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



千秋
Everybody Wants Some


2017-06-09|分级 G|字数 26966|状态 5/5

原典
叶修&叶秋


第八赛季,叶修自请解约,前途未卜。对此大为不解的叶秋意外与同在美国的吴雪峰结识,借此窥见了另一种人生选择的轻盈和沉重。



“学校怎么样?”

“少跟我来这套。”

“怎么跟你哥说话的,”叶修故作不满,“成熟点。”

“几分钟的便宜还真够你占的。”

“几分钟也是你哥,服不服?”

多年来数次拌嘴屡战屡败,叶秋掂量着对方眼里自己的分量。法庭、会议室、报告厅里的雄辩在别处说出来,倒成了“茴”字的四种写法,他决意回以沉默。凭着作为小庙妖风和浅池王八典故来源的一名读书人的矜持,叶秋起先面红耳赤,对此不屑谈得上一点,鄙夷谈得上一点,无奈谈得上一点,但到后来,敬佩或关切的涵义也有一些。

大概唯有在叶修面前,他才默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无知又无能得可笑。

他最终说:“要表演兄友弟恭换个人去,鬼才信你。”

“那没辙儿,”叶修说,“我就你一个兄弟。”

叶秋透过屏幕和一万公里的距离打量他。他哥那边夜色沉沉,窗子隔着室内室外的冰火两重天,显示器的荧光像鬼火似的把他面孔漂了一层颜色,深浅层次略有不同的阴影大致勾出五官,闪烁着像素不足的斑斑点点。相比之下,大概背景里杭州的夜空更明亮一些。叶修穿一件白短袖,嘴边叼一点火星,睁一双夜猫子专属眼睛。

“能不能把你那边灯打开?”

“想看我?你对镜子照照不就得了?”

“是一回事儿吗?”

“哪哪都一样。”

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密集而细碎,同雨声混合在一起。阴雨中的剑桥市总是比烈日下的要安静一些,起码草坪上少了些满地撒欢的球手,查尔斯河上的船只都老实泊在小港内瑟缩不宁。红砖汲了水,颜色暗沉些许。位于校园中央的大草坪因素来饱受践踏,翻成了一块残缺的泥泞地,法学院图书馆前的那片也不遑多让。叶秋的宿舍离学院三五分钟的路程,晚上有个重要的社交聚会,他撕下一页便签潦草留了言,便冒雨夹着书本,另一手擎着手机匆匆返回。

叶修在打游戏。对话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黑黢黢的一间房,其中唯一的光源是电脑屏幕,还一闪一闪。叶秋用大拇指都知道这是在打游戏,指不定他俩视频的对话框早就被他藏到了游戏窗口之后。就是这点让叶秋最难接受。

“跟你说正经呢!”叶秋低声怒喝,“看我!”

叶修一愣,目光从显示屏左边转到了右下角。

“咱妈生日,一周之后,记得么?”

“能不记得吗?”

“我怕出意外,之前买的礼物先寄给你,现在在路上了,你掐好时间寄家里去。要是海关出了幺蛾子,或者时间来不及,你就在你那边银泰的专柜买两条。钱我打给你了,以防万一。”

“两条?”

“就当你借花献佛吧!”

“真周到。”叶修笑道。

“我量你也没攒什么钱。” 叶修在那边捣鼓了一阵。

“嚯,你给我打多少啊,除开五千块这来去机票都够了吧。”

“当然你要是可以——”

“不可以。”

“算了,”叶秋泄气,“我也没指望你替我回去。”

“你真是异想天开。”

“之后我都在国外,没什么机会——”

“打我主意,没门儿。”

叶秋摸出钥匙,凝视对方片刻——漆黑视窗里一个人影。

“还有脸说。这第几年了,你打过一个电话没有?你说你该不该?”

叶修新点了一根烟。

“第一年我回去没?大夏天的,爸直接给我轰出去了,说我给他丢人。算不算特瓷实的现实?”叶修抽了一口,“你早点接受。”

“要我说,”叶秋扭动钥匙,“你活该。”

客厅里,两个平日里颇受宠爱的米色系蒲团被挤到了角落,中间盘踞着一张大桌,灯光明亮,音响正外放着轻柔的爵士乐。两个大姑娘正对着铺满了桌面的A1图纸冥思苦想,其中一个陌生的白人姑娘听闻闷响,立马抬起了头,向他点头微笑,而那个中长直发穿着黑色高领衫和米色高腰工装裤的华裔女生却径自继续着讨论。

“我一开始是想把体积规划做进去——我的意思是,单纯以建筑学的思维去想,不用非搞‘概念’之类的玄学。基本是一个简单的几何框架,然后提出来几个论点,从把玩这些细节入手,”她拿着笔迅速勾勒几笔,“他同意,但觉得这个方案不如之前那个,告诉我纯理性的东西还是要适可而止。”

她顿了顿,这才转过了头。

“外面下雨,”她叹了口气,“没法搬,只好叫她过来了。这是我这门课搭档。”

“你好。”

“你好,”叶秋应道,指指手机,“我哥。”

姑娘点点头,又回到工作里。

“我发现他很期待我给出一些有文化特色的东西,但又要符合他的理念和偏好。上次我煞费苦心,在转角做了几个很东方化的、非限定的空间,他完全无法理解,我只好从秩序啊层次之类的来牵强附会,但这完全是两码事——总之,很矛盾,是不是?”

她指间夹着针管笔,十指因有些激动而绷直,上下比划道。

叶秋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果汁,坐在餐桌边一边慢慢啜饮,一边平复气息。

“有人?”

“女朋友。”

“哟,我怎么不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叶秋冷笑,“就凭你几年不回家?”

“她知道我么?”

“知道你什么?”

“知道你有个哥么?”

“废话。”

片刻后叶秋咂摸过味儿来,向他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就意思意思,没什么意思。”

叶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说起来,我看网上说,你副队长退了?”

“对。”

“吴雪峰。这人我好像见过。”

“可不是,”叶修乐呵,“你学姐的前男友。”

“难怪。那他退了之后干嘛?”

“好像说去美国吧。”

叶秋若有所思。

“那你哪天退啊?”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早得很,”叶修略略有些得意,“打个十年再说吧。”

“做梦。”叶秋毫不留情地哂笑一声。

“别不信,老吴开过光。”

“那陶轩也得心够大。”叶秋说,“利益面前分道扬镳的我见多了,前一天还是盖一床被子的,后一天就对簿公堂了。何况人家还有张结婚证。”

“你这专业不行。人还是要相信爱情,相信美好。”

“这叫人间真实——你不会告诉我你连合同都没签吧?”

“这倒不至于。”

“拍来我看看?”

“懒得找了。”

叶秋把杯子冲干净。“今后有你后悔的,”他不以为然,“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音效炸开,叶修脸上映出一片通红,余音传到叶秋这边,隐隐褪去。叶秋等了片刻,然后不得已又无可奈何地掐了通话,厨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细雨在此时已散成了悬浮的水雾,在热气中蒸腾。西边的太阳挟着泛红的霞光重新出现在云层之间。工作一整天,女友和她的同学决意加餐。她把厨房门推开,裤长算了鞋跟的高度,因此在室内她不得不踮起脚,一手稍稍拽着裤管。白人姑娘跟在她身后,向叶秋微笑致意。

“你最近好像很忙。”叶秋说。

“我?是啊。”她一边从冰箱里拎出冷食一边说,“跟政治学院的朋友打算在危地马拉造一批低价建筑。资金已经到位了,计划在假期内完成。这段时间够忙的。你今晚也要出去?”

“对,在列克星敦郊区。”

“真无聊。”

女友耸耸肩,继续捣鼓着咖啡机。

白人女孩无事可做,片刻后隔着几张空椅子向叶秋探过身来。

“你好,刚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她说,“我是萨莉,玛雅在设计学院的同届。”

叶秋点点头。

“我叫叶秋。法学院。”

“我本科的时候在视觉与环境研究系,拍艺术电影,题材是曼哈顿上西区美籍华裔的家族传记。拍摄过程中我认识了玛雅,后来我们就成了同学。”

“真巧。”叶秋点头,“我从北京来。”

“我听说了。”她指指他的手机熄灭的屏幕,“那位是哥哥?”

“是。”

“真好。我是独生女,有时候会觉得很孤独。”

叶秋以短暂低头掩饰了一下不那么应景的一抹笑意。

“经常视频聊天,一定感情很好吧?”

“他很多年没我跟一起了。”

“不是一个学校的?”

“不是,除了小学和初中。我们隔得很远。”

“他在哪里,伯克利还是斯坦福?”

叶秋想了想:“没有读书。他从18岁开始,是一个电子竞技职业选手。”

对方显然愣了愣。

“恕我冒昧。是哪款游戏?”

“荣耀。玩过?”

“偶尔。”她笑道,又斟酌了一下,“那他——顺利吗?”

