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
The Snows of Kilimanjaro
第八赛季,远在美国的吴雪峰时隔五年并不意外地得知了叶修被逼退队的消息,并在两年后意外地迎来了嘉世的另一位旧人造访。
一
这几年每到冬天,地球极地的寒意就跟泄洪似的倾倒在美国平原。大雪下到傍晚才消停片刻,四处都覆盖着厚重的白。从室内走到查尔斯河沿岸,周围环境好似瞬间脱了一层,从暖洋洋的人声嘈杂变成了浸在冰冷空气中的寂静。吴雪峰把手揣在口袋里,半张脸藏在围巾里转了转脖子,黑暗的视野中躺着一条长路。
他看了一眼腕表,刚过午夜。在相隔十三小时时差的地方,嘉世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嘉世队长叶秋退役。直播中,嘉世出镜的代表里,他认识的人只有陶轩。一个陌生的管理层人员站起来,字幕适时地提醒他那是外宣部长王升。
联盟剪辑了一叶之秋的比赛录像,吴雪峰勉强从背景的花花绿绿中认出了面目全非的气冲云水。凭着残存的游戏经验,他在一叶之秋转身时,在脑海里敲出了一个念气罩。屏幕中的那位却在同时攻向了别处,一叶之秋顿时腹背受敌。一个漂亮的苦战片段。
吴雪峰知道联盟想展示的是一叶之秋以一敌三时无与伦比的强悍操作,但那个片段——在他或者叶修的眼中——并不是多么好看的团队配合。
他往前走了几步,桥梁冻僵的水泥台阶下堆积掺着杂质的冰块。河面看起来是凝固的,在雪花飘上去时巍然不动,看起来无坚不摧,大片白色反射着黑夜里仅有的光。他自己本科的时候在学校冬日雪后的水面上见过冰面中间坍塌的窟窿。边缘平整,中间盈着冰水,大约是谁踩上去的结果。
现在他看叶修类似于透过玻璃看什么,共情足够,却又少了点设身处地的沉痛。成年人的生活是自持而冷淡的,并无“没有什么就无法生活”的戏剧性。陶轩被商业化筛过一道的冷酷令他遗憾,到目前为止他却也没有任何要联系当事人的打算。他的立场在更加清醒的、属于旁观者的位置,理智说这是职场上最正常的现象。如今的联盟显然与当初他所处的截然不同。
夏天耗尽后,北京的秋天来得迅疾而直率。气温肉眼可见地直线下降,没过多久就召来了狂风。行道树上,乌鸦在汇聚。黑色地面开始点着零星的鸟类排泄物飞溅的白色斑点,可预见过不了多久就会密密麻麻。
这是吴雪峰毕业后第一次返校,恰逢下午课程结束,主干道上飞驰着各色自行车,在教学楼附近堵塞起来。关榕飞费劲地从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空隙间挤出,给老旧的自行车上添了一道划痕,皱着眉咕哝了两句,然后冲着路边的吴雪峰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跟往常一样穿着一件起了球的长袖条纹衫,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凌乱。由于长期缺乏运动,身材中等偏瘦。
关榕飞是吴雪峰在校内比赛中认识的。当时吴雪峰在计算机系读大三,是年级著名的学霸兼游戏高手,而关榕飞误入土木系,在业内大环境严峻的形势下迷茫不已,终于在大二末期这个尴尬的时间点找到了真爱,计算机。荣耀上市后,关榕飞和同学们开黑了几次,就对用技术手段研究装备编辑器欲罢不能。由于数学底子好,码力也相当彪悍,很快在学校里小有名气。
陶轩在餐厅等待已久。见人来了,站起来上前一步,用对方不习惯的客气伸出了手:“你好你好。”
“你就是叶秋?”
关榕飞跟陶轩简单握了手,打量旁边的少年。叶秋看起来和校园内的学生差不多,面目青涩,衣着随意,顶着两个黑眼圈,没有什么表情。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上去略显疲惫,整个人却充溢着青春期男生势如破竹的昂扬。
“你好你好,”叶秋说着去抖烟,“抽吗?” 关榕飞摆摆手,多看了他几眼。
“哦,那我自个儿去外边。”叶秋不以为意,叼着烟含糊说。等陶轩点完了餐去结账,站起来让路时就顺带拍拍屁股往外走去。
“最近怎么样?”吴雪峰笑道。
“不怎么样。”
“我听说保研出问题了?”
“坑死了。开学第一周突然宣布推研名额大幅下调,没准备,”关榕飞说,“我被挤出名单了。”
“所以?”
“几天内必须立刻决定是否申请直博。”
“没计划吧?”
“没有。不想搞土木,要是申博转专业呢,我也不想搞研究。只能准备出国。”
关榕飞从桌子边退到靠椅上,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吴雪峰把学校餐厅里兑得浓如含糖药浆的饮料端起来喝了一口。
“还有就业?”
“没错。对了——”关榕飞说,“我看了你们的比赛,叶秋打得很好。”
吴雪峰了然地一笑:“是吧?”
“你呢,今年22?打不长久吧?”
“我就相当于gap year吧。”吴雪峰笑道,又补充,“不过技术人员的话,应该没有这种年龄限制。”
关榕飞点点头。
“之前跟你联系这件事,我估计你也有一些想法。”吴雪峰说道。
“你不是说你要给我看什么吗?”
吴雪峰把一张表面略有磨损的初版卡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武器。”
“银武啊?”关榕飞心领神会,“却邪?”
“不是。”
“千机伞。”加载完毕,关榕飞照着武器名念了一遍,“你们嘉世现在就开发出第二件了?”
“你先看看。”
关榕飞狐疑地低下头去,没过多久,吴雪峰就看见一丝惊讶浮现在他脸上,愈演愈烈。
“怎么样?”吴雪峰笑道。
关榕飞取下眼镜抹了抹。评语简短,说话的神情却很笃定。
“很强。”
“让你单独捯饬,能做出来这样的么?”
“没想过,不好说。”
关榕飞啧啧称奇,在编辑器里反复拉动着千机伞的空白模板。
“叶秋不拿这个打?”
“这个号跟俱乐部没关系。”
吴雪峰撑在桌面上看着屏幕低声道。
“那这谁做的?叶秋?”
“不是,另外一个人。”
“那他人呢?”
“死了。”
关榕飞有些诧异地直起身子,往后快速瞥了一眼。叶秋过足了烟瘾,正和陶轩一起走回来。
“这个武器毛坯的构想很新颖。”关榕飞再次肯定道。
“这种全职业打法叫散人,作者也是个玩家。不打的人不会出现这种构想。”
“我进嘉世就研究这个?”
“当然不,是却邪——拜托,什么表情,却邪也是顶尖的好吗?” 吴雪峰哭笑不得。
嘉世最先引起关榕飞兴趣的并非一叶之秋本身,而是那把联盟内仅存的两件银武之一,却邪。在自制武器研究尚待开发的早期,绝大多数银武尚未突破橙武的能力范围。但却邪是一件真正的银武。它的属性强得超前,好比在冷兵器时代出现了一个穿越时空的枪手。
“今天来找你主要就是为的这件事。”吃到尾声,陶轩用公式化的口吻微笑道,他看起来恢复了正常,又变回了年轻创业者最拿手的侃侃而谈的模样,“我听说你是……学土木的,对吧。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它确实随着社会进展到了一个黄昏期,它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传统行业。但互联网,现在还属于一个蓬勃发展的阶段。电子竞技呢,就是其中新兴行业的代表,正处于急速上升期。”
“电子竞技的产业规模,相对传统行业来说,发展余地还很大。但近年来,群众基础、从业人员和相关市场都在扩大,人数可观,黏性也很大,这种竞技运动各方面的吸引力,对年轻人来说,跟足球篮球明星是相似的。”
开饭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秋在陶轩发表了一番演讲后,悄无声息地对着盘子里的比萨挑了挑眉,嘴角边有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虽然我们相对北京上海那几家要……怎么说,草台班子一些,”说到这个词的时候陶轩终于脱离了成功学讲师般的自信,露出稍有些心虚和讨好意味的短促一笑,“不过你也看到了,这是第一个赛季,我们今年的目标就是夺冠。我们现在也在高校间组织比赛,挖掘有潜力的人才,准备建立训练营,一切都在踏入正轨。这点你不用担心。”
“现在联盟里对技术方面的建设,大多数都还没有开始。嘉世的资源、平台、进度,都遥遥领先于别的战队。老吴说你对荣耀自制武器系统很有兴趣,嘉世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
陈词完毕,陶轩有意无视了叶秋的嗤笑,望向关榕飞。
“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自制武器的原理非常简单,通过集合运算和实验把属性提取出来,加在毛坯武器上。说白了,就是装饰器模式。”
“什么?”陶轩问。关榕飞的语速又快又含糊。
“装饰器模式。”他又迅速重复一遍。这次陶轩勉强听清了。
“难点是集合运算和实验过程。”吴雪峰说。
“怎么解决?”
关榕飞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简短道:“试。”
陶轩的笑容在一瞬间变得有些难堪。
“要多少?”
“不好说。”
“大致估计一下呢?”
“我这样说吧,”关榕飞道,“武器属性和组合变换是预定义的,其中还有各种限制条件。系统提供的所有这些信息都在已有武器里面。”
“那意思是我们得拿到荣耀所有武器,每种还不止一个?”
“所有武器倒不至于,”吴雪峰说,“但要做出某个属性,一定要具备某个属性的武器来参考。我们可能会凑巧搞出个什么新属性来,但是那样太偶然了,几率小。效率最高的方法还是从已知入手。”
“也就是需要囊括几乎所有属性的武器?”
关榕飞犹豫片刻,点头:“对。”
“能再少吗?”
“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尽量节省运算和实验的耗材。”意思是除了仰仗技术人员水平以外别无他选。
在场的人除了陶轩都是大学本科的年纪。他打扮最人模狗样,为表重视,身上裹了一套大学期间买的普通西装,材质版型离光鲜笔挺的高级定制差了不少,在学校简配的西餐厅的惨淡灯光下显得尤为颓丧,几乎像是一个刚在裁员中被炒鱿鱼的小职员。
“能解决吗?”陶轩转过头去问叶秋。
叶秋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刷材料和买材料,怎么都是必须的。都一样。”
陶轩突然有些局促地瞥了关榕飞一眼,后者正在漫不经心地靠在旁边玩手机。陶轩稍稍往吴雪峰和叶秋那半张桌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不一样。刷副本抢BOSS,公会运作这一套要人力,我们赶不上别人,谁上?”
