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



次生演替
The Secondary Succession


2018-07-14|分级 G|字数 37054|状态 4/4

原典
叶修&邱非、叶修&郭明宇


第九赛季,嘉世惨遭降级,兴欣异军突起。邱非发现守擂者竟是不告而别的叶修,似乎坐实了其见势不妙便弃船逃跑的流言。



尽管几十万人聚集在一块不大的地方,千方百计将他们聚居的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用石头覆盖地面,不让地上长出任何东西,尽管出土的小草都被清除,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的浓烟四处弥漫,尽管树木被滥伐,鸟兽被驱逐,但是甚至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仍然是春天。

托尔斯泰《复活》


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邱非听到乔一帆翻了个身。

他们在西雅图与劲旅韩国队交手,险胜。现任领队王杰希在指导国家队一事上秉承一种与前任叶修和喻文州处处劳心费力截然不同的哲学。喻文州曾评价其“无为而治”,颇有老庄遗风;而叶修隔空打趣,说他在役时事必躬亲,多年后终于“油尽灯枯”,大彻大悟了。

因此,年满二十六的乔一帆作为现任国家队的挑梁主力之一和为数不多的战术手,紧张了一周后已是精疲力竭,一回来便闷头倒下,全然不知网上已因他有如神助的指挥而炸开了锅。网友称其深得兴欣忽悠真传,撰稿人盛赞此役乃是乔一帆的四渡赤水之战。叶修也现了身,简单分析点评后凉飕飕地调侃了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生造了“玄学家”的新外号,一夜不到已有取代其“战术大师”之头衔转正的苗头。

邱非初次见到乔一帆,是在第八赛季的全明星周末。彼时邱非尚未出道,乔一帆坐在微草选手席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新秀挑战赛即将开始,高英杰正要上台,临走前转过头冲好友投去紧张一瞥,被回以微笑作为鼓励。那微笑真诚却仓皇,异常羸弱无力。

当时,微草队长王杰希以高英杰为继承人的心思已是人尽皆知。他很内向,宣布挑战对象时声音细如蚊音。挑战同职业前辈不罕见,但挑战同队当家却少有。哗然之中,王杰希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迈向场内。那姿态令邱非确信,王杰希不但是知情者还是谋划人。

邱非突然觉得难过。王杰希让他回想起叶修。尽管在某些方面上两者可谓天差地别。

是年,王杰希正享受着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刚取了第七赛季的冠军,险些创下有史以来的第二个王朝。而前一位成就者正是叶修,竞技状态和战队成绩都饱受诟病,退役后再无消息。

有一段时间他和高英杰和宋奇英一同被视为各队王牌角色内定继承人,可相比光荣的钦定,他在嘉世更像一个尴尬的笑话。后来叶修——那时候还叫叶秋——悄无声息地退役,嘉世迎来了新一任斗神操作者孙翔。邱非翻遍了他所知道的小号,一无所获。他原以为这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别人有一点不同,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远不是那个例外。

叶秋退役前最后一次在青训营出现,打了场格外凶悍的指导赛,用最顶尖的操作直指邱非死穴。那天正好是邱非的生日,叶秋点了支烟,手搭在邱非的肩上,他说这是生日礼物,让邱非多看看录像。叶秋说话总是带着点笑意的,当时声音略有些沙哑却也清透,眼下笼着一层淡淡的黑色。

邱非鲜少在观看比赛时走神。等他回过神来,王杰希已经败了。这时,他神使鬼差地又一次看到了角落里的乔一帆。乔一帆还是在向台上的高英杰微笑着,嘴角却撑了寥寥数秒便又落了下去,复又勉强提起,往返数次。后者离奇获胜,兴奋中透着惊惶,目光在远处观众席上迷茫而徒劳地游离——他没有去看乔一帆。那里没有乔一帆。

高英杰之后,乔一帆在新秀挑战赛环节出场,将挑战有第一鬼剑之名的虚空战队李轩。他起身时凝视着地面,踌躇了片刻,又跟痛下决心一般咬了咬牙,重新抬起头。这时,微草队员们纷纷从惊讶中解脱出来,眼中的不屑已经说明了他的边缘地位,似乎是兢兢业业也得不到重视与培养的存在,这和一度身为“继承人”的邱非截然不同。

那时他不知道叶修即将归来,也不知道乔一帆将转入叶修麾下,更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将成为出征世邀赛的队友。邱非紧接着也翻了一个身,望着乔一帆在另一张床上轻微起伏的身影,隐约有些羡慕。或许曾经的乔一帆对邱非也有同等的羡慕——他们拥有恰好相反的沉与浮,都与叶修有关。


邱非从垂柳下穿过,故作镇定地一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捏着兜里的钱。杭州到了盛夏,湿热。水面反射着白花花刺眼的阳光,在湖中荡漾。不一会儿,他手心闷出了细汗。好不容易琢磨出的娴熟姿态暴露出其别扭违和之处。

他钻到吧台前,立即掏出那张准备已久的零钞,其雷厉风行与懒洋洋掏了半天的老网瘾青年形成了强烈对比。

“上网。”

“多久?”

老板连眼皮都没抬。

“两个小时。”

“B14,靠边,左转。”

作为未成年人违规出入网吧,邱非原本十分忐忑。见自己躲过一劫,他松了口气。

“谢谢。”他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邱非心中大叫不妙。

略有些发福、满脸胡渣的网吧老板闻言抬起了头,随后缓缓取下口中半熄的烟头,狐疑地眯起眼。

“你多大?”

“19。”

“身份证?”

邱非暗叫不好,掏出此前在同班老油条指导下十块钱收购的遗失身份证。张驰,01年生。

“呵呵,”老板瞟了一眼,“这是你吗?”

“是。”

“啧,不像啊?”

他露出一张猫玩耗子似的玩味笑脸。

邱非浑身僵硬地直视着他,一动不动。

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板收敛了戏谑的表情,开了口。

“你哪个中学的,杭二?”老板说,“初二,还是初三?我看你样子没上高中吧。”

“我……”

不惯于撒谎的邱非因破例而拉扯出一段犹豫的过门。他坦然而无措地看向老板的面孔——坦然中流露出听天由命、坐以待毙的无望。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轻松的男声。

“老郭,又在刁难小朋友了?”

“操,刁难?”被叫做老郭的老板一掀背后窗帘,露出泛黄墙壁上的一张打印纸,“你识不识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幸好当初老陶没跟你一样不懂变通。”

老郭苦笑一声,随后凑到青年跟前,用指头戳着他的胸口。

“得了吧您。别说我不明白,他开口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中学生。之前我还当没看见,可你瞧瞧,重点校的乖小孩,之后上浙大的苗子。我在这儿耽误人家前途,”他把烟屁股一摔,“损阴德啊!”

“我不也重点校的?”青年乐了,“你当年找我开黑不亦乐乎,就没有误我前程的愧疚吗?”

“我呸,”老郭气结,“你那是自甘堕落,人家呢,给开机子还说谢谢呢!”

“打游戏怎么就自甘堕落了?劳逸结合啊。”青年拍拍呆立不动的邱非肩膀,“你想玩?”

邱非点点头。

“哪款游戏啊?”

“荣耀。”

“嚯,”青年笑着冲老郭,“你看。”

老郭翻了个白眼。

“我这要被端了,你负全责。”

青年仍是笑:“我付全款,还负全责。你还真干的便宜生意。”

这次老郭脸上布满了愁云。

“啥时候回去?”青年接着问。

“回哪?”

“回家。”

老郭把眼一抬:“我没脸。”

“无颜见北京父老,打算自刎钱江畔了?”

“我看你是泥菩萨过河。”

“不至于。你出来几年还是有点建树的。”

“呵呵,”老郭看着青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邱非,“我啊,除了打游戏,一样都不会。”

排风扇呜呜地叫着,邱非紧张地捏了捏手心。

“你这么紧张干嘛?”青年瞅着邱非的表情乐,“他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他自己就网瘾中年一个,还能把你扭送至派出所不成?”

“你拆台也要有个限度。”老郭对青年怒目而视。

“老板,”这时,角落里有个声音喊,“来瓶可乐。”

“诶!”

老郭转身开冰箱,朝他们一翻手掌:“行行行,赶紧滚吧。”

青年回以微笑招手,顺便一把揽过邱非的肩。

“你把他给我看好了,听到没有!”老郭怒吼。

“行。”青年应了一声,随后略微低头,向浑身僵硬的邱非看去。

“第一次来网吧?”他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

“看表情。”那人慢悠悠道,“有点紧张,有点好奇,又有点嫌弃。一看就是从小听话的乖孩子第一次进网吧时的表情。像我认识的一好学生。”

“谁?”

邱非下意识开口,又立即察觉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看你这条件反射的,勤学好问。”对方笑道,“还真是。”

邱非颇有些羞赧地闭上了嘴。

青年把他领到一个角落,轻车熟路开了机。旁边座位的桌面上放了一个陈旧的烟灰缸,堆着如山的烟屁股,边缘搁着一支烧了一半将熄未熄的烟。青年坐下,干脆地把那根烟摁灭了。

“我不介意。”邱非赶紧说。

“二手烟,少闻点为好。”

邱非环视四周,左右都氤氲着旁人的白色烟雾,正心想着也不差眼前人这一口——目光却迅速被青年抽出的一双手俘获了。

那手干净而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皮肤隐隐勒出了筋骨的起伏。惨淡的灯光下,依靠黑色键盘的衬托,显出了一种不真实的苍白,像从博物馆里最精美的大理石造像上截取下来的似的。如果罗丹砍掉其雕塑作品的手是因为其局部的过分完美,那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手。

这双手的主人快速操作,调出了荣耀的界面。

邱非本能地好奇起来。都说“非礼勿看”,尽管清楚此举略有些不礼貌,他仍悄悄往对方的屏幕上一瞥。

——一个穿戴破破烂烂的战斗法师。


邱非回过神,掏出账号卡。

他很珍视自己的“飞白”。装备对角色属性和战斗技能效果有一定增益,他不会无视,因此打算得十分仔细。作为平民玩家,他的战斗法师虽不至于全身橙装,但也经过精心搭配,其助益不可小觑。有刚才与老板过招的一席话在前,邱非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身边的青年视作一个荣耀新手,但那身漫不经心的乞丐装实在没有可供圈点之处。与对方惊艳的手相比,可谓是乏善可陈。他只瞥了一眼便专注于自己的屏幕。

接近饭点,网吧里已经有人叫来了外卖,饭菜烂熟的味道在此地并不显得好闻。

邱非首先登录中国荣耀官网,逐条查看住校一周来漏掉的消息和赛况。前一天晚上,他从班上几位偷偷在自习课上玩手机的同学那里听说了叶秋对战霸图时的新发明。课间时男生们在走廊上聊得眉飞色舞,反复赞颂着“龙抬头”造就赛点时的惊心动魄,间有几句作为语气助词的脏话。埋头于练习册的邱非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停笔问:“什么叫龙抬头?”

一个男生神秘兮兮地向他兜过校服外套,挤眉弄眼。邱非凑到他身边,见对方的下摆处藏了一部智能手机。邱非自己用的是只有电话与短信功能的黑白屏老年机,盖父母相应学校号召、用以减少诱惑的手段之一。因为没有硬性检查,总有几个顽劣些的我行我素,成为了学生们住校隔绝期间与外界联通的信息窗口。

“叶秋的最新骚操作。马上啊,还没到——看看看,就是这!”

话音刚落,一叶之秋矛头喷涌的斗气转身袭往大漠孤烟躲闪的方向。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本来充满了火热的躁动——或是差之毫厘的遗憾或是死里逃生的庆幸——却鸦雀无声。为了保持低调,男生将视频调了静音,所以短暂的愣神后,观众席上的疯狂涌动和夸张的口型都显得十分抽象。

“这是……伏龙翔天?”邱非诧异道。

“怎么样,没想到吧,这技能居然还可以拐弯!解说管这叫‘龙抬头’……”

下一节自习,邱非对着满草稿纸的抛物线,难得地开了个小差。作为战斗法师在最近一次等级提升中增加的最高阶大招,对伏龙翔天的用法展望是一个讨论热点。除了少数可通过提高手速产生变体的技能,许多其他技能的设置密集到几乎没有微操的空间,分析者们无一例外地将它们变体列为了仅存于理论中的打法,久而久之约定俗成,对此理论也不再单独说明。产生变体尚且是不切实际之事,更遑论对其做出具体的猜想。这时,叶秋用行为击碎了一切。

论坛上已经出现了详尽的技术帖。除去对时机捕捉和微操步骤的分析,还有一份基于全球玩家各项统计数据的可操作性分析。简而言之,职业选手未必能复制,普通玩家想都不用想。所以即便只是照本宣科地把这个操作成功复制出来,也需具备顶尖职业选手水准。评论区哀鸿遍野,参破具体操作后跃跃欲试的读者们在理论和事实的双重夹击下不得不断绝了妄念,被顶上热门的是这样一句话:“看了许多攻略,却依然玩不好这游戏。”

邱非开修正场打了几局,期间按照技术帖中的步骤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对手也是一位战斗法师,见他的角色每一次在发动伏龙翔天后都会紧随着几次不自然却有规律的左右踉跄,一下便识破了他的意图。

“兄弟,”对方留言道,“练龙抬头呢?”