“我想是很顺利的。” 她挑起眉等待回答。

“三连冠。”叶秋说,“中国国内联赛举办以来,没有输过。”

她稍微顿了顿:“哇。”


十天前,叶秋从徽州返回北京,中途奇袭杭州叶修处。他自称此举纯属心思活络,实则早有谋划。之前叶秋毕业放假却也没闲,同朋友捣鼓私募赚了一笔,决意连带叶修的份儿,给将在十月初周岁逢十的父亲送一件相对贵重且得体的礼物。叶秋的女朋友宋玛雅主修设计并混迹艺术收藏界,由她出马,挑了一张昂贵却“具备收藏价值”的茶桌:一平见方的整块歙砚,配以镀铜合金与黑酸枝;造型简洁,线条流利,极具现代感又不失古雅。

老坑纷纷关闭,开采出如此面积的整体实属不易。制作这张茶桌,不谈周期,只谈运气。等了数月,终于传来消息,总算是赶在生日前。材料采到了,还需手工打磨。女友本就是半个行家,有兴趣,为此专程飞去了安徽,而叶秋随行的目标则更明确:既然是往南方走,那就顺路探探他哥的班。

他先跟苏沐橙接了头,领到一张座位靠前的电子票。大抵因为曾有过一个哥哥,这姑娘在这件事上有一番善意的促狭。“多谢。”叶秋从机场一路疾驰过来,躲在体育馆员工通道的阴影里冲她双手合十。苏沐橙的浅靛蓝色衬衫裙外套了件砖红的嘉世队服,美好样貌和广告里经由化妆品精心修饰过的并没有太大差别,由此可见得她何以成为当下最瞩目的新人女选手。她回以微笑。

“别让他跑啦,”她眨眼道,“就在我说的那家甜品店。”

“我买单。”

场馆内人头攒动,灯光集中在赛场的区域,四周并不亮堂。叶秋来得较晚,只好从各路激动粉丝的手臂和腿脚之间挤过。时间迫近,灯牌闪烁起来,击掌玩具在周围被晃动的频率也逐渐加快,大约刚到八点,观众席区域的小灯顿时一并熄灭,黑暗从四周一涌而下,随后是大功率射灯从中央啪地点亮。人群混着猛然爆发的音乐发出了当晚第一阵尖叫。

“借过,借过。”另有两个来晚的年轻人穿过一连串膝盖,挤到他面前。

叶秋往旁边挪了挪,那两人却没动,冲他瞪眼。

“队……前辈?你在这里?”

幸好灯光暗,叶秋死不认账——这八成是凭着相似外貌把自己错当叶修的小队员。他摇摇头,又往椅背上挤了挤,给他们的通道挪出些位置。加上后方被挡视线的观众发出不耐烦的嘘声,其中一个样子精明些的见状向另一个抬抬下巴,拉着人走了。

双方队员依次亮相,在嘉世新任副队长兼牧师赵子霖出现时爆发了一个小高潮。叶秋伸长脖子往出场一队人里打量,瞧见苏沐橙那头在灯光下格外亮眼的长发——果然没有叶修。尽管如此,观众席上却热烈地高呼起了“叶秋”的名字。叶家父母训人时惯于直呼其名,喊法与现场观众这虔诚的叫法大不相同。他第一次看叶修的比赛现场是他刚进大学的时候。唯独那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在别人那里享有另一份他所不曾预料也不曾拥有的尊重。

叶秋跟着他们的喊叫拍了拍手。

比赛毫无悬念,刚取得三连冠战绩的豪门战队不费吹灰之力地送了新队轻裁一个10:0,一叶之秋甚至只走过场般打了个单人赛便再不出现。倒是这赛季新增的枪炮师在擂台和团队赛中赚饱了眼球,观众席上口哨声和掌声一阵接一阵。

苏沐橙口中那家甜品店离场馆不远,但这宽阔的两片区域因为中间横亘有狭窄的居民区和马路,倒很难被人在观念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叶秋守株待兔,半小时后,他装模作样地拉开身边一把小木椅。

“哥。”他好整以暇,脸上有些得意。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叶修好像不可置信自己被亲弟跟情同亲妹的人联合起来摆了一道儿似的。

他拍拍手上的烟灰,另拉对面一张椅子坐下了。苏沐橙先向四周环视了一下,随后摘下了墨镜和那顶与身上裙子极为登对的白色遮阳帽,在右边靠墙的沙发上落座。她在圈内能享有首屈一指的商业价值完全不奇怪,叶秋想,甚至不仅仅在职业圈,这样的魅力大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种。他能看到这一点,陶轩显然也能看到这一点。另一种商业潜力存在于叶修身上。

“怎么,”叶秋很不客气,“这你堂口?还收费啊?”

“收。门票钱给没给?”

“免了,”苏沐橙笑着扬了扬吃甜品用的小勺,“请客抵账。”

“你俩什么时候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老实交代。”

“有没有点好词儿?”叶秋说,“这叫和衷共济、齐心协力。”

“找我干嘛来的?”

“我就来看望一下兄弟,”叶秋从手机上划出张照片,“看。”

“什么玩意儿?”叶修凑上去看,“你给老爹挑的生日礼物?”

“如何?”

“好,挺好。”

“不许这么敷衍。”

“就……”叶修说,“挺贵吧?”

叶秋抬着下巴冲他点点头。

“多少?”他见叶秋伸出三个手指,“三万?” 叶秋摇了摇头。

“我擦,三十万?”

“三十多万。”

叶修痛心疾首状:“我什么身份,你知道我打一场比赛才多少钱吗?你一刷卡就三十多万。”

“少来,刷的是你的卡么?”叶秋说。

“可不得了啊你。”

叶秋用两根手指把图片局部放大。“这么贵,知道为什么吗?就这儿,”他指指那块黑色桌面,“整块的眉子砚,有一平吧,还方形的,知道有多难找么?新开的坑都出小块的、碎的,老坑又都关了。找了好几个月,买的时候都付钱了,人家都不敢给我保证制作时间,就怕没有。别的是镀铜合金,这强度才够撑得起来;这儿覆的是黑酸枝。还给配了四把椅子,刚好。”

“四把,围这儿打牌呢?”

“喝茶!”叶秋一瞪眼,“就差你。”

“我不喝,”叶修往椅背上躺,“就可乐挺好的。” 叶秋换了张图。

“我原本打算买这个字画收藏柜,便宜一半,木材倒是好,细节设计也很有意思,但本身没什么收藏价值,偏贵了。还有这长桌,桃花芯配20毫钢化玻璃,榫卯插接。造型蛮好看的,但玛雅说单纯凭这个设计,买了没意思。”

“唔,挺好。”

“你听没听我说啊?”叶秋说,“认真点给爸买的呢。”

“我说什么你能改么?”

“算了。量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沐橙挖掉了小方碗里最后一勺冰淇淋。

“吃完了。”她宣布。

“还吃么?”

“不啦,”她心满意足地笑,“还要上镜呢。”

“你就不这样关心我。”叶秋指控。

“你好意思吗叶秋?”

“你一个当哥的好意思吗?”

叶修打了个哈欠。

借本科时一门城规课的契机,叶秋的女友玛雅为研究曼哈顿艺术区,在纽约苏富比总部做调研时,结识了时任的大中华区某分部 CEO,假期被招揽进北京代表处工作。北京画廊乱象横生,与拍卖行不清不楚,但因此另有发展空间,加上此前她曾在曼哈顿中城协同堂哥经营艺术画廊,一来二去,便萌生了在北京成立一家私人艺术馆的念头。她原籍上海,因此欲借叶秋的关系在中国本地寻找稳定投资和政府扶植,而后索性作轻便打理,成了叶秋治下一小支产业。但开辟新阵地,总是更忙了些。新旧账算一块,绝非他凭一己之力便可轻松打理的体系。叶秋可预见眼前这位脱离系统的兄长必定的回归,可到底多久?三年?五年?十年?

“爸下次逢五的时候我把你给他拎回去。”叶秋说。

他在高中的时候,叶修离家出走。再见面的时候他是刚被顶尖高校录取的优等生,而叶修是个待在黑网吧里用淘宝九块九的白T恤擦嘴的家伙。键盘里全是烟灰,手边有碗飘着油汤的方便面,长了一头长毛。一贯而言,很难说这场面没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但起码对叶修来说已经不再是。意识到这点,自惭形秽的倒变成了叶秋。他总觉得那次叶修是一面镜子,他则是从中学时期的果壳里脱胎换骨的人。

现在要说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什么隔阂,叶秋自认为游戏并不算一个因素,生活环境也不是。但基于某种传统的教化,叶秋仍有与叶修不同方面的骄傲,而且是相较之下在更多人眼里更具含金量和说服力的。这样的判断始终横亘在那里,假若叶修感觉自己有所亏欠,那八成与叶秋那份骄傲同源。但此时他完全无法确定这一点。


高一的时候叶秋期中考砸,回家对着卷子痛不欲生:“我分离变元到这一步就出错了,要是一开始就分类讨论倒更好。”

叶修在旁边打游戏,键盘在他手下哗啦啦地响。

“不就是错了道题吗?才几分,至不至于。”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次有两门单科排名才年级二十多,”他大致一算,心情低落,“总分肯定出年级前五了。”

“这回特许你哭一下吧!”

“谁要你特许了?”

“那你赶紧哭吧。”

“谁要哭了?”

“那难不成我哭啊,”叶修嚼着口香糖,“我有啥好哭的。”

“还破罐破摔上了。你就拿这成绩去中考啊?真丢我的脸。”

叶修一笑,指关节往抻平的卷子上一敲:“你看,怎么样,我物理跟化学就从来没听过,都这分儿。”

“初中理化都没资格叫理化,你穷嘚瑟什么啊?”叶秋恨铁不成钢,一把夺过下面几张卷子,数落道,“自己看看,就凭这分儿就别想在高中混了。”

“那你说多少才行?”

“我告诉你初中数学上不了118不正常。”

“一道选择题都三分呢都不让扣了,不正常的是你成么?”

“客观题不扣分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我同学都这样。”

“我高中又不去你学校。”

“四中跟我们学校也一回事。”

“我又不考……”

“你不是考进去的还得意上了?”