“我啊!”叶秋说。
“之前说要标准化作息,你们打比赛还熬夜透支?开玩笑!”
“技术部门是一定要有的,越早越好。”
眼看叶秋顶着陶轩的目光又不置一词,吴雪峰接过话题。
“是这样的,目前就银武的研究来说,嘉世是绝对领先的。这半个赛季,银武对队伍实力的提升,你也看到了。如果就此止步不前的话,到后面面对的竞争反而会更严峻,不如先下手为强,一直保持领先。作为技术部门,也可以开发训练软件,甚至向外界出售一部分。”
叶秋丢了一根薯条到嘴里:“就是这个意思。你意下如何?”
“我会好好考虑。”关榕飞道。
“是,得跟爸妈报备一下。”叶秋漫不经心地蘸着番茄酱,“可以吧老陶?”
陶轩终于饱含笑意地捧起杯子,忙给自己灌了一口。
二
陶轩第四次被关榕飞弄丢了脾气。
姑且算得上融洽的首次见面已是关榕飞交际表现的巅峰:关榕飞有接近于刻板印象中学霸的特点,单打独斗、埋头苦干、不擅交际,说话有一种笃定却仓促的含糊,对其他事漠不关心;嘴跟不上脑子,解释起基本概念来磕绊而晦涩,复而在别人的再一次不解中愈发羞赧不耐烦。不出一个月,这些在陶轩看来尚可忍耐的小缺点在一次次沟通障碍中堆积成伤肝伤肺的愠怒,他私下和吴雪峰不吐不快了:“他以前就这样?”
吴雪峰把耳机摘下来,笑了笑。面前的陶轩窝在一把椅子里,若有所思。不远处,叶秋从两台电脑间露了半个身子,目不转睛。他在键盘上的手动作流畅而富有章法,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在刀刀见血、行有余力的基础上的迅速。
第一赛季赛程接近尾声,嘉世有叶秋坐镇,一路上可谓摧枯拉朽。半大的职业联赛论坛上已经提前宣布了嘉世的胜利,更有甚者断言以这样的落差,联盟不消三年就会解散——看什么呢?还不是叶秋单方面虐菜。旁人的荣耀征途仿佛是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八十一都是叶秋的神技展示,罗列完了,联盟也就走到了末路。
陶轩也玩荣耀,打匹配时不止一次为对手的狡猾强大而苦恼,但跟随叶秋视角的录像观看,那些更高一层次的对手仿若纸糊般不堪一击。更狡猾的、更强大的总是叶秋。
“他是个天才。”吴雪峰说。
他还没料到陶轩的思绪已经从关榕飞转移到叶秋身上,只觉得陶轩的困惑十分明了。吴雪峰在校时的某任社长惯于一意孤行,手下部门里都是各个院系佼佼者,因此引发群情激愤,结果不欢而散。得天独厚的人自矜、谦虚与苛刻都确实存在,但骨子里傲,故而也执拗,也强硬。陶轩奈何不了他,正如前社长奈何不了手下的一众天才。任用普通人显然比任用天才更简单,后者因为不可替代性而要求单纯薪酬额外的宽容。
“你是不是算你们中间好相处的?”陶轩问。
吴雪峰原本以为他在问关榕飞,陶轩的措辞暗示他其言另有所指,另一位是叶秋。
叶秋这年十八岁,吴雪峰同龄的时候在上大一。他努力回忆自己大一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四年的时间显得有些遥远了,那是刚拍了高中毕业照、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他总觉得自己那时候年轻,是个小孩。他看叶秋也是个小孩。
这个小孩得天独厚,何等骄纵都不算奇怪,但叶秋是得体的。他对引诱着年轻创业者的许多东西呈现出超乎年龄的老态,鲜少有被震惊或被迷惑的时刻,有时又天真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吴雪峰无意打探别人的往事,只觉得对方非同凡响,早早在社会中钻营的滑头下隐约有非常正统严厉的教育痕迹。
他在这个方面发现一些与自己相似的特点,因此推测叶秋与他有类似的经历。吴雪峰出自较为保守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军医出身,母亲是个律师,一开始强烈反对独子抛下学业去“打游戏”,关系一度闹得很僵,到后来却也有了软化的迹象,也和他聊一聊比赛成绩,主动发来短信问他过年何时回家。
“你爸妈当初很反对吧?”叶秋问。
吴雪峰无奈地一笑。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叶秋拍拍他的肩膀。
新年假期吴雪峰回了一趟北京,临走前订机票,问叶秋要不要一起。叶秋说不用,吴雪峰原以为他早已定了火车票。假期结束返回后才得知叶秋根本没有回家,年夜饭不消说,跟陶轩蹭了一顿。
陶轩不过年长他三岁,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爱和吴雪峰商量。年前他过来,手里拿了个本子,上面潦草写了算式,红光满面,被什么绝妙主意点亮了似的。
“我给你说,”陶轩兴致勃勃,“我打算把萧体长期包下来。”
萧山体育馆是嘉世承办联赛时固定租赁的场馆。原本近年来生意不算红火,故一开始要价还算公道。一打头,萧山体育馆就成了杭州地区的荣耀联赛代名词。见陶轩有长期需求而别无选择,往后就存了坑人的心思,一次比一次贵,要谈很久才能压得下来一点。
“我就想,索性承包了,我们还能给它冠个名。”
“什么?”
“当然是嘉世体育馆!那外边还能挂巨幅海报。”
“那这投入就大了。”
“是,”陶轩说,“但荣耀红火不是光这一年两年的事情。商业化,荣耀都还没怎么开始。竞技运动总会有赞助商,奖金会涨,别的也会涨——不是还有广告收入吗?我们到时候就是冠军队!全联盟最吸金的一支,老吴,你信不信?”
“信——”吴雪峰无奈地笑道。
“我就打算过年跟老叶做做工作。一队之长,总得出个面,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跟我联络,就想让他上。广告才会是以后收入的重头。他打得好,长得也不丑,是不是?”
他边说边比划,手里挥着小本子,踌躇满志,显得有把握极了。之后几天,他快速地结合已有的邀请,制定出一份详细的叶秋广告合作的计划。他在纸堆里没怎么挪窝,这些纸都是要变现的纸。待到吴雪峰过完年回来时,陶轩却一脸颓丧,颓丧之余有些不忿。
“没谈成。”他宣布。
“什么没谈成?场地?”
“场地倒好说了,就是个价钱的问题。我估计这个赛季结束前就能搞定,待会就要再去磨。叶秋把我给拒了——他还是不想露面。我以为那小子装神秘,不去发布会也就算了,连正儿八经的广告也不愿意。”
“原因呢?”
“没什么原因。狗屁原因。”
“我没想到他会拒绝,”吴雪峰说,“有什么苦衷吗?”
“你别说,”陶轩冷笑,“苦衷还真有。他说从个人意愿上讲,也不乐意做这回事。还说嘉世刚刚起步,应该要以战队成绩为重。我能说什么呢?”
“他也没说错。”
“说得这么严重,好像这赛季拿冠军很悬似的!” 陶轩怒道,吴雪峰看着他,不置可否。
他知道这是目前国内荣耀圈的主流说法,因为嘉世在赛场上所向披靡,叶秋和他的账号光彩耀眼,人人都叫他斗神。叶秋强,吴雪峰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可怕的甚至不是他过人的操作天赋,而是他对如此耀眼的天赋有收有放的清醒头脑,这种早熟的务实让他成为了全联盟最难战胜的选手。拜他所赐,嘉世从战术到配合,比别的队直接高出了一个层次,更不用说装备和实力——这一点敢跟嘉世拼的也只有老对手韩文清所在的霸图。一路上自然是砍瓜切菜,夺冠好似囊中取物般轻松。
观众的感觉自然无可指摘,但从陶轩嘴里说出来就有诸多不妥。叶秋的强悍让陶轩过早地从最根本的战绩带来的焦虑中解脱出来、从荣辱与共的体验中摘出来,过于专心地去思考经营的问题。吴雪峰对此无法置喙。
年后,第一赛季的赛程迎来了白热化阶段。几轮过去,嘉世与霸图决出胜负,将在主场迎战皇风,争夺中国荣耀职业联盟的第一个冠军奖杯。就在这时,陶轩和场馆方的拉锯终于有了个满意结果,他当即拍了板,要赶在最终决战前把原萧山体育馆改造出来。
他跟人对接完毕,立刻跑到训练室找叶秋和吴雪峰,拉他们去实地看。车上一路欢声笑语,叶秋说跟小学生春游似的,自己也忍不住乐。到了地方,就见工人已经哐当当地挂起了新馆名和嘉世的标志。火红的枫叶在阳光下像是一把燃烧的火。“好呀,”赵子霖说,“陶哥老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鱼贯而入,面前是空荡荡的体育馆。一排排座位从远方延伸到跟前,叶秋住了嘴,站定了。这个位置正在二层入口,悬在馆内半空中,过几天从这里俯身下去,大抵是一片闪着荧光的黑海。吴雪峰撑着栏杆,呆住了,觉得吸进鼻腔里的空气都是清新的。
“这得多少钱啊?”叶秋突然问。
陶轩愣了愣。
“去,”陶轩笑骂,“说什么扫兴话。”
叶秋笑了笑,没接嘴。他一手扶着烟,放远了视野向下打量。
“你看,这片位置,我划出来当选手席,”陶轩揽过叶秋的肩,指给他看,“那中间主席台附近,刚好可以装修起来,跟后面的空间连通,做后台,专属通道也好布置。”
“嗯。”
“我准备呢,在中间往几个方向都挂上大屏幕——原来这几个大屏幕也还可以用,用来切不是很重要的画面,选手的脸啊手啊。主要是它们位置太分散了。”
叶秋点点头。
“这几面墙都可以放咱们的宣传画,巨幅海报。之前设计师给我做了个效果图,特别高大上,保准外边车来车往一眼就往这边看!我说这场子是比别的贵,但胜在有气势。全联盟现在就几家有。皇风?皇风客场来了大气都不敢喘!是不是老吴?”
陶轩很得意,要跟政府打交道把一套全办下来也确实不容易。吴雪峰此前听他念叨一通什么广告什么宣传,怕他立马联想起有关叶秋的什么来。眼下陶轩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脑,一时半会儿确实还没想起来。巨幅海报、大宣传画,放谁的?难道放一个神秘黑影?
陶轩在兴头上,闲不了,又去跟场地里的工作人员安排明天的相关事宜。嘉世的一大群人,常务的、后勤的、比赛选手,一块涌了进来,叽叽喳喳地散在各处。租的馆子是一回事,冠名的馆子更具归属感,便又是另一回事。对设计一窍不通的选手们兴奋极了,已经挑剔了半天“嘉世体育馆”的字体,又规划起动线和装饰来,一细听,全是馊主意。
吴雪峰跟着笑,转过头,看到叶秋正在一声不吭地抽烟。
“你紧张?”
