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All Means
第三赛季,嘉世向三连冠高歌猛进,陶轩却在商业谈判中屡屡失利。面对迫近的财务危机,他必须重新衡量叶修对团队的贡献和损害。
一
“那么,”吴雪峰看着他,“是怎么开始的?”
旧金山的天色暗下来,云堆积在远方,层层渲染出逐渐加深的橘黄与紫红。风获得了动力,从海面拂向大地,急速扑向招摇的城市灯火;海鸟悠然长鸣,尖啸四散,从云层里脱弦而去。这种种声响中他面对仅存的旧友,但即便是现在,陶轩也丝毫不怀疑当初他的判断,更不否定从前的选择。如果有后悔,那八成来自于对当初意气用事留下把柄而未能侥幸的遗憾。
在那个人人喊打的时刻,陶轩认为自己远谈不上冷漠无情。不,他想,离那早得很。幽灵和良知无疑绊住了他的腿脚,为此他有几次迟疑,也有几次踌躇和往复。如果他把一切做得更决绝,那么——他作此假设——而今背负骂名的不会是自己。也许他会在国宾馆的花园里悼念过去,可那又如何?至少他并非一无所获。孤独的滋味于败者如火上浇油,于胜者却是锦上添花,才显示出其可入文入画的滋味。
当时天阴沉沉的,雨丝在人造水池表面戳出个个同心圆,草和池水一般绿,山则是灰色的。杭州的春夏之交一如既往地烟雨蒙蒙,西湖上空浸着一层缥缈的薄雾,以至于对岸的灯火倒不那么明晰。陶轩缓慢行驶滨道路上,斜前方突然掠过几个鲁莽的行人,他狠狠摁响喇叭刹住了车。
车窗在前些日子出了问题,没来得及维修。陶轩撤下在控制键上徒劳敲打的手指,忍住骂娘的冲动,警告意味地瞪了对方一眼。那几个横穿马路的人半是侥幸半是无赖地嬉皮笑脸。几颗从行道树叶片间漏下的格外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啪闷响;雨刷与玻璃摩擦,吱呀一声将水的痕迹抹去。他重新踩下离合,从树影中挪出来。
小区车库在不远处,乘电梯到一楼出门几步,就是嘉世俱乐部。陶轩娴熟驶入,一口气窜进车位。刚给车熄了火,便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点了支烟。
烟雾很快充斥在密封的车厢内。陶轩不为所动,一面在原地沉思,一面兀自大口猛吸。没过多久,白烟扑进了他的眼睛。他就着刺激性的气体咳嗽了几道,终于一把推开了车门。获得了暂时的解放,他调转视线——后视镜里照出一双红眼睛。
他拧开广播,当前栏目为未婚男女牵线搭桥,游戏规则大致是来电女嘉宾唱歌出题,对出下一句的男嘉宾可获得联系方式。那姑娘唱的是一首流行情歌,“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因为调子起得太低,以普通人的音域,她的后半句便显得格外干枯而尴尬,是无论如何都让人提不起兴趣的类型。陶轩一边好笑相亲这种看脸活动如何在电波里进行,一边毫不意外地听着男女主持以表演式的夸张腔调赞美女嘉宾大概率属于路人级别的相貌,大有新世纪说媒的精神。很快他回过神来:自己不外乎五十步笑百步。
烟很快燃尽,但陶轩还没打算回去。他把一只脚伸到车门外,从裤兜中的烟盒里抽出了下一支。
俱乐部黑洞洞的,光源是零散分布的安全通道标识。相比之下,几台电脑的屏幕倒使得训练室内十分明亮。电脑前蹲着一个黑影。叶秋切换视角,左手在键盘上急速飞舞。片刻后花花绿绿的屏幕一闪,切出一个暗色界面,宣布获胜。
叶秋从旁边捡起一根烟,冲着对面呵呵一笑。
“吃饭了没?”
陶轩把袋子跟钥匙一起丢到叶秋手边桌面上。
“哎哟,”叶秋说,“久旱逢甘霖。多谢多谢。”
他娴熟地撕开了包装纸,一边吞咽,一边操作退出赛后统计页面。切至首页,一个战斗法师在屏幕一侧威严而立,时不时比划出一个经典招数。
陶轩从旁边的桌前拖出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最近如何?”
“还行。”叶秋拧开饮料瓶盖,“倒是你,忙啊?”
“联盟那个新主席,冯宪君,”陶轩说,“去开了个会。”
“上哪儿?”
“北京。”
“哦。”叶秋了然,“在朝阳?”
“海淀。”
“去微草了?”
“他们这赛季想搞大的。”
叶秋点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
“谁怎么样?”
陶轩打量着覆盖着几张奖状和海报的白墙:“我们这是不是哪天装修一下。”
叶秋头也没抬:“就这个夏休期呗。”
“那时候……”
“那时候老吴就走了。”
叶秋把包装纸揉了揉丢进垃圾桶。陶轩没接茬,觑着屏幕上那个穿戴简陋的战斗法师小号。
“我来打几盘。”他下定决心。
“行。”
他们换了个位置,陶轩操作小号进入竞技场,叶秋一边喝可乐一边从身后看他。
他的光标在屏幕上晃悠了一遍,才找到新界面上改头换面的匹配图标。陶轩抱着某种被叶秋观看的紧张,为求稳妥,选择了团队战,顶部转出一个光圈开始了自动搜索。地图名叫“雨林半岛”,是一片热带雨林。蜿蜒却宽阔的河面围着半岛,陆上布有茂密丛林。
雨林半岛是一张打法丰富的地图,易于藏匿,不利于远程和正面交锋。因为河水所占比例小,水面地形也不复杂,故而往往以陆战为主,水战为扭转局面的意外关键。王杰希曾在这张图上将其诡谲难测的个人风格发挥到了极致,在与队员几乎脱节的情况下力挽狂澜,堪称以一人之力带飞全队,成了他上任以来为数不多的团队战胜局。
战斗法师刚在出生点刷新,队长便在语音里吆喝指挥队员们埋伏,自己则穿梭在林间埋雷,看来是铁了心要打成野外游击战。陶轩刚选定藏匿地点,打杀声已仓促响起。愈发激烈的同时,他周围倒是一片寂静。犹豫片刻,他决意挺身而出,寻找大部队,避免落单而面对更不可测的威胁。然而刚露了个头,对方枪手三发子弹好像长了眼,立时扑向了他。陶轩下意识侧耳,却并没有等到观战的叶秋给出提醒。无奈之下,他被迫用落后了至少一个版本的操作勉强应付。
“怒龙穿心啊!怒龙穿心啊傻逼!”队长恨铁不成钢,叫着陶轩完全陌生的 60 级大招名,“你们村刚接宽带?怒龙穿心都不会!”
陶轩猛一垂头,在键盘上茫然搜索他压根不知道的快捷键。由于他急昏了头,听叶秋发话如见救命稻草,便毫不思索地摁下去。积蓄到满点的当前最大招怒龙穿心顿时一声咆哮响彻雨林,冲向此时已空无一人的前方。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叶秋说。
陶轩自讨没趣,索然无味。
“是我昏头啦。”
叶秋嘴边隐隐有笑意,烟头随着他嘴唇开闭一上一下地晃悠,摇摇欲坠:“前面藏的位置挺好,怎么就想不开跑出去?”
“心里没底。”
“既然决定打埋伏了,就别半途当 MT。”
“说是这么说……”
陶轩半是羞愧半是嘴硬,笑着晃了一圈头。
“沉不住气。”叶秋点评。
“沉不住。”
“不过大脑。”
“是不怎么冷静。”
“你退步很大啊陶轩同志。”
首局落败,还顺带收了一箩筐的脏话,陶轩十分无奈。
“你把段数打得太高了。”
“我这号也就昨天才开吧。”
“这不刚大更新过一次……”
“你多久没上过荣耀了?”
“不知道。半年?一年?”陶轩说,“我哪有空打游戏。”
“也是。” 叶秋简短道,重又转向显示器。正中显示着一条被踢出小队的消息框,附言:“你不适合这个游戏。”
“开个小号吧,我带你打几盘?”
“算了,你打。”
陶轩摆摆手,稍顿了顿。
“他们说老吴限制了你的发挥。”
叶秋有些疑惑地转过头。
“哪儿的话?”
“《电竞时代》发的稿子说的,网上也在说。”
“那些人动不动就想搞个大新闻把人批判一番,连你都信了?”
“你别哄我,这我还是看得懂,就上次对皇风的团队赛,你正抓着扫地焚香输出,他过来一个捉云手把你的攻击节奏打断了。”
“你显然没看懂。如果不是老吴那个技能放得及时,我早就被他们牧师一团神圣之火点了。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有没有分析两队输出和治疗在场上的站位?有没有对比老吴和皇风牧师的视角?郭明宇被老吴拉开前后阵型的改变呢?我的技能树呢?”
他的脸上写着十分的不以为然和另两分的胸有成竹。
“那这么说他在配合了?”
“废话。”叶秋短促一笑,“打断也能是配合,你以为只有繁花血景那种一起打才叫配合么?”
“说到这个,百花因为繁花血景拉了不少赞助。”
叶秋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但语气倒没显得有多意外。
“原来你想跟我说这个啊。”
“我这么讲吧,有几个大厂商联系我,点名要你上。你去吗?”
“不去。”
陶轩带上了点无奈和恳求:“你再考虑一下,这几个广告别人求都求不来。”
“没什么好考虑的。”叶秋干脆道,“我说了我不接广告。”
“没得商量了?”
“没有。”
陶轩沉默,他看不出叶秋有丝毫抱歉的成分。
陶轩的大学位于上海,是个末流一本。事实上他稳上的另一所备选就在杭州本地,排名更靠前。他的父母本着一种老派城市人“小富即安”的中庸智慧,更偏好后者,并期望独子能尽早跟他们一样捧上铁饭碗再拥有一个家庭。当时全国房价已有抬头之势,凭着早年几间地段优越的不动产,家里已坐享衣食无忧,但陶轩的目标不止如此。跟同龄人一样,抱着野心也好、妄念也好,总希望自己能闯出点名堂。
起初他用家里的门面经营一间网吧,后来他在联盟八字没一撇的时候搞起了职业战队。每一次预算都远超出手头可支使的资源,而每一次父母都凭着一种近于怯懦的保守,万事皆以本钱当前,劝他选一个折中的方案:升级设备可一半一半来,稳妥;就算打定主意要取缔网吧业务但也不要一次性全弄没,循序渐进。
念大四的时候,他谈了个附近师范的女朋友。期间他们常去一家小有名气的面馆吃饭,掌柜是个本地老爷叔,有次闲聊起来,陶轩撺掇他去开分店,他不屑道:小兄弟,我要有那本钱,还用开这店?早就享清福去喽!坐对面的女朋友随之一笑。她长一张苹果脸,小巧玲珑,父母都是当地普通而安分的小学教师,同样总是难以理解豁出去冒险的收益,乃至有次吵架谈起自己的宏志,姑娘拿自家父母的教育名言数落:你吃相难看。陶轩则回敬:给你一个亿也就会买个房。没出一年,他们分了手。
联盟主席金成义将在第三赛季结束后辞职,即将接任的那位姓冯,来头不小,思路倒也开阔。掌权后第一件事,是将联盟总部正式落在了北京朝阳区,随后召集联盟各战队经理开了个会,临时借同城微草战队的一间会议室。他返回杭州的第二天下午,市区仍然下着小雨,柏油马路被水润得漆黑一片,稍有些冷。陶轩赶在晚上比赛前开车接从河北扫墓归来的父亲。不久前,父亲的一位至交在去往北京开会的某段高速公路岔口遭遇车祸,当场死亡。事情极为突然,以至于父亲错过了其葬礼,之后才请假专程前往。
与父亲同行的有另一位老同学。从机场回城区路上,他们穿过西兴大桥,钱塘江面雾气浓重,将河水同对岸密集的建筑物包裹成一团形状不明的乳白色胶体,只隐约见边缘在翻滚。紧闭的窗面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风声被关在外部嗖嗖直响。父亲的老同学把窗一打开,呼啦灌进来一团湿漉漉的新鲜空气。
“有种不真实感,”陶父说,“总是不敢相信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总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再看到他抱着孙子在菜市场和我打招呼。”
“我是感觉底气没了。”
对方撑在窗棂上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头甩出窗外。
“以前一起的时候,做什么都不怕,总觉得自己身后还有人呢。现在不同。”
“说到底就是不习惯。”
车厢内无人开口。
“你那个——战队现在如何了?”陶父突然转过话头,从后座向前探身,拍了拍陶轩的肩膀。陶父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国企,捧了一辈子的铁饭碗。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起码不愁吃穿,连着给晚辈攒够了房子和创业资金。他是高考恢复后那群“读书改变命运”的寒门学子的典型。
“还成。”
“你这忙里忙外,比之前多赚得了几个钱?”