空高超过七米的展厅原是一家上世纪早期的工厂,而今维持了其水泥地面并加以打磨平整,墙面被粉刷成白色,到顶端裸露出轻盈的灰色混凝土拱券。墙面上适于观看的高度,被顶端一排高功率射灯照出一连串圆形光斑。除去工作人员和艺术作品,室内显得极为冷淡且空旷。玛雅戴着绒布手套,将一幅尺寸不大的装框作品布在正中。随后她后退几步,端详了片刻。

叶秋忙里偷闲,前来打下手帮忙,将装满了新印图录的小拖车从门口移过来,又给她递了瓶水。

尚未布置完成暂停对外开放的展厅内格外安静。玛雅拧上瓶盖。本次展览配套的图录已经印刷完毕,从牛皮纸破损张开的空隙下露出一排排整齐、闪着金光的黑色书脊。她从中抽出一本翻了翻,因其装帧设计盖其设计学院的同学操刀,她熟得不能再熟,又放了回去。

“你还没给我讲过你哥哥的事。”她突然说。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之前看你跟他视频,很好奇。”

“好奇什么?”

“本科低年级的时候,我做过一个针对底层人士的设计,自以为很有人文关怀,所以沾沾自喜。最终它的确解决了一些问题,但要细究起来,实现成本很高。老师批评我说,我是在高高在上地、想当然地以使用者为中心。我在想,对你哥哥这样走出去的人而言,他是不是能比我更清楚地看到一些东西?”

偏暖的光从他们背后白色墙面上漫反射下来,玛雅脸上出现了来自室外天光与反射光形成的一冷一暖一深一浅两道明暗交界。“我很容易感到羞耻。我是在成长过程中几乎享受到一切顶级资源的人,但我始终认为正因为我的经历中缺乏一些困境,我反而是更无知的。” 她说,“所以那些受益于父母所享受到的资源就成了我的原罪。一旦遇到现阶段在传统定义上不如我的人,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到骄傲,而是觉得惭愧、觉得心虚、觉得我对他们有所亏欠,倒跟谦虚没什么关系。”

叶秋的目光在一张画布上停住了。

小时候记忆里,叶家兄弟人逢必夸聪明,在叶秋看来,一半是出于对长辈们的奉承,剩下那另一半里又有一半是受之无愧的事实,还一半是对调皮小孩滥用的客气,大抵只是经过修饰的“调皮”乃至“顽劣”之流词语的另一种表述。叶修自然属于后者。小学时候叶秋跳了级,因此比叶修早一年进入中学,后来又先一步进了高中,父母同事都引他为自家孩子的榜样,但更老一辈的总是对叶修别有偏爱——总是如此,占尽了便宜,叶秋一度极为不忿。

照奶奶的说法,叶修那带着一帮兔崽子在胡同里院子里神出鬼没的捣蛋劲儿颇有其曾祖遗风,于是客人们便顺着话讲,一溜烟儿地溜须拍马,实际讲究的是一箭双雕:雄才大略,定将大有可为。

叶修中考前夕鞋底抹油,偷了他身份证和行李跑去了杭州,干的是打游戏的营生,风生水起。叶秋惊呆了。收拾行李几乎花掉了他积累起来的所有愤懑与勇气,要考虑当下、考虑未来,他自认为远远没有离家出走的能力。因此他仅仅将叶修的行为当成类似的冲动之举,在笃定中等待那人回心转意。这一等就是两年。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憋不住了,飞到杭州找人当面对质,结果令他更加震惊。

叶修正与外出结识的新朋友筹备公司(他们称之为“战队”),预备进军一个新兴文化产业的竞技圈,并已初步崭露头角。离家千里的亲兄长俨然已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与日常生活同家里千丝万缕扯不开联系的自己完全不同。存在于叶秋概念里数年的那个共同体——一同出生、学步、吃饭、长大、学习,等等——首次面对分崩离析的境况。而在这一段为家庭蒙羞的长久忍耐中,他意识到对方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存在,其中相似程度相较他原本以为的要小得可怜。对叶秋有重要意义的词汇在叶修面前丧失了效力。升学?实习?社交?别逗了。

他于困惑中,感到了另一种怨怼与愤懑,似乎与小时候那种不忿一脉相承。但这种种情绪中有微妙存在于晦暗不明中的再一种成分:还差一点就够上、接通,却每每靠近就不知所踪的若即若离的东西。直到女友给出了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拼图。难道是“敬佩”?他作此疑问。

周四,入冬的剑桥细雨飘零,哈佛广场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校外的俱乐部内人头攒动,叶秋陪同玛雅,预备在此与两位来自某拍卖行和报社的实习生见面。没过多久,天色已晚,入场券所含的免费酒水额度用光,附近大学生们接二连三开始以高价续杯,桌面上的空玻璃杯也逐渐累积起来。

叶秋留她们在原地继续,自己则挤出纵长房间,穿过铺设有厚重地毯的走廊,想到门外透透气。

一群人坐在一起,脚下各种数据线纵横交错。旁边一个站立的华人面孔撞进了他的眼睛。那人有些眼熟,很端正的五官,但并不算特别引人瞩目。一头黑发,个子挺高,也很瘦,衬衫西裤外穿了一件宽松的中长黑色薄风衣,挽了一半的袖子,左手小臂之间拎了台不带保护的笔记本电脑,另只手端了一杯咖啡。

他目光扫过来,同时明显有丝讶异的神色,很快又将其回归于一个微笑。按理说,出于礼貌,陌生人之间应避免长时间眼神交汇,对方却没有任何挪开眼的意思,倒向他缓步走了过来。

“你好,”他用中文说,声音很温和,“我叫吴雪峰。是叶修的一个朋友。”


绯红的帷幕最底部的位置如裙摆般垂落于厚而软的地毯上,折出一个角度。人踩上去是悄无声息的。房间内灯光暖而暗,氛围静谧;一些胡桃木制成的家具黑黢黢如阴影冒头;还设有闲置已久、装模作样的银质烛台。墙面上钉有动物头骨,鹿角间投下枝丫斑驳的光影。绣有校名和校徽的装饰毯如幽灵般挂在远远近近的地方,举目可见,按照该校祖传的德行,疯狂地罗列呈现一切似乎值得骄傲的传统。

“久仰了。没想到能这样见面。”叶秋感慨。

“看来你还记得我?”

“庄学姐好像在纽约工作,已经毕业了。”

“我知道。”吴雪峰措了下辞,“我们之前分手是因为异国。”

叶秋看了他几秒:“现在你也出来了。”

吴雪峰笑着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他恍然大悟,“恭喜。”

“我们见面那次你好像才大一。”

“对,”话题打开,叶秋放松了很多,“那时候刚高中毕业,才入学,什么都不了解,被学院的课程体系搞得一头雾水,也不太清楚自己想搞哪个方向,麻烦了学姐很多次。”

“她不介意,”吴雪峰摇摇头,“她很乐意帮这个忙。”

“说起来我们还是高中校友。”

“对,叶修告诉过我。”

“我记得你是学计算机的。你现在在MIT?”

“对。”

“哪个方向?”

“机器学习。”

“大热门啊。”

“是,”吴雪峰笑道,“现在比我出来时候难申多了。”

“你是第三赛季结束后出来的吧?”

“对。”

“我哥他在那边……怎么样?”

吴雪峰沉默了片刻,道:“第四赛季,虽然我多少知道夺冠没那么容易,但看到输了还是感觉有些意外。”

“我明白。”叶秋点头。

“但以他的承受能力,应该调节得很快。你很担心他?”

“也不是说担心。虽然第二次见面就这么说出来好像很唐突,不过……”

叶秋的手指轻轻在玻璃上敲了敲:“他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了。”

吴雪峰点点头:“我知道。”

这次换叶秋有些意外。

“他跟你聊过?”

“聊过,”吴雪峰说,随后调侃意味地一笑,“不然我也不至于知道他真名叫叶修而你是他弟弟这回事。”

叶秋惯于处理种种婉辞与冲突的脸上稍稍显出一丝近乎于窘迫的无奈来。

“这没什么奇怪的,”吴雪峰笑道,“我那时候也这样。”

“不常回家?”

“不是不常,”吴雪峰说,“是几乎不。”

“有一次我哥回北京,是来打客场对皇风。我都记得,比分是9:1,我偷偷查了你们的赛程表,期待了很久。那次你们住工体附近的酒店,第二天返回的时候,他留下来给我QQ留言说想回家一趟,但忘了带现金,在东大桥地铁站附近的一家网吧等我,让我去接他。我当时在答辩,听说他要回家,结束后就赶紧跑了过去。那时候刚好是晚高峰,开车的话,路上到处都堵,我就穿着答辩那套衣服直接去挤地铁,从北大东门到东大桥,挤了一路。结果等我到了那里,他跟没事人一样不痛不痒地抽了根烟,告诉我,他又不想回去了,还让我给他五十块坐机场线回杭州。”

“我听他说过。”

“吴师兄,”他一笑,“我当时冲他发了很大的火。”

“我明白。”

“我简直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当时我穿着正装,被挤得跟沙丁鱼似的。结果挤了那么久过去,就看他抽烟,跟他在那破网吧里吵架,给他付网费。是不是很滑稽?还有爸妈。我妈自从他走了之后,订阅了她根本看不懂的电竞杂志,前一天晚上还正很高兴地跟我爸和我说,叶修赢了。我爸嘴上不说,没人的时候就去他房间里坐,也不说话,就静坐。我在此之前真是想都不敢想。他何德何能?”