“我没什么紧张的,”叶秋呼了一口气,“会赢的。”
“对。”
“我觉得老陶说得对,荣耀的关注度以后还要涨。肯定要。”
“对。”
“你今年回去了,雾霾还是很严重吧?”
“还是那样。” 叶秋叼着烟笑了。
“老叶,”吴雪峰一顿,“你以后不出面,要是有签名之类的,稍微配合他点。”
叶秋点点头,一时没了话,没过多久却又开了口。
“你怕陶轩对我有意见啊?”叶秋问。
吴雪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低了低头,看向脚下的场馆地面,停顿片刻,似乎是微微笑了笑,又抬起头来,语气格外笃定道:“不会的。”
叶秋脸上带了笑意,灯照过去,面部细微的表情被光影放大了。吴雪峰沉默地看着他,心说叶秋应该是想到什么了。他看起来没心没肺,实际上活得透彻。就跟打荣耀一样,在这方面,吴雪峰从来不怀疑叶秋的水准。
郭明宇递过来一只手:“打得很好。”
胜者在此时多嘴,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吴雪峰坦然地一笑,右手握了过去,左手则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没想到即便到这种地步,叶秋还可以再往上突破。”郭明宇苦笑,“他的上限究竟在哪儿?”
好在郭明宇近乎于自言自语,没指望获得确切的答案。
郭明宇与吴雪峰年龄相仿,尚且控制得住情绪;皇风别的小队员却毫不掩饰脸上的沮丧,与嘉世兴高采烈的同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背后有除了比赛失利以外的压力,联盟中不少都是课业未尽意图用一年证明自己的少年。吴雪峰偏过头去,看见皇风的小鬼剑一边哭一边和杨添握手,无端联想起已经躲进后台的叶秋。
皇风的鬼剑十八岁,跟父母约定一年时间尝试,失败就回去老实复读。他面容残留着青涩的痕迹。十八岁一般是高中毕业到初入大学的年纪,那时候吴雪峰在也对着电脑打游戏,而主业是写代码。他身边还有不少教育经历相似的同学,除去学业的光环,也爱打游戏,但谁都没有认真想过以此谋生——未来是靠脑力谋生的、正经而报酬丰厚的高精尖职业。大学里的年轻人,无数种人格被以“成功”为名的条条框框定死了。
他们淋了整整一头的彩屑纸花,顺着前排观众向他们挥舞的手,一道走回去。彭博鬼哭狼嚎,非常不讲究地抱着象征冠军奖金的那张硬纸板不肯放手,但没人顾得上介意什么。“我真没想到,”他喜不自胜,一边念叨一边抽噎,“我真的有一天能凭打游戏挣钱,靠打游戏!”他哭得鼻涕眼泪俱下,偷偷摸摸往赵子霖的裤子上抹。
叶秋在比赛结束后便同往常一样,轻车熟路偷偷溜回了休息室,等他们汇合。他陷在一只配套的陈旧沙发里,双肘撑在双膝上,正往中间的小垃圾桶里抖着烟灰。旁边是一盆要死不活的绿植,叶子支楞过来。他的头埋着,能瞧见顶上一个发旋。
他们打赢了第一赛季的最后一战,此时等待的人理应还有老板陶轩。室内安静得有点可怕,隐约能听到场内的隆隆震动。
叶秋抬起眼:“回来了?”
“有没有事?”
“能有啥事儿?”叶秋满不在乎地笑。
吴雪峰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陶轩呢?”
“先走了。”叶秋平静答道,抽了一口烟。
“去哪儿?”吴雪峰愣。
“吃饭那儿等我们。”
陶轩赛前便兴高采烈地张罗了一桌庆功宴,设在当地一家著名的餐馆。为这一刻,他期待并谋划已久,此时却不见踪影。吴雪峰抬起眼,对上了叶秋毫无波澜的双眼——在此之前,胜负决出之际,他记得这个人的眼睛也是狂热而闪亮的。
“待会儿有颁奖。”
叶秋坐在沙发上抽烟,眼睛瞅着一边的嘉世队旗,不置可否。
“今天还是我去吗?”
“对,”叶秋钦点,“就你了。”
吴雪峰抬头直视叶秋。
叶秋点了点头,重复说:“你上。”
吴雪峰把挽起的袖口放下来,简短道:“行。”
边上站了一圈乌压压的嘉世群众,隐秘地在前一个人背后互打眼色。他们在决赛中得胜,第一赛季总冠军尘埃落定。一帮人想象过尖叫着冲下来,乐得把叶秋抬在中间,往天上抛。现在却嗫嚅着,踌躇着,不知所措,想从尴尬的场面中挪出来。吴雪峰的眼神扫过去,队员顿时偃旗息鼓,露出十分老实的模样。气氛刚从最热骤降至冰点,吴雪峰觉得这帮人面上的狐疑处在山崩地裂的临界点。
“愣着干嘛?”吴雪峰说,“你们一块儿上去。”
跟解冻了似的,琐碎的各式声响重新热闹起来,故作轻松。
“走喽。”赵子霖抢先一步,冲后面挥挥手。
一干嘉世队员鱼贯而出,跟随在吴雪峰身后。备战室到后台要经过一条漫长的昏暗甬道。刚一进去,脚步声便在狭小空间里放大了,身上队服摩擦得窸窸窣窣的,跟着人的呼吸一道喘气儿。片刻后旁边有人挤上来,压着声音:“老吴。”
赵子霖问:“老叶总决赛颁奖都还不上?”
“不上。以后也不。”
“怎么回事?”
“他不干。”
“什么意思?你不能劝劝他吗?”
“他有不得已的地方,”他说道,“你别问,我也不清楚。”
“不是,”赵子霖道,“他这么搞,陶老板不高兴吧?”
吴雪峰脚下一顿,赵子霖仰头看他的眼睛,一不留神往他身上撞了上去。赵子霖嘟哝着抱歉,皱着眉退开几步。
“你这么觉得?”
“这不是废话吗!”赵子霖压着声音着急道。
“我知道。”
“陶轩不是选手,老吴。”
吴雪峰看着他。
“别操心了。”他沉默片刻,说道。
他们来到通向场地内的最后一道门前,沉重的大门虚掩着,削减了从里面传来的光与声。吴雪峰回头看了其他人一眼,深吸一口气。
他登上过颁奖台,不止一次。他中学时就拿过IOI奖牌,本科期间也曾在ACM-ICPC WF上大放异彩。大体来讲,此前人生中所有的场合,无论何等重要,相对而言,都是文雅的。戏剧化盛大激动的狂欢被排斥在外。现在他推开门,踏了出去。
辛辣的聚光灯刷地扫过来,闪得一行人觑起了眼睛。欢呼声震耳欲聋,嘉世粉丝们向体育馆高悬的天花板播撒着热情。近的,远的,声音连成一片。细碎的光芒在观众席上闪烁,也不知出自纸质礼花亮片的反光还是相机。来自各个方向不同人脚下的震动融合在一起,向地面传递下来,隆隆作响。排山倒海的浪潮中,吴雪峰艰难地睁开眼睛,恍惚中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才重新见到翻涌不止的观众席。酸涩感涌了上来。
顶着至亲反对的压力,他也曾在夜晚时反复考量过原本所有的光明的前途与当下选择的缥缈的灿烂。他的心里本该有一把秤,就像他在赛场上一样,把种种后果加以权衡。家庭理应同荣耀战队一样是一个整体,因此他要去选择最利于整体的那一项。
他一意孤行了第一次。叛逆期来得不早,幸而也不算太晚。
高悬在头顶面向八方的大屏幕反复播放着方才赛场上的经典片段。音效声被开到最大,才不至于被欢呼所吞没。口哨声尖叫声交织,难分彼此,在一次次精彩片段时形成一波浪潮。他们又哭又笑,在辉煌的波浪之间起伏。因为身为队长的叶秋不在,吴雪峰被退而求其次地抬了起来往上抛。
这时,战斗法师连击时特有的、伴随着种种炫纹破碎音效的嗖嗖声,以常人难及的节奏攀向高潮。喧闹的场馆安静了一瞬,千万人向那里投去致敬与震撼的瞩目。只是一瞬。更巨大的高呼,随着荣耀二字的出现而爆发了。
那是最后一叶之秋强力击杀扫地焚香的瞬间。
他眼底是场馆上空悬挂招展的嘉世红枫叶旗,以及体育馆高功率的各色聚光灯。失重将吴雪峰的兴奋感揪了起来,紧接着他落在了队友们的手臂上。灯火辉煌,闪得他眯了眼。而这辉煌中唯独缺了某人的一份——吴雪峰匆匆想道——因此将永远不是嘉世荣耀的顶点。
三
杭州城内的夏夜与其他大城市的夏夜并无明显区别。因为靠近西湖,周围高楼不多,被电线划成几瓣的天空面积还算富裕。是幽暗蓝色的、向着地面万家灯火的暖黄过度的背景布,特定的方位缀着几颗格外明亮的星星。这条巷子上没有行人,店铺也已打烊。寂静之中突然窜出一次跺脚声,某个楼道口的感应灯亮了。
附近一个转角内传出物品哐当砸在自动贩卖机取物处里的声音,随即是“啪”的一声脆响,金属扣环被拉开了。从阴影后踱出来一个瘦瘦的青少年,眼球很润,明亮地闪了几下。叶秋给自己灌了一口,探头道:“老吴?”
他趿一双人字拖,十分不讲究的模样,左手扣着凝着水珠的可乐罐,右手指间烟雾缭绕。身上却很干燥,没有夏季的汗味。吴雪峰估计他才从冷气充足的训练室里出来。
“少抽点吧。”吴雪峰伸手去掐他的烟。
叶秋嘿嘿了两声,把行将熄灭的烟头摁在垃圾桶顶上。
“真够辛苦的。”
他抬头借着上一层楼梯间透下来的些许灯光打量吴雪峰。过于昏暗,因此对方脸上的明暗对比也不甚明显,分界地段有一种暧昧的模糊感。饶是叶秋眼神出众也瞧不出太多所以然来。
“也没什么区别。”
“化妆都是玄学。”
“沐橙会摆弄这个。”
“男女不一样吧?”