“不是说钱的问题——”
“我看这就是有钱人玩的游戏。”陶父说,“这娱乐类的,不是发家的行业。穷人去不去搞收藏?增值慢,门槛又高。”
他把手往陶轩的座位上一拍。
“我看你,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时代在发展,”陶轩打官腔,“螃蟹总是要吃的。”
“风险也大,我看啊,你还不如就做网吧,做大了搞连锁。”
“回报高的风险都大。”
“那有什么用,”父亲的老同学插嘴道,“我们那个年代流行炒股,香港的人都跑上海去,热门得很。结果你看后面,怎么样了?”
陶轩无奈地笑了笑:“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资本市场那套东西,不靠谱。我看还不如让你爸在单位给你介绍个工作。”
“我学的计算机。”
“计算机,谁给你说工作一定要专业对口了?你看你爸,中文系的,这辈子干什么——当会计!”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乐意。”陶父乐呵呵地,“年轻人嘛,想闯,让他去。”
“也是,撞几次就知道回头了。”
沉吟片刻,老同事从后视镜觑了陶轩一眼,却对陶父道:“咱们当时同级那个谢……”
“谢国群。”
“对,谢国群,后来不是也在搞收藏么。”
“听说还搞了个私人藏馆,是不是?”
“早没啦!败没啦。有次他从别人家里看中了个苏作的红木椅,说是当年的晋商祖宗从清朝传下来的。那椅子倒是真的,骗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卖;已经信了,他又看中边上那个明代木柜,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说歹说买下了。拿回去叫人一看,完了,从头假到尾。包浆、挂灰,没一样不是做出来的,连做旧都是火碱烧的。木材呢,也是影子木那里头最劣质的那种。”
他爆发出一连串大笑。
陶轩暗地里为这不合时宜的开怀大笑略微皱眉。
“这我倒不知道。”陶父说。
“他那‘明代家具’,00年的时候,你猜花多少?”老同事往后视镜里一挑头,示意陶轩接话,“你猜?”
“这我哪知道……”
陶轩明白对方在指桑骂槐,碍于父亲的面子,只好勉强赔笑。
对方伸出五个指头。
“五百?”
“你不知道,”他揭开谜底,“五万!”
“哎哟。”
一旁的陶父痛心疾首,表情好像陶轩注定要步其后尘。
“00年,五万。”对方强调。
“相当于现在十万了吧?”
“不止,十多二十万。”
陶父果然上钩,敲打陶轩道:“二十万,够你现在开个网吧分店了,够不够?”
送完两位长辈,陶轩立刻驱车前往嘉世主场。正值晚高峰,陶轩堵了大半路,眼前红尾灯直连天边。临近八点,收到吴雪峰的短信,托他去学校接这周放假回家的苏沐橙。他打亮左转向灯,抹过方向盘,向着绿化带缺口靠近,一边直接把电话拨了回去。
“沐橙在哪里等?”
“我问问老叶。”吴雪峰说,他把话筒移开了些。
“老叶,沐橙说好哪儿等?”片刻后他又道:“老陶去接她了。”
“喂,老陶?”对面换了叶秋,“他们校门口那家卖冰淇淋的,你知道么?”
“知道。”
“那挂了啊。”叶秋一扬尾音。
“好好打。”陶轩说。
叶秋冲他笑了一声。
“废话,必须的。”
车载蓝牙自动掐断了对方挂断后遗留的忙音。他调子很雀跃,仿佛陶轩真的说了什么让他觉得十分有趣的笑话似的。陶轩明白那纯属叶秋在赛前的兴奋加成——他在处事说不上有多老奸巨猾,奈何十分聪明;有一副老神在在的态度,大抵能归于其远超同龄人的眼界。这家伙肯定不止一个叛逆少年这么简单,但再不简单也是个年轻人,一个职业玩家。走到如今,要盘点这五六年来陶轩的成功创业得益于什么,制作精良的荣耀算一个,高瞻远瞩的联盟算一个,除此之外,无往不胜的叶秋也算一个。
他算摸清了一点:这人骨子里十分犟,不易操作,但很可靠。一开始陶轩暗喜于自己眼光精准,而如今想法已大不相同。可靠归可靠,但对于陶轩乃至嘉世而言,一直靠下去是有问题的。一个合格的公司不应该靠在某个人的意愿和表现上。况且他不能允许自己的经营被全盘取决于除他自己以外的人物。
二
“你觉得你跟他什么关系?”
“上下级,管理。”
吴雪峰不以为然地一笑。
“一开始就这么想的?”
“合作者,协商。”
“我是说,第一赛季开始的时候?”
陶轩沉默了片刻。
“最佳搭档。”
“还有呢?”
吴雪峰语速不紧不慢,脸色平常,却追问得相当紧迫。
“朋友。”
陶轩干巴巴地说。
——那两字在空气中迅速散去了。
陶轩和大学同学勾肩搭背出去过夜生活的时候,啤酒还很便宜,便宜到经常发生玻璃酒瓶因受热不均而炸裂的事故。那种南方盛夏的夜晚,热得正好,凉得也正好,飞溅出的泡沫酒水都不必理会。绿瓶身上裹着商标,被凝结出的水珠浸得软糯易撕。瓶底碾在地面上有砂砾的地方,会发出吱呀吱呀的细微声响。后来他跟叶秋和苏沐秋一党职业玩家一起混,烧烤摊照去,酒却不常喝。他们不喝酒。
没比赛的时候他们在嘉世背面吃夜宵。苏家兄妹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对糯米制品情有独钟,总少不了烤上几串年糕,蘸一点糖,偶尔换个口味刷一层辣酱。那阵子,苏沐秋听叶秋满嘴京腔觉得好玩,于是卷着舌头有样学样,儿化音乱加一气,什么洗澡儿、吃饭儿、睡觉儿,一次叶秋问他“你在哪儿”,他回“在网吧里下载儿”——叶秋倒抽一口冷气。
事到如今,再回想起苏沐秋,已恍若隔世。苏沐秋的葬礼是陶轩办的。苏沐橙不必说,还是个小姑娘,哭得去医院挂上了水;叶秋倒没有终日以泪洗面,但再怎么少年老成也只刚成人几个月,陶轩不信他应付得来事后全套流程。站在陵园购买处的沙盘前的时候,叶秋对这种售楼似的布局显出了几分陶轩意料之内的惊异,他沉默地看着一众中老年人为自己或为他人指画:这片地风水好,这块差些但便宜。口气熟络自然得像在菜场里指挥小贩割肉。
最先接到死讯的是叶秋。陶轩一度对此相当抱歉,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是难以接受这种断崖式的改变的,更遑论他第一时间见了那支离破碎的现场。他归咎于自己当时在外应酬,没能守住那台座机。可这种抱歉与其说是基于他对叶秋心理状况的担忧,不如说是对他们正在筹备的职业战队前景的担忧。苏沐秋死了,叶秋垮了,那他为此投入的上百万怎么办?陶轩不想重蹈表哥的覆辙。那人是个废物,他想,可我不是。表哥家老一辈当初生意起步的时候,零利息借了他家几十万,后来投资一处好房源时却光顾着自己发财,金钱往来更是精打细算,半点利都不肯让;他爸妈当够了那家人的“老实人”,可他绝不能当。他憋着一口气。
陶轩从不否认自己天性中投机主义的痕迹。他手握一把天资平庸的牌,却从未断绝过出人头地的念头。高中毕业那阵子,“信息时代” 的说法被炒得铺天盖地,普通人瞅准了必将大量产生的就业岗位,陶轩是其中之一,于是跟风报考了计算机系。毕业后他在普通公司里写了几个月跟自己一样平庸的代码,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高端资源都掌握在顶尖大学毕业生手里,自己在这场浪潮中注定只是一朵泡沫。
他向来敢做,曾经在繁琐的校园网中看到了施展拳脚的余地,便集合了一批同学开发出了更轻捷的手机应用。尽管水平有限,资源也有限,这个项目算不上优越和稳定,在陶轩毕业后也因为后继无人而很快凋零,但确实算是陶轩的第一次创业——有胆做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二次就是荣耀职业赛。
“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搞的。”父亲那位号称见多识广的老同事斩钉截铁地说。
“那不一样。”
陶轩憎恨这种无知又保守的傲慢,心底有千百个理由。他想他们懂不了,但有人能懂。吴雪峰和关榕飞两人是本科校友,是那种在高中时期与陶轩在社交和地理上都天各一方的优等生。前者作为陶轩一度嫉妒又羡慕的顶尖院校计科学生,甚至还为荣耀职业赛拒了美国名校的录取。他们前来加入的时候,他与有荣焉,仿佛自己的眼光得到了肯定:能让他们放弃肉眼可见的光明前途、放弃人人垂涎的信息浪潮而投身的行业,岂不就是下一个金矿?
他一定程度上是对的。这两年他们拿下了两个冠军,对第三个势在必得。
第三赛季常规赛旗开得胜,一行人浩浩荡荡坐上了烧烤摊。关榕飞好不容易出了门,被塞到陶轩身边,正跟吴雪峰凑在一块聊往事。
“……那次数据库堂考被删表了,我直接没分了。创得快的人都没了。”
“估计是有人批量删除。”
“当初创用户的时候管理员权限是可选的,所以全班一半都是管理员,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说起来你们考试为什么会在一个数据库里操作?怎么没有权限隔离?”
“助教让我们改进 HSQLDB 的 log……”
吴雪峰哑然失笑。
“哦,这库特别恶心,改起来很麻烦。”
“助教这个傻逼,”关榕飞罕见地在工作之外爆了粗话,讲的是从不曾对他提起的日常生活,“我让他查日志,他说没证据不让。”
“你投诉课程,说考试有问题。”
“可我没证据啊,要是被一口咬定‘是你太菜了,创表都不会’,不就 GG 了。”
“考试有人能删库,这种漏洞不就是问题吗?助教谁啊?”
“毕冉。”
“嗨,他呀!难怪……”吴雪峰心领神会。
“——那是什么?”陶轩突然插嘴。
“什么什么?”
被打断的吴雪峰和关榕飞同时转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疑惑。
陶轩突然有一种隐约的烦躁,这种烦躁与他面对油盐不进始终不肯接受广告的叶秋时是一样的。他在那两人独成体系的交谈中那些陌生的词汇和人名里重拾了某种嫉妒,但他又有一瞬间自惭形秽。冷静一点,他们是战友,而且从未居高临下。你在对朋友怨念什么?
“我当初也是学计算机的嘛,”他故作轻松,“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什么 log?”
“哦,”吴雪峰笑了笑,“一个 Java 数据库。”
吴雪峰习惯在说话时直视对方,陶轩因此得以看到那双眼睛之中种种。他意识到有些事情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误,而且远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吸引他们向陶轩的领域投身的,并不是他所追求的那些东西。他们的有些想法像二极管似的向他封闭着,却向另一方开敞。一开始,他求贤若渴,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不影响战队的光明前途,那私人的差异就不成问题,天之骄子们的利益和他的便是统一的。可真的是无关轻重吗?他的答案动摇了。陶轩忍不住徒劳又焦虑地琢磨:如果他当初跟那两人一样考上的是清华,他将怎么样?像无数人实践过的那样,拿一手烂牌也总有办法能把它尽力打好;可人人还是都想一开始就拿好的。“尽力”是个容错率的分水岭,也因此区别了不同人群的安全感。国人讲究中庸之道,但也求稳妥。“大气”倒是个好东西。小老百姓炒房亏了几万便嗷嗷大哭,年年亏损却如日中天的商业巨鳄,谁不想做气定神闲的后者?可惜他只能步步为营,一旦失败便面临着泯然众人的结局,与油盐酱醋为伍。好东西岂是人人都能有的——好东西是庸人的奢侈品。
这是天之骄子的特性:由于得天独厚而习惯于不请自到的收益。在他们眼里哪怕再不值一提的东西对陶轩之流也是拔根汗毛比腰粗。所以他们无法理解他为蝇头小利而头破血流,不明白他要锱铢必较才能积累到些许微不足道的优势。所谓“自我实现”,对一些人来说是云山雾罩,对另一些人来说则触手可及。陶轩艳羡于此,却也注定无法对这一份洒脱和任性感同身受。
因为堵车,陶轩到达约定地点时晚了些。嘉世俱乐部占尽地利,紧挨西湖畔一连串负有盛名的国宾馆,招待起人来不露怯,也没有迟到之虞。这次的资方代表很年轻,晚餐偏偏订在新商业区一家现下正时兴的美式餐厅,陶轩不得不折腾了一番。
他推开门,一阵热意扑面而来,把全身沾染的冰冷水汽蒸化了。因为在顶楼边缘,靠窗一侧的空高挑了六七米,横七竖八挂在顶上的水暖电管一律漆成黑色,玻璃穿插着金属,吊灯和吧椅同钟乳石和石笋似的,一上一下长长地向中间延伸。因为食物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口味,店内充斥着年轻白领和外国面孔,个个都从舌根吞吐着某国语言,电话铃与杂乱乐声交相辉映。长方形白盘里摆了一排在中国人概念里充其量算个早餐的三明治,而已经到达的两个人娴熟地用手将其拎起往嘴里塞。吴雪峰的座位背对陶轩的来路,正对他而坐的陌生眼镜男看了陶轩一眼,嘴上话没断:
“好像各种语言都没有到某个特定时间执行命令的操作?”