“我有一次打微草的时候也打算回去,”吴雪峰说,“我先回了趟清华见老同学,然后从西门出来坐331回家。到了小区门口,有门禁,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按理说可以报门牌让物管给家里挂个内线电话确认,或者我直接给爸妈打个电话。我都知道,但我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然后就想,算了。后来叶修跟我说,他回去那次都过了安检了,才发现没带现金买票。他愣在那里看人进站看了十多分钟。我在想,他那时候是不是跟我一样。”

他的神色很平静,同声音一样有很温润的质地,于这段话后大片的沉默中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叶秋说道,声音干涩。

“但我跟他发完火,转身要走,发现他当时穿的那条牛仔裤上有一块陈旧的油渍——就那种明显被洗过的、粘上去很久洗不掉的汤水痕迹。我粗略地看了看,大概有我拳头那么大。我什么都没说,感觉快窒息了,莫名其妙地羞愧而且难受。我的哥哥,穿着一条拳头大污渍的裤子。”

吴雪峰没回答,只是安慰般冲他微笑了一下:“喝水么?”

他把自己手边那杯没动过的冰水推了过去。

叶秋抿了一口。

“他告诉过你当年他跑路化名是怎么回事没有?”

“没有。只说了是离家出走。”

吴雪峰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意思。叶秋脸上挤出一丝稍有些感谢和羞赧的微笑。

“其实我很庆幸——虽然无论如何,这样的论调好像都太傲慢了一些,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叶秋说,“我很庆幸他一个人出来之后,碰到的伙伴是你,而不是网吧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混混。他在家的时候,虽然有些调皮,但毕竟家教一直很严格,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接触过类似的环境。加上年纪还小,很容易被带歪。”

“不是我的功劳。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安定下来了,也没什么大毛病,跟他们一起。”

“他们?”

“苏沐秋苏沐橙兄妹俩,还有陶轩。”

“哦,他运气不错。我高考完那年去找过他,有点印象。苏沐橙现在好像也在打职业联赛了,不过她哥哥之后倒是一直没怎么听说。他现在在干嘛?”

吴雪峰一语不发地凝视了他片刻。

“你不知道?他死了。”

“什么?”叶秋皱起眉头,“对不起,但是——什么时候?”

“就是你见到他们那个暑假,可能过后几天吧。”

“我哥十八岁的时候?”

“对,”吴雪峰说,“我那时候正好大四,已经收到了dream school的offer,当时也没想到要gap几年去打职业。本来之前他们问到我的情况,是打算直接放弃的。后来苏沐秋不在了,人手不够,陶轩硬着头皮又来找了我。”

“你的意思是,”叶秋定定看着他,“我哥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自食其力,还带着苏沐橙?”


叶秋告别吴雪峰,从俱乐部里出来。夜幕降临已久,空气中充溢着一股湿气。然而在这略微的凉意中,他感到自己浑身都焦灼地放射着热气,心在胸腔内的震动十分明显,声音也清晰可闻。这时候大脑内倒是一片空白了。他先走了几步,穿过人群,随后干脆顺着大道跑了起来。街道上灯光明亮,依稀可听见乐器奏鸣的呜咽。

“真了不起。”玛雅听完他的讲述后说道。

“换成你,你会怎样?”

“坦白说吧,我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为了我的目标,首先就要解决教育问题。最理想也最水到渠成的途径就是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但是精英教育所需的高昂经济成本是我凭那个年龄的自己根本无法获取的。总是有人以为我们能来到这里,凭的是自己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个人成就,所以引以为理所应当,”她换了英语,“于是自命不凡,坚信自己被生来就是为了统治世界。那是错觉。我们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严重地依赖于家庭环境。”

窗外,雨声淅沥,水珠在玻璃上划出一道蜿蜒而下的水纹。


“我们这边跟美国不太一样。”钟一程稍稍立身,在桌面几只多边形造型的组合浅盘的边缘磕了嗑烟灰,随后收回去,将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抽了口烟。这套色彩缤纷却浅淡且线条明快的极简主义风格进口餐具被置于四合院的花窗之下,显得并不和谐。“打个比方,”他冲玛雅一笑,“你要是想在北京的收藏界崭露头角,不是靠商业嗅觉和艺术素养,也不是策一个令人惊艳耳目一新的展;要让他们为你真正敞开大门,你需要干的是,在某个季度的大型拍卖会上喊出高价,闭着眼拍下一幅成名艺术家的不管什么作品,哪怕只是他们画画时用过的一团强行以艺术品自居的手纸。”

“当然,”钟一程调侃归调侃,又对她不失谦逊地补充道,“我是个商人,只是信口胡说,要论严格学术上的艺术界定,还是宋小姐您更内行。”

“免敬语了,大家都是同辈,”玛雅回以得体微笑,“钟少又在取笑人了。如果正在业内的你算都外行,那恐怕没几个不是门外汉了。毕竟在当代艺术中,艺术世界也是艺术界定中的一部分。就算只是几个木盒子,或者一个小便池,当画廊负责人向它敞开了大门、放进展厅里,那么不管争议如何,它就成了一件艺术品。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争议越大越好。”

“敬向消费主义低头的艺术。”钟一程戏谑地举起酒杯。

“不浸入消费之海就没有新建筑。”玛雅回敬道。

“你看内行就是内行,”钟一程转向叶秋笑道,“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

“伊东丰雄。”叶秋淡淡补充。

“原来如此,大师名言。”钟一程顺势道,“叶公子何处恭喜?”

“外行人,”叶秋道,“我主修法律。”

“那就更内行了,这世界上哪个行业绕得开法律?法律一较真儿,谁都得完,”钟一程说,“盘古大观还在鸟巢边儿上立着呢。”

“他们露馅可不算法律较的真,”叶秋说,“就说最基本的,68 根钢柱,其中67根不合格。国标可是铁律,这都够不到,枉费前后那么多心机,也白搭了他主要想拿的那块地。”

“是,人走楼倒还在,真够影响市容的。”

“其实我有点好奇,”钟一程突然说,“你知不知道有款最近特别火的电子游戏,叫荣耀,它们职业圈有个选手也叫叶秋?”

玛雅和叶秋面面相觑。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钟一程自嘲地笑了一笑,终止了话题。

“重名也很正常,张口就问,是我太冒昧了,”他抱歉地抬了抬手,衬衫恰如其分地从外套袖口下露出一粒袖扣,“不瞒你说,我有个发小儿姓楼,这上英国遛了一圈儿,喜欢上了个游戏,就是那个荣耀。正经事不做,打算回来组队进军职业联盟。跟他一起脑子发热的有个姓文,是那个叶秋的脑残粉,在我们跟前天天念叨。什么怎么赢的,怎么输的;赢得多狠,输得多冤……我们呐,不看比赛都知道。”

“投资电竞?”

“不是投资,真的去打职业比赛的。但说实话,我看他们那三脚猫功夫,去了都是挨打的命。”

“呵呵。”

“真要是投资电竞,也算是歪打正着了。”钟一程说,“16年出了个国内游戏产业的报告书,数据也不是不能看。之前两会也有意在推文化产业。文化产业,细分下来主要就那几个。电竞现在也是亚运会正式比赛项目,又经总局批复了,再加上产品的发展前景也好,仔细一想,算个香饽饽。”

“最近是挺多向这个方向转型的。微草——”

“你也知道?嗨呀,那姓楼的就拿这当案例教育我呢。可我说微草那的确是地产业的人试水,但你不是投资,是打比赛啊。那可是手上的真功夫,赛场现场见真章,谁高谁低一眼便知。游戏天才的事,你去掺和什么?我看他去投资还靠谱点。可他啊,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叶秋没回应,点点头。

“劝不住,”钟一程摇摇头,头一次显出几分无奈神色来,“怎么都劝不住。这实在没办法,好歹认识这么多年,都一起长大的,他那么纠结我瞧着也心烦,只能支持他了。梦想嘛,谁没有一个。说不定,哪天撞墙撞久了,自己就知道回头了。叶公子你说呢?”

叶秋看着桌面勉强笑了笑,又抬起头说道:“对。”

玛雅见状接管了话题。

“要讲文化产业,您这不也算一个?”她打趣道,“我之前就注意到了,国内的艺术品市场,根本没有一二级市场可言——搞得拍卖不像是拍卖,反倒像个菜市场。”

“国内啊,艺术家都不搞创作了,搞营销。买家呢又吃这套,毕竟艺术教育被忽略了这么多年。这要是在美国,越过画廊的艺术家,是要被拉黑名单的吧?”

“是。这样对市场和创作都没有好处。”

“这就是问题了。”

他们继续谈到晚饭完毕,两人告辞,乘着春天的晚风走回家。路灯下有大团大团的杨絮和柳絮飘过,落到他们的肩上。离家几年,北京在自家附近并没有太出格的变化。

“放假前我去宽街玩,居然买到了一张《汉密尔顿》。”

“不是说一票难求么?”

“对,我想看好久了。刚开始才二三十来刀的时候,我在忙霍廷根区那个竞赛方案,搞得焦头烂额就没去。后来火成这样想买都买不到,很后悔。原本我去也是碰碰运气,没想到刚好就买到了rush ticket,亏之前柔柔还专门教我怎么抢。”玛雅笑道。

“柔柔?”

“唐柔,”玛雅说,“之前认识的一个学音乐的妹子。”

“这样……我小学的时候,跟我哥放学就会经过这里。我们还在这儿捡了一条狗一只猫。我们俩总一块走,但我总是要等他,因为他经常被老师留下来。他那时候很顽皮。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他就不肯坐家里的车去上学了。”

“为什么?”

“车牌比较……与众不同。”叶秋简短解释道,“那时候我们还小,成天闹别扭。”

“一定是你跟他闹。”

“算是吧,”叶秋说,“我老跟他斗气,就故意甩开他,但他总是会远远地跟在我后面,怎么甩都甩不掉。我回头瞪他,他就冲我比鬼脸,我撒腿就跑,然后趁他追上来之前把大门关掉,回屋听到他砰砰砰敲门,我就感觉我赢了。”

“你也过分了吧。”玛雅笑道。

“进来了,他就故意从我屋的窗前过。我写作业呢,他冲我哼歌,叼着一根草,趴我窗上挤眉弄眼的。我觉得他烦死了,就拿书跟他隔着窗子打架。”

“真好玩。”

“后来我跳级,高中又去了别的学校。有一次我俩在附近遇上了,干脆就一起回家。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懂得特别多,特别了不起,就抽他的卷子跟家长一样帮他检查。我说这个分在高中根本就混不走,明着指点,暗地嘚瑟——他也没把我当回事。结果他没中考就跑了。”

“就是去杭州打游戏了?”