“这可不一定。你看张佳乐那广告,那妆化得——”
年久的单元门咔嚓一声开了,在推开时发出刺耳而悠长的吱呀声。进门后就是楼梯的侧面堵着。吴雪峰撑着门,后面叶秋接过慢慢把门合上,避免了在深夜里响彻小区的哐当巨响。嘉世在俱乐部兼网吧附近的老居民区租下一套公寓充当队员宿舍,设备比较陈旧,但面积还算大,一百平米有余,可以划出很多房间,其高性价比让陶轩非常满意。位置在五楼,他们放轻脚步上楼,楼道一溜儿上去有三盏灯都坏了,吴雪峰打着手机灯光等叶秋摸索出钥匙来。
这个赛季,原骑士选手谢钦宇退役了。谢钦宇刚刚高中毕业,随父母移民美国,效仿当地青少年体验了一次间隔年。说是积累生活经验,也就是来嘉世打了一年游戏,载誉而归。他的父母观念相对开放,极少干预,一年后却也打了个漫长的电话,商量的是大学学业。谢钦宇走那天,一群小伙子神经粗,没顾上掉眼泪,只觉得来日方长,有缘再见。直到叶秋和吴雪峰把人送进了安检口,此前拖着行李箱身形潇洒的人才猛地转身,大喊了一声“队长”,语调幽怨堪比生死离别,孟姜女哭长城的架势,惊天地泣鬼神,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夏休期,叶秋物色了新的队员,而西南地区一支队伍异军突起,两位新人联合起来把联盟搅得腥风血雨。成绩和视觉效果极佳,粉丝还为两人的新奇配合取了个名字,叫繁花血景。队长是个狂剑士,叫孙哲平,另一位则是弹药专家,叫张佳乐。由于他们在不短的时间内都无一败绩,大有横扫联盟挑战嘉世的势头,两人的身价一路飙升。
此前张佳乐和孙哲平接的一个页游广告,在各大视频网站前的几十秒广告中时不时出现,这事让职业选手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应甲方要求,两人在广告中有表示自己沉迷页游不能自拔的宣传语,还有一段角色扮演的对打,用叶秋的话来说,“看到孙哲平扛了个大剑站在那里我以为是屠龙宝刀点击就送”。
“张佳乐哈?”首战赛后叶秋故作老成,“你不是玩页游玩得挺开心吗,怎么还在打荣耀啊?”
百花告负,张佳乐忧郁到了极点。一听叶秋挑衅,他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滚”。
张佳乐的样貌不说帅得惊天动地,但总的来说五官清秀,又有南方水汽滋养下特有的细皮嫩肉,外加极富文艺气息的发型,正是当前小姑娘们最心水的那一款,还挺有卖相。拜此所赐,新兴的百花商业运作不断,俨然本赛季无冕之王,在这方面,几乎压倒了正副队长都甘于低调的嘉世,赚了个盆满钵满。
“你想什么呢?”吴雪峰笑道,“我不能比吧?”
“你鼻梁比他高。”
“人家是赛季黑马。”
“你是赛季冠军,好吗?”
叶秋把闪着火星的香烟搁在窗外,转过身来冲吴雪峰比划了一下。他显然明白冠军头衔的分量。吴雪峰之前的夏休期临走时和陶轩一起在机场吃便饭,陶轩抱怨:“叶秋根本不明白荣耀联赛的冠军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吴雪峰往咖啡里加白砂糖,一边抖小纸袋一边想。他不缺头脑,总是能明白陶轩的话。冠军是可以变现的宣传重点,是竞争有限投资最有力的条件。陶轩感知这些的方式似乎区别于他,大多是久经商场的生意人的敏锐直觉。他想起赵子霖说的话,陶轩不是选手。老板到底是和选手不一样的。
荣耀的摄影师评价吴雪峰气质很“知识分子”,拍摄现场给他塞了一架无度数的细黑圆框眼镜和一本书。助理姑娘是嘉世铁粉,爱屋及乌地喜欢了副队长,精心采购了一本书名十分称他姓名的书,是一位美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以其中最著名的篇目排在卷首命名。吴雪峰无事可做,摆拍时习惯性地一行一行看了下来,照片中的书籍不断增加的页数很有说服力,连带他在镜头前的紧绷感也抵消了。对方自然十分满意,想着放着也是放着,见他喜欢,索性把书送给了他。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峰,海拔19710英尺,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马赛语里被称为‘恩伽耶-恩伽伊’,神之居所。在西峰顶附近有一具被冰冻风干的花豹尸体。没人知道,花豹来到这么高的地方是要寻找什么。”
书是薄荷色的封面,用了带肌理的特种纸,开本厚度都得当。他洗漱完回去,见叶秋坐在那里开了台灯,正在读前几页。见他进来了,叶秋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本,道:“你拍宣传照怎么还带书的?”
“道具。”
“可以啊,知性路线,”叶秋往后随手翻了翻,“这书我初中的时候也读过。”
“巧了。老师要求的吧?”
“要写读书笔记,我懒得去买,我弟现成的——你当初人大附的吧?我弟也是。你刚好比他大差不多一轮,是同一个语文老师也说不定。”
“有什么感想?”
“就是交任务的。我的重点全跑到豹子为什么在雪山上了——它原本的生活区应该是在山脚下的非洲草原,对吧?”
“为什么呢?”
叶秋一本正经地调整成思想者的姿势。
“因为山就在那里。”
吴雪峰哑然失笑。
他们明天就要迎战赛季黑马百花。叶秋本身是极力反对吴雪峰比赛前夕离队的,认为影响竞技状态。陶轩觉得他夸大其词。前些日子嘉世百花首战,他们在万众瞩目下赢得轻松,繁花血景的传说终结了。
陶轩问,你会打不赢百花吗?他又说,如果不是你不愿意出面,合作方怎么会安排这么尴尬的时间,那还不是你说了算的事?
对此指控,叶秋向来是沉默的。有什么不容争辩也无法消解的存在横亘其间,唯一掌控全局的叶秋显示出了少有的妥协。他们对叶秋的家庭状况所知甚少。现在的青春期少年们流行原生家庭那套理论,吴雪峰本猜想叶秋是其拥趸之一,但后来发现他并没表现出对身后那个巨大的存在反叛和解构的痕迹——他更像我,吴雪峰想,或许这跟他口中那个他们素未谋面且姓名不明的“弟弟”有关也无从考证。
何时意识到自己状态下滑的,吴雪峰记忆犹新。嘉世队徽是王冠状的红枫叶顶着一颗星,象征他们在上赛季的辉煌战绩。设计师显然有点可持续发展的概念,留下了增色的空间。当初陶轩把稿子发在群里,说,以后每次夺冠就加一颗,十颗能把叶子围起来。吴雪峰是个惯于考量的人,归根结底,他既不认为嘉世夺冠难于上青天,也没觉得简单到了囊中取物的地步。大学期间打游戏,他几乎打遍全校无敌手,学业绩点也可圈可点。如果不是确信自己拥有成为冠军队队员之一的实力,他也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顶级录取信而接受陶轩的邀请。后来他在谷歌工作,带领的小组内有一位天才在校生,从各种意义上都算得上是他的亲学弟。对方仍然是学术世界象牙塔中的年轻青年,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过人的天赋同源。不怎么拾掇形象,头发长了顾不上剪,奖学金答辩不打领带,人际交往也不熟练,大多时候挂着无畏而羞涩的笑容。也专注,但不算老成;看动漫,打得一手好游戏,荣耀是其中之一。但学弟是不知道自己师兄兼上司的早年经历的。吴雪峰看他,想起叶秋,又想起当年自己。体育馆穹顶高悬,流光溢彩。
“抱歉,”吴雪峰主动开口,“我的错。是我操作没跟上。”
吴雪峰高中的时候听老师训人,说秃子非得秃了才能意识到自己掉毛。他对着训练室电脑里寥寥几个软件苦思,觉得打游戏的竞技状态也是这么一回事。他之前注意到过吗?搜刮往昔,在嘉世大约一年半的时间,他是快乐而富有成就感的。即便他在联盟中算得上是年纪偏高,但也还有圈外人的正常眼光,为自己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肆意而暗自得意。他从未想过,他会“老”——这本来是三四十岁才会逐渐触及的事实。
这些数量有限的训练软件中的内容,他早已翻来覆去做了无数遍。记忆中都是顺利的,但却在这一天突然面临着竭尽全力而不可为的困境。他从后台扒出近一年来的数据记录,绘制出的图上是一条含蓄而暧昧的折线,大体趋势往下走。都说状态下滑是渐变的过程,可在切身体会中,却觉得是陡然改变的断崖。
他回想比赛时张佳乐密如骤雨铺天盖地的百花式打法,那些隐秘的破绽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错过了它们。抓不住,他反复问自己,怎么会突然抓不住?以前是怎么抓住的?几个月前的自己和现在有这么大的区别吗?他回忆曾经与百花对决的早晨自己对着镜子刷牙的场景,与当下别无二致。他一个人坐在因放假而空旷的训练室里,直到周围一片漆黑。
门突然被推开了,漏出外面走廊的光。
“老吴?”叶秋走进来,“你吃了没?”
“快了。”
吴雪峰答得含糊,叶秋了然。他立在那里沉思片刻,从旁边位置上拖了个椅子滑过来,看他做练习。一局终了,吴雪峰取下耳机,关了屏幕,寂静的房间内只听得见余热未消导致的机箱轰鸣,在结束的一瞬间,此前已经适应的噪音在对比之下显得格外刺耳。
“我以前跑特复杂的程序才听过这种声。”
叶秋一言不发,瞅着他。片刻后,他点了一支烟,往天上吐了一口气。
“电竞选手的职业长度,太寒碜了。”
他说着伸出右手,手腕处骨骼突出的位置有个明显的老茧;并到吴雪峰右手边,相应的位置上也有一枚相同的印记。
“如果以后的科学训练能更好地维持状态并减少损耗,打十年,甚至更多,说不定也可以。”
“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吴雪峰接近中午出门,吃饭时接了个电话。意外地,来自许久没联系的老同学。
“峰神,我在杭州看见你了。”
“我没注意——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我说你的宣传照呢,人模狗样。我路过萧体,抬眼以为眼花了。好家伙,人生何处不相逢。您现在可也算混得有头有脸了,改天碰面给老室友签个名儿?”
久别重逢,他和当年的舍友约在附近一家咖啡馆见面。室内人声鼎沸,混合着吧台里哐当哐当的声音和点单的人声,断断续续的萨克斯音乐试图在菜市场般的喧闹场景内营造出几分小资异国风情,在一位中年男人大声播报耸人听闻数字的通话声中以失败告终。舍友搅拌着杯子里的奶油。时隔多年,分隔两处,他们最大的共同话题仍然是本科院校。
“学校一直都有沉迷游戏挂科太多退学重考的校园传说,我们当初深怕你步了后尘,谁知你玩得更大,”舍友眉飞色舞,“大四了,你拿着 MIT CS Ph.D. 录取信说教授我想打游戏。这要是我爸妈,八成要说我看你就像个游戏!”