“不可能语言内置啊,都要依赖系统,所以都是库。”
“那 python 里一堆 thread 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好。python 的多线程是多线程,全局锁也是真全局锁,很可能达不到你的目的——”吴雪峰察觉出身后异动,一个回头,似是松了口气,“老陶,你可算来了。余总,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嘉世战队的老板,陶轩。”
眼镜男略微从坐垫上抬了抬屁股,面上露出客气笑意。
“陶老板,久仰。”
陶轩跟他隔着桌子握了握手,随后在吴雪峰身边坐了下来。他堵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眼看就要迟到,只好让队里待人接物向来比较得体的吴雪峰先出来救急。两人看起来倒是聊得热火朝天,但话题似乎跟这桩生意没关系。
“抱歉来晚了,”他比划出倒背如流的开场白,“我自罚一杯。”
没等在座人说话,他豪气地将杯子扬起往下灌,作一饮而尽状。液体刚接触到口腔,他便察觉出了异常。
“汽水?”
眼镜男冷淡地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喝酒。”
陶轩一瞬间为这份莽撞有些尴尬,又有几分愠怒,领悟到他举杯时吴雪峰的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哈哈,我跟他不一样,喝几杯不碍事,还趁手。服务员。” 他试图驱散尴尬,给自己点了瓶度数挺高的酒,以示身经百战。
“余总哪里人?”
“北京。”
“他我师兄,”吴雪峰说,“中学本科都一个。”
“算不得师兄。”眼镜男哈哈一笑,连忙摆手。
“我们不同系,他是规划系的。”
这敢情好,变成校友会了。
“真巧!”陶轩连忙道,“我给你说余总,咱们这必须成。”
语毕,余光往身边吴雪峰处扫了扫。
“小吴可是竞赛大佬,什么师兄,不敢当。”眼镜男笑道。
“裸考才是真大佬。”
“都是,”陶轩摆弄才上的小瓶龙舌兰,“我敬各位大佬一杯。”
眼镜男抿了口汽水,目光没离吴雪峰:“你这出来打职业赛,还回去读博么?”
“出国,”吴雪峰说,“就这赛季完。”
“那不错,”眼镜男点头,“我看你 background 挺强。大家都知道要发顶会,那也就那么几个会。不过还是建议拿几个 master 保底。ML 这个方向挺玄乎,两三篇顶会被拒的也不是没有,就怕一水儿 Ph.D. 全聚德了。”
“是啊。”
“余总规划,怎么转这行啊?”陶轩插嘴。
“什么规划,吃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饼被我们老师那辈分完了,现在就给政府御用老人当翻译罢了。我还质疑乡建合法性呢,哪里来的信仰继续搞?”余总一笑,“研究生转 CS 了,大势所趋。”
校友关系带来的热络在条件谈判的阶段破裂了。余总面色略有一丝难看。
“这肯定不行。”
“您先别急,”陶轩连忙说,“咱们嘉世的比赛是什么热度您也知道,什么时候空过座?常规赛都一票难求。我们的角色粉丝基础,别的队根本没法比。如果有冲突,转播都是挑有嘉世的先。这就是我们曝光度和号召力的担保。”
牌摊到这个份儿,陶轩也清楚自己没了别的说辞。拿拥有一叶之秋的梦之队去打菠菜联赛是大材小用;已经过了不成形的早期,嘉世战队只参加荣耀官方举办的联赛,但比赛奖金对于战队庞大的运营成本无疑是杯水车薪。场地租金、工资、日常运营费用,都是不小的压力,一年动辄以百万计;以联盟良性发展的势头,等各方资金注入、市场成熟,这笔花销可预见会更高。目前的嘉世只能靠几个大头赞助商和衍生品销售勉强支撑,但时刻都面临着亏损运营的风险——这个风险以陶轩的实力是难以承担的。余总微微后靠到椅背上陷入了沉思。陶轩知道这是资方发难蓄力的代表动作。
不远处有个女白领在接电话,近半小时没谈拢,语气已经开始暴躁,音调也越提越高,到了陶轩无法自动将其过滤的地步。他想这人办事八成要黄,工作交接里总是穷凶极恶的一方显得更不体面。“开市前把你捅的篓子解决,我给你擦了两个小时屁股仁至义尽。我管你现在在哪里,”她一声冷笑,“就算你在开房,我也敢守着你和你光腿子炮友解决完!你家?你家我也敢来!”
余总清了清嗓子。
“陶老板,”他尽力表现得为难,“据我所知,叶秋是拒绝在一切商业活动上露面的。他的号召力当然不用多说,但如果他的对外形象仅仅是一个虚拟角色,我还是持保守态度……”
“这个——”陶轩感受到束缚,一种焦躁油然而生,他直觉叶秋已经在联盟的日渐成熟中成了一枚定时炸弹,“我还需要和他本人讨论。”
他从俱乐部离开的时候,叶秋在做练习。指间那根烟的顶端,灰已经积攒了很长一段,随时都有火星烫裤子的风险,而叶秋无动于衷。他经常丧失一种节律性的东西,早先用以倾泄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活力,因此感受不到过度消耗的疲惫,就像一只因感受不到腹胀而被撑死的金鱼。陶轩不会坐视叶秋把自己榨干。他们已不再对关照表达感谢和惊喜,客套已经被对彼此的了解所取代。从某个角度,他知道他们最心无芥蒂的时段已经离去了,叶秋重新变成了一个谜。这个谜有时在他的指法上,有时在他的战术上,有时在他的用度上,而有时仅仅在眼神上。陶轩不再能轻易地看清那双眼睛。相处多年,他早就从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青年,甚至比同龄人更成熟几分。青春期男生汗蒸蒸的躁动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拿捏着无形的尺度。他平静又收敛,曾经陶轩所目睹过的肆无忌惮和纵情,如果还有,也不会出现在如今他们共处的场合中。
属于他们的场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训练室转移到了办公室。陶轩几乎忘了当初他怎么在荣耀上与叶秋一拍即合,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们的劲分明已经不在一处了。可进行到这个地步,他们中的谁都不会对最初的相处有所怀念。那些日子并非消灭了一切矛盾和忧虑的乌托邦,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对峙,双方都在试探客气表面下埋藏的地雷,据此进行调整和重建。现在,他们对彼此的构建几乎抵达了一个极致——已知的极致和未知的极致。因此他们再无话可说。
导致这种局面的是谁?这听上去像在质问一个罪魁祸首。可这是错吗?陶轩烦躁地想:这是我的错吗?他是一个老板,要做的事本就不止打游戏那么简单。他忠诚地履行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叶秋的未知也不再是他可推理、可体会的部分。
陶轩喝多了,找了代驾,回去倒头就睡。时间不早了,吴雪峰回来时推开楼下大门的声音格外清晰。吴雪峰简单地用凉水冲了冲手,拍了拍陶轩的肩。
“老陶,醒了。”
他从纸袋里抽出两杯裹着防烫杯套的咖啡,盖子上的杯眼被塑料胶布封住了。
“咖啡醒酒。如果还不够,我这杯你也喝了。”
“这么晚了,你还喝这个?”
“哦,晚上不是出去了嘛,回来把今儿的事补上。喝点提神。”
陶轩盯着吴雪峰,从他的回答中辨认出几分似曾相识的轻描淡写,那一度出现在被要求出镜的叶秋脸上。他突然生出一阵无名火。
“你很忙?你怎么不跟我说?”
“什么?”
“我叫你出去应酬,我耽误你这边了。”
“怎么叫耽误?”
吴雪峰满脸写着莫名其妙。
“你是选手,你该去训练,对!”
这次对方听出了味儿,皱起眉。
“老陶,你好好说话。”
他们沉默了片刻。陶轩很快向理智带来的悔意投降了。
他对谁都有理由发火,但唯独除了吴雪峰。他借着吴雪峰的交情和资方周旋,借着吴雪峰的面子应付联盟、媒体和粉丝,又借着吴雪峰的认知与叶秋和关榕飞这样的天才沟通。吴雪峰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可以为他排忧解难的人,是把嘉世黏合起来的人。如果他光顾着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把对方排除在为队立功的范围之外,那么他无疑是个鼠目寸光、杀鸡取卵的蠢货。无端地,陶轩回想起晚餐时几步之遥的那个对着手机咆哮的女白领。
“对不起,”陶轩说,“我不该跟你发火。”
“你早点休息吧。”明显吴雪峰有些生气了。
门外走廊墙壁上有些微光,是从灯火通明的训练室反射过来的。嘉世战队的选手们最大不过 24,正是精力充沛的好时候。面临着三连冠的壮业,天天都憋着一股劲儿,总是不愿去睡觉。大多时候他们很安静,偶尔会高声喧闹,叶秋就在其中。
“老吴!”他在那边喊。
吴雪峰把装咖啡的纸袋随手一叠,扔在门口垃圾桶里,出去时顺手掩上了门。身影在透着微光的门缝间一闪而过。
三
魔道学者猛然抬升,堪堪蘸着升天阵的蓝光蹿开去。扫地焚香在意识到对手离奇脱网的一瞬间,一个熔岩烧瓶从天而降,紧随其后的灭绝星尘扑面而来——清扫!王不留行疾速略过,没入驱魔师的视觉死角。后者正处于浮空状态,无从借力,只能任凭对方闪亮的轨迹与残影将自己捆绑包裹。这已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抗,而是单方面的杀戮。大堆魔法道具各显神通,缭乱光效中,一度荣膺亚军的皇风战队的王牌角色,就这样束手就擒,血条清零了。
“魔术,这简直就是一场魔术表演!”短暂沉默后,解说员声嘶力竭地反复叫喊。
“魔术!魔术!”
霎时间,欢呼声席卷了方才鸦雀无声的场馆,冲出电视,溢满了整个房间。陶轩这才行动起来,将大段烟灰磕掉,关闭了声音。室内静得出奇,方才路过的吴雪峰捧着纸杯看入了神,在沙发旁站定。镜头从后方掠过人头攒动的观众席,被圈定在屏幕中的沸腾宛如一出宏大的默剧。
“老吴。”陶轩突然开口。
“嗯?”
“你行吗?”
“我?不行。”
吴雪峰一边回答,一边把目光遥遥投向叶秋的屏幕。
新星冉冉升起,微草新人王杰希势如破竹。论光环,这位初出茅庐的新人已身负队长和王牌角色的双重重任,林杰在让位于他一事上少有地雷厉风行;论实力,新秀墙在他面前失去了效力,换言之,到目前为止,他所向披靡。挑战者来势汹汹,不容小觑。这是观众们最爱的剧本,除了嘉世粉丝,没人会抱怨一山二虎的精彩角逐。媒体们对叶秋与王杰希的正面相遇严阵以待,就怕提前备好的猎奇语句少了用武之地。天才与天才狭路相逢,一个要守擂,一个要通行,是彼此的试金石。
陶轩注意到吴雪峰的目光所指。电脑屏幕使叶秋逆了光,看不真切。一条脊椎的痕迹从廉价白色棉 T 恤上支楞起来,头发许久没有打理,胡乱耷拉着。他在那里坐了许久不挪窝,随着手中操作,身体有些微妙而不自然地抖动起伏。他要迎战的王杰希,天才、魔术师、新人王,过早地呈现出一副专属于顶尖前辈们的巍峨的风度。以陶轩的观点来看,一切都是危险的信号。无数大神的身先士卒,加之新秀墙的被视若无物,他的战绩有十足的含金量,远不是联盟对其存在的不适可以解释的,且早已不能用钻了空子的花拳绣腿来定义。他所拥有的天赋,毫无疑问,足以给被挑战的顶尖前辈造成威胁。陶轩感觉叶秋近来忙于练习,但转念一想,似乎他向来如此。陶轩寻思,天才会紧张吗——叶秋他?
“你在担心他?”陶轩问吴雪峰。
“担心谁?”