邱非还没来得及回答,侧边对话框又跳出了新的一行文字。

“练不出来的,我们都试过几百次了,死心吧。”

后面附了一个链接,是各路水平相当不错的游戏主播的龙抬头失败集锦,全程伴随着堪称鬼畜的哭爹喊娘。

越多的惨败,反而越加固了叶秋在荣耀圈的地位,众多战斗法师玩家对此喜闻乐见。包括邱非在内,他们选择战斗法师多半是受了叶秋的感召。从视觉上感性的淋漓畅快,到操作中理性的剥丝抽茧,叶秋的一切都吻合在邱非自身的特质上,因此对后者有特殊的吸引力。邱非生于严厉的教师和医生之家,自小名列前茅,养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擅长对知识作整合和总结,依靠踏实的线性推理拨开难题的云雾,系统而自洽的思路给他以安全感,至少在初等教育阶段使他所向披靡。相较直觉流,叶秋的技战术之后蕴含着一个教科书般工整如语法的准则,向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分析和学习的解法范本——这恰恰是邱非眼中最可靠的。

邱非心情轻快地切出竞技场,为飞白打怪。不远处有个名叫“无可奉告”的战法在练级,与他相安无事。这一片是一个中世纪欧洲水城模样的小镇,石头垒起的建筑整齐地勾勒出狭窄的小道,穿插有水道和小桥。飞白和无可奉告背靠一户人家侧面的整面石墙,防止从门洞中钻出的小怪偷袭;旁边有一处高高垒起的平台,通向可供攀爬的阳台和屋顶,作为紧急时刻的逃跑路径。

飞白越过平台,在后巷解决两只小怪,刚一回到高点,便远远瞧见三个人正从远处过来,一路相当小心地将自己隐在各种障碍物之后。三人站位十分微妙,容易形成包抄形势。邱非直觉有诈,突兀向下面落单的无可奉告送去提醒:“小心。”

对方回复了一个好友申请。

“组个队?”

刚点击确认,无可奉告悍然杀向来人的方向。邱非见那身疑似新手又疑似小号的蓝绿装,放心不下,从屋顶偷渡到敌人后方。其中一人被迫退回建筑物的阴影,等待再次冲击的时间。道路十分狭窄,因为水战难度高,河流成为了近战职业的阻碍。潜伏已久的三人中不乏中远程职业,立即发动围攻。无可奉告从桥上一跃而下。

邱非见状在队内频道中发送了三个感叹号。

不论临时队友是何用意,飞白已成为众矢之的。抱怨无用,飞白作势攻击最近端的拳法师,待对方略一后缩防卫,盘旋在飞白周身的火属性炫纹即刻向气功师扑过去,与此同时,手下急速操作,空中悬挂的炫纹重新布阵,配合着一记连突砸下去。冰属性炫纹几乎在同时生成,借着气功师应对期间,接着一个圆舞棍甩出,拳法家被强制倒地,一个个新生成的炫纹随着之前的破裂而鱼贯而出。

连击次数统计一行耀眼的金字出现在屏幕最上方,阿拉伯数字不断跳动,快速刷新为了九次。飞白以乘风破浪之势突破前方防线,守在最后方的忍者化作一缕青烟,凭空消失。邱非以一对三,已是勉力支撑,躲闪过气功师追击而来的气波,胸口却正中一把匕首。

河中突然水声大作,无可奉告出其不意地从三人间一跃而起,豪龙破军直捣忍者后心。

邱非立即会意,吃下伤害连击忍者。这边局面略一稳定,无可奉告已将另两位掀翻在地,如风卷残云般熄灭了两个头像。忍者不久也血蓝耗尽,被扫地回复活点。邱非长舒一口气,对方头顶红名杀人如麻,多半是仗势欺人的主,绝非随随便便可以对付的菜鸟。以他们的水平,如果不是无可奉告中途良心大发,恐怕他单枪匹马抗衡的那一分钟已是极限,之后将再也讨不到便宜。于是飞白谨慎地退回原来的据点。

“还行嘛。”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带有笑意的声音。

邱非猛然转过头:“是你?”

传说古希腊的犬儒学派大家第欧根尼住在一个木桶中,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倡导人们“像狗一样地生活”。地位显赫的亚历山大师从亚里士多德,后者的老师柏拉图是第欧根尼之师安提斯泰尼在苏格拉底手下的同门师兄弟,于是尊其为“师叔”,向他施以恩惠,询问他有何需求。于是第欧根尼提出了自己的需求。“站一边去,”他对华服加身的师侄说,“你挡住我的光了。”

此时此刻,再看对方角色那身极度简陋的装备,相当有“真人不露相”的意味。

青年没理会他的震惊,说:“你微操和意识都很好。这个年龄,业余玩到这个程度,不容易。但是你的战斗方式也太板了。这意味着只要我掌握了你的一部分意图,就能推断出你的整体思路。方法论并不一定能带来结果,就像解法不一定能产出答案,所以没有必要死守这个。你现在之所以觉得可以靠一招鲜吃遍天,是因为遇到的情况都太简单。荣耀不是这么简单的游戏。”

对方言之有理,邱非方才的愠怒被这番分析抑制住了。他消化了片刻,见青年收拾东西要走,连忙吐出最紧迫的疑问。

“你刚才是故意考验我的吗?”

“是。”

“为什么?”

青年沉默了片刻。

“我出来打游戏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他慢悠悠地往吧台里老板的方向瞥了一眼,“要做出点牺牲,总要看看值不值得。”

邱非肚子里有千百个疑问,却没能开口。青年端着烟灰缸,在他的目光中与老板交谈片刻,走了出去。姓郭的老板对来自这个角落的目光毫无知觉,只埋头用大拇指粗犷地翻动着账本,额角凝着几滴汗,神色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轻松。他的背后有一面粗糙粉刷的墙,覆有几张充满廉价感的海报。这时有人遥遥地叫他,老板匆忙应声,从狭窄吧台出口挤了出去,消失在邱非的视野当中。


在初三的寒假结束没过多久后,邱非提前确定拿到了本校高中部的保送资格,因此几个月后的中考对他而言只是走个过场。担心学生们因此得意忘形、疏于复习,消息是由校方瞒着当事人直接传递给家长的,却不知如何纷纷走漏了风声——或许这即便对家长而言也是值得庆祝的喜事。家长动员会后,一家人按照惯例去当地负有盛名的饭店饱餐一顿。邱非的父母在他年幼时管教严格,青春期后却采取了怀柔政策。小学时,同龄人在楼下呼朋引伴,他被迫埋头于单词卡、心算练习册和日记本。久而久之,来自外界的严厉鞭策和身为优等生所得的甜美反馈给他养出了如被小心栽扶的树苗般的自觉和自尊,表现不佳后的自责倒使父母不忍心再加斥骂,出于对孩子心理状况的担忧,便以安慰疏导为主。所以此时临近人生升学关头,同龄人在家纷纷受到约束,唯独邱非享有别样的自由。

这份自由就是回家光明正大地玩游戏,并且雷打不动地持续至中考前最后一个周末。

出成绩那天,他多余地回了一趟学校,从办公室领到印有各科成绩的纸条。发挥稳定,毫不意外地高出保送协议生效的底线,只是各个科目都差了几分达到自己预期最理想的分数。尘埃落定,再纠结这几分也没有意义。正往回走,坐在斜后方的同学快步追上,一把勾住他的肩,凑上来看分数:“你数学不是满分?怎么回事啊?”

邱非在对方略显吃惊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把纸条揣进了裤兜。

一打开家门就听到厨房里高压锅的噗噗声,父亲正把一盘刚炒好的青菜端上餐桌。母亲从沙发上起身,露出被挡住的客人,笑道:“小非,看看谁来了?”

“伯母好,思语姐姐好。”

堂姐站起来,露出半是真诚半是礼貌的惊讶:“小非这么高了?”

这位堂姐是家族中邱非这一辈的老大,又自幼成绩优异,一直是长辈们口中自家孩子的典范。她从国内的本科毕业,去英国深造后在当地的博物馆留任。最先高考的是她,最先留学的也是她,自然成了类似学业顾问的存在。每家的教育事业到了节骨点,总会和她报备一声,听点最新的建议,连她备考时翻烂过几本词汇书和聊过的奇闻轶事都是家长们眼中的重要信息。

“考了545,”期间母亲微笑地向她报告邱非的近况,“数学和科学没拿到满分,孩子自己不满意,但我们都觉得很不错了。”

邱非没说话,专心地用筷子从排骨上扒下精肉,然后像只幼年猛兽一般快速咀嚼,把牙齿和舌头都紧紧关在嘴唇里,没发出半点不得体的声音。

伯母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在全市也算得上高分了吧?”

“对,”堂姐点点头,“我一直听说小非成绩很不错。”

“他这点很好,”父亲说,“学习很认真,也很自觉。”

“男孩子坐得住,真的很难得。”

“哪里,还是贪玩的,”母亲笑道,“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他说假期想去一个玩游戏的夏令营。我们本来还在想要不要拿这个时间报个班,初高中过渡一下……”

“那没有什么价值,只是提前学点皮毛而已,不如到高中踏踏实实跟着学。”堂姐笑道,“况且我们这种类型的学生,就是得学会放松才好。我高二的时候,高三年级一直稳居第一的学长在高考前一周突然心态崩了,下午旷课逃出学校,晚自习的时候在走廊上来回走,一边喝酒一边大喊 ‘不考啦,不考啦’。酒撒了一地,班主任和年级主任拿着拖把在后面追,也不敢吼他,怕刺激出什么心理问题,影响他拿省状元。当时一个走廊和对面走廊的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后来呢?”

“喝断片了,回寝室睡了一晚就正常了,最后去了北大。我大学后见到他,同一个中学出来的,多聊了几句。我说我知道你,他还很惊讶怎么下一级的人也认识他,我说其实我们那届全年级都认识你。”

大约是堂姐的支持拉近了心理距离,这下,邱非也跟桌上长辈们笑了出来。送走伯母和堂姐没多久,邱非收到好友的短信,约他“老地方开黑”。

“老地方”便是邱非初二时冒冒失失闯进的那间网吧,叫“吉无不利”,老板姓郭,意外地打得一手好游戏,却很少露上一手,是扫地僧一样的存在,自称荣耀的初代玩家。自从那次莫名其妙地得到了某地头蛇的庇护,老板便对拿假身份证来上网的邱非及好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爸妈同意我去嘉世青训营。”一见面,邱非就坦白道。

“太好了吧?”好友们很羡慕,“成绩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再怎么少年老成总归是个少年。邱非极力表现得习以为常,紧紧绷着一张谦逊而低调的神色,但它此时还是被发自内心的几分雀跃撕开了一条小缝:他不自觉地略微翘起嘴角,眼睛里那丝自豪又向往的光压根藏不住。不到三秒,强烈的情绪终于从小缝把整个表情都崩开了——邱非快乐地向好友们露出两排白牙。

“说不定还能见到叶神呢。”

“见到了也不知道那就是他吧。”

“开玩笑,都在嘉世内部了,肯定能知道叶神是谁的。”

“听说叶神还会到青训营亲自指导。”

“假的吧?那么大一个神,平时肯定忙死了,怎么可能还有闲心来管青训营这些菜鸟?”

“他有什么好忙的,又不用去拍广告做宣传。”

“别这么说,”邱非开口,“队长是有很多分内职责的。”

“反正,”好友之一难掩兴奋,“你记得偷拍一张照片,让我们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这不太好吧?”邱非犹豫道。

“哎,迂腐!”对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狠狠拍了他后背一下,顺势搭上了他的肩,往网吧里拐。

“说起来,最近嘉世状态不太好。”

第六赛季,嘉世以常规赛排名第六进入季后赛。相较前四个赛季的一骑绝尘,这是个令人失望的成绩。轮回换了主力后表现神勇,整个队伍在经历了第五赛季的磨合阵痛后以黑马的姿态杀至常规赛榜单第三。嘉世在夺得三连冠后万众瞩目,第四五赛季的失利自然也被大肆渲染,何况三年来的成绩的确呈现单调递减的趋势。就在邱非中考前,季后赛开始,嘉世与轮回被分为一组,却2:8痛失主场。加上表现普遍不佳,嘉世的成绩下滑似乎毫无告一段落的意思。粉丝内部人心惶惶,因此转为黑粉的和趁机落井下石的也遍地都是。

“我还是觉得现在的队伍磨合不够,苏女神配合叶神,结果他们二人组和其他人是有点脱节的。刘皓也说是偏智力型的辅助选手,但和雪峰大大相比,我觉得还是很有差距。”

“现在好多人都一口咬定是叶神有问题,昨晚我在论坛上和人吵了几十层楼,差点把自己气死。他们根本不讲道理。”

“呵呵,”旁边突然插入一个嚣张的声音,“秋狗就知道把锅甩给队友,一会儿说新人与队伍磨合不够,一会儿又说新人实力不如原来的。净会睁眼说瞎话,新来的苏沐橙和刘皓,哪个不吊打吴雪峰那种面瓜?结果成绩不升反降,就知道忽悠别人说团队配合更重要,忽悠得自己都信了。光是嘴炮有个屁用,我看叶秋就是个垃圾!”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走廊,对方隔空喊话,嗓音如雷。杭州是嘉世主场,叶秋的死忠粉绝不在少数。好友火箭般愤然窜起的同时,远远近近好几个脾气暴躁的粉丝也同时拍案而起。

“同你一黑子有个卵关系!”