“他们是想打我,但我先斩后奏了。”
“难怪后来你还找我们借钱,我还以为是网络诈骗,只好让你手写二叉树自证身份。你今后还继续打游戏啊?”
“心有余力不足啊!这赛季打完,顶多再一年吧。”
舍友如释重负。
“其实更好。你知道吗,之前我一个同学做神经风格迁移,读了你那篇论文,打算给你当时留的学校邮箱发邮件。我说你早就毕业了,他就问我你现在哪里高就。我说你现在当职业选手打中国荣耀联赛呢,他就上官网找你的比赛视频,你猜怎么着?”
“他成了叶秋的粉。”
“有的时候你真的特别神棍。”
他们的话题毫无征兆地拐向了荣耀。舍友也在闲余时打游戏,略有心得,一时间东拉西扯,像是回到了本科时学校宿舍区内食堂一楼的椅子上。只是杭州与北京的城市风貌大相径庭,没有当年窗外停靠一排排自行车的壮观景象。
他从北京跑路那天刚好遇上杭州下暴雨。飞机欲降落在萧山机场,穿过云层,雨水在舷窗上汇成一条斜线,在玻璃上缓慢地爬。信号甫一恢复,就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电话。“吴雪峰,”军医院就职的父亲一字一顿,“你真不像话。”
曾经他小学时,获得了一项国际赛的决赛资格,父母忙,他独自乘飞机去往非母语国家。彼时英语不熟练,用餐时就遭遇了下马威。气馁之下,对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殊荣成了磨难,因此他甚至有瞬间的怯懦,甘愿从未入选,如此也就可免去承受迷茫带来的煎熬。再后来他高中毕业,与父母辈交好的儿时恩师携全家来祝贺。他赶到指定会面地点时迟了八分钟,驱车前往餐厅时被父亲当着客人的面狠狠数落了接近半小时:“你真不像话,连守时的基本礼节都做不到,上再好的大学都没有用!”于是成就也成了磨难。儿时的怯懦随成长消失了,迷茫激发的后悔却是人之常情。
人对安全感的需求竟能有一瞬间压倒了成就感和渴望。
倘若时光倒流十年,儿时自己必不相信,有朝一日他做的事将与叛逆少年并无本质区别。于他而言,叛逆期来得晚,但也因此更明白,叛逆的压力更甚于快意。
他没和任何人提起,在给陶轩电话通知之前,他在萧山机场犹豫了接近两个小时。父亲在打通电话时已失去了发脾气的兴致,但愤怒不减,语气威严,仍具备效力。那时他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不安和迷茫却逼得人发疯,退堂鼓如狂风骤雨。抬头是明亮的机场,二十余年来他惯于这样的出行方式。赴京机票动辄上千,他大多购买更贵的那种,对家庭经济状况也构不成压力。他突然想到,短则一年长则三年,这不会有了。嘉世网吧那个样貌不明的地儿,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现在这个在拉扯他。他不能免俗,对有的责任,无法也无意放弃。世间一切抗拒改变,社会学上如此,自然科学上如此,生活上也如此,总而言之,哲学上如此。
少年的冒险总像陀螺。想要立直、想透彻,先转起来再说。于是他拖着行李箱,投奔八字没一撇的嘉世战队去。
走到半路,吴雪峰接到苏沐橙打来的电话。
“雪峰哥,没淀粉了,你方便带一包回来吗?”
“行。”
“烟也快没了,你——”
“他?我让他少抽点儿。”
苏沐橙笑了:“好呀。”
他挂了电话,恰好路边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进门抬眼一看,刚被提到的人叼了根烟,手里还拿了一条,正在摸着裤兜要结账。他冲吴雪峰打了个招呼。
“老吴。”
吴雪峰瞅着他钥匙串上新挂的一个毛绒熊本熊小公仔,问:“这什么玩意儿?”
“刚买烟,替沐橙兑的。”
“你还知道自个儿补货呢?”
“你上来就挖苦我?”
“你能不抽吗?”
“我不抽头疼。”
“才几岁就是个大烟枪了?”
叶秋等吴雪峰付了钱,一块出门。挂在门口的自动感应器叮叮咚咚地响了一波,用机械的女声说“欢迎光临”。
苏沐橙是叶秋的妹妹。早年间,苏家兄妹收留了流落网吧的叶秋,三人相依为命。苏沐秋车祸去世之后,照顾她的任务就落到了同一屋檐下的好友叶秋身上。她天生手快,耳聪目明,加上两位天才兄长的熏陶,很快就在一团乱麻中确定了自己的战略路线。她对自己的定位并不是一个主攻型的选手,这点很意外地和吴雪峰相似。毕竟,联盟里封神的选手无一不是主攻手,玩家们大多把他们作为偶像和模板。苏沐橙却没有那种得天独厚者特有的自傲,甘于居于人后。
吴雪峰在网游里和苏沐秋有过短暂接触。那个人的网名叫“秋木苏”,聪颖、敏锐,嘴不饶人,但很善良。当时他为了实现“完美散人”的构想,在开发一样很有意思的武器,跟科班出身的吴雪峰讨论过好多次。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人影,吴雪峰敲过几次,却没人答应。印象中秋木苏和一叶之秋几乎是全天在线的。
吴雪峰到杭州的第一天问叶秋:“秋木苏在哪儿?”叶秋说:“他死了。”一开始他以为是玩笑,网游里的生生死死频繁,隔三差五就能听到网吧里有人高声嚎叫“我死了!我又死了!”——但没人拿这事儿这样开玩笑。
后来叶秋说:“你还没见过他人长啥样儿吧?”吴雪峰说对。那时候下了小雨,正是清明前。秋木苏的操作者在一方墓碑上冲人笑。吴雪峰念了姓名,又快速地算,苏沐秋,18岁。狭窄的台上搁了一束花,花瓣湿漉漉地黏在地上。
“谁放的?”
“老陶吧。”
他声音听不出起伏,南方的春雨细密,漫长,连带人影也是模糊的。叶秋撑把伞,穿件旧风衣,下摆垂在水洼上方,人也是耷拉的。
吴雪峰有个学弟,某天在校毫无征兆地猝死,才刚刚成年。他曾是此人在一门专业课上的助教,对他有些印象。公众号发了一篇来自室友的悼文,没过多久就被删掉了,为了避嫌。名校的新闻时刻有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之虞。那篇文里写,前几天才蹭了你的零食吃,现在你的床位却已经空了,真不敢相信。
往日他和苏沐秋打交道,隔了屏幕和网线,算不上太亲近。悲伤像声音隔了一层玻璃,迟钝,但也有震动。那么苏沐橙呢?叶秋呢?陶轩呢?
叶秋签合同时说,我首先要保证沐橙上大学的费用,哪怕她最终不去,也要给她选择的余地。吴雪峰一点也不奇怪苏沐橙会决定放弃大学学业。游戏天赋、上帝在样貌上的馈赠,甚至个人喜好,都不是充分原因,只有苏沐秋和叶秋。沐雨橙风和荣耀对她而言早就比爱好更意义深重。陶轩也怀念苏沐秋。第一赛季春节后,吴雪峰归队,听陶轩说,叶秋把关于他的商业运作计划都拒绝了。他很颓丧,也很不解。一开始,商人的直觉告诉陶轩,一口价往往不会是底线,但他在叶秋这里却触了底。他不相信叶秋的坚决,不相信这事是叶秋无法直面、无法解决的。
商业化的外快对吴雪峰来说是大不了的事,他来嘉世只是为了打游戏,直觉上他知道叶秋也如此,但对陶轩却不一样。如果是那个因贫穷早早在市场钻营、得天独厚又狡黠的少年呢?
他不再去想,恐怕这除了加深怨念,别无作用。
四
餐厅半圆形,顶上悬了几盏暖色灯,糊着一整面的落地窗。靠近后厨出入口的地方,分别立着几道又宽又薄的水族箱,里边冒着泡泡,用灯光照亮了,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遮蔽作用。地面光滑,但表面总像蒙了一层油,显得模糊不甚亮堂。这家餐厅隶属前女友母校,位于周边园区。她原意是在食堂里挤一顿,往日频频抱怨的硬件缺陷在此刻成了甜蜜的记忆。但如今没了在有效期内的IC卡,也不麻烦别人,就近选择。抵达北京后,吴雪峰要做三件事:一是打对微草的比赛,二是上海淀出入境大厅一趟,三则是跟回国度假的前女友吃顿饭。他护照和签证都即将过期,赛季结束便要走,为申请的事。由于户口跟护照签发地都是北京,不能在杭州办,只能趁打客场的机会。这顿饭也是为此。当初他们分手,跟毕业前一人决意放飞自我而另一人依旧务实有关。前女友在吴雪峰隔壁学校念管理,对异国恋进行了风险评估,结果不言而喻。好在双方脑子都清醒,好聚好散,仍是朋友。恰逢她归国,与他日程不冲突,机会难得,索性把事儿当面讲。
她阔别祖国,千里迢迢就为了几道家常菜。疙瘩汤端上桌来,菜还没全上完,转眼便干了近一半。要商量的正事一一说明,闲聊也投机,说的是最保险的话题,无非是有关吃的趣事。她学校在美东,有次味蕾不堪华人街折磨,就跟同校几个留学生为了洛杉矶一家中餐馆横穿整个美国。那家老板跟掌勺的也是北京人,说话做菜都地道,吃得心花怒放,回程才发现给少上了一道。
相对而言,吴雪峰这边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由于对方不打网游,能讲的也就是平日里队员相处的事,外加介绍赛制和赛程,联盟几个队伍,其中之一便是本赛季因为一个天才新秀而风头最劲的微草,北京本地的战队。
“所以,你今天来这边打比赛,就是打那个微草?”
“对。”
对面女性沉默片刻,秀丽的细眉搅在一起。
“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毕竟我从高中开始认识你到现在,我们也算和平分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做职业选手。在你最终选择回归的人群看来,这三年始终是一种浪费。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呢?”
吴雪峰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略显突兀地笑了。
“怎么?”