“叶秋。”
吴雪峰哑然失笑。
“哪里,”他淡淡说,“我是怕他。”
结果是一场碾压局。王杰希的魔术从一开始就被直直撞破,令人惊叹的种种都被降维成了无力而滑稽的伎俩。叶秋的应对带有一种本能的质朴,却偏偏是“射人先射马”一类最灵巧、最本质的解法。纵有千万种花样,在被看破的情况下,王杰希无计可施。这是某种意义上的高开低走,只怕致使天才新人王杰希的舆论状况比当时被他打败的皇风队长郭明宇更狼狈几分。“祛魅,”资深撰稿人茶小夏作此评价,“叶秋毫不留情地驱散了笼罩在新人王身边的云雾,证明了他仍然是中国荣耀职业圈的最高峰。”
“节奏不错,”叶秋退出频道前公开留言道,“但给你个忠告,我是我,你队友可跟不上。”
全场哗然。
“你不该挑衅他。”叶秋回到后台时,陶轩说。
“不是挑衅,”他不以为然,“我只是实话实说。不信你看团队赛就知道了。”
斗神的预言在团队赛开始后即刻兑现,嘉世在微草配合脱节处见缝插针,使王杰希和治疗方士谦疲于奔命,不得不耗费法力盘旋其间反复救场;却也因祸得福,以二对多,吸引了众多目光。
“王杰希在团队赛这不很亮眼?”陶轩冷笑道。
“一场团队赛,却只有两个人的单人发挥精彩得盖过了所有,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饭后,嘉世一行人准备奔赴机场。叶秋突然申请离队,要回家。
他返回嘉世的时候是陶轩一行大部队返回次日的清晨。陶轩听叶秋要了第二天一整天的假,以为他会下午或者晚上回来,结果在约摸早晨五点的样子就被吵醒。叶秋提了一只去时没有的二十一寸黑色旅行箱,顶着一对黑眼圈,看上去有些精神萎靡,穿得很单薄,在寒意未尽的清晨站在嘉世门外瑟瑟发抖,等着陶轩下来开门。
“没睡醒呢?”陶轩问。
“没,跟老郭打了一整晚。”叶秋说着就往沙发里缩。
“老郭?郭明宇?”
“是啊,他被小朋友吊打心情复杂,需要开导。怎么了?”
“你不是回家了吗?”
叶秋笑了笑,抽出一支烟后把盒子甩在茶几上:“回过了。”
他看上去不愿意多谈,在陶轩沉默的当口娴熟地把烟往嘴里一塞,抿着唇就拧过身在裤兜里摸索着打火机,摸了半天没摸到,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老陶,你身上有打火机吗?借一只,安检的时候我扔机场了。”
陶轩无奈地把自己的打火机抛了过去,叶秋接住,咔嚓一声在掌中点燃了烟。
“你吃过早饭了吗?”
“飞机上吃过了。”
叶秋打了个哈欠。
“你上去洗漱吧,我替你拿上去。”陶轩说着提起那只小旅行箱掂了掂重量,“我记得你去的时候没带行李啊?”
“在家拿的。”叶秋回答。那箱子有使用过的痕迹,但工艺用料和设计都相当考究,黑色真皮面,白色的手工缝线。开关处的银色金属牌上刻了一行英文标志。陶轩到底按捺不住好奇,他把品牌名背下来上网搜了搜,看着五位数的价格暗自咋舌。
叶秋说这是自己家里的。这话有意思,陶轩都差点忘了家这回事。一开始他还好奇,后来就不知不觉忘了。他从这个五位数的奢侈品牌箱包上摸出一点门道:机场对待行李十分暴力,黑色橡胶履带更是蹭得脏兮兮的,所以这箱子更多是为随身登机而造的,却被叶秋毫不在意地贴上了托运的标签。如此洒脱的态度是写在背景里的。这就不难解释叶秋身上那些与周围环境脱节的素质:年纪轻轻,却自带一种打磨过的从容,什么排场都见过,因此对种种威逼利诱无动于衷。陶轩感受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拒绝,一种更无法抵抗的挫败。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叶秋正在挤牙膏。
“老吴这个赛季完了就要走,怎么办?”
“这不还有我么?”
叶秋很不以为然,陶轩很恼火。
“我说的不是比赛。”
叶秋停下刷牙的动作。
不是赛场上的问题,自然是另一个问题。目前嘉世队长对外的职责是副队长吴雪峰代劳的。原因很简单:叶秋从不露面,也不参加商业活动。郭明宇同为一期出道,已经接下好几个广告;百花双花组合凭着第二赛季的风头代言拿到手软;王杰希被好几个品牌疯抢——而这些人甚至都只是叶秋的手下败将。
叶秋像当地一座钻石矿,偏偏算在殖民者手下;哪怕采出了光明之山都不享有支配权,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还有你?有你跟没人有什么区别?
陶轩尽力咽下内心翻涌的刻薄,他吸了口气。
“我们队伍又有空缺了,你打算让谁接这个班?”
叶秋闻言似乎松了口气——或许这又只是陶轩聊以自慰的错觉。
“一个辅助。”
“训练营那边找了很多气功师,”陶轩说,“我听说有个叫郭阳。”
“不行,他和老吴根本不是同类选手。”
“别的……”
“别的不行。”
这个不带解释的“不行”就是水平上的“不行”了。
“你的意思,”陶轩说,“从外面买一个。”
“谁呢?”
“王杰希你看怎么样?”
“没戏,别打他主意,”叶秋似笑非笑,“他从一开始就内定王不留行继承人——你瞧瞧,这名儿都这么合适——出道之后直接当了微草队长。天才难得一见,还是自家人,微草铁了心要留他。你要挖他,大概得去跟他们老板硬拼。”
微草的老板是北京一个房地产起家的大型集团的公子。嘉世二连冠如日中天是不假,可陶轩这种草根老板哪敢跟二世祖硬抗。
“还有一人选,在临海出头的那个气功师,赵杨。”
第三赛季给联盟以意外之喜的还有赵杨,被视为王杰希的本赛季 “最佳新人”称号的最有力争夺者。不同于魔术师直接无视了新秀墙的走位飘忽,赵杨反倒被新秀墙撞得格外狠一点。他的个人能力太过突出,硬生生把临海一支弱队往季后赛里送,导致全联盟都对他进行了针对性的分析。后来赵杨显示出了作为准大神的素质,成功地翻越了这堵异常高的墙。此时的临海进入季后赛无望,所有人都观望着他的去向——临海好比落魄者意外拾到了一颗巨大的钻石,而这钻石迟早是要被买走收藏在富人家里的。
嘉世就是当下条件最好的买主。第一,战术体系内一直都有气功师的位置;第二,气冲云水是经过两个赛季精心打磨的强力角色;第三,队伍蝉联冠军如日中天,只和嘉世沾上一点关系的选手身价都会大大不同,更何况作为队员之一;第四,第三赛季夺冠呼声最高,“冠军”二字足以让任何职业选手神魂颠倒。
陶轩胸有成竹地联系了赵杨,却被赵杨回绝了。理由很简单:“你怎么不去找王杰希呢?”
“又是个想当将军的。”陶轩回来忿忿地骂。
“正常,”吴雪峰安慰他,“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嘛。”
“为什么呢?”在训练室蹭电脑的苏沐橙突然插嘴问。
陶轩没有回答。愈发强烈的焦灼感之下,他根本没有思考这种问题的余力。
第三赛季常规赛放榜,嘉世以总分第一挺进季后赛。陶轩邀请嘉世目前的主赞助商廖总前来观赛,原因无他:为期两年的合同即将到期,续约一事被提上日程,却迟迟无法拍板。谈判陷入了僵局,陶轩寄希望于用热烈的现场感化对方。
战队的表现不负厚望,廖总走出场馆时,喜气都写在脸上。陶轩从中寻出了可乘之机。
“两个条件。”廖总笑呵呵地伸出两个手指。
“您说。”
“这次季后赛,”他压低声音,笑道,“拿个冠军。”
陶轩从善如流,正要点头,突然清醒过来。
“您说的是续约的条件?”
“对嘛。”
“这……”
“嘉世有二连冠的实力,拿下第三个也不过分嘛!”
夸奖的话在这个场合下就变了味,陶轩宁愿从没听见。他的心中痛骂廖总老奸巨猾,身为商人,他一定明白,拿冠军的概率是一回事,而以拿冠军作为续约条件,又是另一回事。他打了个哈哈:“第二个呢?”
“如果顺利,我们这次呢续约一年。下次也还是以冠军为准。”
陶轩的笑容僵硬了。
“您的意思是,只有获得冠军,您才考虑继续赞助?”
“也不能这么说,”廖总使自己看上去大度又宽容,“如果没能拿到冠军,我们也还是会赞助。两朝冠军队可不一般哪!”
他在茶几上摆出一份合同,示意陶轩阅读具体条款。
陶轩强压下心中的怨愤,一目十行,掠到书写有具体金额的地方。答案比他想象的更加苛刻:嘉世夺冠与否,对方愿意支付的赞助金额相差竟十倍之多;无法夺冠所收获的十分之一,比起投资更接近于一种碍于面子的安慰,相对俱乐部庞大的运营成本来说是九牛一毛。就算作最好打算,嘉世成功卫冕,获得的赞助金额也不过比今年略微提升了一点,以至于让人怀疑“三连冠”的头衔在资方眼中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从这份苛刻得不近人情的合同上抬起脸,廖总看似无害又亲切的笑脸就在面前。
“廖总,如果这次夺冠,那我们就是三连冠了。”
“我知道,”对方说,“所以呢?”
所以呢?陶轩无语凝噎。的确,三连冠是全联盟独一份的荣耀。可将荣誉兑现的关键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他突然狠狠地嘲笑起自己的无知。显然,这是一个趁火打劫的阳谋。陶轩不想任人鱼肉,却抬不出任何用以讨价还价的筹码。失去最大吸引力的嘉世只能依赖于实力雄厚的主赞助商,否则便寸步难行。明明是有钱难买的优秀战队,却如此轻易地被人用钱画地为牢。
真是成也叶秋,败也叶秋。
叶秋在商业活动中的缺席,让嘉世整支队伍的价值在赞助商眼中大幅缩水。他们更愿意找百花和微草这样战绩略逊一筹却有较高热度的战队来投资。嘉世最终能签下的只有少数几个赞助商,他们不像另一部分那样看重叶秋个人的价值,最看重的便是嘉世的战绩,都对此有严苛的条件。
陶轩想问叶秋,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不夺冠,我们简直就成了叫花子对不对?”待廖总离开后,陶轩对吴雪峰感慨道。
“这实在太过分了。”
“是啊,很过分。这次拿到冠军,我们可就是三连冠啊!在竞技圈,三连冠意味着绝对的统治,意味着一个王朝的建立。但就是这样一支三连冠的王朝队伍,在人家眼里,如果失去了冠军,就立刻变得一文不值。除了冠军,我们就毫无价值吗?”
吴雪峰没有接话。
“而且你这赛季后就将退役的消息现在还没有对外公布,如果公布,我很怀疑这样一份乞丐合约我们是不是能够签到。”
“别开玩笑了,”吴雪峰试图安慰他,“我哪有那么重要。”
“这可不是开玩笑。”
“到时总会有新人涌现的。荣耀现在越来越多有才华的年轻人,上赛季的繁花血景,这赛季的魔术师,到了下赛季,一定会有更优秀的人才涌现,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陶轩往酒店大厅扫视一眼,瞧见叶秋和紧跟其后的苏沐橙。人群之中,她总是最亮眼的。一副江南姑娘秀气的长相,眉目线条柔和又精巧,像白描中的美人。她的哥哥苏沐秋是她的男版;陶轩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他还活着,加上一手好技术,铁定能成为选手中的人气之最。
一种可能把他的脑袋点亮了。陶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纠结三年的问题突然就在这时迎刃而解。他兴奋得难以自持,还没来得及招呼吴雪峰一声就自顾自地往那两人那边跟过去。
“陶哥,雪峰哥。”
见他们前来,苏沐橙甜甜一笑。
“小沐橙也过来了啊,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季后赛当然也来现场看最好了。”
“这么说来你也懂荣耀了?”陶轩强作镇定。
苏沐橙很不好意思,转头去看着最权威的叶秋,等他来做评判。
叶秋看了陶轩一眼,笑了笑。
“不只是懂,她的水准已经相当不错了。”
陶轩直觉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玩的什么职业啊?”
“枪炮师。”
“枪炮师?”
陶轩和吴雪峰愣住。当初苏沐秋准备进入联盟时,专门练出了一个女枪炮师的账号作为比赛账号使用,还颇费心思地照着苏沐橙捏了脸取了名字。时隔多年,她难道要接过这个账号?
叶秋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就是沐雨橙风。”他说。
不同于英年早逝的兄长,苏沐橙的枪炮师是辅助型的角色,远离一线战场,极少展现出强烈的、主动的攻势,将精力更多花在观察全局和捕捉队友某个特定瞬间之上。论行事的大体特点,更像狙击手。依靠射程支援全队,形成远近配合。一个细腻妥帖的女生,手速不差,天赋也有,假以时日一定能在职业圈内有所建树——以她自己的方式。
她不是一个野心家,也注定不是一个个人主义的英雄。
这或许就是嘉世一直需要的角色。
“所以,你其实可以安心地走了。”叶秋对吴雪峰道。
吴雪峰愣了片刻,随后他故作不满道:“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呢?”