“成天就知道鉴黑子,火眼金睛那么厉害就看一看你们成绩掉到哪里去了,还一年比一年差,好意思啊?常规赛第六,上周擂台被周泽楷吊打,官方录像了解一下?我看你们离季后赛一轮游也不远了,也好,早点放叶秋回去保养一下老胳膊老腿的吧,哈哈哈。”

“吊打?你他妈眼瞎啊?三个冠军看不见,输了一场就被开除职业籍,你蠢还是坏啊?我劝你早点给老子滚出去,不然你叶粉爸爸现在就来教你做人!”

“滚出去,凭什么?老子交了网费,网吧是你开的啊?”那人很嚣张,显然游戏水平也有两手,“还他妈想教我做人,你自己撒把尿对着地上看看,神之领域的挑战任务做完没有啊?竞技场哪个段的啊?孬种!”

双方的争吵声已经引来了大量围观者。光天化日下,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不在少数,只有邱非的好友气得满面通红,挽起袖子就要往前冲。正迈开腿,邱非猛地一把拽住了他。

“干嘛?!”失去理智的好友冲他咆哮。

邱非没计较他的一时冲动,只和其他几个人抱紧了挣扎不已的好友,一边转向了那人。

“光嘴炮是没什么用。既然不服气,就JJC单挑吧。”他面无表情直视着对方,“修正场,三局两胜制——房间你建还是我建?”

事实证明,冷静比激动更容易激怒喷子。对方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他不怀好意地将邱非上下打量了一番,断定眼前衣着整洁眉目清秀的少年是个他所鄙夷的“懦弱书生”,而不是他那样久经沙场的“英雄好汉”。原本他被邱非的与众不同小小地吓了一跳,发现对方不足为惧后,便重新摆上了嚣张的嘴脸,翻着白眼一挺胸站起来:“单挑就单挑,老子怕你啊。”

“别跟他一般见识。”一个老油条在邱非耳边说。

“他是谁?”

“小兄弟,”跟班之一道,“你可挑错柿子了。你玩荣耀几年了,不认识匹夫大神?”

邱非置若罔闻,只是向耳边警告他的人偏过头。

“他很厉害么?”

匹夫和嬉皮笑脸的跟班们听罢发出一阵傲慢的嗤笑。邱非初生牛犊般的正常音量在压低声音的警告者眼中也有些令人尴尬。

“他在三区很有名。”

“哦。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没有进联盟?”

这次轮到叶秋的支持者们哄堂大笑了。这位不卑不亢的少年似乎在无意中点满了嘲讽技能。

“装什么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匹夫被戳中了痛处,“老子在三区横着走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邱非眨了眨眼睛,从口袋里拿出了账号卡:“我领教一下。”

匹夫充满讥讽地开了口。

“要领教?”他咧着嘴笑着说,双手抱胸,夸张地拧过头去看了跟班们一眼,“他说他要领教,这可怎么办?”

跟班们配合地哈哈大笑。

“那打个赌吧,”匹夫说,“要是你输了,你就到嘉世门口大喊三次‘叶秋垃圾’,怎么样?”

“那如果我赢了呢?”

匹夫的跟班们一愣,笑得更大声了。

“你要是赢了,我当场脱裤子叫你爸爸!”他放狠话。

“好啊。”邱非很平静,说完就在匹夫对面的电脑前坐下了。

“算你有种!”

匹夫高傲地一扬头,报出了房间号码。

作为三区有地位的老玩家,匹夫的装备不可谓不强,甚至还有一件银武。邱非的飞白身上最贵的也不过是一件橙装。

这是两个战斗法师的对决。各色炫纹环绕着他们飞舞,几乎分不清哪个是谁的。双方的血条彼此咬得很紧,正在随着血花和光效一点点下降。少年与三区大神旗鼓相当,围观者不由得为邱非高声叫号。匹夫一开始还刻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来强调自己的强大,但开局没多久,他的身体便一寸一寸变得紧张。

不好的预感在对方精准考究的一次次攻击中疯狂蔓延——匹夫一侧身,刁钻的龙牙揪准角度袭来;他刚刚受身成功,迎接他的恰好是计算到位的怒龙穿心。血量咬得紧,却不代表情况相差无几。事实上,在匹夫失败地捕捉了一次飞白的身影之后,他就明白,对方已经不怵于与他以血换血,因为主动权正牢牢把握在对方手中。飞白的一记龙牙,快速、准确,甚至有些不起眼。匹夫血量清零,而飞白也已然红血,看上去输得很憋屈。

匹夫连忙一声怒吼,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正当他骂骂咧咧地向登录器伸手,准备把自己的账号卡抽出来,对面的另一只手探过来,按住了他。

“再来。”邱非干脆道,连头都没有抬。

匹夫认为邱非要乘胜追击,本着不想被杀了威风或者成全对方的算盘,他便爆了个粗口,进入下一轮决斗。但这一次结束得更快。邱非的情绪越发稳定,操作和手速都在往返中慢慢攀上了巅峰。从起手的普通小招到收尾的大招,次次精准刁钻。伏龙翔天之后,另一位战斗法师已经血量清零,成为了“荣耀”两个大字的背景板。

四周围观的人鸦雀无声,而坐在其中的邱非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别说出言嘲讽,就连表情都没有,好似一座在战斗结束之后弹出来的统计数据报告上的角色胸像。

匹夫冷汗尽出。他仗势欺人已久,却没料到这次撞上了硬角色。他正想说话,却见屏幕上再次弹出了一个战斗邀请,确认按钮上默认倒计时中的数字还在不断地跳动。端坐在对面的邱非平静可怕,像压抑着滔天巨浪的阴沉天空一般,任谁都能瞧出那双眼里的盎然战意。

“不敢吗。”邱非声音沉稳地问。身为一个模范学生,他很少挑衅,因此在放垃圾话一事上,对语气的火候掌握纯熟度远远不及匹夫,但恰好是这种陌生带来的肃然让后者愤然。

匹夫咬牙点击确认。

他连输两轮,迫切希望扳回一局,于是改变了前两次的策略,果断向前连突冲击快速拉近距离,企图抢占先机。

可他对上了飞白闪耀的矛尖。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下一刻,战斗法师65级大招豪龙破军起手!

这记大招起手打得匹夫措手不及,他快速操作角色调转方向,却为时已晚,只是让伤口偏了一点。战斗法师物理伤害最大的技能毫不客气地撞上了角色。它的收招速度恰好也是大招中最快的,飞白随即挽起战矛,一个带僵直的龙牙正中。

匹夫把这个效果吃得死死的,正卯着劲儿,飞白的落花掌及时杀到。吹飞效果生生将他掀了起来。匹夫浮空了——浮空是玩家最忌讳的状态之一。

“好啊!”围观的叶粉鼓掌喝彩。

匹夫在半空中顿时抓紧时机释放了一个强龙压。战斗法师50级技能,判定极强,有强制倒地的效果。战斗法师对浮空的经典应对是天击,但这种低级技能完全不是强龙压的对手。匹夫被连击数次,憋屈不已,眼前却出现了翻盘的机会,不免得意洋洋。

可是飞白却在匹夫的视野里消失了。

邱非早已预判到了这次反击,果断走位。匹夫连忙取消强龙压,可在空中调整位置和视野并非一件容易的事。飞白的绕背龙牙连突三连击来得猝不及防,紧接着终于是一直没有使出的天击,迅速敲在匹夫的角色的脚部。它自带的上挑效果加上着力点引发的旋转,让匹夫更难以应对。

连击数上十,斗者意志被点燃,飞白的身上刷上一层金光。

匹夫内心狂跳,像见到了蛰伏的野兽。一方面是由于自己一直都没做出有效应对,自然恐慌;另一方面是飞白的速度大大地出乎了他的预料。匹夫自恃战斗法师老手,这是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他在三轮战斗的数次往返之中,排除故意控制的因素,基本摸清了邱非的手速。与他自己大致相当,本来不足为惧。可随着时间流逝,邱非的手速却不降反升。期间距离已超出了匹夫的能力范围,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手速的提升是循序渐进的,除非有长久过的相关的专业练习,想在比赛中突然飙升是不可能的。这小子难道是个弹钢琴的?

飞白的武器是一柄精品70级紫矛。各项指数都清清楚楚,但邱非为它增添了打制技能——斗者意志一阶。斗者意志的触发条件是连击次数,这是十分苛刻的设置。水平相近的对手不容易打出大量连击不说,每一阶导致的数值变化对操作者本身也是累赘。变化固然可以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但这对操作者提出了大量练习和适应的要求。到了高段,每次攻击必须高于本阶连击次数条件下限,否则前功尽弃,从第一阶开始重新计数。所以作为一个得不偿失、劳神费力的技能,斗者意志在竞技场乃至职业赛场上都是鸡肋一样的存在。

在战斗法师的经典加点方案中,斗者意志只需保留觉醒时系统附送的一阶。省下来的大量技能点便分配给别的大小招式,零零碎碎增加更多的伤害,相比之下可行性更强。

可谁能一下子反应过来附技能卷轴的存在?匹夫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阶的斗者意志,但实际上,邱非的斗者意志点了两阶。

三局连败,向来被跟班们吹捧的匹夫一脸煞白。一片寂静中,突然有好事者拍起手来:“来啊,叫爸爸啊!”

匹夫早已恼羞成怒,如今被挑衅,更是血气上涌。他猛冲过去,一拳招呼上对方的脸。那人口鼻一片顿时像开了染坊,腮边一热,又冰凉。他用手一摸,指尖上全是鲜血。这人飞快地涨红了脸颊和眼,高叫一声“我操你妈”,朝匹夫扑了过去。

旁边桌子板凳咣咣当当地倒了一地。顿时,起哄的、泄愤的、劝架的,一群人涌上去,打成一片。事发突然,邱非愣在原地。常年混迹网吧的好友之一见状连忙转身,将邱非和同行的另一位伙伴用力往外一推。

“快走快走,一会儿警察要来了。”

“我们没有动手。”

邱非挣脱对方,正气凛然。

“你傻了,这可是在网吧,我们未成年!”

他们一合计,赶紧往外跑,刚到门口,面前横出匆匆赶回的郭姓网吧老板,一声大喝:“站住!你们三个,跟我过来。”

那两人还想接着逃,到底是邱非面皮薄,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同行好友只好也退回来,一面用“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悄悄瞪他。

“老板,”其中一人赔笑,“好说啊,小邱也不是挑事的。”

郭老板面色霜寒,示意他们从吧台绕进后勤区。一条走廊,连着几个功能不尽相同的房间。最里面那间是起居室,门口的铁丝上还挂着几件刚洗过的衣服。老板安排他们在房间里等,自己撩开窗帘,在阳台上打了个电话。邱非一行人站在里面,隐约能听见老板的咆哮。好友跟邱非嘀咕:“这不是要找人来灭我们的口吧?”邱非摇摇头,意思是不至于。

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郭老板开了门,黑脸道:“你看看你给我找的麻烦。”

那人笑着走进来;邱非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来人正是邱非初次进网吧时替他解围的那个青年。


虽是萍水相逢,但叶修和郭明宇都对邱非这小孩有点印象。相对而言,他的荣耀玩得很好,有进军职业圈的潜力,更何况那身气质在网吧总是出挑的。名为“张驰”的身份证显然是假的,登记照上睡眼惺忪的国字脸无论如何都和小树般笔挺的少年对不上号。作为过来人,他们二人对暗度陈仓的手段都门儿清,只是不知近十年来通货膨胀有未影响到网吧地下二手身份证交易的价格。

站在如今位置上,郭明宇看邱非,总觉得自己有语重心长的义务。他年少时无心学习,到头来却怀念起了校园岁月。用他自己的话讲,他退役后“吃了没文化的亏”,参照对象是远在美东攻读博士学位的吴雪峰。而叶修瞧见这少年既想起当年的自己,又更多地想起自己的兄弟。论叛逆精神,叶修以为自家兄弟略胜一筹,结果今天接到电话说当初保下的未成年小粉丝“冲冠一怒为偶像”,引发了一场群架,他这才意识到热血的火种也埋在眼前少年体内。

叶修赶到时,三个小孩耷拉在房间里,听郭明宇训人。

“我不知道你们仨真名叫什么,但拉到派出所去,你祖宗姓啥名啥都能扒拉出来。好端端的重点学校学生,我羡慕都羡慕不来,你们呢?净出来瞎闹腾,非要拳头打到身上才知道疼?我告诉你们,要是被留了档案,这事一辈子跟着你们,别说评什么三好五好的了,找工作都受影响。你,尤其是你,”郭明宇对邱非道,“拿大好前程赌,值不值得?”