“对,”叶秋顿了顿,自曝黑历史,“其实我们家最开始想离家出走的人是我。说起来,我还是我哥离家出走的诱因。”

“哦?”

“那时候我叛逆期到了。之前跟爸妈出去吃饭,在长辈面前表现得不好,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你懂吧那个年龄?动不动就觉得天要塌了。我决心离家出走,去过我自己的生活,让他们自个儿后悔去!”

玛雅哈哈大笑。

“你别笑啊,”叶秋自己却开始笑,“差不多这样,然后我收拾行李,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攒下来的压岁钱,还带了一些现金。我身份证带了,车票也买了,去杭州。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然后第二天行李和你哥一起不翼而飞?”

“对!但把卡给我留下来,还有一张纸条,说你个笨蛋弟弟,带着银行卡离家出走,是怕爸妈找不到你呢?——其实我知道。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翻书包,就看到我的笔记本和练习册;因为我成绩很好,从小都好习惯了,而且也打算一直好下去。我想,我去到杭州了之后应该去哪里上学?我把杭州的学校都想了一遍,开始想我没有经济支持应该怎么读完剩下的这么多年。想到这个地步我就开始疯狂地打退堂鼓。我离家出走,根本就活不了,更别说念好学校实现我的人生目标了。我出去干什么呢?其实也只是出去而已。所以我当时计划的是出去几天被找回来,就当给爸妈一个教训。”

“结果你哥先一步行动了,没有回来?”

“一直没有——除了来北京打客场的时候。”


网吧入口装有矮小的老式推拉玻璃门,把冷气锁在后面。门上贴有一张又一张首尾相接的游戏宣传海报,内容无一例外都是爆乳且身着火辣戎装的妹子,画风则是批量生产的黑底配以荧光色系,刻画精细却匠气十足。不太起眼的地方贴有A4纸打印的黑体大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叶秋在门口顿了顿,终于迈进去,全身绷着奇异的紧张和不自在。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一排排闪着鬼火的屏幕之间,他搜寻并锁定到一个鸡窝头底下一张熟悉的脸。

“过得还行吧?”叶修向他一扬下巴,权当打招呼。

“你瘦了,”叶秋打量他一番,“头发这么长,还不去剪?”

“没空啊。”

“日理万机?”

“是是是。”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现在?”

“还成吧。”

“还成什么意思?”

“就是剑指总冠军的意思呗。”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切出统计界面。那些同普通玩家对比产生的数据对叶修而言几乎毫无意义。

叶秋拉开旁边椅子坐下,看着对方新点了一支烟。他等了两支。

“那咱们走呗?”叶秋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想着,复又生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宽容,使得他几乎为自己的通情达理而感动了:“还是你再打个一两盘?”

叶修沉默了一下。

“不回去了。”他藏在烟雾后目光闪烁道。

叶秋立在原地片刻,脸上迅速过了一道血气,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他压着声质问。

“就是不回家了,我待会儿就去机场。”

“不是你叫我来接你的吗?”

“我改主意了。”

叶秋心底那点宽容顿时被震惊和气愤一扫而光。

“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挺方便的啊?”

叶修摊在椅子里瞧着他。

“叶修,我很忙,我过来不是为了专程来抽你十多分钟二手烟。我从答辩现场挤着晚高峰过来,是因为你说你要回家。结果你现在说不回就不回了。合着你把我当什么了,召唤兽啊?”

边儿上竖着耳朵偷听的小青年笑出了声,转身看了他们一眼,被叶秋一一瞪了回去。他一身剪裁得当的定制西装在充溢着大裤衩配背心的网吧里显得十分不合时宜,有些滑稽,但又有些诡异。被瞪的人平日里没少当刺头,却也迫于直觉中对不寻常事物感知到的危险,老实转了回去——丢下一个中指或白眼。叶修倒是无动于衷。

“说话!”叶秋沉声怒喝。

“你小点儿声。”

“现在知道丢人了?”

“可不是。”

“那你赶紧跟我走。”

“别,”叶修苦笑,“我真不能回去。”

“给个理由。”

“我头发没剪。”

叶秋一声冷笑:“那是因为你没空。”


场内空调开至适宜温度,令在夏季西装革履者也不至于挥汗如雨。出于习惯,玛雅在场刊上写下各种拍品协议情况的标记符号,但到了目标作品这里,她反倒把场刊合上了。“这是本单元封面作品,”台上拍卖师朗声道,“我们给出的起价是九百五十万。”

是名家大作。高昂的价格并未导致冷场,台下的人反而迅速而踊跃地举牌出价,还未等拍卖师报完新数字,又来了下一个。委托人的席位上隐隐传来密集的通话声,他们向着拍卖师纷纷抖了抖牌子,有的比划或喊出例外的数字。屏幕上显示的价格以四种货币单位和实时汇率随着人们你来我往的竞价而一路上涨。

“那他最后回去了吗?”玛雅问。

“显然没有,”叶秋说,“我一直很看不起在公共场所发火的人,这是有多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表现。但那次——我实在无法理解他。”

“设身处地地想,确实还蛮气人的。”

“对吧,你也这样觉得吧。”

“那现在呢?这么多年之后也还觉得费解吗?”

“也没有完全理解吧。”

“我说我的感觉,”玛雅换了个坐姿,“我没接触过你哥哥,但我想他总有些东西是和我们相同的。”

“道德品质?”

“这就很难说了,”玛雅说,“我是说从小被有意无意灌输的价值评判标准。其实从他离家出走那一刻,甚至之前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和你处于不同的环境中了。可原来环境中的标准,即便他自己已经不再采用,但他一定比圈外的人更清楚,更清楚我们所采用的标准是什么。比方说,你进网吧时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你进图书馆的时候有类似感觉吗?”

叶秋回忆了一下。

“进图书馆时当然不会这样。从小,家里都有电脑,我没有去过网吧。也听说过老师去网吧里抓调皮学生,就潜意识里觉得……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吧。”

“好像听到脑子里有人在说,这样做是不对的,你是个坏孩子。”

“是啊,虽然这么想好像没什么道理——”

“道理?”玛雅一笑,“这就是道理。”

“我以前读一部悲剧小说,一个信奉天主教的英国贵族家庭,有一位虔诚到可怕的母亲,一位行为放荡、远逃意大利的父亲,四位叛逆且希望摆脱母亲控制的孩子。信奉无神论的男主角爱上了他家大女儿,多年后重逢,决定各自离婚然后在一起。他们克服种种困难,这时她的父亲去世了。一辈子没把上帝和教义放在眼里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划了十字,忏悔并乞求主的原谅。于是大女儿放弃了约定。她好像听到她的声音在说,你这个坏孩子。

“我那时候不能理解,怪罪于女主角的懦弱。有一次我意识到这种规训的力量和其普遍的存在,是我路过书店的流行言情小说书架的时候。很粗糙的文笔,很恶俗的情节,很愚蠢的女性角色和完全无法自洽的男性角色,说白了不过是最浅层的幻想而已。可十来二十岁是女孩子格外爱幻想的时期,爱看那些书一点都不奇怪,我实际上也很好奇。但我立刻被这个念头带来的羞耻感淹没,无地自容。我心里一直是妈妈当年教我写作时说这些都是垃圾时的神情——我是个乖孩子,怎么能动和垃圾扯上关系的念头呢?我怎么敢?

“那部小说结尾,女主角说,为什么会为他们的约定感到罪恶的是她,而不是男主角?为什么会为看这些小说感到羞耻的是我,而不是书架旁那些女孩们?她说因为她身边的种种人都为她祈祷,我则是因为父母的耳提面命——都源于各自成长的环境。我当初不能理解女主角,就像总有人可以举出各种理由说明阅读没有贵贱之分,质问我凭什么如此傲慢。可这些信念无论在旁人看来有多荒谬,于当事人而言都是难以挣脱的。”

她停顿片刻:“你哥哥,我记得是从不露面的,这对他从事的行业来说肯定影响很大。你想过为什么吗?”

叶秋沉默片刻:“我懂你的意思。”

“你再想想,那时候你西装革履地去见他,他却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头发,穿得想必也很随便——”

“裤子上还有块拳头大的油渍。”

“是啊,”玛雅说,“他看到你的一瞬间,其实比匆忙赶来以至于来不及注意自己穿着的你更容易觉察到你们的处境有何不同吧。这种情况下,他说他突然不想回去了。一个率性出走的天才本身不可能会为身外之物而羞愧,但是——”

“他在为我着想。他站在我们家的角度而为自己羞愧。”

“没错。”她点点头。

“他明明不用担心这些的,”叶秋回忆起那一摞被母亲买回家的电竞杂志,“我其实一点也不介意他有没有捯饬自己一下。”

玛雅微笑了一下。

“我明白。但他永远是你们家的孩子这一点,我也不怀疑。”

场内的竞价以二十至三十万的涨幅稳定地攀升至一千八百万。

叶秋看着台上,又看了一眼右边屏幕上那幅画。他盯住拍卖师的眼睛,维持着之前双手抱臂的姿势,只稍微在自己下巴底下向他立了立手中的笔,做了个口型。

“两千万,前方的先生!”拍卖师会意,高声报出——不远处一男子首先唏嘘击掌,带起一片零星掌声——看向左侧委托人一席,“中间通话的女士还要加价吗?远方那位先生,还要加价吗?”