相较之下,陶轩更关心的是另外一点。苏沐橙相貌姣好,十分有明星范,哪怕是丢进美女如云的娱乐圈也自有其魅力。从小到大,纠缠过她的星探数不胜数。这样一个女选手进入队内,于嘉世而言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他几乎已经预见了苏沐橙登场亮相后灿烂的图景,这是叶秋拒绝露面的三年来他梦寐以求的。赞助、宣传、话题……一切此前求而不得的都将接踵而至,连廖总苛刻的续约条件都不能再绊住他的腿脚。他终于真正尝到了一丝自由的、大权在握的甜蜜滋味。
他得意得要开始背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跟千年前的古人达成了意气风发的共鸣。脑子里风一般的念想仿佛把他吹上了天,飘飘然的。
他重又看了一眼瘫软在桌面上的草拟合约,这次嘴边多了一丝讥讽的笑意,三下并做两下地把它撕掉了。他想:三连冠?三连冠不算什么。真正的黄金时代这才要开始了。
四
黄金时代的确开始了。
嘉世拿下了三连冠。这是一个令陶轩十分满意的成绩。游戏厂商忌讳特定技战术对游戏可玩性和平衡性的破坏,因此时常根据赛况削弱或增强被暴露出的某一技能设置。很长一段时间,电子竞技赛场呈现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时常有一支战队在第一年获得了冠军,第二年便一蹶不振,在下游徘徊。百花的繁花血景、三零一度的一击必杀,甚至嘉世后来的屏风战法等技巧,都曾经历过细微数值改变的冲击。而手段越灵活、实力越强悍的选手和战队,越能适应版本更替的挑战。这种特性使得嘉世战队在联赛中的持续制霸天生具有极高的含金量,是其他排名相近的一流战队所不能比拟的。
联盟的管理走上了正轨。新上任的联盟主席冯宪君年纪不小,却有真本事。上任之初,他便高瞻远瞩,认为当下联盟的管理体系无法支撑可持续的发展。随着荣耀电子竞技行业的发展壮大,各种资本涌入,联盟方需要极强的统治力来控制选手个人的收入来源和手上功夫,从而保证比赛的高水平与吸引力、保障俱乐部的利益,使职业联盟得以正常运行。更新架构之后,转播权成为了一个大头,各俱乐部成为了选手们主要收入来源的经手者,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且无下级失控之虞。
苏沐橙打响了出道第一炮。夺取第三个冠军后的夏休期,嘉世趁热打铁,与多个顶尖战队合作,借吴雪峰退役和友谊赛的由头,隆重推出了嘉世女神。电竞行业中,女选手可谓是稀有物,更别说她相貌精致,甫一登场便引起了众多关注。第四赛季还未正式开打,各方赞助商的橄榄枝已让苏沐橙应接不暇。这为期两天娱乐性质的友谊赛更赚足了眼球,联盟打算以此为雏形举办官方的“全明星周末”活动。
万事如意之间,陶轩也有一些咬啮性的小烦恼。譬如说尽管联盟发展日益成熟,选手们的收入水涨船高,但叶秋仍然油盐不进,而且令人惊奇地看不到任何改弦易辙的可能。再比如苏沐橙,身为嘉世王朝绝对核心一叶之秋新晋的辅助者,被当做突破口,受到了全联盟的集火。各种针对性战术层出不穷,使她突破新秀墙的道路格外坎坷。同期一窝蜂新人纷纷逃出生天的时候,她还在苦苦挣扎。
众所周知,启用新人的战队成绩会承担新秀墙造成的波动,而越抢眼的新人需要面对的挑战就越大。嘉世和苏沐橙自然也不例外。但三连冠导致粉丝们对胜利习以为常,因此苏沐橙的表现被诟病不已。愤怒混合着大众对女选手的固有成见迅速引爆了争议,嘉世高调的前期宣传在苏沐橙表现不佳时便引发了反弹。
为了克服新秀墙,苏沐橙继续出场,输掉的情况占多数,嘉世粉丝不满;在不合适的情况下,苏沐橙不出场,嘉世粉丝也不满。令陶轩喜忧参半的是,即便是这样,苏沐橙仍然因外貌和关注度深受投资商的喜爱,期间仍有许多商业合作,宣传头衔大多是“荣耀职业联赛第一美女”。拿不出成绩,广告倒是一个接一个,更坐实了她是所谓的“花瓶”。争议之大,连权威的报刊都开始关注这个现象。
嘉世美女苏沐橙:联盟商业化的牺牲品?
陶轩扫了一眼《电竞之家》周报头条的加粗黑体标题。
“什么意思?”叶秋冷冷问道。
一分钟前,叶秋把这份周报摔到了他的面前。陶轩有点恍惚,他好像认不出面前的人来了。对方还是叫叶秋,年满二十二,比起多年前那个少年,五官更锐利了一些,身材更高挑了一些……这都只是微妙的变化。让他整个人陌生了几分的是他脸上的怒容。
陶轩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他见过叶秋的淡定,见过叶秋的愉快,见过叶秋的苦恼,见过叶秋的疲惫,甚至见过叶秋的悲伤,但唯独,他居然没见过叶秋的愤怒。
陶轩掐灭了烟,抬起头来跟面前愤怒的叶秋对视。
“这评论不是我写的。”陶轩说。
“废话。你以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评论?”
“你看,”陶轩换了个口气,像是开导后辈一般,带着阅历上的优越感故作无奈地摊手道,“现在沐橙撞了新秀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媒体为了博关注夸大其词而已。”
花言巧语挡不住叶秋的清醒思路。他从中读出了那些不坦诚的成分,目光又冷了几分,缓缓地在陶轩的脸上定住了。
“你明明知道她正在撞新秀墙,为什么还要让她继续接广告?”
他的面容几乎是凝固的,甚至见不到呼吸引起的轻微起伏。勃发的怒意正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渗透出来。陶轩清楚叶秋的怒气从何而来。遭遇新秀墙期间,选手的成绩必然会受到负面影响。一般来讲,俱乐部会暂停大部分该选手的亮相和商业活动,避免在成绩不佳时频繁的亮相引起观众反感。但考虑到苏沐橙受到投资商追捧的程度和嘉世对商业合作的急切需求,陶轩没有停止,甚至想利用这种巨大的争议带来的流量。对苏沐橙过火的非议让叶秋无法容忍。
陶轩是个老板,未必清楚荣耀赛场上的门道,对其引发的风吹草动却都了如指掌。这一期《电竞之家》还没出厂的时候,陶轩便先一步从内部得到了消息。报道是老生常谈,无非是质疑苏沐橙的实力,质疑嘉世在苏沐橙商业合作上的粗暴和草率,指责嘉世在苏沐橙的问题上有把电竞职业圈当娱乐圈的倾向。写得十分常规,完全不出意料,陶轩断定自己没有阻拦和公关的必要。他不认为经过叶秋首肯的苏沐橙作为天才苏沐秋的妹妹连新秀墙也翻不过去。而竞技至上、金钱不得染指的政治正确,无外乎是享受着联盟商业化的红利又骂厨子的幼稚举动,天真得让人恶心。
面对叶秋的指责,陶轩只觉得厌烦。他对苏沐橙不是没有抱歉和愧疚,但是让苏沐橙承担这一切的根本原因难道不是叶秋自己吗?当了罪魁祸首还要充好人?
“你自己不接广告还不让别人接了?”陶轩讥讽道。
“我没有反对她接广告,但至少现在频繁的活动容易引起反感,你为什么要让她陷入这种局面?”
“那就希望她有好的表现。”陶轩不痛不痒道。
“你答应过我,”叶秋突然说,“你说你有分寸。”
“我答应过你。”
“这就是你的分寸?”
“她是个成年人,没有你想象中这么脆弱。”
“扯淡,你十八岁时在承受这些?”
“在其位谋其职罢了。你打开电视看一眼,演戏的还没满十八呢。”
“敢情你把她当演艺明星了?”
“现在你嫌我把她推向风口浪尖了?”陶轩说,“‘让她自己决定’——这不是你说的吗?这就是她的决定。”
“她的决定是靠技术吃饭,不是靠贩卖自己的八卦和脸。”
“你活在真空中吗?明星选手就包含了这部分。”
陶轩本想说女选手被消费是正常的,相应地,遭遇辱骂、性骚扰、人身危险的潜在风险也比做普通女孩更高。成为明星选手,绝对不止打打游戏、拍拍广告那么简单。从此,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可如果要改变,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这时,他突然瞧见了一张海报上的苏沐橙,心中涌起一阵羞愧和内疚。他想起自己大学时代的男生寝室,几乎每个床头都贴着从杂志画报上剪下来的性感女郎,主要是相对开放的台星和港星。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虽然不至于公然坦胸露乳,但姿态、衣着和镜头都极力发掘着那丝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挑逗,因此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们寄托欲望和冲动的对象,他们将她们委婉地称呼为“梦中情人”,对彼此的举动和想法心照不宣。陶轩毫不怀疑苏沐橙的海报也会承担这一作用,而促成这一事实的人实际正是他自己。本来这是无可避免的,但陶轩代入当年自己亲历的画面一想,突然觉得不堪入目。苏沐橙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无疑,她那份合法的合同归根结底不是建立在双方对等知情权上的产物。比起作为朋友的那一部分,最终还是上下级那部分占了上风。苏沐橙却心无芥蒂地选择了全盘信任。如果她想要怪罪谁,简直是理所当然。
意识到自己往混蛋的方向狂奔,他悬崖勒马,临时改了口。
“我给你说我们现在的问题,”陶轩猛然从沙发中立起身来,“没有苏沐橙,我们就彻底完蛋了!明白吗?别说冠军了,你连荣耀比赛都别想打,上哪里去做春秋大梦?收拾铺盖滚回家算了。要是吞声忍气,你一辈子都是廖总那种王八蛋的包身工!”
叶秋抿紧了唇,沉默以对。
他把话说得直接又难听,陶轩觉得这是自己的丰功伟绩。往日里两人发生争执时的状态似乎倒过来了,气急败坏的变成了叶秋,从容不迫的则变成了陶轩。奇异的成就感占领了他,报复性的怨毒从心底冒出来,甜美又畅快:你现在终于知道我面对你是什么滋味了?
我说得很过分吗?晚上的时候,陶轩反省。可他又为自己开脱:这只是以牙还牙,并且是叶秋带给他的困扰的百分之一。复仇般过于饱满的情绪久久难以平息,带来了十倍于平日的煎熬。然后它们衰变了,掺入了昔日感情的杂质,演变出了后悔和怨恨,把刚才的洋洋得意定性为原始的冲动。
第二天,陶轩拒绝了苏沐橙的下一个商业合作的邀请。他们好像无声地达成了和解,但这次争吵所带来的影响远远还未结束,一切矛盾都有迹可循。
——他们下一次激烈争吵比陶轩预想的来得更快。
第四赛季常规赛,嘉世主场对微草。苏沐橙还未摆脱新秀墙的影响,在擂台赛上惨败,导致叶秋最终面对微草的守擂大将王杰希时只剩下小半管血。
经过一个赛季锤炼的魔术师在赛场上越发游刃有余。王杰希和叶秋的血条在抗衡中幅度相等地下降,最终做出致命一击的是魔术师。魔道学者惊人的操作、击败斗神的噱头、新神崛起的意义,让这一事件成为了赛后的一大热点。相比之下,嘉世后面那场朴实无华的团队赛胜利显得格外不起眼。过于悬殊的声浪甚至造成了“胜者是微草” 的效果。
最终胜利的是嘉世,微草却采撷了本该属于嘉世的镜头,以赢家的姿态在这场比赛中收获颇丰。斗神的强大成为了衬托微草新神的背景板,嘉世王朝的豪门地位成为了微草崛起的垫脚石,造成这一切的是微草华丽的失败和嘉世朴素的胜利,而这正是叶秋自己所坚持的。
陶轩火冒三丈。他坐在办公室里,冷风刮着他,他却觉得自己快要熟透了,就差人撒一撮孜然就能冒气儿。王杰希能做到的,叶秋哪个不会做?那个沉默的角色背后拥有可以点燃所有人热血的能力,拥有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和暴力性的美感。可他却执意要把这些神迹都收起来,摆弄着枯燥无味、难以下咽的战术走位和团队配合。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让失败的对手从中得利,用自己的水肥了外人的田。
第四赛季过去了大半,赛季初大量涌现的新人们羽翼渐丰,开始向老选手们进攻。黄金一代的说法开始出现,四大战术大师的名号开始流传,新人队长们纷纷成为了中流砥柱,还有相当比例的选手迈向了封神的王座。这一年的新人如雨后春笋,许多评论家将其归功于嘉世三连冠的辉煌所吸引的外界目光。
每思及此,陶轩毫无自豪,只是更加烦躁。神秘感酝酿得刚好,斗神的名誉如日中天,正是趁机亮相的好时机,叶秋却仍然保持着他那毫无来由的坚持。陶轩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叶秋,心绪在心中剧烈地翻滚:你明明是所有人中最强最高的存在,你制造了让人趋之若鹜的树荫,却甘愿把它让给别人来乘凉!
你是谁?有史以来第一个创造出三连冠战绩的选手,唯一一个建立过王朝的伟大战队的队长。你拿过的荣誉比任何人都多、都耀眼,你所创造的遍及各大职业系的操作技巧被使用至今。你被称为斗神、战术大师、荣耀教科书、荣耀之神、荣耀第一人,这所有所有的赞美你都当之无愧,本来没人可以分掉你一毫的光辉,所有羡慕崇拜都应是你受益,而你居然肯一言不发拱手让给别人!