“好了老郭,”叶修说,“你去前面处理,我来跟他们说。”

郭明宇又数落了几句便出门了。新来的人一边落座,一边指了指沙发道:“你们都别站着,看着挺奇怪的,先坐下来再说。”

三个小孩推推搡搡地在长沙发上坐下了。

青年说:“要不要喝点什么?”

邱非一行人不吭气。

“白开水你们肯定不爱喝,那汽水?”青年好像早已预料到此情景,自顾自地说,“长身体的时候就少喝吧,我看豆奶他这儿好像有备。”

他正要起身去找,邱非出声:“不用麻烦了。”

青年转过头,笑道:“麻烦什么了?”

邱非想了想:“我们和人约了竞技场单挑,才导致他情绪失控。是因为您的帮助我们才能进网吧的,但我们反而惹了事,麻烦您跑这一趟。”

青年倒了三个纸杯,模样跟斟茶似的,倒有点赏心悦目。他把豆奶推到他们跟前的桌面上。

“噢,还上竞技场了,”青年颇有兴趣,“赢了吗?”

“……嗯,三连胜。”

邱非拿不准是该表现出自豪还是惭愧,又补充一句:“对不起。”

“跟我道什么歉,”青年说,“是你们逼他跟人打架的么?”

对预备好被斥责一通的少年们而言,此时的谈话走向实在是出乎意料。他们这才放心地把来龙去脉都和眼前青年顺了一遍:他们是杭二的学生,刚刚中考结束。因为想一起补之前落下的比赛,父母又不允许他们一行人在家看这些,于是就组团来了网吧。他们都是叶秋的粉丝,在网吧讨论嘉世近况的时候,突然有喷子插嘴骂叶秋(“骂得极其难听!”最先开口的好友强调道),他们有人忍不住还嘴,两边越吵越激烈,于是邱非挺身而出,要求和那个喷子竞技场单挑。那人自己提出打赌,连输三局后不愿意兑现,被旁人一刺激就和人打起来了,这才有后面趁机而起的群架。

“本来,小邱出面是为了平息事态,没想到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但是最先挑事的不是小邱,他后面也没有动手。哥哥,这事真的怪不到小邱头上。我们跑是害怕被查身份证,绝对不是逃避责任。店里东西有什么损坏的话,我们可以赔偿的,就是可能需要时间——”

“都说你们没错了,何来逃避责任和赔偿一说?”青年含笑道。

“可是,打架也算我们间接引起的……”

“后面的事不是你们能控制的,追责也到不了你们头上。”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青年专程来谈话的意图何在。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们还小,下次遇到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较真。这次没被波及是运气好,可万一下次被卷入,被人拿来撒气,打出点什么毛病来,谁能负得了责任?”

“我就是气不过,”其中一人嘟囔道,“他说叶神是垃圾,还要小邱输了就去嘉世门口喊三声 ‘叶秋垃圾’,明明就是不安好心。他连小邱都打不过,也配贬低叶神的实力?”

青年哑然失笑:“你们知道叶秋长什么样吗?”

三人都摇头。

“你们冒这么大风险为一个陌生人出头,他领情吗?”青年收敛笑意,神色异常严肃。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少年们同时七嘴八舌地辩解起来。

“叶神才不是什么陌生人!”

“叶神不是那种人!”

“叶神如果知道,肯定会明白我们的心意的。”

青年见状叹了口气。

“你们既然知道对方不安好心,还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先不提辛辛苦苦将你们养大的父母。按照你们的说法,叶秋不是 ‘那种人’,那如果他有一天得知未成年的粉丝为了给自己出头而受伤,他会怎么想?仅仅只是为你们的维护感到欣慰和感动吗?比起这些,他会不会更感到担忧、愧疚和心酸?这话不太好听,但很抱歉,事实就是这样:把刚才说的一切都弃之不顾,是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负责的行为,那时候所有真挚心意都会被视为一种只为自我满足的冲动之举罢了。这是你们想要的吗?”

他语气很平和,却有种莫名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沉默笼罩了三个少年,他们的眼底浮出一丝悔意。

“对不起。”

“不用对我道歉。”青年说,“有一件事你们处理得非常好。对方不服气,不要亲自动口动手,用实力来说话才是最有效的。”

邱非的脸上重新有了一点血色。他点点头。

“所以,以后听到有人非议你们喜欢的选手,不要多费口舌。他们不会因为你们的反驳而对他另眼相看,”青年说,“赛场上见真章,选手自然也会用实力来证明一切。”

“我们以后一定会注意的。”邱非诚恳道。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青年语气很轻快,“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就先回家吧。这几天先不要来网吧,避一下风头。年轻人火气旺,抬头不见低头见,容易生事端。万一又打起来,我就不好跟你们的家长交待了。”

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半天没摸出来,只好一股脑把东西全拿了出来。一盒半开的香烟,一只打火机,一把零钞和钢镚,两张荣耀账号卡。其中一张略新,另一张磨损的痕迹却很重,卡面被日积月累的小刮擦褪去了一些花样和颜色。三个少年的目光顿时牢牢黏了上去:无他,那两张卡实在是稀有——荣耀引入中国后发行的初版卡,还在市面上流通的已经不多了,早已有了收藏价值,一张裸卡都能在电商平台上拍卖上万。

青年见他们的表情,笑了笑。他从中拎出了新一些的那张,递到邱非面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邱非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连胜高手三局,也应该有点奖励,”他说,“虽然只是个小号,角色装备不好,但对荣耀迷来说总归是个好礼物。考没考虑过以后打职业?”

惊喜之外,邱非的心底却突然生出一丝异样——这丝异样从青年的举动、称呼、说话方式和角度蔓延开来,将他淹没了。瞬间,邱非为某种可能而心潮澎湃。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青年那张带笑的脸。

“这是开心懵了?”青年玩笑道。

邱非缓缓伸手,捏住那张卡,却没有抽开。轻微的颤抖通过卡面传递到青年的手上。

“请问,”邱非咽下口水,“您是不是就是……叶神?”

他问完才发现自己在哆嗦;嘴唇紧闭,两排牙齿被扼在狭小的口腔里,其间只留一个不易觉察的细缝,在无意识中磕得砰砰直响。邱非的确仍坚持直视着青年的脸,目光的焦点却已经涣散了,落到蕴含有对方喜怒哀乐的眼睛之外的别处:额头、下巴、耳朵、经灯光照射的皮肤上的毫毛……他的指尖能感受到来自另一人的振动,他猛地向后挪了一寸,突然觉得自己离对方太近,近到了亵渎的地步。这一动使他的眼睛脱离了对方阴影的庇护,电灯光直刺进来,邱非狼狈地一顿眨眼。他再垂下眼往四周环境看,见对面的深灰色瓷砖墙角线上溅上了斑斑点点的白色涂料,浅色窗帘垂在落地窗前纹丝不动,微尘在光束中飞舞。这是意义重大的一刻,本应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征兆。此时此刻,一切却都过于常态化了。

青年镇定地凝视他,像被凡人马耳叙阿斯挑战的阿波罗。

“不是。”他说。

原本被抽走的力量一寸一寸缩回邱非的躯壳,与之共同进退的还有难以言喻的失望和羞赧。他直觉方才自己失态,闹了笑话。本来,那推测只基于一种不甚准确的直觉,没有任何证据可言;让其脱口而出也不过是鬼使神差下的冲动作祟。邱非还没来得及动作,大脑已迫不及待地批评起了自己。他的耳朵发烫,血液倒灌到脸上哗哗地响,心脏乱蹦,体内一片喧嚣,好似有个交响乐团在他的胸腔内调音。嘲哳之间他听到青年说:“不是叶神,是叶秋。”

话音刚落,身旁的好友一跃而起。

“叶神!”他们尖叫道,“真的是叶神!”

邱非僵立在原处。

“叶神,”另一个好友连忙翻出一支笔,“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签在哪里?”

好友左顾右盼一番没找到纸,一把抓起衣领,把它使劲往叶秋跟前拽:“就……就签这件衣服上,行吗?”

叶秋果真低头写上了。好友二人得寸进尺想合照,也被允许了。他们半是开玩笑半是替他担忧:“叶神你就不怕我们偷偷公开啊?” 叶秋微笑着说:“哦,你们会吗?”又说,“没有对证,难不成你们说是就是?也得看谁愿意相信。”这倒是真的,网上莫名其妙的烟雾弹已有太多,放个真料观众也当是“狼来了”。

他叫来一位网吧后勤按快门,把三个少年揽在两侧。照片中的叶秋笑得十分舒展,头部略微向左侧倾斜了几分,天光被窗帘过滤了一道照过来,在他的脸上五官起伏间布下柔和的阴影,充当天然的伦勃朗式用光。而邱非被抓拍下了双手无处安放时的窘迫瞬间,笑容更是僵在半路中,神似一个表情包,与叶秋的云淡风轻形成了强烈对比。对比之下,邱非越发懊恼于自己的紧张,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因这等小事向偶像开口要求重拍一次。

倒是叶秋发现了他的纠结之处,说道:“再来一张吧。”

说罢他自然地把手置在邱非的右肩上,又拜托后勤拍了一张。

之后,邱非的恍惚状态一直持续到敲开家门。母亲见他步子轻浮如梦游,疑心他受了什么不良刺激,反复叮嘱了一番。走进卧室后,他打开手机相册将那几张合照看了又看,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不由得猛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回味着叶秋的一言一行,竟然情不自禁地开始微笑。直到笑肌都酸痛了,他才发觉到自己正无意识间支使着脸做表情。一年前的初遇和今日的再见无声地与屏幕中大杀四方的斗神结合了,曾经看过的教程和录像中那个被转化过一遍略有失真的声音也在得知他本人的真相后找到了归属,没有丝毫违和感。邱非认识了真正的叶秋,正如全数掌握了一份珍宝,满心都盛着甜蜜。

叶神真是好说话啊。他想。

一周后,在青训营,邱非默默地咽回了自己断章取义的评价。

是叶秋斥责几个饮酒晚归的队员。声音从楼下门厅刺穿寂静的夜晚,传到青训营的寝室里。

“你们把这里当什么,逃避学习的地方?如果是抱着这种想法的话,我觉得你们可以尽早收拾东西回去了,横竖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训练全在偷懒,酒倒是喝得很勤奋。口口声声说要把爱好演变成事业,但就凭这种干一行厌一行的德行,怎么着都是个废人。既然这么贪玩,回家去恐怕玩得更尽兴,还用不着遵守什么规矩。谁教的你们玩这套?”

他的音调不高,语速并不快,情绪也未必有多激动,甚至还非常冷静——这恰恰是最可怕的地方,只让这一席话显得更加严厉。那帮混小子半天没敢说一句话,不知这在他们眼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何引得对方大发雷霆。

邱非住的是一间什锦寝,室友有青训营三四期的老学员。过了一阵他听到那群人的脚步声,然后毫无防备地,门被粗鲁地撞开了,灯管大亮,一阵浓烈的烟雾扑面而来。开路的人叫李睿,他当房间里没睡觉的人似的破口大骂道:“装模作样,神经兮兮。”

“嘘——”

“不就出去喝个酒,多大点事,看他那样子,老子以为还我杀人放火的咧!”

“最近成绩不好,拿我们撒气呗。”

“你让他说,又没少块肉,”另一人说,“刘副上次私下不都说了,他就爱摆这些谱。”

接话的叫王泽,传言他即将在下赛季出道,因此在青训营里很有地位,离正式签约只有一步之遥。他白天刚被叶秋教训过,怨气颇大。组队练习的时候,他执意把枪体术距离缩在四步以内,因此导致了多余动作,在得意洋洋的当口被前来视察的叶秋点了出来。他表现得很不服气,于是叶秋当场从旁人手里随便拿了个驱魔师,只用了三十秒把他毫不留情地打爆。

“不要连走就没学会就想跑,操作角色需要的是实力,不是不切实际的野心,”叶秋冷冷地说,“要是光靠这样就能练出三步枪体术,联盟也不至于只有一个周泽楷。”

邱非点亮手机屏幕:凌晨三点半。他恼火地从床上立起身来。

李睿一行人好像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却也半点没有歉意,反倒是在见到他紧皱的眉头后,故意向着他喷了一口烟气,熏得他睁不开眼睛,随后开始肆意大笑。

“你不就是那个新来的嘛,嗯?”

邱非没有答话。

“嘁,脾气还挺臭。”李睿瞄了他一眼,顿觉索然无味。

这行人习惯晚睡,闹腾到天明,直接去训练室打盹儿。邱非以前住在学校宿舍,统一熄灯打铃,同学们更是通情达理,从未有过类似经历。因为睡眠浅,他被折磨了许久才闭眼。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胡乱擦了把脸就往训练室跑。

因为一贯表现好,主管倒没难为他,只是说:“叶队来了。”

这是个警告,意思是“后果自负”。

他忐忑地推开门,绕向仅剩的前排空位。叶秋正俯身在附近一位学员的屏幕上比划,背部冲着他,因此脊椎和肩胛骨的轮廓覆在一层衬衫下清晰可见。他称不上健壮,大概是从发育高峰期开始就从事电竞行业而疏于锻炼的缘故。头发看上去质地很软,稍长且凌乱。

那件浅色衬衫在阳光直射下有些刺眼。左下角上有一块蓝黑色墨渍,形状不是很规则,从边缘爬上来。它应该是新鲜的,被叶秋一时大意蹭上却不自知。这时候大概是讲完了,他支起身子。

“队长……”

“什么?”