“我有一个队友,”他说,“跟我讲《乞力马扎罗的雪》,他说雪豹之所以会离开自己的栖息地死在山上,是因为‘山就在那里’。”
对方失笑。
“也是,有时候驱动人类的只是一瞬间的‘心’,不需要总是用理性去诘问动机。如果一切决策都可以拿公理去推论,大脑的鲁棒性不知道有多低。拿绵羊的思维去衡量狮子,倒显得我功利又狭隘。高中时,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现在却觉得完全不同。”
“我们终究还是一路人。”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啊。”
“勇气只是人格的一方面。”
“但是这方面却占人格的很大一部分。我经常意识到身边同学和朋友们的同质性,我们走上了大同小异的人生,因为它被定义为成功的最保险的路径。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做个风险保守者,看似由于精明,实际由于懦弱。能冲破这个传统怪圈的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来。
“申请有能帮上忙的地方的话——”她说着,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他们短暂地拥抱了一下。“至于其他,三连冠什么的,我也只能祝你顺利了。对了,你们战队,”她斟酌着说出这个陌生的词,“队长叫什么来着?我听说好像是叫……叶秋?”
“对,叶秋。”
“他今年多大?”
辐轮式悬索撑开一个环形的灯带,光线骤然暗下,几十颗强光灯在黑暗中眼睛般渐熄。四面八方的椅子鳞次栉比,随坡道通向中间眼观六路的大屏幕。
“我上次来这里是因为奥运会,”吴雪峰说,“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
“我小学五六年级,”叶秋伸了个懒腰,“学校也组织看奥运,特冷门那种,好像是垒球吧。还热,特别晒。到处都是卖福娃的。新北京新奥运,拆胡同也上这口号。”
“刘翔比赛的时候我刚出奥体中心地铁站,突然就听见那里边疯了一样的尖叫声。我当时还在想,怎么回事儿?”
投资微草的是房地产巨头的二世祖,资金相对充裕,又出了位难得的天才新秀魔术师,称得上野心勃勃。皇风名字听起来比微草高一头,微草的硬件设施却超出前者许多倍。尤其前段时间皇风战队的前任队长郭明宇首次遭遇新秀王杰希,被碾压,一度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又因被叶秋压制已久,眼看夺冠无望自己年龄渐高,索性在季后赛被淘汰后退役离开。联盟赫然已有改朝换代的端倪。
他们前来,打的是“客场”,故乡倒成了他乡。嘉世正副队长是两个背井离乡的北京人,场上打得毫不留情,场下却别有亲切感,一个劲儿跟人插科打诨,一逗一捧。微草新人队长王杰希的打法锋芒毕露,人却内敛稳重,话都留在眼睛里。
“你看他的眼神儿吧,”叶秋的手在跟前比划,“看眼神儿。”
“眼神儿怎么了?”
“大小眼儿。”
他说完,自己先乐了。
“天生异相,定是奇才。”
“有信心干掉奇才吗?”
“我给他见识一下真正的奇才。”
方士谦率领一众微草队员响亮地嘘成一片。
“老方,要是觉着新队长靠不住的话,我在嘉世给你留一个候补的位置。”
“嚯,真的假的啊?”
“你还真想啊!”
“你当我信啊!”
“嘿嘿,恼羞成怒了吧你?”
“滚犊子。”
“大眼,”叶秋转头指指方士谦,提高声音冲远处王杰希叫,后者因为突然莫名其妙得了个便宜外号而显示出了十分的迷惑,“这个人你注意一点啊,图谋不轨。”
“挑拨离间,是男人吗你?”
方士谦作势要打,一拳软绵绵落到叶秋肩上,说:“想在微草擂台赛上继续连胜,我告诉你了,没门儿。”
“这是你说了算的吗?”
“走着瞧吧。”
“没人教他做人,还变了知了了。”
“得了,”吴雪峰说,“他还没上天呢。”
“三分钟教会他脚踏实地。”叶秋半开玩笑地宣布。
方士谦背过身冲他做了个手势,同一群队员往休息室走。
叶秋转过身来:“他比我想的冷静。”
“谁?”
“微草的新队长。他是个天生的平衡破坏者,你跟他恰好相反,你是天生的平衡者。你们本身属性是相克的,对上就是一场硬仗。”
“他的反应速度我现在能比么?不能吧?”
“你这话听着还挺酸。”
“确实,”吴雪峰说,“羡慕得有点嫉妒。”
“我是不是该安慰你一下?”
“安慰什么都没用。”
“也是,你想得开,”叶秋说,“我也能想得开。”
“你说得像你想开还挺困难似的。”
“怎么就不困难了?什么我带个老奶奶都能拿职业冠军,真胡扯,哪有这么简单。这话我就跟你讲,”他顿了顿,磕了一下烟灰,“老陶什么意思?”
陶轩近期跟市宣传部谈了一桩生意。电子游戏在往日无异于洪水猛兽,但眼下电子竞技作为正经体育项目被摆上台面,今非昔比。嘉世战队雄踞全国,业内名号打得响,吸引了意图创新又有所顾虑的官员注意。文化建设不容易出岔子,打造一张无伤大雅而新锐的城市名片,一定程度上能体现些诸如“兼容并蓄”的精神,从政绩上讲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锦上添花,有益无害。
虽说是小事,还得自己揽大头,而且未必能在普通市民中走红,毕竟以荣耀甚至电子游戏的普及度,到那一步还早得很。陶轩也不心急,他明白这好歹算顶了个红头,于性质上有变化。他喜出望外,又烦恼不堪。人家话说得隐晦,但说白了就是看中嘉世灵魂人物,至于别的什么虾兵蟹将,单独拎出来是不够政府办公室大动干戈的。这单可以说是成也叶秋,败也叶秋。
问题是叶秋长期以来就是个非暴力不合作的主,陶轩拿官章去施压,仍然铩羽而归。陶轩私下念叨,鬼晓得他有多初生牛犊不怕虎。千载难逢的机遇就在眼前,却跟海底捞月似的抓不住。文艺青年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在你面前却不能说爱你,狗屁,他心想,明明是眼见巨大利益唾手可得却无动于衷。陶轩巴不得天天拿个喇叭在叶秋耳边吹风,可叶秋任他东西南北风,巍然不动。他急红了眼,去找吴雪峰给叶秋加把火。
吴雪峰回忆起陶轩的神情。“他想我留下来。”
叶秋嗤笑了一下。吴雪峰看他,见睫毛被拉长的影子投在年轻人的脸上。前几天他代替叶秋跟陶轩去跟赞助商见面,陶轩身着名牌西装,举止老练得体,说话也有分寸,笑容和笑话都拿捏好,点菜自如,跟三年前初见关榕飞时在食堂里小职员般的模样大相径庭,眼角还添了点隐约的皱纹。他琢磨着自己为什么清楚地留意到了陶轩的愈发成熟乃至衰老,却忽视了叶秋三年来已经长大了许多。此刻观察,才突然意识到他几年来稍微黑了,也窜高了一截,轮廓分明,昔日稚嫩的面孔有了更鲜明锐利的棱角,但眼神却干净得要命,气息也急,几乎毫无变化。
“你之后干嘛?”
“读博。”
“多久?”
“五年起步,上不封顶。”
叶秋点点头。这次全然是个成熟的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你应该知道,我家不算什么前卫的家庭,”吴雪峰说,“我受的教育也是这样。如果要我不计后果,我第一个不愿意。”
“所以你回到原来的轨道?”
“以我的状态留下,在竞技上也帮不了什么忙。”
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吴雪峰顿了顿,看着叶秋。
“如果以后有什么我帮得上——”
“别闹,”叶秋说,“有什么这边解决不了,你在太平洋对面能解决的?老吴,我们什么关系,你跟我客气?”
“我本来有些不放心,”吴雪峰说,“但是,你也好我也好,有些事确实只能是自己去面对的。”
“是这个道理。”
“还一问题我想问你,”吴雪峰说,“你跟叶将军什么关系?”
叶秋干笑了几声:“谁?”
“我爸当过他的主刀。”
“不是,天下姓叶的就这一家吗,不能吧?十个霸道总裁起码五个姓叶呢!”
“我认识另一个叶秋,”吴雪峰说,“我前女友是他高中开始三个学校的学姐。”
那天吃完饭,前女友无意道,我也认识一个叶秋,差不多大,跟我们是高中校友,本科跟研究生都跟我同校,说起来还是直系学弟。他升学的时候跟我有一些联系,你们圈儿的人一提这名字我就觉得出戏。她又嫣然一笑:一样的名字,但选择的人生倒是完全不同。你还见过他吧?你本科时过来找我,带了你校学生证还是被门卫拦了那次,替我来捞你那个学弟。吴雪峰先笑,这话只不过是刚才话题的延续。等送走了她才突然发觉不对劲。
叶秋负隅顽抗。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叶秋这个名字都烂大街了!”
“重名还带长一样?”
“那我有啥好说的……”
“你到底是谁?”
“你查户口啊?”
“对,”吴雪峰板着脸,“我得走得明白点吧?”
叶秋把心一横。
“跟你差不多吧。”
“自个儿跑了?”
“对。”
“你家双胞胎?”
“对。”
“弟弟还是哥哥?”
“告诉你一个秘密,”叶秋说,“其实我叫叶修。”
“叶修,”吴雪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比叶秋要稀罕那么一点。”
“你知道多久了?”
“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眼熟。”
“大哥,我服了你了,”叶修说,“你憋了三年才问?”
“闷声发大财。”
“回答你开始的问题:那是我爷爷。”
“猜到了。”
吴雪峰有些小得意地冲他一笑。
比赛结束后下了点小雨,空气被洗得十分清新。北京的冬日,不是大风便一定是大霾,春末夏初的天气是相对和煦的。他路过自家小区,终究没进去。如果叶修知道,八成要嘲笑他有王者之风——三过家门而不入。陶轩为例行庆功会选定的餐厅是上次谈生意时发现的会所,做杭帮菜,据说味道十分正宗,陶轩吃过一次便赞不绝口。吴雪峰之前单独出门一趟,半途得到地址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到了发现果真是相识。原想跟着大部队混进混出,结果不巧刚进门就被老板逮了个正着。老板副业做餐饮,别的方面跟吴雪峰的父母有些交情,故而亲自端茶送水,殷勤倍加,打得陶轩措手不及,还得了个顺水人情,几乎给免了单。对方一个劲儿客气,说改日登门,吴雪峰有些尴尬地应下,之后索性拉上窗躲到阳台上去,发现还早藏了个人在那儿抽烟看星星。寥寥几颗而已,也不知数了多少遍。
“躲着呢?”
“沾光了。”吴雪峰轻飘飘地应道。
“老陶得好奇了。”
“他估计猜到了,也好,免得解释。”
“他打你退役留任的主意呢?”
