她到深夜,这才哭着睡了下去。”
“八云师傅呢?”
“第二天按原计划出席了玲森监狱的落语慰问会。”
我心下了然:
“是《死神》。”
“没错。因为结局太过森冷,台下犯人脸色差得可怕,连狱警也露出了很不适的表情呢。”
“如此一来,小夏小姐恐怕更不好受吧。”
阿荣挤出一抹苦笑:
“她第二天便搬走了。”
谈话间,门被拉开了。小夏带着三味线走了进来。她盘起长发,身着淡粉色和服,像极了年轻时的百合绘。三味线入门不易,精通更是难上加难,往往需有前辈指点,多年来必定没少受八云挑剔。若两人恶语相向,倒可发泄个痛快;一旦八云不置一词,示范时面无表情地把琴弦扣得极用力,便是小夏最为恐慌和憋屈的时刻。如此严苛的教养却也使得小夏在众多演奏者中脱颖而出。
调整坐姿后,她略微清了清嗓子,弹唱道:
夏日河原晚风凉,
白襟衣领粉尘堆,
泪沾袖口唇红绯,
祇园恋如长带垂18。
“小夏小姐是难得的女中音呢。声音沉稳而有穿透力,非常好听。”
小夏沉默不语。阿荣连忙道:
“这孩子,一直想说落语。但是,八云师傅……”
“不要再提那个顽冥不灵的老头子了!”
“小夏!”阿荣轻声呵斥道,“太失礼了。”
我柔声道:
“八云师傅有其他的顾虑。”
话音刚落,小夏轻蔑地望着我:
“怎么,你也是来当老头子说客的么?我看了你写的噺,我还以为——”
我哑然失笑。
“倘若我是受了八云师傅驱使,我可是荣幸得很呢!莫说是不痛不痒地劝解一二,哪怕是要我凶神恶煞地辱骂三四,也绝不在话下。我为师傅着迷的日子,说不定比您的年岁还长些。这样的感情,想必您是能够理解的罢。”
“你这迂腐的家伙……”
“我认为落语创新的障碍不在于性别。表演者可以是男人,自然也可以是女人。只是,这么多年以来,被男性表演者垄断的落语艺术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程式,也就是说,正是女性表演者的缺席,使它发展出了一套代替性的表演方式,观众已经习以为常。以女子之身涉足其中,不加分辨地挪用他们的经验,使人察觉出违和之处,演出效果就大打折扣。所以,成为女性落语家,非但不是学习前辈,反而是在前辈的阴影之下新兴一门学问——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啊。”
她愣了许久,终于向我鞠了一躬。
“是我误会了您的意思。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参与其中。您之所以编写新段,想必也是预见了落语即将被束之高阁的困境。可是落语之所以为落语,正是因为它作为一种大众曲艺,是为当代的观众而存在的。”
“是了。大众艺术的寿命往往只有五十年,之后便被新时代的流行艺术推上古典艺术的殿堂。曾经的落语之所以拥有比歌舞伎更顽强的生命力,正是因为它的世俗性使之始终紧贴大众,得以更新换代。”
小夏双手撑着膝盖,身体诚恳地微微前倾:
“老头子总是说着什么带着落语殉情……开什么玩笑,这种事,绝对不能够发生。犯下罪行,却还没有赎罪便想逃脱。我是不会遂了他的心愿的,让他这么心安理得地死去。所以,我希望您无论如何都坚持完成自己的新作。”
阿荣和我一愣,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真是和那位越发像起来了——助六师傅。”
转眼,《地狱变》的公演已近尾声。待演员谢幕后,我从帝国剧场出来,外面已猝不及防地下起了细密的春雨。于是我改变计划,准备前往附近阿荣处小酌几杯,借一把伞再回家。刚到门口,便见到了正在送客的阿荣。
“小樋!”
“老板娘,还有位置吗?”