“您衣服脏了。”

叶秋恍然,下意识拧过脖子想看清楚,但尝试一次就松手作罢。

他改变话题:“你迟到了?”

邱非垂下头,预备迎接批评,不远处却突然发出一阵微弱的嗤笑,源头正是李睿一行人。叶秋也听见了。他回望一眼,又转向邱非,出人意料地简单道:“去练习吧,抓紧时间。”

邱非直觉叶秋省略了一些话,坐下后,怪异感始终徘徊不去。临近中午时他拿了饭盒去阳台上冲洗,顺手取之前晾在上面的白衬衫。

——没有。室友们的黑色T恤,白色文化衫,全日制学员的红色嘉世短袖衫,日常的格子衬衫……一眼扫过去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他那一件。邱非上下移动视线,发现一团白色布料正塞在水池上一个塑料盆子里。一只熟悉的金属扣露出水面,闪闪发光。

他原以为是谁晾衣服时不小心把它带了下来,便将它扯出,打算重新清洗。一块沁开的蓝黑墨水突兀跳入视野。它显然不是重头戏,只是渗过来的一小部分。邱非心生不祥预感,飞快地将衣服抖平。

出现在这件刚洗过的白衬衫中央的,赫然是歪歪扭扭用手指写出的两个字:秋狗。

邱非总算明白了早上觉察的那丝怪异感从何而来。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

高一和此前的所有学年一样随期末考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实际上结束的却是同龄人大同小异的生活。几个重大问题被提上日程,以往没心没肺的半大少年们突然思考起前途,做出选择。早在春天,这种隐约的躁动焦郁便渗透到家里的饭桌上,比如母亲的某个同事家女儿杀出重围入选了一个录取计划,若通过最终选拔,分数线将破格降至一本,相当于半只腿进了校门;又有哪家父母花费重金买各种一对一指导,让能力平平的孩子去了国外一个有名的艺术院校。

邱非心中大致有个构想,在这种压抑气氛中隐隐作响,却不敢真正发声。父母通情达理,只聊闲天而没下命令,但潜台词中对儿子的期望显而易见,因此他们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也可想而知。班上任文娱委员的姑娘坐邱非后排,她虽不曾表白,把关系维持在融洽同学的层次上,但心思都写在那双弯月般眼睛里。以她在实验班中流的学习成绩,不论选文选理都与北清无缘;但她从小练习艺术体操,又有众多奖项和课外活动经历傍身,经过一番包装未必去不了藤校。按照家里的说法,代价“不过是卖一套闲置的房”。纵然海外本科费用昂贵,但天差地别的未来摆在面前,姑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高考,并委婉地打听邱非的计划。

得到的答案令她惊讶。名列前茅的邱非竟然意图放弃学业,去做职业选手。换言之,靠打游戏谋生。

“你……”她同时深感惋惜,“你告诉你爸爸妈妈了吗?”

“还没有。”

邱非少有地感到苦恼。此前他按部就班,不曾真正对什么特定事物燃起热情,但荣耀改变了一切,使他开始离经叛道。这让习惯以“好孩子”的逻辑进行生活的他陷入了根本的困惑。如果他自幼调皮捣蛋,恐怕不必背负这份矛盾与自责。可惜没有“如果”,况且哪怕是在游戏中的表现,那份精益求精的态度也表明他注定成为不了那个无脑而任性的“如果”。

他打算趁夏令营的机会向叶秋咨询人生。

在刚刚过去的第七赛季中,嘉世的状况仍然萎靡不振。从季后赛一轮游,早早地开始了不尽如人意的假期。粉丝论坛上怨声载道。内外界众口一词的批评之下,零星的几个辩解显得像开脱,反而越抹越黑。向来巧舌如簧的嘉世公关部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声,也没有操纵水军向好的方向进行暗中的舆论指引,不久专区凡提及“叶秋”就是一片血雨腥风,各路黑粉在嘉世从季后赛淘汰后更是彻夜狂欢。

当事人并没有显示出格外的沮丧,这令邱非暗中舒了口气。叶秋仍然时常出现在青训营,不知疲倦般地和新人们打指导赛。其实青训营的气氛对叶秋已非常不友好,老油条们阳奉阴违是常事,而胆敢违背他们意愿的新人免不了被排挤。久而久之,连因仰慕叶秋而来的白纸般的新人们也噤了声。

邱非自然是李睿等人的眼中钉,施加在他身上的恶意必不在少数。问题在于,邱非超出了这帮从小混到大的人们的认知范围。捉弄和羞辱人的把戏,不论是当年在学校还是在网吧他们都没少摆弄。他们见过各种的反应,惶恐的、急于讨好的、愤怒的,还有告老师的,甚至当场哭鼻子的。那些气得失掉章法的回击、鼻涕和眼泪、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只会招致他们更加肆意的攻击和讥笑。但邱非不动如山。这让他们本能地觉得危险。

除了叶秋,夏令营开始时还有几个正式队员没离开。某次对战练习中,从未屈尊莅临青训营的刘皓突然出现在邱非的身后,完整地看他打了一局,若有所思。

“副队。”他不卑不亢地问好。

“你就是邱非?”

邱非点头说是,随后安静地等待着刘皓的点评。

刘皓用异常刁钻的目光把他扫射了一遍,嘴边挤出一个僵硬而敷衍的笑容:“打得不错。”

“谢谢。”

“夏令营还是全日制?”

“还没有决定。”邱非老实答。

“哦,”刘皓的声音微妙地夹枪带棒,似乎另有所指,“那你最好趁早决定。”

说罢,他领着几个跟班匆匆离开了。

这天下午嘉世整修,训练室被切断了部分供电。没有空调的杭州盛夏的恐怖程度丝毫不亚于院线新上的惊悚片,主管索性给青训营放了个短假。四下无人,邱非端了一杯冰可乐降温,伴随着电钻的震天响仔细琢磨第七赛季嘉世的最后一次胜利。近来嘉世打得中规中矩、鲜有爆点,对上上升期的强队如微草,往往输得很干脆——除了这一局。

团队赛中,微草嘉世队长正面对抗,在几十回合难分你我的纠缠之中,一叶之秋的伏龙翔天在万众瞩目中拧向王不留行。一瞬间,全场沸腾,然而斗气却在短暂地转头后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完全没够着王不留行的衣角。

这个未完成的龙抬头自然在赛后成了讨论热点,此后的种种亮点都不及它——哪怕是嘉世久违的胜利。许多人主张这是由于叶秋状态下滑、无法完成。这一怀疑在新闻发布会上被记者提出,代表嘉世发言的副队长刘皓却没有直接否认,只是生硬地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再明显不过的转移话题,媒体纷纷将其解读为了“默认”,于是“龙抬头”就从此跟叶秋的状态下滑挂上了钩。

这个技能被视为战斗法师操作的巅峰,令几乎所有战斗法师玩家都趋之若鹜,邱非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尝试性地按照理论分析操作了几次,尽管相比两年前已进步许多,但结果仍是失败。

“练什么呢。”

一个声音惊雷般从身后响起。邱非一抖,先被自己的班门弄斧尴尬到脸红。

“我很好奇,想……试试看。”

“有什么进度么?”叶秋却没什么别的表情,只简单地问道。

“没有。”

叶秋笑了笑,拉开旁边的一把电脑椅,把键盘向他那边斜过去。叶秋的手高速弹动,敲击键盘完成了一个伏龙翔天的操作。属于邱非的战斗法师飞白站在河岸,举着一支橙武战矛,向无人的对面猛冲。魔法斗气汇聚,具象为一条黑龙形象,裹挟着雷鸣音效扑到一半,突然生生拧过了头——叶秋手下变化出更急促的键盘敲击声。一个标准的龙抬头,传言中叶秋已不再能完成的操作。

邱非愣住了。他从不怀疑叶秋的能力,就连叶秋随随便便给他演示这个处于风口浪尖的传奇,此时都再难以激起他的惊异。论坛上言辞凿凿的贬低又跳进了他的大脑。

“为什么?”邱非开口就是三个字。刚出口,他就回过神,为这指向不明的疑问而懊恼。但叶秋似乎听懂了。

“因为它的实战价值很有限。没有需要用它的地方,就不用。”

“那第五赛季的时候——”

“龙抬头不是无敌的,不是每次对手与伏龙翔天近距时就能奏效。韩文清是近战职业,但王杰希不是。就算我完成了它,以王杰希的职业特点和竞技风格,也有充足的应对方法。更何况,那么多人都觉得我应该出个龙抬头,王杰希会没有准备么?”

“您想利用的其实不是技能的伤害,而是影响?”

“聪明。”

“可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

“龙抬头只是一个操作而已,是达成胜利的手段,”叶秋淡淡地说,“没必要把它上升成一个结果。观众们不清楚,这很正常,但难道我们也要跟着他们胡闹么?”

邱非暗地捏紧拳头。他竟然觉得四周凉意逼人。

“Z字抖动的实用性比它强得多。你要是对这些技术性操作感兴趣,可以从这些常用技能入手。”叶秋道。

他们又打了一阵,直到汗如雨下,热得实在受不住。邱非告别叶秋,回寝室冲完澡,对床一贯对他不理不睬的曾升河却主动开了口。

“听说叶秋专门给你开小灶啊?”

邱非纳闷事情为何被传得如此离谱。

“没有的事。”

“扯。”孟永鸣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今天贺铭叫我们跟他们一起去吃饭,走的时候就看到你和叶秋在训练室里。”对方的语气一开始还算是带有试探的成分,得到否定后却变得更加笃定。他盯着邱非,像是抛出最关键的证据把“谎言” 戳破,敌意中蕴含着沾沾自喜。

邱非抿起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今天也在训练室,队长也会和你打的。”

“谁稀罕。”

曾升河冷笑一声,把搭在肩上的睡衣扔上了床。


不知出于哪种艺术意图,饭店的墙上装饰的大片黑色屏幕上,水纹朵朵绽开,随风咣咣地响。从纯粹技术的角度上,这套规则的逻辑并不复杂。从被拆毁的福建老宅上搜集并千里迢迢搬运过来的瓦片垒成了一道千疮百孔的墙,有的还结着一层软绵绵的青苔。它遮在屏幕前打造出特殊肌理效果,大概是附庸风雅的老板想搞点人文关怀,因此令服务员洋洋自得地把其来历对客人讲了又讲。动画中,饱和度较高的鱼苗在千篇一律的金色水波间自由游走,添上几分生气。今天运气不错,没有撞上新婚男女,因此被室内设计师精心打造的静谧空间氛围没有被艳俗的张灯结彩所破坏。不规则的清音中,叶修随意翻动着厚重菜单纸张,按叶秋的口味点菜。过了一阵,被等待的人才迤迤然出现在经过抽象和简化的园林洞门下。

“不用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反正我知道你不太好。”刚一见面,叶秋就抢先说。他把衬衫的扣子解了两颗。

“哦?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队里的事,我本来不想多这个嘴,不过听说有个下三滥的东西及其粉丝拿吴师兄给自己贴金,我也得问一句他配不配。秦朝人玩指鹿为马,他还想延续一下经典不成?你们老板别是个文盲,取嘉王朝这种要命的名字,膨胀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借古讽今。”

“你是不知道,”叶秋露出一个古怪笑容,“算加分的话,我是那年的理科状元。”

叶修倒抽一口冷气,少有地被兄弟噎得说不出话。

“……真能。”

“可惜最终还是裸分高的说了算,”叶秋好像很遗憾,“没上报纸让你看见。”

叶修想说你上报纸那还得了。“叶秋”这个名字放在全国虽然不算别致,但细究起来,他以叶秋的名义在职业联赛拿了冠军,要是再有个同名同姓同龄的状元,见过他真容的联盟方众人会作何反应暂且不说——他们兄弟俩差点没把“孪生”二字写在脸上——凭这个“巧合”的噱头,恐怕在民间都会被扒个底朝天。

“这你都不给我说?”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叶修猜他在赌气。优等生在考场上的交锋和顶尖选手在赛场上的搏杀类似,到他们这个阶段,水平从总体上讲其实在伯仲之间。独占鳌头固然有运气的成分在,但一年一度的盛事总归是稀奇,哪怕屈居榜眼探花也称得上是“殊荣”,而绝不是什么过眼云烟。况且叶秋的性格,叶修多多少少体会过十来年,心中自然有数。相比叶修承袭自父亲的雷霆意志,叶秋随了母亲,软和、自矜、儒雅,但也高傲。

他上大学后在国内外有过几段忙碌的实习生活,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社会,为人处世的风度已不复当年的张牙舞爪。家庭教育和社会历练一齐把他磨得十分得体,不动声色。但叶修总觉得此刻对方的表情有几分嗔怪的意思,弟弟那一丝在兄长前独有的放肆总是挥之不去,又或许是双方都默认不需将其戒除。相较心思直白的童年,他把这些情绪掩盖得很好,只在兄长面前才放心流露。

“你当哥哥,是比较失职。”他顿了片刻,缓缓地说。

“你知道,高考这事离我挺远,”叶修诚恳道,“何况有这种常人不知的内情……”

叶秋冲他摆了摆手。

“算了,怪我不争气。你后来连上三年体育版,爸妈可都看见了。”

“也给气得够呛,是不是?”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大学四年顶着这个名字受到全校荣耀粉关照的体会?”