接二连三的叨扰下,吴雪峰有些烦恼。他跟叶修靠着栏杆东拉西扯一段,后来都噤了声。游戏和家境,两者倒都算是天赋。老板此行倒是给吴雪峰引出了些别的心思,好像在提醒既有的责任和既定的痛苦。履行责任是正直的,拥有天赋是幸运的,但因此而痛苦,也不奇怪。天赋与快乐没有任何必然的逻辑关系。心提起,好像头顶上悬了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吴雪峰暗自想,西西弗斯的折磨是漫长而有规律性的,紧张或放松,节奏以本人的意愿驱使行动以掌控;达摩克利斯之剑则不然。人在摇摇欲坠的剑下绷紧了神经,因为无法预测一切的结束而时刻不敢放松。这是漫长而又持续紧张的精神压力。
“老实讲,直到下定退役决心前,我一直很焦虑。我搞不清对我来说,到底如愿打职业是解脱,还是做那个回归正轨的决定是解脱。但我知道不论我选择哪一边,另一边都在折磨我。”
“那你出来开心吗?”
“开心自然是开心,但是心底明白,这一切总会有个头。”
“万一呢?”
“没万一,知道什么是熵增吗?”
“有所耳闻。”
“我啊,高兴之前先把自己打一顿,怕以后结束时心情的落差太惨烈。”
“还行。”
“现在越愉快,结束的时候就越遗憾,这种觉悟时时刻刻控制着人。我前任说敢于摆脱传统怪圈的人必定与众不同,但我所有的认知观念都建立在它的基础上,物质和精神方面都深受影响。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动机同塑造我的世俗抗衡。即便我已经来到这里,我也仍然觉得我从未逃离过它的阴影。”
“你以前都不谈这些。”
“对,当鸵鸟,好像不谈,这事儿就不是威胁。你知道谢钦宇走那天我想什么吗?我想,他的剑掉下来了,我呢?我那天晚上做梦,梦到我小时候过生日,得到了一架无人机的礼物,跟几个发小儿一道去北海玩。那天我们高兴得忘乎所以,很晚才回家,于是被我爸狠狠揍了一顿,他说:‘吴雪峰,你不像话。’从此以后,我每一次咧开嘴乐,就会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你不像话。’”
叶修说我好像有印象,你睡着睡着突然坐起来了,满头都是汗。
“现在我得走,不是陶轩以为的单纯竞技状态的问题。”
“我知道。”
叶修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撑着窗台的栏杆,烟头的火星随风往下飘去,很快在夜色中熄灭了。
“我从家里走的时候比荣耀出来还早,也就十五岁的样子,什么事儿都不懂。哪那么多计算啊,也就走一步算一步。后来也是运气好,赶上了:先是荣耀开服,然后是老陶,再然后是联盟成立。我离家出走,过程还算顺利:有吃有穿,似乎有了一番我热爱的事业,前景还很好。别人都说小孩闹离家出走,大不了是落得被生活捶得鼻青脸肿的下场,我甚至也一定程度上做好被生活打得鼻青脸肿的准备了,却没有来。我开始想,是不是因为我是被眷顾的那一个。我甚至以为我真的过起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喜欢游戏,我想打游戏,就这么着了。”
叶修抬起手,把烟灰抖了两下。几颗火星从他的指间飘然而落。他没看吴雪峰,反倒仔细打量那只烟头。
“当时老陶刚盘下了萧山体育馆,拉着我去瞧。他高兴得很,想我跟着他高兴。我站在台子上,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空座位,之后就会坐满了人,为我欢呼,为我鼓掌,期待我站出来露一面。梦想成真,我本该也是很开心的,但那时候,老吴——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可以生活在我的理想中,但在一刻我意识到有什么永远都改变不了。我当时转过身去,问陶轩,这得多少钱啊?”
他的话戛然而止。夜色下叶修的面目不甚清楚,不远处小径上有暖色路灯,只隐约染亮了一半。他没看吴雪峰,自顾自地对外面讲。但这个形象因为模糊而扩张开,又有什么反而更清晰了一些。他往日对叶修总有点居高临下的兄长般的情绪,觉得他是个小孩,但此刻它从空气中消散了。他儿时看纪录片,雪山断崖边一点点积累起来的雪堆,在融化的时节崩落了,无声地落入山谷之中,裸露出闪闪发光的被润湿的土地。这个季节,北京夜晚凉风习习,稍微有些寒意。
“我很意外,”吴雪峰说。
“为什么?”
“你以前也没讲过。”
“对。今天我舍命陪君子。这话太没劲儿了,说了没意思。”
叶修顿了顿,总结道:“比较虚无。”
饭吃到十点多,全队要去赶晚上回杭州的航班。吴雪峰告别老板出来,叶修已经走了,说要回家一趟。闷在机舱中,耳边轰鸣,又到了晚上,起飞不久,队员们都昏昏欲睡。陶轩的位置在吴雪峰旁边,见他终于把书放下了,说有事商量。
第三赛季结束,包括吴雪峰在内的几位老队员将要离队。在此之前,嘉世初步成立了青训营。其中一个气功师选手叫郭阳,技术在同期中较为突出,但拿到职业赛场上还是差了一截。这样一来,气冲云水这个已成名的账号注定要被封存一段时间。陶轩商量的便是气功师的事,意思是想把本赛季出道的亮眼气功师选手赵杨给挖过来。
“赵杨?虽然也是气功师,但他跟我们需要的不是同一类选手。郭阳相比之下可能更合适一些。”
“他的水平能比得上你吗?”
“每个人都有一个过程。”
“我等不了。”陶轩说,“你知道我们现在处于什么局面。”
“什么局面?不是有沐橙吗?”
“叶秋出面的价值,是别的队员无法代替的。”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在财政上,对吗?”
见对方默认,吴雪峰放缓语速道:“我赞同你的说法,叶秋不能被替代——在赛场上,谁都可以被替代,只有叶秋不可以。”
陶轩从来没见过一贯谦和的吴雪峰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他有些愣神,盯了对方眼睛许久,才如梦初醒般转开。
“对,”他潦草地点了点头,“对。”
五
场馆内呼声震耳,备战室里却很安静,只有时不时一阵阵隐隐的震动从地面传来,配乐被一重重隔音门抽象成了一串模糊却节奏分明的低音鼓点。王朝成败即在此一战,队员们鱼贯而出,与叶修在通往选手席的出场口分头。吴雪峰回头望了一眼,见黑暗的甬道里,叶修冲他挥了挥手。
总决赛地图由系统随机选择。嘉世与百花交手两次,一胜一负。地图地形并不复杂。稍有斜度的草原,分散立有几块巨石。双方同时在出生点刷新,彼此之间一览无余。角色刚一解冻,已是剑拔弩张——张佳乐手下的弹药专家铺天盖地的光效顿时以风暴之势席卷了视野。
子弹击散嘉世原来的队形,队员们迅速走位闪避。双方直截了当地交火,光影之中,重剑迅速起落,意图拨云见日,抢占先机。繁花血景经过两个赛季的历练已臻完美,双方配合默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队伍在比赛中正面突破繁花血景这一组合,以至于在嘉世在百花主场失利之后,坊间盛传繁花血景是一种完美战术。讨论攻破繁花血景的方法,自然是嘉世备战时的重中之重。
“孙哲平和张佳乐这一套配合已经成熟了,什么时候该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他们甚至不需要在频道内进行沟通。”
“自然形成繁花血景,意味着各方面条件都已经到位,这时候再出击为时已晚。”
“上一次,我们就输在没能及时阻止繁花血景形成,反而被切断了配合。”
“但是我们之前成功过。”
“所以这一次他们只可能更加谨慎。有可靠的办法能确保我们提前阻止吗?”
“不,”叶修说,“这次我们不要提前阻止,而是逼他们提前形成。”
“趁他们没有完全准备好就逼迫他们形成繁花血景,的确会促使他们暴露出更多破绽,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也必须要正面击破繁花血景——有办法吗?”
叶修转向吴雪峰。
“他们很可能会把你当成突破口。”
“我?”
“将计就计,”叶修说,“老吴,这次你替我上。”
吴雪峰向来不是一个主攻型的选手。在荣耀的赛场上,他的配角剧本是整个团队与嘉世天赋卓绝的年轻队长最需要的。说起来,对方还是一个意气风发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年,未必能懂得多少以退为进的良苦用心,但是叶修偏偏注意到了。吴雪峰鲜少有被热血冲昏头脑的时候,哪怕是面对观众满屏的误会和谩骂,也从未辩解过一次,倒是当时刚成年不久的叶修忿忿不平,顶着马甲为他下过场。
过往二十余年,吴雪峰的人生笼罩在最优秀的光环里,连旁观者也惯于以成功者的标准去打量他的举动。在职业赛场上,他却一直隐没于斗神光环中,不过是观众眼里一个面目模糊又看似无关紧要的普通选手,即便是嘉世粉丝未必能全然理解。吴雪峰不是没有过迷茫的时候,走上打职业的道路,对他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出格——对师友如此,对父母如此,甚至说不定对自己也如此。他后来确认,倘若要论观众,那么他确实在最优秀的选手的眼里,即便除去叶修,还有面前那位百花队长。
吴雪峰急速敲击键盘,面向一马当先的落花狼藉。
攻击挟着各式光效向他猛扑而来。吴雪峰强行提升手速,拼尽全力而勉强地与四面八方的对手们周旋。
一波狂轰滥炸,气冲云水的血条飞快下降:81%,65%,48%。
让一个已经经历状态下滑的高龄选手独自面对这样的高强度正面对决,实在有些残酷,然而在这种久违的硬拼之中,吴雪峰却进入了少有的热血豪情之中。“我啊,”吴雪峰在公共频道抽空写道,“应该被评个最佳配角的啊。”
“主角来啦!”一叶之秋的回应迅速闪了出来。
一枚来自百花的烟雾弹被释放。吴雪峰会心一笑。
白茫茫的视野中,狂剑士挥动重剑转向的声音清晰可闻,紧接着升起的,是弹药专家显得有些仓皇的枪声——局面的反转虽然关键,实际操作也就只是片刻光景。一叶之秋如一道黑金相间的鬼魅抹过暴走的狂剑士,急速逼向且击且退意图拉出攻击距离的百花缭乱。
百花正副队长也是万里挑一的高手。眼见一叶之秋如有神助般地走位应对,分明是看穿了百花式,卡死了每一个破绽或者不算破绽的缺口,即将撕穿百花最引以为豪的防线,也并没有全丢了阵脚。孙哲平见势不妙,向着百花缭乱与一叶之秋缠斗的方位,洒血强化,举剑而上。虽然看似直接,他的思路却十分清晰:趁此机会卖血,顺势重建他们最强悍的操作配合,繁花血景——这是他们胜利所仰仗的最核心的战术。然而正是如此正确的判断,踩入了嘉世战术的圈套。
气冲云水无声地在落花狼藉身后出现。推云掌!