错位倒回来了。叶秋的无动于衷才是真,陶轩此前故作的淡定只是虚张声势。
他们隔着办公桌对峙,叶秋面无表情,双手自然下垂。陶轩撑着办公桌瞪他,体内氤氲的攻击性使他的脊椎几欲折断,携带着怒意的因子在他的皮肤下的血脉间流窜。
退让到了尽头,对方却得寸进尺。合作是一场双赢,但在他们两人这里,似乎赢的只有叶秋,陶轩在自己的战场上节节败退。他反复妥协,换来的是其他战队的乘虚而入——面前的人依然我行我素,若无其事。
叶秋的平静给陶轩火上浇油。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在关注王杰希吗?因为他的打法好看,精彩、刺激,那是观众最想看的!”
“我打比赛不是为了给观众看。”
“那是为了什么?胜利?叶秋,这跟胜利矛盾吗?”陶轩逼问,“擂台赛赢的是谁?”
他出招了,语气激烈。他痛击重点——好,你不是要胜利吗,你看看胜利的是谁。他等着看叶秋的犹豫、闪避、无话可说。唯有叶秋罕见的吃瘪才能抚平他此刻的暴怒。
可迎接他的只有叶秋冷淡又揶揄的眼神,像成年人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擂台赛不能算个人的胜利,也正因为王杰希与团队的脱节才导致了后面团队赛的失败。”
“我不是过来听你讲这些空道理的。” 陶轩对这些说辞了然于心。
“这不是道理,”叶秋说,“是事实。”
叶秋毫无波澜的语气分明是鼻腔里哼出来的哂笑,叶秋平静透彻的眼神分明是从眼皮底释放出的不屑。他们站得如此近,陶轩听得见叶秋的每一次呼吸,感受得到叶秋的每一点热度。他的心脏,他的血液,他的体温,每一处都与其他人相同,但每一处都镌刻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去你妈的事实,我来告诉你事实,”陶轩说,“王杰希胜利得很精彩!你明白为什么吗?你那些战术走位,我告诉你,他们看不懂的!他们只想看你打得漂亮!”
现在最重要的早已不是不动声色的实力,决定一切的变成了观众的追捧。胜利只是获得支持、巩固支持的手段,比赛中每一处超神的精彩发挥都是对观众的热情的回应。他们数目繁多,他们在看台上显得渺小无比,声音淹没在全场的大喊中,又是组成它的其中之一。
下里巴人其实是与民同乐,而阳春白雪或许只是孤芳自赏。观众的鉴赏力有限,深度解读只是一个伪命题。他们想看的只是他们所支持的选手最华丽的表现。因此你要做的,是把你的天才砸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大呼过瘾,给他们幻想与期待。
联盟的成立不是为了让一群高水平玩家自娱自乐,而是促成双方的互动并从中获益。
你以为你站在巅峰是凭你自己的实力,但如果没有了粉丝的崇拜和追捧,你什么都不是。
“赛场从来就不是舞台。”叶秋两道目光直逼陶轩的眼睛,“王杰希获得关注的根本原因是他在赛场上赢了。”
“那为什么我们团队赛赢了,媒体和观众就像没看到一样?!”
漂亮和胜利一定是不可兼得的吗?如果无节制而空洞的漂亮会被观众看穿是花拳绣腿,那以叶秋的水平,想合理地漂亮,谁能看得穿他?陶轩认定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在生活中,就是追求道德纯粹性的人最招人厌烦。
他想要的其实只是叶秋的表态,一个明明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轻易地平息他愤怒的表态。他清楚目前嘉世非叶秋不可,也清楚他目前并不能改变什么。可仅仅是一个表态,叶秋都吝于施舍吗?
我在他眼中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烟雨那位翘脚老板是个年轻的纨绔,有一次直播与队员刷本,因为不满意队员们的接应而当众破口大骂。当时的烟雨队长是个人高马大的山西汉子,开着风城烟雨在竞技场横着走,也不得不低头认错。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在他和叶秋身上。在这段关系中,陶轩认为自己从来都是被动的,是窝囊的,是受制于人的。很早的时候他就想改变这一点,而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且显得越发不可改变。
叶秋没有回答。或许是他无法解释,或许是他已经放弃了解释。
五
这是陶轩经营电竞俱乐部的第五年。
他已经习惯了联赛的节奏,对各种榜单见怪不怪,就像一个资深股民不再因为常规的波动而辗转反侧。普通的比赛在他眼中早已丧失了吸引力,鲜有令他心跳加速的时刻。冷酷和理性,是他正式从商后所倚仗的主要品质。他现在年过三十,一直没有结婚,但已提前尝到了婚后生活的乏味。以婚姻作比,他对荣耀的情感被种种流程、责任和规训所圈定,已进入了死水期。形势稳定的日常,戒断不测的同时也剔除了惊喜,往往难以抵抗激情的流逝。
他不是没有做过重拾激情的尝试。第五赛季季后赛对霸图的时候,叶秋发明了龙抬头。一个本来仅存于理论上的操作,依靠丰富的经验,在特定时刻通过微操改变“伏龙翔天”技能释放的方向。有无数人—— 包括职业选手在内——在赛后试图重现它,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坊间有传言,说龙抬头的门槛是手速破六百。如今龙抬头已打上了“叶秋独家”的标识,其影响力自然不必多说。陶轩以为自己看到了破冰的可能。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说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龙抬头,下次比赛也可以多啊!”
“龙抬头实战价值很低,适用的情况也很少。”
“但是有可以替换的操作啊!就今天这场比赛一结束,好几个原本犹豫的老板都打电话拍板了。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定心丸。他们求的就是这个,找机会多来几个对胜利也不没有影响吗?”
“没有必要的操作,本来就不应该做。”
“又不会影响结果,观众喜欢更精彩一些的表现。”
“我打比赛不是为了给观众看。说到底,荣耀不是炫耀,比赛也不是表演,没有必要去故意打得精彩。”
“好,”陶轩恶狠狠地赞叹道,“你觉得大家可以用爱发电,你根本就觉得联盟不应该商业化,是不是?”
他猜想叶秋的脑子里有一个乌托邦。在叶秋满怀爱意的滤镜下,联盟成立初期的一切艰难都可以被容忍。可对于陶轩和更多的人而言,那时的联盟并不值得怀念。
“不是。”
“扯屁。”
陶轩认定对方在撒谎,见叶秋否认这一说法,他便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冷笑一声。
“我真的不能露面。”
“这破借口你还打算用多久?”陶轩怒极反笑,“苦衷,你有苦衷,我他妈的就没有?”
“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喜欢’是小时候挂在嘴上的东西,”陶轩说,“我不可能抱着它过一辈子。”
叶秋没再说话。他面上隐约的伤感无影无踪。
他们的关系何时变成了这样?陶轩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问自己。
一开始,他蹲在嘉世网吧同叶秋和苏沐秋打游戏。练级、刷本、打 BOSS,哪怕是重复性的工作,怎么都不会腻味。他心里清楚是有某种别样的诱惑或是希冀在支撑着他。如果联盟是个战场,那么毫无疑问他已得到了大杀四方的利刃。他不停幻想那两人在未来战无不胜的模样,以至于想象力暂时掩盖了枯燥的真相。直到梦幻般的滤镜被消磨,他才意识到他们的实际关系根本负担不起山盟海誓。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陶轩注意到了周泽楷。
周泽楷第五赛季在轮回出道,是牧师方明华无意间从夏令营中发掘的新星。一开始陶轩称其为“第二个王杰希”,原因是他挤走了正值当代的前队长张益玮,又生性沉默,被队友前辈们排挤了一个赛季,最终凭借实际表现获得了高层的力捧。整队换血后,轮回已跻身一线强队之列。而王杰希本人,从因代替林杰被粉丝们联名抗议的对象变为了微草夺冠的功臣;一度被当做业界毒瘤的“手残”喻文州,也同样摆脱了粉丝对其逼退魏琛一事的怨愤,以“战术大师”之名与叶秋平起平坐。
“长江后浪推前浪”是个历久弥新的剧本。粉丝对老人再强烈的不舍,也早晚会因后继者的强大而烟消云散。
“沐橙,你过来。”陶轩在训练室外招招手。
苏沐橙摘下耳麦,有些疑惑地跟随他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陶哥?”
“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是明知故问。凭借女性细腻的直觉,她肯定对飘荡在他和叶秋之间那些微妙的敌对有所感知。夹在双方之间左右为难的感受不可能好,但陶轩确定她的内心存在一个相对而言更坚挺的倾向,他有必要去试探一二。
今年他们队里又添了个人。名叫刘皓,玩魔剑士。技术不错,说话很圆滑,没多久便被提拔为了副队长,用以填补原副队长赵子霖退役后的空缺。叶秋拒不露面,这是嘉世唯一不可能忽视的空缺,否则,对外他们便是群龙无首。缺点也很明显,他心思杂多、为人犹疑、性格阴郁,所以总是打不出该有的水平。这是叶秋不能容忍的。以他的观点,过多的计算根植于人性的懦弱,陶轩却只当那是人之常情。叶秋飘在天上,恰恰体会不了“人之常情”。但只要还需在这世间活下去,他就必须容忍——可惜这似乎并不存在于叶秋的词典里。
“不太好,”苏沐橙诚实回答,“我做得还不够。”
“你已经很出色了。”
陶轩没想过苛责她。出道近两年,苏沐橙已经不再是个新手,对很多事,无论是技能的组合还是时机的判断,都有了自己的一套哲学;为人处世也是一样。平心而论,苏沐橙在目前嘉世的种种不如人意中的确占据不了主要责任。论失职,作为老板的他自己和作为队长的叶秋“厥功甚伟”,偏偏他们几乎丧失了沟通的通道。他们间仅有的对话通道,或许只剩下苏沐橙。
“那你觉得是叶秋的问题咯?”
“我这样说的话,对他很不公平吗?”
她想了一想。
“也不是。我哥走之后,我一直不太对劲。我很害怕自己变成另一个祥林嫂,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但他都感受到了。是他把我从阴影中拉出来,拉着我往前走。这么多年,没有一点不耐烦,可这明明不是他的义务。现在想起来,我帮到他的相比他为我做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所以我总是想为他分担些什么,总是觉得不够。”
“其他人对你不耐烦过?”
“我当时状况很不好。那种情况下,谁都会对我不耐烦。”
陶轩了然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
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如果他决意舍弃叶秋,必然会额外折损苏沐橙,这是他开始一切之前必须具备的觉悟。或许这才是真相:叶秋看似追随者众多,能始终跟随他的却唯有苏沐橙一个。对冠军苦行僧般的追求日复一日,胜利却远不是盖章定论的东西。过于纯洁的梦想出现在人群中仿佛在大街上看见抱着老马哭泣的尼采,一说为哲人,一说为疯子。后一种的认同者越来越多,因为它单一又被动,带来以凡人之力难以对付的疲惫,于是在它开始折磨人之前,唯有杀死尼采才能让人解脱。
陶轩不费吹灰之力,在越云物色到了理想的新队长。孙翔原本玩狂剑士,登上职业联盟舞台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赛季结束后摘取了最佳新人的头衔,的确是得天独厚的天才少年。他很年轻,阳刚帅气,身材高挑,浑身散发着张扬意气。因叶秋的前车之鉴,陶轩仔细考察过孙翔的为人。这家伙有种初生牛犊般的骄傲,却也不谙世事,十分单纯,没有叶秋那些莫名其妙的主张。换言之,相当易于掌控。陶轩不怕他过于骄傲——对于一贯慕强的粉丝而言,骄傲是引人瞩目的特质,且唯有足够的骄傲才能对抗叶秋在嘉世投下的阴霾。
孙翔之于越云,正如同当年的王杰希之于微草,赵杨之于临海,周泽楷之于轮回。以一人之力带动全队需要雄厚背景的支持,财大气粗的微草和轮回能做到,但对临海和越云之类的轻量级战队而言却很难。强队与弱队对优秀人才的争夺,后者向来落于下风,更遑论神级账号卡的吸引力。
也就是在第八赛季开始前的夏休期,一个名叫邱非的少年进入了训练营,玩的是战斗法师,很快引起了叶秋的注意。对方转入全日制后,他更是三天两头地往新人堆里跑。经陶轩的观察,邱非的确是个可塑之才。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崇拜叶秋。此时的陶轩不需要这种不识趣的忠诚。
叶秋的面色近来越发憔悴,连向来不闻窗外事的关榕飞都忍不住提醒。
“你没事吧?”
“还行。”
“红血丝都爆出来了,还说没事?”
“我心里有数。”
关榕飞露出一副狐疑的神色,目光在镜片后闪烁不定。
“是不是队里出问题了。”
“你听谁说的?”
他突然凑近。
“秦渔让我先别忙着搞却邪,”他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叶秋苦笑。
“他是为你好,怕你做无用功。”
“什么无用功?却邪的优先级一直都是最高的。”
“那就是今非昔比了。”
“什么意思?”