“还有这回事?我真是罪孽深重。”

“知道就好。”

不论是叶修自认理亏刻意退让还是叶秋嘴上功夫突飞猛进,总之后者这次暂时地占了上风。之后叶修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黏着窗外的某处,心不在焉得几乎有点无礼,即便在兄弟的相处中也十分反常。湖光秋色的确美不胜收,叶秋此行经停杭州,看望叶修的同时本来也有观光赏景的意图,却不知有何事物吸引兄长到这种程度。他顺势看过去,那是临湖餐厅前的一段散步道。许是老牌饭店面子大,向来紧贴湖岸的公共步道绕开了饭店的区域,建在湖中,用一片水域充当天然护城河,划分内外。从餐厅的落地窗能望见其上形形色色的游客。其中有两个相貌清秀而干净的少年少女相当引人注目,说话姿态像极了一对早恋的中学校园情侣。那少年摇了摇头,姑娘勉强点头,一转身却哭得梨花带雨。

叶秋不明所以,却觉得兄长的反应有些好笑。

“青涩的爱情。怎么,悸动了?”

“那个男生……”

“是你认识的人?”

叶修点点头:“我们队青训营里的。”

“无意中撞破了个小秘密,好像也不至于让你这么上心吧。难道你还有纪律委员的职责?”

“那倒不是,这是他自己的生活——想起了他之前提起的问题。”

“很为难的话,我来帮你分担分担?”

“他现在在夏令营,但想转入全日制,做职业选手。”

“但是?”

“他成绩好。”叶修喃喃,目光没移开。他突然转过身。

“这件事,我还想问问你,”叶修说,“像你们这类好学生,一般怎么想?”

叶秋突然笑开了:“让我猜猜。是看中了个好苗子,但人家不缺出路,家长找上来了是不是?”

“还没有,”叶修说,“但也早晚的事。”

“家长是做什么的?”

“听说有一位是中学老师,还有位大夫。”

“得,”叶秋说,“确实是早晚的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自己的意思是?”

“非常想来。”

“我对他,没什么参考价值,我志不在此。他不一样。”

“你当初……”

“我当初,光耍脾气了。吵着也要出来打游戏,其实心里兜着别的目的。真要我来,我是不愿意的。原因很简单,我既不喜欢荣耀,也在这事里讨不到甜头。你问我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问吴师兄。别说你联系不上他——我就有他在美国的号码。不瞒你说,他多多少少和我提过,因为你们干的事我以前怎么都想不通。不过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一点,跟你们这些人比起来,我怎么想、想什么,都显得有点小人之心、有点庸俗、有点市侩。何况你自己出来了,对这种抉择该比我熟悉才对。”

叶秋次日要飞香港,临走前一晚在湖滨银泰给叶修买了些衣服。夏装他任由叶修造作,买的主要是一分钱一分货的冬装,好几个庞大的纸袋堆在房间,比与楚云秀一起扫货归来的苏沐橙更夸张。叶修在酒店房间坐到晚上,还是决定回俱乐部睡,方便第二天训练。从住宿区的走廊经过的时候,他听见一间寝室里渗出只言片语。

“……装得那副清高样,该动的龌龊心思一点没少。上赛季的战术安排都看见了吧,他和苏沐橙一枝独秀,别人都是绿叶衬红花。为什么队里拿不到像样的名次但最佳搭档年年都有?故意的呗,而且后面的比前面的好拿嘛。”

“那他还好意思说别人的数据问题?我看是贼喊捉贼吧?”

“食得咸鱼抵得渴。伟大的叶队不懂这个。”

“刘皓憋屈啊,让叶秋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哪家的副队这么惨,还要被取消首发?”

“你别说,刘皓那个副队长还真指不定是为什么给的。眼看要压不住人家的势头了,叶秋当然要拿点甜头麻醉别人一下了。他这几年实权抓得稳稳的,什么好事先让苏沐橙领了,刘皓呢?就是个苦力、背锅侠,成天挡在媒体镜头前替他擦屁股!”

“哈!”

“刘皓也是脾气好才任他拿捏。换成我,早就辞职走人了。”

“不然你以为吴雪峰为什么着急走?他那时候也就25吧。”

“你以为刘皓不想啊?但刘皓说,他要走了,嘉世可真就完了。怎么办,只有留下来忍着呗。反正叶秋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我看现在这成绩,也得意不起来。”

“他倒是脸皮厚。不引咎辞职,打算养老不成?”

“他今年高寿?”

“25?还是26?……”

叶修正要走,传出议论的寝室的门“砰”地被撞开了。邱非猛地冲了出来,伴随着后方跟来的讥笑,狠狠反手甩上门。凭借关门前房间洒出的灯光,叶修得以注意到他的眼睛通红。

邱非同时也发现了他。两人在走廊上的夜色中无言地对视良久。一瞬间,双方明白了彼此的处境,却都更惊异于对方所承受的那份痛苦。年龄更小的那方先撑不住了。愤怒、愧疚、疑惑和担忧,种种情绪几乎快把他撑破。他张了张口,却泄出了一阵浓重的鼻音,便极力将其压下,在原地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蚊音:“他们……故意当面说给我听……我不知道……”

窒息之中,邱非却看见了一个抚慰性的微笑。于是他剩下的话也不必再提。或许是错觉,那微笑甚至掺杂了欣慰和褒奖的色彩——他不敢细究。叶秋抬起手,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连表面的平静也没持续多久。

周末,叶修刚把苏沐橙送进安检口,她就接到青训营主管打来的电话,要她转告叶修,邱非和一个叫孟永鸣的同期生在训练室斗殴,情节非常严重,请他尽快回俱乐部一趟。 “邱非?斗殴?严重?”苏沐橙一时没法把这三个词联系起来。

叶修赶到时,两个当事人已经被隔离开了。孟永鸣被交给崔立处理,而主管的手边领着鼻青脸肿的邱非,看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少年如一头初嗜血腥的幼狮,高高地仰着头,拳头在裤缝边紧紧捏住。一个拒绝和解的姿态。他的手背上还有一道擦鼻血时蹭下的深色血迹,已经半干涸。

叶修当机立断,道:“我先带他去医院。”

“我不去。”邱非执拗地说。

“开什么玩笑?”叶修火了,“我以前怎么告诉你的?”

因为从未见过他发火,邱非愣了半晌。那人在面对最恶毒的诅咒时也不曾有过此种愤怒。他心中被激起的血性也随之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酸牵动的余震。

“……我待会去。”邱非生硬道,“医药费我认,道歉不行。”

主管面露为难。他万般料不到这个一向礼貌又省心的孩子打起架来居然下手极重,而且油盐不进,倔得像头牛。他用一个折衷的方案打圆场:“把人打成这样,事情闹大了也不好处理。你们还都是未成年,传出去影响不好。这样,邱非,你们各退一步……”

“——你知道什么?他先挑事,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被触到了哪片逆鳞,刚平静下去的火山再次喷发。邱非额角青筋毕露。

主管彻底没辙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新来的叶修。

叶修瞥了眼怒气未消的邱非。这个年龄段男生容易冲动行事,此时绝不是讲道理的好时机。因此他绕开当事人,向主管询问:“谁先动的手?”

“邱非。”

“他不是会随便动手的人。因为什么?”

“就是这个问题,”主管无奈,“他们都不肯说。”

“有其他旁观者吗?”

“没有,午饭的时段,训练室里就他们两个人。”

“他们以前有什么过节?”

“过节?”主管说,“没有听说。他们还是同一间寝室的,要有矛盾我早该知道了。”

叶修的猜测却被坐实了大半。他不动声色地望向邱非,后者与他四目相交的一刻,眼睛里突然多了几分委屈。

“麻烦你,给他家长打个电话,”叶修向主管交待,“到第一人民医院。”

“不要!”

一直默不作声的邱非突然开口阻止,像被掐中了死穴。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讲。”叶修不为所动,“拖下去问题只会更严重——相信我。”

也许是最后三个字中的语重心长软化了少年的固执。一瞬间,邱非的喉咙又胀又酸涩,哭的冲动在不断冲撞他的咽喉。他的拳头不易觉察地松了松。

“……好。”

叶修先把邱非带去洗手池前清理了面部和手臂上的血迹,再找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要了一顶周边鸭舌帽。医院离俱乐部有一段不长不短的尴尬距离,但眼下不适宜骑车出行,他在楼下叫了一辆出租车。

一路上他们没有任何交谈。挂号时叶修才问:“你的生日是?”

“2006年9月21日。”

叶修抓着笔感慨了一句:“真年轻。我都快大你十岁了。”

他们一起在诊室外的公共座椅上候诊。

“你以前打过架吗?”

“没有。”

“难怪,”叶修说,“你下手还挺重。”

“他活该。”

邱非简短地甩出结论,听起来没有改口的余地。

叶修一笑,似乎也无意去纠正:“你自然有你的道理。”

“打人也有道理吗?”

听闻这句带有破罐子破摔意味的质疑,早已习惯于对方谦逊的日常用语的叶修短暂地一愣,有些哭笑不得。他脑海里晃出多年前赌气收拾行李的一个人影,不由得感慨这些品学兼优的“别人家孩子”一轴,对付起来不见得比对顽劣成性的人更简单。

“动手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见邱非触电般转过身,叶修又说:“我只是要告诉你,做事前一定要先考虑后果。你知道斗殴可能有什么后果吗?”

“受伤。”

“具体点。怎么受伤?不要以为只是事后擦擦鼻血的事。”

这时上一位病人已经拿着处方离开。医生是位年迈男士,镜片很厚,略微发黄。他扫了来人一眼,立马皱起眉:“光顾着一时痛快,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们这么小,打出什么毛病,这辈子该怎么办?上次也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和人打架,鼻梁断了。康复期间遭了多少罪就不说了,后来拉去整容科都没把样子救回来。原本挺俊的一小伙子……”

邱非闻言脸色一变。

幸好只是皮外伤。邱非跟随叶修出来,心有余悸。

“我……”他情绪刚平复,瓮声瓮气,“当时没想明白。对不起。”

“你不该给我说对不起。”

“对孟永鸣?不可能。”

在此事上,邱非的态度仍然非常坚决。

“我又不是要你向他说对不起。”叶修笑了一下。

“这次是不是闹得很严重?”

见少年如惊弓之鸟般的反应,叶修宽慰道:“的确添了些麻烦,但也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严重。”

“我担心留档……”

“现在才知道担心?”叶修笑了笑,“晚了。”

叶修领他在大厅的角落坐下,一手摁在他的肩上,一双深褐色眼睛凝视着他。他用又缓又低的声音道:“在校外的小冲突,留档肯定是不至于的。何况哪怕是在学校记过,只要情有可原,大学决定是否录取也只关心你的分数。可是邱非,我担心的是别的问题。”

“疼吧?”他幽幽地问。

“我……”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牛顿第三定律,懂不懂?”

“队长——”

“以后你走上赛场还会遇到很多这种事。观众朝你嘘,给你扔水瓶,你打算怎么办?”

邱非一时语塞,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热血从他头脑中退潮,困惑却一拥而上。他心有不甘,把每个字都咬得很仔细:“难道只能就这样被误解、被侮辱吗?一点解释和反击都做不到?”

无疑,一种隐藏在日常背后的权力关系的凸显,使少年感到困惑。如果叶秋在场,恐怕能从浩瀚书海中更精准地抽取出一个理论,把看似天经地义的现象之后的荒诞都说得更清楚、更详尽。可话又说回来,面对眼前这个天真又美好为他打抱不平的少年,又能讲什么?讲规训与惩罚?讲全景敞视主义?讲人人身处其中却无从反抗的监狱连续统一体?如果过早地在对方眼前展现了残酷真相,又如何能若无其事地抛下他走开?

“不是做不到,”叶修说,“而是有更好的反抗方式。”

“可是,人怎么应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呢?哪怕只承受一分一秒都不应该——你不应该啊!”