叶秋平静地看着前方台下的地毯,等了片刻。两位参与竞价的委托人大致是得到指令,摇头放弃。

“两千万,两千万,两千万还有哪位女士先生出价吗?两千万最后一次,”拍卖师左手呈邀请手势于空中自左到右扫过全场,右手在空中绕了一圈,随后缓缓地向下移动,眼看即将到底,他猛地加速落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两千万,谢谢,529的先生。”

四周同时响起掌声。叶秋礼节性地略一侧目,回以微笑,却并没落眼于任何人。

“咱们这号还挺好的。”他扭头对玛雅说。


叶秋在清晨六点的时候醒来。天已经开始透亮,房间内的光线还不太亮,角落里另有一抹白光,偶尔闪过一些彩色。叶秋于迷糊中把头往枕头上蘸了两下,不间断的键盘敲击声很快渗进了他逐渐清醒过来的大脑。

“叶修?”叶秋说,“你还没睡啊?”

“醒了?”

“飞机上没睡着,时差没倒过来。”

“那刚好你给我买早饭去。”

“你差遣起我来倒是一点不客气。”

“我俩客气什么,”叶修说,“亲兄弟。”

“被看见了怎么办?”

“你就装是我,”叶修语毕扫了他一眼,“把你那块百达翡丽取下来。”

“你干嘛?”叶秋警觉。

“怕你露馅。怎么,我顺走了也用不上啊。”

“你连身份证都敢冒用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当时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用我的名儿?”

“你那名儿常见。”

“就会占我便宜。”叶秋抱怨。

他在叶修的床上继续躺了片刻,脸侧传来枕头上所遗留的叶修常用洗发水的味道,随后他打了个哈欠。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么?”

“什么?”

“咱俩小时候,你背着爸妈打游戏那阵子,我做完作业睡觉去了,你半夜偷偷起来玩电脑。有的时候我中途醒过来,就现在这样,”他把手往天花板上挥了挥,“就这样,一片漆黑里,墙上有很微弱的反光,还有你敲键盘的声音、机箱嗡嗡叫的声音,没完没了的。”

叶修闷闷地笑了几声。

“你还怪我动静大。”

“在晚上就是声音特别大啊,你自个儿戴着耳机是听不到,我一醒就别想睡了。”叶秋说,“你知道么我睡不着就一边看表一边算我还能睡多久。第二天我上课困到头痛,心里一边骂你一边在课上睡着了。记忆犹新。”

“就你事多,”叶修说,“我跟哥们儿当初开着两台电脑打游戏,他妹妹睡得好好的。”

“我才是你哥们儿,亲的!胳膊往外拐。”

“娇气。”叶修鄙视道。

“娇气?”叶秋一跃而起,“说到娇气,小时候认枕头的那个人是谁?小时候全家去瑞士旅行,你就带着那个你莫名其妙特别心爱的枕头——枕套破了好几次又缝了好几次都舍不得丢的那个,也不知道什么破毛病。爸让你想拿就自己带,于是你还真把枕头带走了。结果走的时候阿姨忘了拿,在飞机上了才想起来,你哭了一路……”

“那是被咱爸骂出来的……”叶修声音微弱。

“好歹他真的打电话找酒店寄回来了,你千里迢迢的小破枕头啊。”叶秋说,“你知道么上次我回国,刚好遇到妈跟阿姨在收你房间。那枕头现在都在,放你那衣柜顶上箱子里。她看了好久没说话。以你现在的尺寸,那枕头还能睡下吗?”

没人回应。

“叶修?”叶秋试探着喊了几声,一坐起来瞧见一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顿时哭笑不得,“你倒是找好了地方再睡啊?”


七点,叶秋从叶修那里扒拉出来一套衣服换上,出了门。不远处有家连锁咖啡店,叶秋从钱包里翻出会员卡买了一杯,晃悠着钻回嘉世背后居民区一带的便民早餐铺里,同早起大爷们排队给叶修买包子,突然被人叫住了。带头者一人身后率着好几人,正往他身上打量。

“叶哥!”那人又夸张地叫了一声,“叶哥精神不错呀?”

叶秋本下意识要微笑回应,却也从语气中听出人来意不善。

“什么事?”

“瞧您紧张得,就是好不容易看见,打个招呼嘛。”

他好像把全身演技都堆到脸上来了,既要显示出几分假意的真诚,又要努力强调自己刻薄的鄙夷。

叶秋冷淡地觑着他,不置一词。

“我去,你们看看,叶哥老是这么严肃,这是又要训人啦?我这不是没上场嘛,就是好心劝劝您,”他又道,“不就是输了一场比赛么,不用太介怀。越云毕竟有本赛季最佳新人头号候选,我们队没打赢,也是正常的。”

叶秋暗地里绷住了神经。他嘴上不说,但对叶修离家多年来征战联赛的成果如数家珍。一个叱咤三赛季的豪门队长输给哪怕是赛季最佳新人,也绝对不可能会被以“正常”来形容。叶秋凭借自己对职业圈有限的了解,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越云”的队名,目光扫过后方一行对他而言面目模糊的嘉世队员。

“皓哥。”有人怯怯地唤了一声。

“我跟叶哥说话呢,你少插嘴,”被叫做“皓哥”的青年厉声道,又转过头来,重新切上那副虚情假意的面孔,“也是,我看叶哥精神倒是挺好,昨晚肯定也睡得挺好,那就不多嘴了。操作斗神嘛,叶哥当然心里有数,肯定不会素餐尸位的,是不是?”

这次饶是对职业圈现状几乎全无了解的叶秋也听出几分别的讥讽意味了。他想起昨晚凌晨醒来时房间内微弱的灯光,不断敲击键盘发出的细碎声响。叶秋凭着在法庭交锋的唇枪舌剑中培养出的职业素养迅速镇定下来。

“你也知道你上不了场是因为什么了,是不是?”他慢悠悠地学着叶修的口吻和神情,短促一笑,“看来好歹还是有点反省精神的。”

“你——”

对方堆砌上去的表情一瞬间裂得粉碎。

“皓哥!皓哥!”身后几个人扭住了他。

“既然你好心劝我,那你也听我一句劝,”叶秋说,“比起替我操睡没睡好这些闲心,还是先管好你自己那点事,至少还能上个场。”

“我操!”那人挣扎着往前扑,“叶秋,你他妈一天到晚就知道逞威风,你以为你还得意得了几天?”

“皓哥,走了,走了!”

“我上不了场,你连账号卡都快没了!”那人拧着脖子往后喊。

叶秋在原地琢磨着自己名字被当成叶修名字骂出来的奇异感,闻言往对方那边看了一眼,进入眼帘的果不其然是一张扭曲的脸。他返回叶修的房间,那里充斥着温热的水汽和香皂的清香。叶修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顶着一张毛巾。

“我问你,”叶秋反手关上门,放下早餐,严肃道,“你们队里是不是有问题?”

“问这干什么?”

“越云又是个什么情况?”

“你出去一趟干嘛了,夜路走多遇陶轩了?”

“我刚去买早餐,遇到个你们队员。”叶秋回忆着,“他这人不对劲儿。好像是叫什么皓——”

“刘皓。”叶修平静地说。

“就是别人叫皓哥的那个。怪模怪样的,”叶秋皱起眉,“跟你有仇似的。”

“你感觉还挺准啊?”

“还真有啊?”

“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是。”

“你又作了什么孽?”

“我取消了他的团队首发。”

叶秋靠在桌上灌了一口咖啡。“为什么?”他问。

叶修从凌乱的桌面上倒腾出一份统计表丢给他:“你自己看。”

他略略扫了一眼。

“我说你这数据也太吓人了吧,回头我给你的爪子投个保啊。”

“受益人写咱妈吧。”

“行啊,”叶秋把表格轻轻放回去,“早说,我买贵的那种。”

叶修从一堆废纸中搜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我觉得你变了挺多。”叶秋说。

“哪儿?”

“就吴师兄——你记得么——”

“吴雪峰?”叶修意外道。

“对啊。”

“他也确实是你师兄,人大附的,”叶修说,“你俩接上头了?”

“现在就我隔壁学校,有次遇到了。”

“他现在如何了?”

“你自己没问过?”

“退役后就没联系过了。”

“第五赛季的时候,我倒是跟他聊了一下,他还在关注国内联赛。”

“正常,毕竟这家伙本质就一游戏宅。”

“我听他讲,你当时就一小孩心性,”叶秋说,“可我看现在完全不一样。”

“早期选手大多是半路出家,联盟平均学历之巅就在那里,年龄也在,我在他们之间自然算是年龄小的。可我今年二十五了,也算根老油条。这些个新队员都比我小,青训营里还没成年的都有。”

“感到烈士暮年壮志未酬力不从心了?”

“想取代我,还过个——过个一百年吧。”

叶秋正想笑,一个念头击中了他:“原来是这样啊。”

天还不够亮,正是清晨。轻柔洒满房间的自然光呈珍珠白,笼罩在房间内静默的物体上,唯有休眠状态的电脑主机闪烁着微弱蓝光。叶秋站了一会,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床下的行李不翼而飞,家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机箱嗡鸣的声音。他想,奥雷连诺站在行刑队前想起的就是类似的一个遥远的场景,眼前有个冰做的巨大钻石,有他哥那么大,大概还有里茨饭店那么大。那时也是这种颜色的光线,也是这种半是震惊半是怅然的心情——什么事发生了,有一半在他的预料中,但又有一半超出了他预先的掌控。区别是当初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当事人正立在他边上。

“你知道多少了?”