“你别管就是了,”叶秋拍拍他的肩,往一直窥视动静的隔壁桌看了一眼,“刘皓眼睛斜得都快掉边儿上陈夜辉碗里了。”
“他们什么意思,”关榕飞到底反应过来了,“要换人?”
“应该是。”
“那还赢得了个屁。”
“呵呵。”
“之前听说了个内部消息,说最近这一两年等级上限要提到 75级。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到时候要是他们不给你装备升 75,你来找我。却邪没办法,但别的小件,我可以试试通过旧材料堆积,直接越级到80级伪银装。比不上现在全定制,但总比没有好。”
“我大概呆不到 75 年代。”
关榕飞愣了片刻。
“他这么急?”
陶轩的确急不可耐。一天,他突然和叶秋聊起了邱非。
“邱非那孩子,你很看好他?”
“他很不错。”
“你想把一叶之秋交给他?”
叶秋突然抬起眼睛,有一丝诧异。
陶轩心底萌生出一阵别样的快感。那是不怀好意的针锋相对所带来的快感,它违背了叶秋的意愿,打破了叶秋最珍视的东西,让他感到曾经的陶轩所体会过的悲哀或愤怒。如今有孙翔作退路,陶轩自认为突破了多年来叶秋的钳制,自然无所畏惧。他得意洋洋:叶秋啊叶秋,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你这么想?” 叶秋反问。
陶轩的得意中混合着恶毒,故意道:“我觉得孙翔不错。”
“是很不错,越云留不住他,”叶秋平静地点点头,“但是要找一个队长,他——至少目前的他,不会是好的选择。”
顿时,陶轩的胃部一阵冰凉。叶秋以云淡风轻的姿态,精准地戳中了他埋藏心中的念头,刺破了他还未膨胀的谋划,坐实了他连他自己都不敢去直视的背弃。这份透彻让他惊惧的同时恼羞成怒。
“队长?什么找队长,队长不是你吗?”陶轩咆哮,试图用被误会后的苦情和怒斥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陶轩胸腔内那东西砰砰直跳。他一方面无理取闹地愤怒于叶秋的不信任,另一方面却又心知肚明:自己脑海中盘算的,的确是用孙翔取代叶秋的计划。对旧友的恼怒,同背叛旧友被看穿的羞耻混合在一起。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自己冷汗涔涔,后背上凉了一片。如果叶秋早已知晓,为何丝毫没有阻止,没有试图用往昔感化他,没有用道德说服他,甚至没有用愤怒责备他?为何事到如今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一方越平静,一方就越羞愤。
叶秋就是这点最让人讨厌。
它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陶轩摇摇欲坠的愧疚。
我怒了你不服软,我累了你不劝慰,我走了你不挽留,相反只有我卑微至极。我创建了嘉世,想要它的声名无可匹敌,可你总是妨碍着我。于是我听信了脑子里的恶魔,我跟从了你一直排斥的诱惑,事到如今面前只剩下了分道扬镳这唯一一个选择。反正连你自己的存亡也无法让你动容,反正在你眼中我已经卑鄙至此,走上歧路。
而你,自以为突破了人性的枷锁,却终究不过是逐日的夸父和扑向太阳的伊卡洛斯。强求于纯粹,这种违背自然的欲望,只会让你遭到反噬。近乎于神的人类英雄,一个痛失挚友、骨架被葬在悬崖上,一个受缚于高加索山、被秃鹫啄食肝脏,一个被涂上毒血、因痛心而自焚身亡——总是不得善终。
叶秋昔日的队友们,会花费一场发布会的时间,宣布他得到了应有的殊荣,迫不及待地把他们亲手毒死的王者当成历史来谈。唯有踩在他的尸体上,他们才甘愿献上美好的辞藻。他的追随者们,会追忆他曾经的功勋,怀念他曾经的强大,感谢他曾经的辉煌。这些东西先口头相传,然后写进了书本之中,和灰尘和蚊虫尸体躺在一起,只有少数人翻开书页才会发现他的行踪。
到头来,理想会将他自己烧得一无所有。
这就是拥有神格的凡人的悲哀。
门被敲响了;陶轩惊醒过来。
进门的是经理崔立。他向始终没有出面的陶轩报告进展。除去苏沐橙,目前的嘉世正处于同仇敌忾情绪的巅峰,因此他的眉目间也尽是喜色。
“他接受了。”
“他不得不接受,”陶轩冷淡道,“现在队里没人听他的话,粉丝也因为他领导无方而怨声载道。更何况他还没有钱,拿的都是死工资——谁让他不愿意参加商业活动呢?”
“那么,他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固步自封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么一来,他的职业生涯也算是完了。”
“难不成一年后回来养老?”
陶轩冷笑一声,立起身。猛然,他被一种躁郁和空洞感所捕获。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一些往事。苏沐橙初中的时候,曾经交过三个闺蜜。年轻女孩总是无话不谈,却也因亲密而逐渐生出了间隙。总之,因为孤儿出身,或者相貌过于出众,再或者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小小脾气,又或者是一切鸡毛蒜皮小摩擦的综合,苏沐橙渐渐被另外三人疏远了。她察觉到后与其中看似最随和的一人促膝长谈,希望挽回这段友谊,甚至因此红了眼眶。对方当面答应协调后,转身却带回了意图决裂的冷脸。放学前她经过卫生间,猛然看见曾经她送出的三个玩偶羞辱般地被分别塞进了三个便池里——她不清楚为何人心能在瞬间变到如此恶毒的地步,仿佛过往一切欢乐与恩情都从未存在;而统一并排在那里的玩偶无疑不是某一人未经大脑的冲动,而是三人同仇敌忾下的共谋,不存在让她体谅和宽容的余地。回家后,她向嘉世网吧里的三人大哭一场。那时他们手忙脚乱地安慰她,苏沐秋负责骂,叶秋负责逗,而陶轩负责劝,因她情绪渐渐平复而心满意足。
现在他不会安慰哭泣的苏沐橙了;一个中年男人与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同当年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与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之间,纵使年龄差相同,关系却已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能同日而语。而今天经历同样背叛的叶秋是什么心情?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他们对苏沐橙说起的那些话?
他决意拉开窗透气,朝外面抽了口烟,指间的火星重新明亮起来,再隐没下去。烟雾从手中烟头与口鼻处升起,融进夜晚的静默里;而沉甸甸的烟灰则悄无声息地垂落下去,消散在风中。
然后他抬起手,将烟头狠狠掷向了远处。
六
兴欣位于一栋商住楼。网吧二层的部分被劈出来装修成一个简易的套间,供员工们居住。因为并非是专门住宅用,客厅有一整面墙是密封的落地玻璃,正对马路和行道树的树冠。隔音效果和私密性一样有限,公交车驶过时隆隆作响的噪音不绝于耳。外面,杭州在下着细雨,天空泛白;马路被润成深灰色,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沉闷又新鲜的湿意。对面不远处耸立着气派的嘉世俱乐部,从高楼后探出一角。
陶轩在沙发上坐下:“最近怎么样?”
叶秋对陶轩的到访既不惊喜也不厌恶。他把键盘推回去,在裤兜里摸出烟盒。
“好得很。”
如果是早几个月听到这话,陶轩八成以为叶秋在强颜欢笑,当下境遇却逼迫他收起自己的傲慢。这场角力——他尽量挑选更轻松的词语,为自己的决策失误找台阶下——进行到现在,他是更为弱势的一方。这是当初他赶走叶秋时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叶秋做了个夜班网管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把第十区搅得天翻地覆,试图带着一支新队卷土重来。与此同时,嘉世的成绩脱缰般冲向了出局区。他赶走了叶秋,同时也让队伍陷入了心怀鬼胎的泥沼,而新的支柱还远未成长到可以代替叶秋的程度。
叶秋扔给他了一支烟。联盟刚成立的时候,嘉世网吧里坐了一群烟鬼,陶轩是其中之一。一群人中,只有他老老实实地说“递一支烟”。叶秋那帮人管这叫“空弧”,荣耀中骑士的一个操作,指冲向空中的弧线冲锋。全是一些陌生而奇异的联想,而陶轩只想到斜抛运动。隔阂原来是从那时候就有的。
一愣神的工夫,那根烟飞速地擦过了他的指尖。
陶轩俯身拾起,却感觉烫手似的,在手指间左右调整。片刻后他放弃了挣扎,将它轻轻地搁在了桌面上。
“戒了。”他对叶秋笑笑。
叶秋的离开本该解开他的心结。当崔立告诉他叶秋已经离开后,他却觉得曾经与叶秋说说笑笑的年轻自己好像脱离了他的身体,猝然远去,只剩下一个疲惫的躯壳,连一点烟灰都能点燃他敏感神经的怒火,嗓子辣得如同一个靠着吸管与流食存活、肺部千疮百孔的垂死老头。站在窗前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支烟。他甚至没有动戒烟的念头,直到在发泄一般把烟头扔出去之后,才感到自己已油尽灯枯。
“最近怎么样”不过是一个开场白。叶秋显然清楚这一点,他顺着陶轩的玩笑笑了几声,便望着他道:“说事吧!”
“回来吧。”陶轩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突兀地开口。
“回哪?”
“回嘉世。”
“回嘉世做什么?”
叶秋看着他,脸上只有一点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
“教练。”
“哦?我当教练?这不会是你计划中的一步吧?”
陶轩没有回应,他移开目光,将它定在了茶几桌面的那根孤零零的香烟上。
他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叶秋的离开不过是咎由自取,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秉承的不过是作为一个商人最基本的行为守则,不需要背负任何道德良知上的债务。但如果他毫无过错,当下意图挽回的尝试与微妙的心虚到底从何而来?陶轩痛恨当下的自己。假设这里存在一本烂账,他已将人生中种种败况全数体验。
叶秋突然开口:“站在场边我没有兴趣,我更喜欢站在赛场上。”
这话正中红心,陶轩立刻重新有了笑容。
“教练也就是暂时的,等你退役满一年,立刻就可以复出。”
“我当然会立刻复出。”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陶轩苦笑:“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把未来赌在一个前途渺渺的奇迹之上,何必一走开就不再回头?叶秋啊,你真是倔得像头牛。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听说过没有?
“你又是何必呢?”叶秋反问。
这一句话似乎对一切皆有所指。陶轩再也没有按捺住激动。
他以为自己能让对方痛不欲生、走投无路,没想到叶秋一个转身就另起炉灶。若叶秋的表现是前者,那起码说明他们两人的痛苦不相上下,他良心的不安也能被报复的快意稍许抵消。可是叶秋没有。即便是被逼到这种地步,他也一个回眸都不屑于给。他的潇洒与自己的惴惴不安对比如此鲜明,以至于让陶轩难以释怀,憋屈无比。
我是何必呢?何必执着于华而不实的表面功夫,瞩目于与选手实力无关的外在条件,炒作出一个又一个赛场外的明星?何必为了赚钱不惜将老朋友赶尽杀绝?
按陶轩的观点,联盟与豪门的成功,由于商业化的推动而良性循环。技战术固然可以决定胜负,但胜负最终的导向,却是豪门与联盟的互利。在这一点上,明星的产生有着同样的作用。
观众很挑剔,但观众又很肤浅。他们关注胜利,但向往的并非通向胜利中的千辛万苦,而是站在巅峰时的光芒万丈。晦涩难懂的真相属于小众,感官刺激才拥有最广泛的受众:一挑三、反转、压制、神级操作……你有这些东西,却因为实战价值有限而高傲地从不利用。这就是为什么周泽楷代替你成为了“荣耀第一人”,为什么观众一度以为你水平下降,为什么你一个龙抬头就可以夺走全明星周末舞台上的全部光辉。
“你说得很对,”叶秋点点头,“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是什么?”
“胜负。”对方斩钉截铁地回道。
“你……”
陶轩本能反应是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正要讥讽,排山倒海的挫败感、一拳打上棉花的憋屈无奈同时涌上。半晌,他才从叶秋一本正经的面孔上读出了可供他挖苦的天真:“你以为你现在还可以赢回那些已经过去的荣耀?”
“我再试试看。”
熟悉的烦躁从心中升起。陶轩一字一顿地说:“你办不到。”
“你这么肯定?”
“对。”
叶秋用手臂倚着窗台,将烟灰抖落在窗边的烟灰缸里。随后他调整了一下站姿,面上的微笑敛了几分,微微扬起下巴,半垂着眼睑,望着陶轩。
“让我们拭目以待。”
“很好,拭目以待。”
陈果忍无可忍,挑衅道:“在这之前,你还是先让你的嘉世不要出局的好。”
陶轩低低地笑了一声,看陈果的目光饱含着不屑。这女人什么时候有与我对话的资格?
“嘉世就算出局,也有能力在一年后立刻重返联盟。我们着眼于将来,不会受缚于过去。那些阻挡我们未来的绊脚石,只会被我们毫不留情地踢开。”
“嗯,这一点上,你做得的确很好。”
叶秋显然明白其言所指,语气却不痛不痒,半点没有作为受害者的自觉。
陶轩的声音不由得又沉下几分:“告辞。”
“不送。”
他快步走向门口,一种压力却快速追及了他。陶轩定住,却没回头,冷静地说道:“联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知道。”叶秋顿了顿,“但我年纪大了,懒得再往前走了。”
“你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完美的终点。”
“我的终点完不完美,由我自己决定。”
陶轩捏着门把手转过身。
“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可以最后再答应你一件事。”
“哦?”