“好多预约都因为这场雨取消了,”阿荣笑道,“来得真是时候。”
她推开门,擎着伞的松田立在三和土上等待着。玄关处,八云身着黑色西装,正埋头整理裤脚。他在曲艺场均以和服亮相,平日外出时则身着西服。已过知天命之年,八云头发灰白,体态却仍然如青年人一般挺拔,倒是应了三岛那句“男人大腹便便是一种耻辱”,让放任自己日渐松弛的我惭愧起来了。
“这位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名人,是哪位大财主邀来助兴的吗?”
八云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支着手杖站了起来。
“是啊,可居然被放了鸽子——真是好大的架子。”
他语调相当随意,尾音有如嗔怪。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他在缓慢地移动视线之时始终垂着眼睑,隐约有几分女性的情态。据说,元禄时期的女形名伶初代泽村小传次19就曾经为入戏而时刻以女儿之身自居,以至于某次在旅行途中竟然来了月经。他是生理上的男性,这则逸闻也许只是利益相关者编纂出来进行市场运作的无稽之谈,又或者是他本人沽名钓誉的手段,今天的我们却也能从中窥见世人是如何侧面称赞演剧界人士的技艺之高超的。我大喜过望,连忙说:
“既然如此,我是否有幸邀您入席?礼金已多多备下了。”
“抱歉,没有推荐人,我从不接待新客人。不过家人近来受您照顾颇多,不留下聊一聊,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在阿荣的带领下,我们在一间和式茶室落座。障子门大开,侧缘单独面向被重重树影包围的黑暗庭院,只有近处的一个石质金鱼池隐约可见,水面映有一轮圆月,与新生的圆形莲叶一同轻轻摇曳。八云凝视了我片刻,突然开口:
“当年的年轻学生,如今也一表人才了。”
“您还记得我?”
“我毕竟是靠记性吃饭的人,”八云道,“您还跟从前一样冒冒失失。”
“实在是惭愧。其实,师傅直截了当的拒绝让我大受打击,师徒会之后,我就回到了大阪。后来写了些小说,在杂志发了些稿子,又受朋友鼓励,开始写剧本。细细想来,尽管与当时的规划已经大不相同,总的来说还是深受您的影响。当初像个懦夫一样,想逃避您和您的艺术;回过神来,发现我已经再也离不开它了——《地狱变》这一部,就是受您启发,以芥川氏的原作为框架所改编的。”
“作家先生,我还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功力。”
他略显冷淡地回道,却并未流露出反感的神色。
“我躲回大阪没多久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七代目去世的消息。赶到东京,有幸听到了您的……”
“《死神》,”他微阖着眼,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的心在胸腔内横冲直撞。《地狱变》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良秀的大画家,才华无人出其右。虽然技法高明,却偏偏喜好画丑陋邪恶之物,美其名曰“丑到极点便是美”。加之,他性格孤僻、恃才傲物,相当不得人心。除此之外,良秀有一怪癖,只有亲眼见过的事物才能画得满意。为此,他时常虐待手下弟子,例如令蛇突袭他们,让猫头鹰毁去他们的容貌,用铁索绞缠他们到浑身发紫,对他们悲惨又惊慌的模样进行写生。一次,在为崛川大公创作《地狱变》的屏风时,为了描绘一个前所未见的场景,良秀请求大公为他当面烧毁一辆载有华服女子的牛车。大公欣然应允,等到烧车那天,良秀却发现车中少女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他正要前去营救,却鬼使神差地止步凝望,将女儿被活活烧死的模样尽收眼底,神情恍惚的脸上露出一种堪称法悦的光辉。然后,他果真创作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地狱图景,连鄙弃他为人的方丈都深受感染,说不出一句坏话。为艺术断送女儿性命的良秀,也在屏风完成后悬梁自尽了。