“你打算瞒我多久?”

两人异口同声,向对方发问。

“不提这个了,”叶秋有些烦躁地挥挥手,在房间里踱了一个来回后又问,“陶轩这心思跟你们队里的破事都有谁知道?”

“问这干嘛?”

“说真的。”

“理论上,除了两队管理层,就是越云只有孙翔和嘉世除了我。”

“理论上。”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那就不排除别的人如喻文州之流能看出来一点不对劲儿。”

他一边说,一边把吸管插进豆浆,兀自享用起了早餐。

“他违约了吗?”

“没,”叶修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会违约的还是我。”

“为什么?”

“我合同还没到期,但他等不及逼我走。”

“怎么逼?”

“比如说让我当陪练什么的。”

“卧薪尝胆了?”

“不管他做什么都是算准了我出不起违约金来逼我退役。叶秋,我今年二十五。”

“我知道,我俩一天的。也就是说他打这主意:等你退役那段熬完了你这职业生涯也差不多到头了。”

“对。”

“违约金多少?”

叶修报了个数字。

“就这,”叶秋翻了个白眼,“你出不起吗?”

“还真不行。”叶修苦笑。

“你……”叶秋气结,“我出。”

“大手笔呀!钱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小心爸揍你。”

“为你出叫糟蹋?”

“搁咱爸眼里就是糟蹋。”

“这不是投给游戏,是投给你的人身自由。”

“然后顺便就买断了?想都别想。”

“不能正常地转会找下家?”

“竞业禁止那个意思嘛。陶轩不想看到我跑他对面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拖死。退一万步讲我就是想转会——”

“别的队伍里也没有合适的位置。”

“对。”

叶秋极力冷静,停顿了片刻,又怒道:“你当初到底签了个什么合同?我当初让你发我看看结果你还不肯给我,你知道我时薪多少美金吗?”

叶修有些意外地凝视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剥削剩余价值么,正常正常。”

“也不是完全就没有办法。比赛划水,录像就是证据,官网上都可以下载到,说成绩下滑是你领导不力纯属扯淡。别的你——”

“别闹了叶秋,杀鸡焉用宰牛刀。”

“你见过杀鸡反倒是快被鸡杀了的人吗?”

“就凭他?早得很。”

“我看你死了还嘴硬。”

“活蹦乱跳呢还,”叶修说,“看我反杀他。”

“怎么杀?”叶秋瞪他,“你说啊!”


吴雪峰把耳机摘下来:“确实有问题。但是你要让别的职业选手出面作证,恐怕操作起来很有难度。现役的不行,你也明白,这跟人缘如何没什么关系。退役的呢,要看他们乐不乐意淌这浑水,而且真的要对峙,退役选手的身份还牵扯到一些别的问题,比方说技战术在几年来的更新,是否会影响证词的力度或有效性之类的,等等。这只是我的感觉,这方面你比我更明白——你打算插手这件事?”

叶秋还没有天真到觉得一切都易如反掌的地步。他推测嘉世队员在赛场上作妖必然有迹可循,见自己的猜想被荣耀的内行人吴雪峰证实,目光沉了几分。

“其实,现在这个局面,我多少有预感,”吴雪峰道,“但没想到是这种形式。”

“哪个局面?”

“叶修不愿意,陶轩不满意。”

“是。”

“我注意到赛场表现异样挺久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想通了。这两样应该是有联系。我其实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原来以为,就算我们和陶轩的追求不一样,但凭我走之前对陶轩这人的了解,他在比赛的问题上应该还是跟我们一样,认为要靠场上表现说话的。”

“现在不是。”

吴雪峰的目光落在官网实时更新的一张积分总表上,嘉世位于倒数之列,岌岌可危地压着两支名不见经传的公认弱旅。这位前任嘉世副队长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已经不认识他了。比赛成绩才是竞技的命脉,他这么折腾……”

“我宁愿他在商言商,”叶秋说,“但在找到下家之前,俱乐部又不肯放人。叶修什么实力,好歹一路走过来了,他们还是清楚的。”

“这对于陶轩,确实算是对圣人的要求了。叶修其实是被一些原则束缚住了,所以活动余地很小——他太重情义,把陶轩当成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交友不慎。”

“可能吧,”吴雪峰说,“但人是会变的。”

他从椅背上拾起自己的大衣,向窗外望了一眼。地面覆盖着白雪,道路位于最中间的一溜是黑的。这是最深的冬日,人好像总想从绝望中寻觅希望的端倪,因此才以华丽的辞藻在最极端的严寒中告诫自己春日已不会再远。这到底是人性的脆弱还是坚强?又或者是脆弱才导致了坚强,而坚强实则是由脆弱所构建?

吴雪峰回过头。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在我看来,如果我们能为他做什么,就是什么都不要做。不管是在赛场上还是生活中,我对他的理解其实来源于最基本的一条——在赛场上,他任何动机导向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去享受竞技本身,然后争取胜利。如何竞技、如何胜利,恐怕是他比我们谁都更上心而且更在行的事情。”

“他喜欢荣耀,”吴雪峰最后说,“你清楚这一点。”


“我找到你写的攻略了,是这个对吧,‘战斗法师在荣耀中是一个上手容易,精通却相当有难度的职业。炫纹的使用,以及觉醒后斗者意志更苛刻的操作要求,都是易学不易精……’我也来打游戏,行不行?你不是用我的名字注册的联赛么,我就用你的去,然后我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名字换回来了,怎么样?”

“你想得还挺远。”叶修评价。

“那是当然。”

“也想得挺美的。”

“怎么就不行了,我之前暑假跟同学去网吧里试过了,现在已经转职了,竞技场胜率80%以上,那些已经玩了好久的都打不过我,你们一个分会长还来找我呢。我跟你练练说不定比你更厉害,到时候轻轻松松总冠军奖杯拿回去给老爸当镇纸!”

“别闹,”叶修轻描淡写回道,“我说你意思意思就得了。”

“你看不起人是吧?你能打好我就打不好?”

“小时候老让我代替你练钢琴,我手速至少是你两倍,傻了吧?”

叶修毫不留情。

“而且根本不是打不打得好的问题。”

“那是什么?你就是找借口。”

“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啊?”叶秋愣了愣,“……还行吧!”

“我说,特别特别喜欢吗?喜欢得可以为了它打个随机掉落的稀有材料一天一夜不睡觉?找不到地方住睡网吧里甚至睡在街头?万一啥都没做成回学校留级就跟个巨婴一样蹲在教室里学同龄人老早就学过了的三角函数圆锥曲线和求导?”

叶秋顿时没音了。

“算了吧。”隔了一阵叶秋说,“那你今年春节回来吗?”

“不了吧。”叶修敲着自己的键盘淡淡说。

“你大过年的睡街上啊?!”

“哎哟我的傻弟弟,”叶修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数落道,“哥就是给你举个例子,我早就过了这个阶段了,你哥哥现在打比赛代刷副本抢BOSS卖装备混得风生水起,你省了这个心吧!”

叶秋说:“省心?树欲静而风不止。老爸看着我的脸就来气,你不在,我天天替你挨骂啊。”

叶修说:“谢了。”

叶秋一个咬牙,被梦里的叶修气醒了。

北京这年的初雪来得很早。靠着借山影壁的竹子扑簌簌地响了一阵,抖落团团粉末。太阳高照,天空呈现出一种较为饱和的灰蓝。院里地面上白花花地刺眼,照得对面西厢房的檐廊顶部如自带荧光;玉兰枝是秃的,黑黝黝,湿漉漉。结冰的池子像一面被磨损的镜子。叶秋在窗前的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把书卷起来盖在自己的脸上,鼻子里充溢着一股油墨味和纸浆的清香。边上暖气片前蹲着一只小狗,时不时没骨气地呜呜咽咽几声,是那只幼时善于在兄弟俩膝前扑腾讨食的小点直系后代之一,早就丧失了其祖辈作为退役军犬的英武。

叶秋原本想打个盹,却做了个梦——他也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记忆的重现。他依稀记得叛逆期时他也有过追随叶修出去打职业的念头。浅显的记忆、稀薄的怅然和做过的选择,往日的碎片遗留下来,影响到了今天。叶秋想这大概是真实发生过的对话。那时他因为肚子里多塞了几本书便总爱摆谱充大人,而叶修刚刚与他分隔两地。他们的少年时期的交谈总是如此,训人像模像样的是叶修,总是嘟嘟囔囔的是自己;又偏偏叛逆的是叶修,老老实实的是自己。

其实直到现在,叶秋也并不能完全代入进叶修的心情。他选学校和专业,动机却从来不曾源自于自己的兴趣何在,且多年来对这种纯理性的抉择习以为常。他秉承这样一种行为准则:具备强度的管理是常态,放纵只是可有可无的低级天性。也正因为如此,又凭着一张极度相似的脸,叶秋一度固执地对叶修的不走寻常路保持有格外的不满。

什么程度的“喜欢”能驱使人避开理智去冒额外的风险?这又是怎样一种程度?他从未有过切身体验。

吴雪峰走后,叶秋去敲叶修。

“你给我句准话:你行不行?不行的话,看在兄弟情义的份儿上,我免费出手。”

叶修隔着屏幕直视着他:“我行。”

“不要逞能。”

“我什么水平,你问问老吴。”

“像话点了。”

“像什么话?”