“哪怕是你想一叶之秋转会。” 叶秋抽了口烟,慢悠悠地接道:“那很贵。”
“只要你出价,我绝不为难。”
叶秋的面孔上终于多了一丝意外的神色,然后快速变得澄澈。他看上去完全了解了。
“那好,”叶秋干脆地开口,“我要沐雨橙风。”
陶轩难以置信地望向叶秋,却在将目光投过去的中途就找到了答案。叶秋抿起嘴,眼神深不见底。他立刻读懂了这副面孔的含义,它本应出现在陶轩缺席的那个诀别的夜晚。叶秋在算账,他要两清了。
“好,”陶轩点点头,“我说话算话。”
“谢谢。”叶秋客气道。
“那么……我真没有想到,”陶轩挺直了腰杆,“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对你说这句话:比赛中见!”
“我倒是早就想到了。比赛见!”
陶轩从兴欣回来,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的买卖。他是个商人,计较得失是本能。那桩口头协议显然有冲动作祟,一旦脱离了当时的情感状态,自身的合理性便显露出来。他提出一叶之秋,背后藏了些情绪,更藏了些盘算。但叶秋的答案在意料之外,同时也在情理之中——他要的是沐雨橙风,那既是苏沐秋的过去,也是苏沐橙的未来。含义不言自明。叶秋的选择反而给了令他彻夜无眠的纠结一个出口:这意味着他们在嘉世一事上再也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因此他不必再怀抱种种无用而愚蠢的后悔。
陶轩愈发坚定。沐雨橙风的估值上千万,但这笔交易远不能用金钱上的盈亏来衡量。
他跟下面陈夜辉等人吩咐下去:如果叶秋将来再搞出了什么小动作,遇到他不必客气,也不必为他留出后路。不久之后他便得到消息,说兴欣那小网吧敲锣打鼓地搞了个擂台活动,许多素人玩家前去挑战,被打得落花流水,似乎藏龙卧虎。他们报名参加挑战赛,正式进军职业圈。换言之,是嘉世战队出局后的潜在对手。
有了陶轩的默许,崔立和陈夜辉自然放心派出人手。没多久便见陈夜辉鼻青脸肿,被人从网游工作室里扶了出来。
陶轩拽住了跟在后面的人。
“他脸怎么回事?”
“被邱非打了。”
“谁?”
“邱非。”
陶轩脑子里掠过那个稳重内敛的少年。
“为什么?”
“不知道。刚才陈会长带了几个训练营的小孩去踢馆,邱非输了之后出去了一趟,回来拷完录像,突然就打了会长一拳。”
“那现在他人呢?”
“跑了。”
“跑了?”陶轩拧起眉,“去哪儿?”
“听说是回训练室了。”
“陈夜辉说什么了?”
“他说叶秋——”
陶轩突然松开了手;那人住了口,疑惑地看着他。
“你回去吧,”陶轩说,“这事别到处说。”
对方还当是要维护会长的面子。“肯定的。”他忙不迭地点头。
陶轩返回办公室,看了一遍全程录像。训练营那帮人上来就是个开门黑,越打越不像样。中途换人胜了一次,却不知见好就收,紧接着又是一场惨败。战斗法师的操纵者接二连三地上来,生怕围观群众看不出他们是嘉王朝的人。“这个陈夜辉,看这帮小孩犯傻也不知道拦,”崔立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陶轩没做声。一直以来,嘉世都带有浓烈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倾向。结果是叶秋的个人色彩被贯穿始终,一叶之秋与嘉世浑然一体。至于到底是他有意为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结果当前,原因倒不那么重要。起初,陶轩为此欢欣鼓舞。主心骨是战队得以成立的必要条件,他只觉得前程远大,光明未来就在前方。他那时不懂品牌营销,不知道微草刚建立就排出全套中草药、百花始终跟“花”字过不去是为什么,只是从不同人手中搜罗了一堆账号卡,一切都围绕核心人物打造,连战队的标志都是一枚为一叶之秋量身定制的枫叶。最终,叶秋的存在在嘉世根深蒂固,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影响都难以磨灭,而邱非和陈夜辉不过是其中的两个典型代表。既然已经撞到他眼前来了,那说明这绝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嘉世普通粉丝中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难道他能指望继任者对此有所作为?恐怕连孙翔本人都深受其害。
他再次触摸到那堵无形而牢不可破的墙。
一个豪门战队沦入挑战赛的境地,任哪个旁观者都能察觉出危险的征兆,偏偏局内人都沉浸在盲目的狂醉之中。许多问题酝酿其中。但考虑到这个境地本身就是他自己决策的结果,他似乎难以找到合适的探讨对象来解决问题。只懂荣耀或管理某一方面的孙翔和崔立自然不必考虑;不明所以的现任副队长和心怀鬼胎的前任副队长,也都不是理想的候选。
决赛前,陶轩叫住了肖时钦:“我们聊聊擂台赛的出场顺序。”
商议结果是由肖时钦打头阵、苏沐橙收尾的阵容。仔细考量着选手的稳定性、实力水平、团队定位和作战风格并以此来排兵布阵的肖时钦恐怕没能料到,与他达成一致的陶轩对此完全怀有另一个方面的考虑。
论陶轩的心腹大患,除去如今改叫叶修的叶秋,苏沐橙也是一个。为此,他一度疑心自己遭到了什么诅咒,与自己作对的恰恰都是队伍里最具价值的选手。他实在不好把对他们的不满与猜忌都表露在粉丝面前。苏沐橙在叶修离队后被逐渐边缘化,除去陶轩暗中推波助澜的原因以外,还有当事人本身的意愿。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因此她一改往日辅助者的形象,更多以主力攻击手的定位出现在赛场上。望着屏幕中陌生的女枪炮师的时候,陶轩死水般不再动摇的内心中,偶尔会生出一丝奇异的怅然。苏沐橙从训练室捧着水杯出来,抬头无意间瞥见了他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以横眉冷对作答,模样与多年前和煦又柔软的少女大相径庭。
——原来她刻薄起来是这样?陶轩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沉思。
“很简单,”他听到申建在解读战术意图,“事到如今,苏沐橙的心思早就不在队里。对面可是叶修,以他们的关系,谁知道她会不会放水?如果,我们到孙队还没有决出胜负,那压轴的她只有全力以赴才不会遭到粉丝的质疑。——不,就算是全力以赴,只要是没有获胜,赛中她的任何一点点失误都会被冠以放水之名。别说放水了,就连失败,她也只能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这样好吗?”张家兴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他叶修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申建说,“我不信要是别的队有这种渊源,他一点都不想利用。”
挑战赛决赛因嘉世和叶修这层关系而极受关注,临时被安排在位于北京海淀区的六里松体育馆。条件与萧山体育馆相比也不落下风,具有全息投影设备。陶轩胜券在握,因此早早琢磨起在赛后请冯宪君喝一杯。
叶修坐在兴欣选手席中,对观众席上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该夸他刀枪不入还是大将之风?明明十二年前那个毛头小子不是这样的,有一点小得意都翘在尾巴上。他促成了嘉世三连冠的如日中天,而后者又反过来铸就了挂满了他胸膛的勋章:斗神、战术大师、教科书、荣耀之神……叶修残忍的冷静中,回荡着嘉世一路征伐脚下无数败者的仰慕、眼泪、怨恨与求而不得。顶尖大神大多如此,但如果叶秋在他眼中有所不同,那必定是因为嘉世。
他将把他曾引以为傲的队长完全摧毁。
为此,他迫不及待地在苏沐橙出场的时候转过头,向兴欣选手席里那个人投去了致命的一瞥。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他最希望得到的反应。
叶修在与他视线相交一瞬间僵住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发阴沉。他必不会对苏沐橙的出场位置毫无预料,但他的思路更类似于肖时钦。太多曝光于赛场的光明对决,使他们本能地缺乏一种无伤大雅的卑鄙,一种从夹缝中求生的基本素质。陶轩露骨的神色证实了他分明只是单纯地要把苏沐橙推入四面楚歌、进退维谷的困境,并毫不忌讳向叶修展示他的恶意,就像苏沐橙的初中闺蜜为她留下塞进便池里的三只玩偶。当年他劝告苏沐橙,她们做出这种事是因为品德败坏;直到现在他才可以给出正确答案,因为低头带来的屈辱,远不如伤害带来的快意更让人心旷神怡。陶轩第一次在叶修面前尝到了运筹帷幄的快感,这种快感与他控制孙翔的自信同源:他竟然将叶修和苏沐橙这样的顶级选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多么罕见,叶修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起身站到陶轩面前。
陶轩突然愉快极了。他欣赏着面前这张怒意盎然的脸,尽情地从对方的意外、隐痛和暴怒中汲取到欢乐的养分,以至于他无意识地翘起了嘴角,用胜利者的姿态仰望着面前的叶修。
这张面孔与往日在嘉世共事时区别如此之大。陶轩仔细端详着,像在欣赏一件出自己手的艺术杰作。瞬间的愉悦盖过了塑造它的过程中千千万万的艰辛。
“什么意思?”叶修问。
“希望她能有好的表现。”陶轩答非所问,搬出第四赛季时那场争吵中点燃叶修的原话。
高高在上的天才总算按照他的剧本走了一次。这一次他无法改变局面,只能承受怒火对心智的摧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快感实在难以言喻,不然为何文艺作品中的主人翁总执着于复仇?叶修冷冷地看着他。陶轩一反常态,毫无惧色地与之对视。
叶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说:“原来如此。”
“——我看了,”吴雪峰说,“挑战赛决赛,我看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四周很安静,夜灯贴在地面,洗出一条发亮的道路。远方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还留有些微的光,近处的灌木和树丛漆黑一片。面前的第一任嘉世副队长无比平静地陈述这场摧毁了嘉世大半的战役。
“很精彩的一场比赛,”他继续道,“我还不知道风筝能这么放。能打到那种地步,战术发挥了很大作用;相比之下,嘉世的指挥者还没有调整好心态。”
时隔多年,他当然不是来和陶轩复盘的。
“你不怪我么?”陶轩问。
“我怪你什么?”吴雪峰反问,“从经营战队的角度看,你舍弃了你不需要的,组合自己需要的。就算失败也是正常结局之一。以我的身份,不应该对你的事业抉择横加指责。或许这也是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态度吧?”
“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准备好领受一顿臭骂。”
“赵子霖和彭博他们都在国内,而且他们的联系方式没变,只有我失联多年,而且地理上隔得最远。可以和你叙旧的嘉世早期队员那么多,你怎么就偏偏那么费劲地来联系了我?因为你清楚,我是这群人中最不可能给你一顿臭骂的人。我说得没错吧?”吴雪峰淡淡一笑,即便正在说破他人的难言之隐,他也并不显得咄咄逼人。
“的确。”被拆穿心思,陶轩在面露尴尬的同时有一丝放松。
“只不过,作为你们共同的朋友,另一点我必须要讲:断人后路,确实太过分了一些。”
“就是这点,你不怪我么?”
“哪怕是这点,我也没有立场怪罪或者原谅你,只有叶修有。”
“我找过他,”陶轩突然道,“把嘉世卖掉后,我去找过他。他问我接下来去哪,我说出国逛逛,他问我,是去看国外的荣耀联赛和战队吗?”
吴雪峰没有接话。
“你看,”陶轩自嘲又感慨地笑,“他总是想着这样的事。”
现在他已年近四十。创业时他才二十来岁,到现在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足够他全家衣食无忧。他出身并非显贵,拿的启动资金不过是工薪阶层家庭所能提供的平均,那么多同龄人中只有他闯出了一番天地。他最开始的两个合作伙伴,一个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八岁,另一个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与他分道扬镳。他的亲戚们都觉得他成功极了,唯有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那他原谅你了吗?”
“我没有道歉。”
一笑泯恩仇的情节太戏剧化、太理想化了。冰释前嫌的美好仅限于影视作品里,观众因身处局外才能享受到快感,但这快感对于当事人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事实对错固然明晰,然而与自尊和执念相比,明晰往往算不了什么。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是错误的。就像他曾经对记者说过的那样,爱吃牛肉与爱吃猪肉是没有对错之分的。他既不再想说服叶修,也不再试图理解叶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或许大家会相交,或许会渐行渐远,但不管怎样,路是自己走的。
“好,”吴雪峰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当初签了几年?”
“十年。”
一份长达十年的合约,以过长的年限满怀信心地宣布了其牢不可破,而那短视的轻狂和盲目的笃定,唤醒了被龃龉所埋没已久的记忆。时空拉回到第一赛季开始前的那个夏天,他们两人为苏沐秋扫墓后离开。陶轩突然问:“叶秋,你会一直打荣耀,是吗?”
“是,”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再过十年,也是这样。”
← 上一篇 系列 无非玩家 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