这个故事过于反人类,无法勾起读者的同情,很容易沦为猎奇的对象,让人忽略含沙射影。实际上,对死亡意象的偏爱也好,“丑即是美”的美学也好,艺术家那种有违人伦的邪淫与狂热也好,都与我的记忆里那位首演《死神》的三十四岁八云重合着。与其说是受了他的启发,不如说改编后的良秀原型便是他。作为戏剧,它放大了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面。如果八云看穿了我的创作意图而大动肝火,倒也不奇怪。
八云重新睁开了眼,眼神不可捉摸如深潭。
“后来,还有您在玲森监狱慰问时表演的《死神》,”我斗胆继续,“在那种场合,师傅选择了这个段子,实在是出人意料呢。”
他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
“难为您还记得。那个段子,当时是为了讽刺才说的。我很喜欢监狱,那种冷到骨子里、充满恶意和血腥的氛围。在那里表演,是真的看得见死神呢。因为结局的关系,狱警先生露出了很嫌恶的表情。想一想,他为了笑料乘兴而至,却看到了扫兴到这种地步的东西,恐怕比那些因曾经做下亏心之事而畏惧着的犯人们更加恨我吧。那个是真的很好笑……”
“若只是让人流泪,媚俗者也可以做到。佐藤春夫说文学的最高境地是怪谈,能引发人们真正恐惧的技巧是最高端的。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想要您来演出新作。”
我将整理好的落语《地狱变》的稿纸放在他面前,恭敬地坐着。
“我想讲述的不是被困在特定时空的良秀,更不是作为意识形态产物的良秀——背负着鞭挞封建社会之罪恶的政治任务——而是所有艺术家共同的苦难和罪恶。是在日本画下《地狱变》的良秀,也是在法国画下《临终的卡米尔》的莫奈,甚至是,您……”
翻阅着稿纸的八云冷笑了一声,将那一沓轻飘飘的稿纸甩到我的手边。
“所有的艺术家?”他重复一遍,“恕我直言,这个段子作为落语,毫无生命力,只是排除了真听真看的、纯观念式的写作,提供的不过是生理上的煽动,无法从听众的心中激起共鸣。这种故作深沉,岂止是拙劣,简直是愚蠢。”
我毫不意外,只是重新整理好稿纸。
“经您一说,之前完全没有察觉的问题,现在竟觉得它的确是惹人注目。不过我并不会就此罢休。修改后的版本,我还是会呈到您的案上,请不要见怪。”
八云听罢,这才显示出一分怒色。
“天下竟有你这样的无礼之徒,”他厉声说,“话先说好,我觉得落语这种东西,在被玷污之前还是消失为好。与落语殉情,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我想把您的一切留下来,让您流传千古。您的落语,您的人生。第七代八云也好,助六也好,小夏也好,甚至……美代吉也好。”
八云闻言皱起了眉。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知道的说不定比您更多。”
“看来这几天,小夏也对你相当照顾。”
“的确,”我说道,“既然幽灵不再开口,但多襄丸和清水寺女子20的口供总有出入。”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对劲。这种毫不掩饰的窥探欲,实在令人厌恶。”
我们在矮几两岸对峙了几分钟,八云定定凝视着我,似乎在肩背中蓄着力量。一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消失了。他抬起手,一颗一颗解开了纽扣。
“罢了。我本来打算把它带进地狱,不过既然有观众,我也没有不开口的道理,”他从容地脱下西服外套,瞥了一眼挂钟,“那就慢慢讲吧,这个夜晚还很长。”
凯列班的梦
有关我童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有乐亭八云就这样开始了他的讲述——连亲生母亲的样貌也早已模糊。八岁,我从楼梯上摔下,险些丢了性命。昏迷了两天,扫兴地醒过来,留下一只处处受限的腿。大病初愈,我的记忆干净如新生儿。我被领到于剧场后台忙碌的母亲面前,她用叹息接纳了我。从此之后,我自幼与兄弟相差无几的人生将另辟蹊径。