少年一急,向来挂在嘴边的敬语都忘了说。

“这取决于你追求的是什么。”叶修微微一笑。

“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其实是很私人的理想,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才做的。为什么打比赛,甚至为什么成为职业选手,这些都很重要,因为它能决定你在这条路上能走成什么样、走多远。为粉丝而打、为金钱而打、为虚荣而打,不是不可以,但是要靠这些拿到冠军,很难。所以,如果能拥有别人的理解和支持,我自然很感激,但这不是我站到这个位置的初衷。将它看得太重,不过是作茧自缚。不受非议不代表有尊严,不受此约束才是。”

折腾了一天,邱非耗尽了精力,没过多久便靠着墙壁昏睡过去。他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性嗓音在说话:“现在大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家只有这一个孩子,万一出点什么问题……这种心情,你为人父母的那天自然就会明白……”

辨别出声音的主人,邱非的睡意被一扫而光。

叶秋面前站的正是自己的母亲。兴师问罪的阶段已经过去,因为交谈对象比她预料的更通情达理,她的神经略一放松,强堆上去的戒备顿时崩塌,只剩下身为人母的坦诚和脆弱。她似乎惊魂未定,竟然失态流下眼泪。

邱非心中百味杂陈。他一着急,挣扎着站起来:“妈——”

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制止了他后续的辩解。叶秋说:“先跟你妈妈回家。”


“罗老师在家长会时告诉我,只要你保持学习状态,他有信心把你带进清北。”

“我才高一。罗老师的教学经验再丰富也不能完全保证。”

“保证?”母亲厉声道,“再没保证,也比你去当职业玩家有保证多了!我去年毕业班里的纪明书,从小一直想学音乐,最后还是选择去学金融。她一个市状元都不敢保证,你哪里来的底气来讲打游戏有没有保证?”

“没有保证。既然都是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去达成的事情,那么打职业还是上学,对我自己而言是一样的。”

“一样?你在学校会和人打架?”

“这不是地点的问题。”

“没有什么区别。在学校你会认识这种人、发生这种口角吗?”

“也有可能。”

“我们一直都是很开明的家长。你自己想一想,从小到大你提出的要求,我们哪样没有满足?你想要去电子游戏的夏令营,我们也让你去了……因为我们相信你,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们相信你可以适可而止。结果呢?邱非,这次你太过分了。”

母亲是一位中学老师。学校地处嘉世主场杭州,她见过许多成绩要死不活的学生退学,声称要去做职业选手,后来都没了音信。“职业选手”因此演变成教师办公室里的笑话。身为教师,他们很清楚,高考容忍的是普通人,而赛场容忍的却只有天才,因此后者并非规避前者压力的屏障,也不是投机取巧的手段,而是更残酷的存在。

“从毕业参加工作开始算起,妈妈的教龄已经二十年了。我当了二十年的老师,每三年就有一届学生毕业,每一届都会有学生去非常好的大学。他们在教师节报告大学生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妈妈在想你。你不知道,当初看到你报告中考成绩和排名的短信的时候,我和你爸爸有多高兴。我们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小非,但我们不想给你压力。我们当时还想,有一天我们能送你去北京报到……”

她没再说下去,泪眼伴随呜咽声没入衣服布料中。这一定让她感到很为难,连在儿子面前也控制不住泪腺。

父亲从医院岗位上匆匆赶回,从头到尾却一言不发。他在抽烟。一个心外科医生,向来极度自律,不沾烟酒。邱非突然想起抽烟的叶秋。与他的娴熟相比,父亲的动作要生疏笨拙许多。叶秋的手堪称完美,而父亲的手近五十年来饱受风霜的侵袭。

“您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邱非轻声说。

他暂时妥协了,心底的愿望却从未真正熄灭。在嘉世的夏令营中断,邱非接受母亲的安排,先念了一个英语口语班,然后去新加坡游学以转移注意力,开学返回时,第八赛季已经拉开了序幕——伴随着嘉世一系列令联盟大跌眼镜的赛绩:对临海2:8,对轻裁3:7,对越云3:7。遭遇强队时的惨状更是不必多说。为此旷掉晚自习前往嘉世俱乐部的时候,邱非途经西湖,撞见一池残败的荷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注意过周围的景色。

嘉世大门口抗议的粉丝已经散去,空余一地纸屑。围墙的栏杆后建有一条绿化带,此刻装满了被丢进去的各种垃圾。见有人来,保安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认出邱非后才放行。

房门微敞,泄出细碎而急速的键盘声,这与游戏时骤雨般的节奏不同,应该是叶秋在打字。傍晚已过他却浑然不觉,因此没有开灯,只借着屏幕和微弱的深蓝色天光看本子上的字。邱非无声地走近,见叶秋在不知不觉间把眼睛凑得极近。

邱非心中燃起一团无名火。他“啪”地一下打开了灯。叶秋抬起头,眼睛应激地眯成了一条缝。

“邱非?”

“队长,这样对眼睛不好。”

他的话中隐隐有一丝怒气。

叶秋愣了愣,随即笑了笑,说道:“省点电呗。”

他眼下有一道黑影,下巴处新冒出胡茬,近期疏于打理;嘴唇很干,许久没顾上喝水的模样。在平日他说话虽轻快,调子却很沉稳,当下这句简短的话却飘忽至极。

电脑桌面上的瓷杯、满载烟灰的玻璃缸、揉过的废纸团……一片狼藉簇拥着屏幕上的写得密密麻麻的文档。

那是一份精细到了敌我双方具体动作的战术安排。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邱非绝不相信一个职业战队竟然需要这种程度的战术安排。每个选手都是本职业的高手,意识和操作早已深入骨髓,有一套独家的平衡哲学。他们本来压根不需要逐字逐句的安排,只需遵守几个关键词便可自由发挥。叶秋书写的这一份,更像是新手区的傻瓜入门教程,明确了每个技能选择、操作要领和有一连串限制条件的选位。

嘉世的问题与其说出于领导不力,不如说是由于执行的疏漏。这并非个人能力不足所导致的,而是故意不合作。也就是说,这是一份可以被严格执行的指挥。它过于详细,没有留下任何钻空子的空间。而它要被落到实处,首先需要指挥者大量的文字输出。

联盟的数据报告其中一项便是统计每支战队在每场比赛中使用文字信息的多少,以字数计。团队频道主要被用于情报传递和沟通,交流少、使用文字精炼,通常意味着队内默契高,这一数据便成为了衡量一个战队实力的根据之一。

邱非心惊肉跳。他从未察觉嘉世的空气是如此凝重……实在是安静得过分。嘉世的指挥者是作为主攻手的叶秋。他需要爆出多高的手速才能在快节奏的正面攻坚中,对在场敌我双方每个人进行观察,并作出如此详尽的安排?更遑论他为了避免疏漏,在比赛开始前就开始做针对性预判,这更难、更多,意味着脑力、精力和体力的透支。这是对职业寿命的磨损,而它本来完全可以被避免。

灯光明亮,将叶秋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极度的寂静之中,连电流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灯管在交流电的流淌下以高频微微闪烁。叶秋尝试适应了一下,最后还是投降道:“把大灯关了,行不行?”

邱非一言不发,猛地摁熄了灯。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把手机的LED灯打开,照亮了叶秋的桌面。叶秋捏着笔,神情有些愣愣的。他看着邱非一脸执拗地举着手机给他打光,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说道:“你这样举着多累啊。”

“不累。”

叶秋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重新写画起来。

“不行,”叶秋突然说,“你这么给我打着灯,我还挺紧张的。”

他说罢又画了一笔,玩笑道:“这得怪你,我一紧张就画歪了。”

邱非却没有笑,直勾勾地盯着笔记本。他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面对母亲的责问,叶秋丝毫没有辩解,只诚恳地说:“我的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邱非简直要跳起来问他:你为什么需要为青训营里的打闹负责?你为什么要为卑鄙之人的所作所为买单?你为什么总要被推上风口浪尖?你明明自顾不暇,为何还要顾及我的情绪?

邱非暗地里一个劲儿地做下咽动作,连换气都不敢,生怕一不留神就绷不住内心翻涌的情感。

“队长,”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累吗?”

叶秋沉默了一下。

“那也不能放弃啊,”他抽了口烟,“好歹是队长啊。”

下一秒,完全出乎他意料地,邱非手中的光源剧烈地抖动起来。

叶秋伸出手,揽住少年毛绒绒的后脑。

不是感同身受,这份庞大的痛苦早已超出了他可承受、乃至可想象可共情的范围。叶秋成就嘉世的时候十八岁。十八岁,一个至今离邱非仍有距离的年龄,因此那个数字背后携带的一切经历都呈现出未知的苍白。他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两人间存在的距离。不仅仅是年龄上的,还有身份上的,这使他们之间的交流和感情永远不可能对等。邱非恨自己,唾弃自己的年轻,巴不得立马能站进岁月的风雨中,如此至少还可能有一点话语权,去面对叶秋平静得令他费解的表情。

怎么可能不悲哀、不愤怒、不失望的呢?可即便现在的他将这一切重现,难道与叶秋有什么关系吗?

——太不公平了。

困兽犹斗的邱非终于忍不住,狠狠地一拳捶向了自己的另一只巴掌。他嚎啕大哭,沉溺在叶秋如海洋般广阔而残忍的宁静中。


邱非办理退学的时候,对此有所耳闻的年级主任大为惊骇。

“来真的?”他没看邱非,反而去看家长,“他真的要去那个什么……打游戏?”

“虽然我们比较保守,但是孩子很坚持。他从小到大就从来没这么坚持过一件事,”母亲已从起初的崩溃中恢复过来接受了现实,因此回复得很平静,“让他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吧,我们只能支持他。”

年级主任像在看天外来客。

“你们保守?”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迫于身份和场合咽下了更难听的话,“你们都算保守,天下没有开明的父母了!不能什么都由着他来,他才几岁?——孩子,你真的想好了?你知道以你在我们学校的排名,如果保持到高考,至少也是浙大那个档的吗?”

邱非不敢回头看母亲的表情,哪怕她克制得极好。

“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

年级主任被堵得无话可说。他偶然瞥见邱非身后的家长,知道此刻再多言都是无用功,不过是平白增加双方的痛苦。他无可奈何地咽下后半句,“啪”地在申请表上戳了一个公章。

“谢谢。”

邱非面无表情地领过表格,向他鞠了一躬。

再从行政楼出来,邱非已经正式脱离了这所他待了四年的学校。原本了如指掌的一草一木都显示出与他身处其中时截然不同的模样。水滴状的合金雕塑倒映着他不知是快乐还是忧虑的脸,背后暖色的教学楼隐隐传出朗诵和讲课的声音,其中有几个窗子后就是他的同班同学们,而这一切都已与他完全无关了。

因为转入全日制,需要住进嘉世的宿舍。母亲特意调班,协助他办理手续、搬运衣物和整理床铺。见他立在原地发呆,她摸了摸他的头:“走吧。想吃点什么?”

他们去了一家在嘉世俱乐部附近的快餐式日本拉面店,兼售米饭和各种小食。邱非点了一盘麻辣牛肉炒饭,却没料到其中辣椒如此凶狠,连配套的味噌汤都压不住。母亲吃的是碗清淡的番茄拉面,看他一个劲儿吁气,于是用小碗给自己另外盛了点面,将剩下的整碗面汤都推给了他。这加重了邱非在年级主任办公室里的羞愧感。

“不用,您自己吃。”

母亲叹了口气:“我饱了。你不吃也只能浪费。”

知子莫若母。气氛太僵,母亲努力调动邱非的情绪,让他从无尽的内疚中走出来:“和你们叶队聊过了吗?做职业选手的事。”

“聊过了。”邱非点点头。

“他怎么说的?”

“他说,为理想一意孤行,为油盐酱醋而妥协,都不丢脸。关键是要基于事实做最适合自己的判断。职业寿命短、社会认可度低、风险高、退路少,甚至是从业人员素质,都是目前的电竞行业客观存在的缺点。不要总想着去反驳,而是要考虑自己有没有承担它们的觉悟和能力。”

按照对游戏玩家的刻板印象,母亲原本预备与一个嚣张无礼的混混交涉,因此对医院里意外通情达理的叶秋印象不错。这番有根据又有条理的劝解更让她的好感上升了几分。

“还有没有说别的?”

“嗯。他说你们之所以指出那些问题,是在担心我考虑不全面,所以……不要怪你们。”

母亲对叶秋的理智的充分肯定导致她与叶秋在嘉世相遇时,她提出借一步说话。内容无非是悉数交代邱非的情况,表达了一些担忧,并请叶秋对他多加关照。知书达礼的女性本就受人尊重,更何况她动之以情,所以并不引人讨厌。至少叶秋没有呈现出任何不耐烦。这是她的习惯。长期处于学校相对单纯的环境下,她养成了一种“我若以诚待人,人必以诚待我”的信念,偶尔会导致一些麻烦。比如某次送邱非出国旅行,她主动把邱非的单独出游的情况和家庭背景向导游说了个遍。结果旅途中导游与邱非等人产生了矛盾,因为对他知根知底便无所畏惧地私仇公报,在机场把邱非支离人群,打算给他找麻烦。

亏得邱非英语不错。察觉异样时,他向机场工作人员一路询问,抢在导游借题发挥前在大部队所在的退税处与其他人集合。

送走母亲,主管带他四处适应环境。他介绍说:“作息和你在夏令营时一样,但是多了一个定期考核,具体的机制在墙上有写。”

他突然神色有些感慨:“加油好好打吧,虽然战法在嘉世不容易出头,但许多队伍都有这个职业的需求,我们培养出来的战法还是很吃香的。而且我听说你学习成绩好,英语好的话,以后去国外联赛也可以。何况叶秋挺喜欢你,抓紧时间多向他请教请教。”

这番话不论是语气还是言外之意都有些怪异。当时,邱非无暇细想,直到冬天再回忆起才恍然大悟。


相比参加夏令营的前两年,第八赛季的叶秋更忙碌了,出现在训练室的机会也更少。队伍的貌合神离被邱非看在眼中,却也无计可施。一次考核时,叶秋前来观战。点评完毕后,邱非突然问:“可以有两个同职业选手同时出现在比赛场上吗?”