“像你说的话,”叶秋说,“我可信了啊。”

“那当然。”


白色吊顶低悬,圆桌表面是一层有些刺眼的红棕色。

“有一次我们学校在拍卖行实习的同学和某投行年轻雇员联谊,闲聊时有学生询问他们的身份和工作状况,结果对方回答,”叶秋凝视着他们中的某一张脸,复述道,“‘我们是你们的未来。’”

周围汇聚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喟叹。

“我无意于批判,但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校园生活里,我跟在座绝大多数一样,对个性的认知被高考制度在中学里所强化的分数符号所统治,因此这个事实直到后来才被我发现:我们如此相似。

“实际上这也导致了我在美国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你可能有那么一点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也有一个可能比较无用的高贵灵魂,说不定还想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你对戈尔巴乔夫和柯布西耶都有些了解,也为碳排放和性别平等发声,但还是会发现未来的政治家一定在华盛顿为联合国实习过,而一个未来的银行家必定早早并五次三番地血战华尔街或者国贸。我们在校园里被教导了理想主义,现实向我们讨要的实际上却是另一种心态。黄粱一梦的感觉自然很强烈,好比你在三角地点蜡烛,结果抬头就在某个门前看到了内谁的脸。”

又是一阵小声的哄笑。

“我在哈佛的第一天,认识了三位新同学,分别是WASP、 ABC和黑人。三种皮肤齐全,看起来十分多元,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他们都毕业于当地有名的私立中学,这意味着,他们无一例外地拥有远超平均的教育和家庭条件。对应到中国,也就是这里,顶尖高校生源大比例来自各省最负盛名的公立名校。我们有共同的过去和未来,连野心和追求都是批量生产。自以为独特的优越感很快会被击碎,继而了解到我们的无知与局限。对我而言,这个时刻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我有一个哥哥……”


没雾霾的北京冬日必定伴随有凛冽大风,从宽阔马路对面直冲人拂过来,冻得人指尖疼痛。元旦这天,街上行人仍然不少,但大多行色匆匆,赶往某个明亮温暖的室内场所。人流中站了个穿深色羽绒服的,里面是件冬季衬衫和针织衣,没戴围巾,因此冷得往外套聊胜于无的羽绒领里缩脖子。叶秋在他跟前停下了,那人拎起旅行袋飞速钻进暖气充足的车厢内,搓了搓手。

“怎么才来?”叶修一个劲儿地哆嗦。

“穿这么少?”

“杭州不用手套,天知道这边冷成这样。”

“忘本。记得前十五年怎么活的么?”

“你从哪儿过来的这么久?”

“刚回了趟学校,受邀给学弟学妹们传授一些——人生的经验。”

“什么经验?”

“演讲题目叫《我的混账哥哥》。”

叶秋说完,从讲座举办方附赠的纸袋里翻出一些小册子和赞助商宣传单。他大致扫了一眼,另一只手在袋子底部拎出一瓶矿泉水。“赞助翻来覆去还是那老三样,跟我们当年的冤大头差不多,”他说,“你喝不喝水?”

“喝。你怎么没返校啊?”

“今年冬季学期3号开学,我明天走——说起来,你是干嘛回来的?”

“全明星,去一个新队的基地参观了一下。”

“嗯?是不是姓楼?”

“家里认识?”

“说起来也巧,他有个发小姓钟,和我女朋友认识。之前我们聊天的时候,他看到我的名字,顺口提到了这位玩荣耀的楼姓朋友。我本来没当回事,没想到他们居然玩真的。你看他们队——叫什么来着——”

“义斩。”

“义斩。这名儿怎么这么中二,”叶秋说,“你看他们队前景如何?”

“就是个情怀队,垫底不错了。”

“至不至于啊?”叶秋说,“我听说他们玩得还不错嘛。”

“对于普通玩家来说,是不错。”

“所以?”

“作为职业选手而言,还差得远。”

“那我得跟钟一程说说,他愁死了。”

“我看他打击人家挺开心的。”

“嘴上损,背地还不是到处帮找高手——你怎么见过他?”

“跟义斩的人一块儿见的。他看到我的时候倒没什么反应。”

“我给他说过了,咱俩的关系。”

“难怪。”

他们朝着机场进发,邻近时,公路被架起来,横亘于平摊的机场建筑之前。叶秋驾车没入高悬的檐下阴影,缓缓停在国内出发对应的门口。有人拖着拉杆箱急速奔跑而过,滑轮在地面上磨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门口守了几个安保人员进行防爆检查,一条伸缩护栏带拉在入口处,拦住一批人。

“叶修,”叶秋突然开口,“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随时找我。”

叶修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知道上一个跟我说这话的人是谁吗?”

“谁?”

“你吴师兄。”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什么事我解决不了你能隔着太平洋给我解决的?”

“很多嘛!比如说新建战队需要钱。”

“你俗不俗?”

“这不是俗不俗的问题。”

“老吴就比你有觉悟。”

“他怎么说?”

“他说你也好我也好,确实有些事是只能自己去面对的。”

叶秋沉默地看着他。

叶修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他微笑道,“走了。”


五月末,剑桥突降暴雨,恰好赶在毕业典礼这一天。仪式开始前阴云压城,每个人都忧心忡忡,顶着学位帽走上了院子里的草坪,等候发落。没过多久,一声雷鸣,吓得云朵哗啦啦地浇了底下一众天之骄子们一个透心凉。

零星的抱怨很快在漫长的讲话中演变为了高频的集体起哄,挥手的、吹哨的、喝倒彩的、唱歌的、大笑的,种种声音在发言人每句话话音刚落时便混合在一起,奏出学生时代最后的叛逆乐章。叶秋所在的法学院的队列举起了象征自己身份的法槌,向着安逸干燥的主席台疯狂抗议。最后一位院长于摇滚明星登场般的喧嚣中一声苦笑,冲着雨中的庭园展开双臂:“愿上帝保佑你们吧,亲爱的孩子们。”登时,人群作鸟兽散,不可一世的毕业生们狼狈地裹着湿透的、沾满了泥浆的学位服撒腿就跑,给母校留下满目狼藉的残破草坪。

四处都散落着高声喊叫的毕业生及亲属,几个宿舍区的忙乱跟罐头残骸一样响着声在人语喧闹中往门外蹦,不少人被地面上成堆的行李绊住,原先布置好迎接新一届毕业生的几块塑料布孤苦伶仃地在暴雨挟来的微风中颤抖。

“我毕业的时候怎么没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啊?”玛雅很不满。

“你可以现在就不要雨伞出去站一站。”

他们隔着打湿的学位服拥抱了一下。

“毕业快乐,”玛雅说,“这场雨下得太妙了。”

“妙在哪里?”

“每当你们这届的某些个傻瓜在外面向别人投下H炸弹并为学历自命不凡的时候,就会条件反射般地回忆起毕业那天狼狈如落水狗的自己,岂不是美事一桩?”

到了傍晚,天空渲染出暖色的彩霞,于地面蒸腾的水汽中隐隐闪现出一道彩虹,满鼻的泥土气息。不久前人声鼎沸一团乱麻的院子在风和日丽的次日清晨恢复了其宁静安然的常态。叶秋和几个好友驱车沿海岸线南下,拜访一位同学的家,顺便充当简易的毕业旅行。宅邸隐藏在浓重绿荫之下,面对开阔的长岛海湾。

他们被邀请到游艇上栖息,空气富有湿度和咸味。叶秋从水里钻出,躺平晾在甲板上,用手臂半掩着刺眼阳光,给聊天窗另一边的人拨了个电话。他被暖洋洋地烤着,声音也焉了下去。

“哥,我毕业了。”

“恭喜啊,终于正式踏入社会了。”

“你那边怎么样?”

“挑战赛呢。”

“挑战赛,”叶秋有气无力地笑,“你都什么人了还打挑战赛。”

“没这么简单。嘉世出局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好了好了,”叶修半真半假地抱怨,“别跟我掉书袋了。”

“你知道吗,”叶秋翻了个身,“我刚在海里游泳。”

“你悠着点。”

“我们停在一个小港阴面的水上,小悬崖隔着海,海上很远的地方有雾,周围岸上都是树,然后风刮过来……”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缓下去,“我就想起我们小时候跟妈在那个院子,一打开茶室的窗子能看见护城河对面的角楼,水是黑色的,水波反射着白光。大人们在讲事儿,我呢就跟你把国际象棋棋子当兵人打仗玩。我现在特别希望你在我边儿上——”

“嗯。”

叶秋笑了笑。

“老哥,生日快乐。”

“祝你毕业快乐。”

“那就祝你复出顺利吧。”

“好。”

叶秋挂断了电话。海上很宁静,岸上树影憧憧,沙沙作响。晚餐后温度下降,叶秋从船舱内出来,身后还犹有其他人刀叉清脆而冰凉的碰撞声。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的二十六年:查尔斯河的冬日清晨,雪花垂落在河面,没入冰封的白色新英格兰;还有未名湖的春天傍晚,柳絮亲吻着闪闪发光的金色水面与飞檐,他骑着自行车顺着北京嘈杂喧闹的马路拐入校园,顿时——起风了。

有时候他期望自己从这些经历的桎梏中挣脱,去审视他所处的这些最好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坏的地方——作为理想主义和学术象牙塔的节节败退,同时作为精英主义和特权阶层庇护所的日益膨胀。他告别了学生时代,幕布落,又幕布起,彼方以强势声色与己方的软弱决心相对抗,他的惭愧与骄傲又循环往复。他生出一种属于少年时的错觉,高一的自己于清晨望着空旷的院子发呆,想象另一个自己背着行囊悄然南下出走的场景。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兄长是多么地勇敢而又富于激情,尽管叶秋曾有过不甘、不解和一点点不以为然,对方也曾有过一些冲动、荒唐、得意忘形的年少往事。如今他为对方而感到骄傲,并永不认为自己姓名将因此蒙羞。

一只海鸟自天空滑下,迫近周围海面。它与自己的倒影紧紧簇拥,急速振翅,而后两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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