半晌,她松开抚摸着我头顶的手,将我轻轻推开了……
经后来的拼凑,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腿部残疾根除了我成为役者的可能,我被父母委婉地扫地出门,过继给第七代有乐亭八云夫妇,让我另谋生路。即便当时的我对落语毫无兴趣,也没有抗拒的余地。
十四岁这年,我成为了第四代有乐亭菊比古,阿信被起名为有乐亭初太郎。作为前座,首次登台,我表现得不尽人意,阿信却得心应手,哄得观众笑个不停。我在阴暗后台旁听,正如弗兰肯斯坦创造出的怪物躲在德·拉塞一家的猪圈中,艳羡地窥伺他们的幸福生活。阿信宛如湖水之镜,我在那里照出了无能的自己,正如怪物从倒影中见识了自己的丑陋。
我既高傲又怯懦,处境愈发艰难。师父允诺我的父母让我念到高等科。我要磨练落语技艺,又要兼顾学业,力不从心,被终日与落语为伴的阿信远远甩在脑后。再则,我深知自己生性古板,实在看不出任何幽默的天赋。日复一日的苦闷一经发酵,便演化为了对父母的愤恨,乃至对师父和信的怨怼,就像怪物在狂躁之际“怀着满心的痛苦”,立誓要对所有的人“充满永久的仇恨”。
相较之下,与我同时拜师的阿信对成为落语家抱有异乎寻常的热情。早在十四年前,呱呱坠地的他便被亲生父母遗弃在贫民窟,有幸被穷愁潦倒却才华横溢的初代助六养育,获得了明确的身份认知和旺盛的生命力。我孤苦无依、前途渺茫、格格不入,连幼时的记忆也模糊不清,与之相比倒更像个弃婴。我是谁?我要往何处去?这两个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
那时,我已学会阅读隐藏的线索,例如我与父兄不大相同的长相、父亲的漠视、母亲的欲言又止。然而,我却无法控诉。不完整的记忆使我失去了述说不幸的能力,让过去的苦难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在这样的情况下,形象模糊的母亲成为了我的精神寄托——因为掌握着完整的故事而具有正当地憎恨的权力,因为行为不端而拥有危险而迷人的自主。
显而易见,我憧憬的并非真实的母亲,而是由自身投射出的幻影。所以,十五岁时,在报纸上再见母亲,我失望透顶。
她以一种被广泛称颂的口吻宣布了对丈夫的背叛行为的宽容和体谅。与其说是宽容和体谅,毋宁说是被迫习得的女性的本分,因为前者所体现的,哪怕不算自上而下的,也是平等相待的。可是,一个梨园妻子怎能与男性艺术家平起平坐来表达“体谅”?更别说,她怎么配居高临下地向他给予“宽容”?
无疑,母亲居于父亲的艺术支配之下。他遵守的是歌舞伎或艺能届的传统,那么她折射出更宏观的意义也就不足为奇了。男人一边扮演女人,一边又鄙夷女人;一边将其奉为艺术创造的结晶,一边将其驱逐于文化之外。她们要么是圣洁的女神,要么是邪恶的女巫,别无他选;要么被崇拜,要么被践踏,而无论哪种,都是只是男性追寻艺术之神过程中的客体罢了。她们自己的艺术在哪里?她们本身又在哪里?
我的母亲没有回答,亦无法回答。
由于她极少露面,报道所附照片是从婚礼留影上裁剪下来的。神圣誓词的见证,竟然成为了婚姻不忠的注脚,不得不说颇具讽刺意味。盘缠在云鬓上的角隐之下,她小巧玲珑的脸庞毫无血色,微笑像是白无垢上的暗花。如此一来,反倒是头上的几支金钗更显得光彩夺目。至于那张为人称道的脸,美则美矣,却无力得像夏天玻璃上的水渍,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我端详着那张相对她的命运显得过分美丽的面庞,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由于需要练习落语,我对学校的各种隐蔽处了如指掌。我从图书室返回,在底楼的楼梯下撞见一群高班生,其中一人身形健壮高大,将制服拖下拴在腰间,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神色松弛,嘴边衔着一抹冷笑。
“你要是敢……”
“不会的,”我冷淡地打断他,“我不会告诉老师。”
说罢,我转身便走。头领一声大喝:
“站住!”