“可以。但双职业打法非常讲究,否则弊大于利。”

“那,”邱非试探道,“如果是一主一辅,一个主攻手做正面攻坚,而辅助手在必要的时候补上主攻的疏漏,这样会不会增强团队的实力,还是说……这样过于累赘?”

“年轻人你很有想法啊。这种配合有个专有名词,叫影子战术。”

“是指辅助的选手是主攻手的影子吗?” 叶秋点头。

“双职业可能会带来手段单一、某一方面过于薄弱之类的问题,但如果流派不同,或者风格、打法不同,双职业可以形成非常有效的配合。虚空的双鬼,一斩一阵,不同类型的鬼剑可以取自己之长补对方之短。不过那个也并不完全是影子战术,比起影子,他们的地位更平等。他们主要在配合,而影子更多强调补漏。”

“即便是这样,影子也并不能落下太多吧?”

“对,要做到这一点的话,对职业的熟悉度需要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只有这样,才能在已经非常优秀的主攻手的操作之后看清楚那些更隐蔽的漏洞,然后恰到好处地补起来。”叶秋掏出账号卡,“来,打一盘,我带你感受一下。”

他拿出的是一叶之秋。

这本身就不太对劲。考虑到神级账号对普通账号压倒性的优势,叶秋一般不会用一叶之秋进行指导,而是随便在抽屉里翻一个装备破破烂烂的小号。好在邱非在全日制训练营得到的战斗格式并不算弱。作为其中首屈一指的高手,他的角色装备以橙装为主,甚至有银装,和一叶之秋的差距不至于影响对战的大走向。

很快邱非感受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相较以往的指导赛,这一次他打得格外吃力,而且这不是由尚可忍受的账号差距所带来的——耳边叶秋飙升的手速带来的密集键盘声正在往自己前所未见的程度上发展,攻击节奏也越来越让他难以招架。就算比起普通的对决,也显得过于凶狠。

背向连突、V字天击、神乎其神的大招变体、七个真假莫辨的幻影龙牙……

荣耀教科书玩弄技能和套路如拿捏掌中泥土,哪怕最低级的技能也暗藏杀机,被挖掘出丰富的操作和效果,连时间、光效和声音都被利用充分。邱非的每一个漏洞都被捕捉,抬头便是蓄势待发的大招,逃无可逃。

这是一场另类的指导赛。它不是传统意义上试探性的春风化雨的教学:宽容地面对漏洞与失误,丢出一个启发性的陷阱,手把手使人感知到缺陷,并引导人克服与化解。相反,叶秋在用指导者强悍的技术,不断制造出利于发挥的场面,然后用这些机会将最顶尖的操作一一展现出来,交到被指导者的手中。

不再循循善诱、层层深入,只有步步紧逼、环环相扣。斗神的确毫不留情,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后紧跟着刁钻的穷追猛打。种种令人心潮澎湃的顶尖操作,种种令人血脉偾张的成熟意识,从每一个细节、从共同的整体迸发出来。邱非旁观并亲历过数次叶秋的指导赛,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技战术差距所在。可叶秋的凶悍分明是在讲,如果邱非无法回以凶悍,那么顶尖的职业赛场将永不对他开放。

叶秋没有停下,甚至还在提速。连击的金色统计数字翻上了屏幕顶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超高段斗者意志被激发。被加持的速度与力量使一叶之秋的一招一式都恍若天神。邱非恐惧之余竟觉得美。

叶秋点了一支烟,拍醒凝视着灰暗视角一动不动的邱非。

“录像了吗?”他笑道,“生日快乐。”


年关将近,杭州又湿又冷,气温创下近年新低,还飘起了小雪。室外万物被一视同仁地覆了层薄薄的白霜,所以清晨的西湖更显得冷寂。零星的人语声中邱非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去了灵隐寺赏雪景,本想顺便为他祈福,不巧正值生理期,怕扰了佛门净地,于是打算改日再专程前往。邱非为她一个80后硕士的过分虔诚感到十分意外,母亲却严肃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哭笑不得间邱非想起堂姐讲,许多父母在晋升考生家长后智商会直线下降,当时做学问的伯父甚至鬼使神差地听信了某补脑营养品的宣传,认真考虑过购买,让她 “提升记忆力”——或许目前自己的境况在母亲眼中与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称的高考无甚区别。

叶秋悄无声息地退役了,只为邱非留下了最后一次指导的录像。身为在论坛上有“嘉世太子”绰号的邱非竟然是最后从杂志报道得知的。母亲本和荣耀迷一样,以为邱非是被作为叶秋的继承人来重点培养的。如今只年长他一岁的孙翔当前,他在嘉世的地位变得尴尬。

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听过几次情况,问流传在各种小报上的所谓“内幕消息”是否属实。同样的内容也从不怀好意的同期生那里传进了他的耳朵,大概是说叶秋在战队处境不佳时,以退役这种不管不顾的方式脱身,另起炉灶,拿嘉世来做复出的垫脚石。对此,邱非总是礼貌而冷淡地一笑置之。

“小叶啊……”母亲暗地松口气,“也实在不像那种人。从言行举止来看,应该家教和品性都非常好才对。”

不信归不信,仅从逻辑推断出的结论其实并无说服力,而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倒是有模有样,反转再反转了好几次,愈演愈烈,无可避免地在邱非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我真的了解叶秋?除了叶秋还有谁能驾驭散人?

实在按捺不住心情时,邱非尝试过与叶秋重建联系,可发送向各个已知小号的信息都石沉大海。

可能我对他而言终究只是一个普通后辈而已。邱非难掩失落,但并不意外,因此也绝无委屈。实际上叶秋曾经的给予已过于丰厚,再多奢求倒显得贪婪、不知好歹。正如邱非在第八赛季初的哭泣中所感知到的,他们之间天然存在的某种距离并不是哪怕更亲密的师生关系可以消弭的,或者说这是师生关系本身内在的界限,需要另一种性质的关系才能破除,例如亲人,又例如爱人,再例如莫逆之交。我出生得太晚了,邱非想。连一点痛苦都无法为他分担。

第八赛季结束,嘉世出局,又一个夏天来临。阳光从一早便显出威力,十分刺眼,训练营里的人也十分懈怠,邱非却一如往日地准时开始训练。这天下午,主管却同经理崔立和陈夜辉一同前来,要他参与踢馆兴欣战队。他平静地应下了,好像不知道那支风暴中心战队与叶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邱非清楚有人议论他“怪”,因为叶秋的离开,他享受过的一切也随之消散。都说食髓知味、由奢入俭难,旁观者都感慨于这等落差,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忧心忡忡的,认为巨大的心理差距将使他消沉。他却偏偏表现得不急不躁,倒像个无关人。

他的平静在听到耳机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时崩溃了。

“是你?!”

邱非难以置信。传言散播的种子埋伏已久,此时久旱逢甘霖般破土而出,愤怒感终于狂风般席卷了他的头脑。突然之间,他所有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心驰神往,都宛如一个笑话。

像是一只瓷瓶被打碎在脑海里,巨响中,记忆的碎片四散开来。网吧初遇时向他施以援手的叶秋后透出母亲因夜不能寐而充血的双眼,医院里好言相劝的叶秋后堆着父亲遗留在茶几上的一堆烟头,训练室里尽心指导的叶秋后附着老班主任无奈而遗憾的一声叹息。鼠标与练习册,台式机与书桌,键盘与试卷,体育馆里的霓虹与教室中明亮的光线……

这个“最合适的选择”如果全数建立于一个谎言,那又有什么意义?被视为榜样和信仰的人,居然只是一个骗子、一个伪善者、一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

叶秋好像还说了什么,但邱非已经听不见了。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冷道:“承蒙指导,不胜感激。”


他急切地渴望一场胜利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表达鄙夷,于是他抢先一步,与曾经的信仰挥矛相向。战矛相撞,邱非操作斗魔师身形一转,半步走位,一记落花掌朝着寒烟柔推了过去。

战矛再次相撞,往返几次,似乎谁都没能占到便宜。双方的身边同时闪出魔法炫纹,又是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走位方式,角色两相跳开时,炫纹碰撞在一起,刷出不同效果的状态加成。移动力增强的寒烟柔抢位出击,瞬间游至斗魔师面前,而增加了防御力的斗魔师则以攻代守,向龙牙袭来的方向,快速释放连突。眼看招架即将完成,寒烟柔战矛一抖。蛇身一般略显柔美的招式猛变,又快又准如蛇信的天击登时扑了他个满怀。

浮空!

“对局面的预判还是不够。看到我用的是龙牙还送我一个炫纹,连突在那里不能中断吗?你在着急什么?”

邱非的视角被猛然掀起,他没有任何徒劳的犹豫,抡起战矛就是一个霸碎向后扫去。

——没有命中,但它的目的本就不是命中,而是意图逼迫对手走出视觉死角。寒烟柔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斗魔师落地,紧接一个翻滚,回手推出落花掌。

“不错,”叶秋又说,“现在第二击就可以找到方向了。”

寒烟柔倒跳,反向连突刺;邱非早有准备,以天击相迎。判定相近,同时命中。寒烟柔浮空,斗魔师强硬吃伤害,乘胜追击。

一个冰属性的炫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身上。邱非躲闪不及,仍然保持冷静。瞥了一眼被激发的状态图标,他略一盘算:这个负面状态只能造成5%左右的速度削减,这点差距相对目前的位置而言不足为虑。赶得上!

他没有取消,顺势操作,战矛直刺而出。

——对方如海燕般轻巧掠过。

不,不对!本身能够赶上的。邱非心中一惊,快速调整姿势应对,可尚未来得及收招,一阵熟悉的咆哮已杀至。怒龙穿心如闪电般劈下,顿时斗魔师血条暴减,与此同时,叶秋轻轻道:“连击数数漏了吧?”

那个人正透过寒烟柔,向他的急迫冷眼以对。

邱非咬了咬牙,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冷静。他转身,两柄战矛再次交缠。

邱非自信已全力以赴,持续开足马力,向寒烟柔发起进攻。对方灵活应对,看似朴实,实则狡诈多变,时常出人意料掀起转折,将斗魔师逼入角落。邱非调动脑力和手速,在山重水复之处浴血杀出,反抄回来,毫无惧色地与这位强大的敌人正面对决。血花在这张并不复杂的地图中心洒了一地,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流逝,血条也一寸一寸地慢慢磨损,手指已经有了一丝酸涩的疲惫感。

寒烟柔竖起战矛,百龙流星打倾泻而下。还是输了,还是输了!拼尽全力,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到底是差人一筹,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给对方以惩罚吗?!

邱非一拳砸在桌面上。

还未等他从愤怒和遗憾中抽离,却听见对面的人淡淡道:“录像存好,回去好好看吧!”

什么?邱非不由得一惊,茫然地扫视左右,发现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观察着他。

实在是失态。邱非从座位上站起来,叶秋的最后一句话却还未在耳畔散去——这话的腔调和内容都离奇地熟悉。他不明所以,只是机械地、习惯性地照做。

录像观看完毕,一切疑问烟消云散。

这场一对一的对决,长达可怕的二十三分钟。若只是要戏弄他,叶秋何至于耗费整整二十三分钟?这分明是一场指导赛,事无巨细,用心良苦。邱非猛地回忆起,就是在这个房间,就是在这个时间,也就是在这样一场指导赛后,叶修最后一次以队长的身份回答了他的疑问。

“如果人的‘心’才是游戏的目的,那么举办联赛有什么意义?”

“联赛的重点在于技战术的精进,在这个过程中,向极致伸展出注意力和行动力,这种专注本身带来的感受就是你的‘心’,而联赛是游戏抵达‘心’的路径。”

“那对你而言,成为职业选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任何状况下都不放弃追逐你的‘心’。”

“那在这个过程中,不被人理解没有关系吗?”

“没有。”

“被人误会也没有关系吗?”

“没有。”

“不被人支持也没有关系吗?”

“没有。”

观众席上不明所以的破口大骂,新闻发布会上刻薄犀利的质疑,网络论坛上字字诛心的指责,甚至是自己最看重的少年的误会——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邱非犹豫了一下,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不,其实他还是没有想好要怎样同叶秋开口说第一句话。赞美、询问、感谢、挑战,还是告别?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邱非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追到对方身边去。正如比赛最后关头,一切运筹帷幄和患得患失都已无济于事,只能把行动交给直觉。

他迈开腿去,一步一步,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像是要去追逐那轮不曾落下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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