“有何贵干?”
习惯于他人的恐惧或愤怒,我无意间流露出的不耐烦使他兴味盎然。领头那位高大的高班生把烟头踩灭,望着我。他还没开口,便有人盘问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活动室在这边……”
“你什么部的?”
“西洋文学。”
高班生们一同发出嗤笑。
“真是没办法啊,一看你就是那种病秧子,”头领向我勾了勾手,“过来。”
我犹豫片刻,撤下扶住栏杆的手,缓缓向前挪动,唯恐暴露自己的瘸腿。
“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腿吧?”
我一语不发。他从身后另一个高班生的手中抽出几样东西递到我面前,挑衅地观察我的表情。我一把抢过,点燃了香烟,将打火机抛还给他。对方意外地赞赏道:
“不错嘛。”
“该你回答了。你叫什么名字?”
“城户绩。”
“三年级生?”
“没错。”
“城户,这家伙,居然还审问你呢!”
我不予理睬,靠在墙上。城户若有所思地说:
“既然腿脚不方便,那就坐下吧。”
语毕,几个人迅速腾出用旧报纸铺成的坐垫。母亲的面孔正好处在中间。见我出神,城户将那张报纸捡了起来,端详了片刻。
“真是个美人啊——说起来,你长得和她还挺像的呢!”
“是吗?”
我详作毫不在意地抽了一口烟,从鼻腔炸裂的辣意袭击了我。我俯下身,咳嗽起来。周围的大笑声中,我猛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呕出压抑已久的痛苦。但是,这样的痛苦在他人眼里只是滑稽而已。我体会到了一种壮烈而卑微的悲剧性;它像鞭子似的抽打着受虐者,挑起的却是快感。这种快意究竟从何而来?
我持续不断地咳嗽。透过泪水,高班生们的笑容正诡异地冷却、萎缩、熄火。我仰起头,仍将香烟紧紧攥在手里,硬塞在口中。分明只是一根廉价的香烟,却如同一根权杖,令我掌控了在场的一切。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他们惊惧地后退一步。
片刻后,城户动了动。
“算了,算了。”
他大步跨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香烟,将它扔出了窗外。
方才僵立不语的高班生们又重新热闹起来。
“刚才真是够吓人的,”他们勉强笑道,“不会抽也不用强求嘛,我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铃声响起,他们如蒙大赦。
“上课了,你现在回去来得及吗?”
下一节是体育课。我走出楼道,照例慢吞吞地在操场边的花台上坐下。腿脚不便,我向来与运动无缘。同龄人精力充沛,自然瞧不起我。他们又偏要从我这里找到优越感,便时常假意关照我:“喂,你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踢足球呢?”待我不出所料地拒绝,他们便得意洋洋地鄙夷道:“嘁,像个女人似的!”
我恍然大悟:我就是那只怪物!怪物将自己与《失乐园》里身为男性的亚当和撒旦作比较,实际上与其中的女性更相似。它被创造者抛弃,丧失了家系、历史、合法性,换言之,丧失了在父权社会中的权威。我从生理上讲是一个男人,但是失去灵活双腿的我只是一个在功能上被“阉割”的男人,一个象征意义上宦官、一个低等版本的男人、一个不具备权威的人。所以,我等同于一个女人,由亚当的区区一根肋骨发育出的夏娃。在这样的奚落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遭遇与生母的命运息息相关。
次日清晨,我照常早起。听罢我的练习,阿信说:“你今天的状态很不好啊。谈吐和发音方式都不像你了,就像小鸟在撕扯嗓子。你是在介意师父说的腹部发音吗?”
我沉默不语。
“师父虽然那么说,我却觉得,比起这种,还有更适合你的噺。扯不开嗓子很辛苦的话,那就讲不用扯嗓子的噺如何?比如廓噺21和艳笑噺22,也就是所谓的妩媚噺,配合三味线边说边跳的也有很多——虽然那种我竭尽全力都学不会,不过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对吧?”
对于一个连前座噺23都说不好的人,考虑风格和题材实在为时太早。但是,如果此前只是阿信嚷嚷着想要去吉原尝尝女人的滋味的话,我也因为这一系列经历开始对女人产生兴趣。
我交往的第一个女友叫宇山千代,是寄席的下座24见习。我们定期进行三味线教学,后来便开始秘密约会。那是我在前座阶段少有的愉快时光。她是一个教科书般纯情又可爱的姑娘,我本该详细描述她的外貌和个性,可是那个浅尝辄止的故事与她本身一样乏善可陈。不到两个月,这段青涩的恋情便以分手告终。由于她的兄长打算入伍,她必须返回乡下,接替照顾祖母的工作。
剑拔弩张的气氛蔓延至曲艺界,寄席门可罗雀。昭和十六年,落语协会以“不道德、不审慎”为由开始了自我约束,将《明鸟》《花柳物》《宫户川》等涉及寻花问柳的古典落语名作列入了禁演名单。落语生根于市井街巷,有风俗内容再正常不过,将它们不由分说地一并取消无异于作茧自缚。师父大为光火,也无计可施。
“完全没有新人来,”阿信向我抱怨道,“这样下去,我们一辈子都只是打杂的。这么缺前座,我们就根本不可能升上二目。”
“没办法的事。这种世道,不会有傻瓜来学落语吧。”
“世道?我才不管——不,就是因为是这种世道,才必须要把落语流传下去。虽然现在观众很少,大家都在为温饱奔波,但是只要吃饱了饭,人们总会回到寄席来的。”
“是吗?”
阿信的天性中有一种令人费解的乐观——乐观!这对于我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一方面,这是他支配了落语技艺的表现;另一方面,这是他支配落语技艺的凭借。他的乐观使我被他的阴影覆盖,正如凯撒的星宿笼罩了安东尼的星宿。阿信的存在使我成为了矛盾体,我对落语的绝望由他而起,我对落语的喜爱亦是拜他所赐。
“少爷,总是我哄你睡,你也该给我说一段吧。”
“讲什么呢?”
“不一定是落语,就讲你喜欢的吧。听你扯着嗓子讲着不适合自己的噺,我可能反而会因为替你着急而睡不着的哦。”
受此揶揄,我正要斥骂他的无礼,长久以来的自我怀疑却先一步浮现。
“阿信,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落语?”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
过了一会,阿信重新开口道:
“少爷,你有过把自身的感受和经历投入表演的时候吗?不是共情于他人,而是在他人身上找到了自身感受的出口。换句话说,你在落语中找到过自己的影子吗?”
“没有。”
“所以,你如此勉强,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落语。演技是很重要,但是最好的演技是没有演技。”
“可是——”
“先试试看。你读到过什么使你感同身受的段落吗?”
我犹豫了片刻。窗外的虫鸣格外清晰,蓝色的月光在地面结霜。阿信支起身,定定看着我。
“不。”
我背对着他躺下。在对方温厚而粗放的善意中,我感到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如果说阿信是备受天父恩宠的亚当,拥有以自身的经验蓄养角色的力量,我便是撒旦和夏娃,是玛丽·雪莱笔下那只具有原型意义的怪物。我与生俱来的非法性,也就是我的“丑陋”,竟然使得创造者都不屑一顾。他是我天然的反题,连看似一致的被抛弃的经历,其实也截然不同——他甫一出生便与亲生父母天各一方,却有初代初六那样一位实际意义上的父亲;我在亲生父母膝下多年,却从未有过真正的父母。
阿信于我,正如阳光于阴影。我们完全对立,又是一体两面。他的存在减少了我的立锥之地,却又使奄奄一息的我恢复了浓荫的色泽;如果他消失不见,那么我也将不复存在。可是光明如何能理解阴暗?诉说他必然无法感同身受的难堪,难道不是自取其辱吗?
过了许久,我身后传来了阿信平稳而响亮的鼾声。
“不要怕,”我轻轻背诵道,“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使人听了愉快,而且无害。有时,成千上万的乐器叮叮咚咚地在我耳边鸣响;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那时在梦中,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25”
是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金羊毛
(待续)
天堂之火
(待续)
背影也随急雨去
(待续)
伊俄卡斯忒
(待续)
尾声
(待续)
指恋人之间以剪发、纹身、断指等伤及发肤甚至危及性命的行为表示爱情的忠贞,后特指男女殉情。 ↩︎
落语中用来逗笑收场的结尾哏。 ↩︎
进行落语等大众曲艺表演的场所。 ↩︎
落语家中的最高级别,可以压轴出演并收徒。 ↩︎
传说中的不详之刀。 ↩︎
地名,在日语中与“不死身”同音。 ↩︎
比观众席高一截的台子。 ↩︎
落语家在落语正式开始前用来暖场的过渡话题,根据当天情况和演出作品而随兴变化。以脱掉羽织为正式开始的标志。 ↩︎
江户时代对戏剧界人士的蔑称,因为歌舞伎剧场设在京都四条河岸而得名。 ↩︎
根据日本《文化财产保护法》,由文部科学大臣认定的“重要无形文化财产保持者”的俗称。 ↩︎
由落语家表演的歌舞伎小品。 ↩︎
元禄歌舞伎代表作,由近松门左卫门作于元禄十六年,于大阪竹本座首演。讲述上方青年店员德兵卫与大阪堂岛新地天满屋的妓女阿初相爱,在众叛亲离、百念俱灰之时,在梅田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中殉情的故事。词文哀婉而优美,反映出封建后期的社会现象,具有写实主义精神。 ↩︎
主要包含城市商人、町伎、手工艺者。元禄时期,中层町人以上方地区为中心的崛起催生了戏剧的发展与繁荣。 ↩︎
善于玩乐、因此通晓花柳界规矩的人,以天明年间浪荡于江户吉原自称“十八大通”的十八位玩家最为出名。 ↩︎
日本习俗,以说坏话的形式占卜、祭祀和驱鬼,被戏剧接纳成为刁难、谩骂的表演程式。 ↩︎
江户歌舞伎代表作,由津打半右卫门作于正打三年,于江户山村座首演。讲述曾我五郎化妆成侠客美男花川户助六为追逐失落宝刀友切丸而在吉原向往来武士挑衅,并为花魁扬卷与其爱慕者白胡子意休争吵,最后夺回宝刀的故事。风格轻松、骂骂咧咧,充满封建末期落魄却旷达的江户风情。 ↩︎
莱昂卡瓦洛《丑角》第一幕著名唱段。讲述剧团团长卡尼奥面对妻子出轨却不得不扮作小丑登台演出,唱词有“强颜欢笑是丑角的本份”。 ↩︎
出自《祇园小呗》。 ↩︎
歌舞伎女形,京都人。延宝末期声名鹊起,元禄七年在江户山村座演出,后成为“若女方”第一。女形,一种歌舞伎演员分工,类似中国戏曲中的“旦角”,饰演女性。 ↩︎
出自芥川龙之介《莽林中》。 ↩︎
以艺伎与男人之间的悲喜剧为主题的落语故事。 ↩︎
情色喜剧故事。 ↩︎
简单短小、用以练习基本功的段子。 ↩︎
落语的三味线伴奏。 ↩︎
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