百花缭乱毫无防备地被击中,向战场上的杀戮之神扑去。等待他的,是战斗法师瞬间发动的天击。明黄色波动自斗神双手闪出,百花的弹药专家,在光属性炫纹的包裹中飞上了半空。而这边,落花狼藉的技能树,陷入了尴尬而不合时宜的沉默。
由气冲云水作饵,繁花血景之间固若金汤的联系被嘉世队员们合力切断。一叶之秋连续强打被气冲云水拍到跟前的百花缭乱。落花狼藉以恢复配合为目标,紧跟而上,意图将百花缭乱抢下,却遭到了气冲云水主导的阻拦。一叶之秋的实力碾压游刃有余,而落花狼藉因战术必需而被迫落入以一敌多的局面,其中就包含了他所认同的不容小觑的嘉世副队长。气冲云水出局前,成功在一叶之秋击毙百花缭乱的同时带走了落花狼藉近一半的血量和另一位辅助。
——繁花血景被正面攻破。场面急速萎缩,第三赛季总决赛迎来第三次全场哗然。
当最后一点生命耗尽,绚烂的屏幕瞬间归于黯淡。在退出比赛界面之前,有几秒的缓冲时间。吴雪峰的视角抬起,幽幽晃到天上向下俯视,战场一览无余。方才的对手结束了一阶段的战斗,转戈而去。他的角色躺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中。
气冲云水。吴雪峰无声地凝视着它,既像是回望自己的过去,又像是端详一位相伴许久的老友。他二十五岁,荣耀开服那年他才十九。那个大二的夏天,捣鼓计算机图形学的第四天晚上,他跟室友一起买了登录器和账号卡。因为提早做了功课,于是决定给它取名叫气冲云水,然后一玩就是七年。灰色视角里的赛场上刀光剑影,一叶之秋的身影从混乱中一闪而过。多年前,就是在与这类似的情景里,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给成为众矢之的的战斗法师刷了一个念气罩——然后,一切开始了。它曾是他的调剂,是慰藉,是爱好,后来则是梦想与导火索,是正在寻找的自我。而现在它成了他的骄傲。他闭眼一笑:角色一死,都走马灯上了。
他从比赛间走出,在选手席上坐下,双手握在一起,如同祈祷般举到嘴边,仰头看着大屏幕。
一叶之秋,当初操作者更小些,旁边还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顶尖高手,最基本的技能都被他们打出花儿来。他和他们俩一道去抢 BOSS,在一旁暗送气流,公会精英一波波地死在他们手下,偏偏没人能有效突破这个场面,尽管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尝试切断一叶之秋与秋木苏的配合。双秋二人组在明处,一个挥矛一个打枪,出尽风头,但配合的关键不止他们,还有他们身后不易觉察的另一个人——嘉世最好的副队、最强的辅助、大隐于市的关键人物,吴雪峰。“脏得我对你刮目相看,”观战的同学评价,“这叫助纣为虐。”
吴雪峰但笑不语。
战况往嘉世一方迅速倾倒,一叶之秋并未就此手下留情。百花缭乱倒下,身影尚未刷新消失,却邪已直指落花狼藉。最新60级大招:怒龙穿心。
落花狼藉即刻施展出旋风斩,堪堪避过战斗法师大招的锋芒,同时顺势一刀劈过身边纠缠不休的嘉世拳法家。然而还未等观众发出欢呼或叹息,一枚悄无声息升起的冰属性炫纹,已随着矛尖绽放的蓝色幽光奇袭而至。连突中断再连——斗神甩开正中一击的百花刺客,利用这个与落花狼藉的细微同步,生生抢出一个时间差和一朵炫纹,把落花狼藉一箭双雕的巧妙应对化为了百密一疏的误判。
落花狼藉同时被闪电般的连突第二刺与炫纹集中,陷入短暂的僵直。然而这僵直哪怕不足一秒,也已足够斗神大开杀戒。
嘉世三连冠已无人可挡。
荣耀!
尘埃落定的一瞬间,吴雪峰刷地一下从选手席站起来,往与比赛间相邻的后台冲过去。
他跑得太快,几乎把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抛到脑后;到了后台内光滑瓷砖上,几乎刹不住脚。还未站定,听到面前小门一声闷响,叶修把门一踹而开。他以往打了胜仗,高兴,但也平静,在原位上抽完一根烟,再钻出来。而这一次,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使得面上红润,又有一种邻近喜极而泣前的僵硬。他一眼瞧见吴雪峰,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了。他们中间隔着三米左右用以冷静的距离。
叶修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吴雪峰也没说话,大约两三秒后,他笑着冲他伸出了手。
叶修扑过来,用力箍着他的肩,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记。
“老吴,”他大声道,“我们赢了,老吴!”
六
叶修叼了一根烟,用两根手指扶着,另一只手举起塑料外壳的打火机往脸前凑,睫毛跟昆虫翅膀似的轻飘飘地在火苗上颤动。吴雪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突然见火苗向上一舔,卷上叶修的眉眼,迅速地燃烧起来。
围观者带着又猎奇又好笑的神情,朝他指指点点。吴雪峰正要迈步,却发现双腿如有千钧重,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就好像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被生硬地穿插置放在这里。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即将吞没叶修的整个头部,可怕的寂静之中,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对方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冷静,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犹在耳边。叶修说:“老吴。”
叶修说:“我着火了。”
叶修又说:“边儿上没人。”
吴雪峰一急——然后惊醒了。
眼前所见仍然是嘉世宿舍的天花板。源于现实的键盘敲击声一点点明晰,渗进他逐渐清醒的大脑。叶修早已起床,正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在窗边的电脑前下本。他听见细微的响动,转过头:“哦,你醒了啊。”
吴雪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叶修在密集的攻击间抽空瞥了他一眼。
“我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叶修说,“看你吓得,你爸抽你呢?”
吴雪峰一乐。
“不是。”
“那怎么回事儿?”
“梦见你着火了,没人帮你,你就给我打电话。结果我定在那里动不了,也不能出声。”
叶修敲出最后一击,然后跟椅子一起转过身来。
“什么意思?” 吴雪峰摇头。
“你也不会解梦嘛,”叶修乐了,“那你学过心理没,弗洛伊德怎么说?”
“我哪学过这个,”吴雪峰笑道,“倒是学心理的朋友说过,都21世纪了还信什么弗洛伊德啊。”
“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叶修说,“——你机票订好了没?”
“昨晚订的。”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两点多。”
“哪个航站楼?”
“T3,首都T3。”吴雪峰补充道,“萧山T2。”
“让老陶送你。”
“不用了吧。”吴雪峰说,“打个车不出一百块。”
叶修点点头,他从兜里抖出来一根烟,没过多久飘下一星半点的烟灰。脚下椅子压了一个角的,是一张化纤地毯,毛绒绒地没了几毫米的脚底。“别在那上面抽烟。”吴雪峰下意识说。
叶修把那只脚从椅面上放下来,然后双脚一起连人带椅地往地砖那边挪,仿佛屁股下涂了胶水黏住,站起来有多困难似的。
吴雪峰有点好笑地看着他。“真戒不了了?”
“饶了我吧。”叶修苦笑。
他心满意足地在吴雪峰跟前吞云吐雾几分钟,然后抖了抖烟灰。
“我今年——”他说,“我今年打皇风的时候回去过一趟。”
“哦,”吴雪峰盘起腿,“怎么样?”
“我打算坐地铁回去,结果到了售票机前,我搜遍全身没找到一个子儿。我没法跟路人借——我没手机,除了QQ没联系方式,又一男的。我在那看人买票,看人进站,看了个十来分钟吧,盘算上附近哪里找间网吧,把我弟叫出来接我回去。等我弟来的时候,我一看到他,突然就不打算回去了。”
他摊椅背上。
“我弟,刚搞完一答辩,西装革履,跑到一破网吧里拎我。
“我对着他抽完了两根烟,让他借我五十块钱坐机场线。他很生气,觉得被我当猴儿耍。他说他在答辩现场一接到消息,赶紧从海淀跑朝阳来替我救火,结果就吸了十来分钟的二手烟——他丢了五十块走了,走之前还替我付了网费。我看着他背影,我心想:我让我弟辛辛苦苦赶过来替我救火,结果就被我喷了十来分钟的二手烟。”
吴雪峰靠在走廊人流稀少处,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瞧着屏幕。
是这人吧,身在地球另一半的老同学丢了个网页截图。
叶秋不算个别致的名字,而屏幕上是被筛出来的LinkedIn的个人界面,有“叶秋”本人所填写的简历,包括教育经历及荣誉。一项项下来,十分标准的优秀案例。头像上有一张长相与身边那人极度相似的脸,领带露了一半,西装的隐约花样在肩缝处对得整整齐齐。吴雪峰刚入学的时候,身边有流传过一种叫百度室友的游戏,据说十分戏剧,以至于能发现对面睡觉打鼾的是某身怀绝技的获奖者,而第一次班长竞选就是三个省状元狭路相逢。他熄灭屏幕,手机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响。
当晚以吴雪峰欢送会为名的友谊赛圆满结束,苏沐橙的初次亮相十分完美。陶轩——一半是为苏沐橙,一半是为吴雪峰——给张罗了一桌盛宴,设在当地景区内一家有名的饭馆,生怕吴雪峰这外地人三年来没把杭州的特色菜吃遍似的。桌上有说有笑,九点便集体挪窝,跑去唱歌续摊。几轮鬼哭狼嚎下去,绝大部分人来了兴致,决意破戒,饮酒助兴。
吴雪峰谨慎地开了一瓶,便听音响里凄厉而深情地唱:“那坟前开满鲜花……”
“我擦这什么鬼歌这么不吉利。”赵子霖说。
“随机出来的吧。”
“切了切了,赶紧的。”彭博说。
一群人围上去往播放列表里添了些与主题有关的通俗的流行曲。甩葱的嚎过了,长亭古道的也装模作样地唱了一遍。下首老歌的节奏都熟悉,旋律也简单,没过多久,大家便一同击掌合唱起来。吴雪峰领了情,又觉得尴尬,一口冰水灌下去给自己快烧起来的脸降火,他才在忘情投入的人群中正襟危坐,凭着记忆里的调子,对着屏幕上的歌词,打着拍子勉强和了,不消几句便跟场景融合了。他觉得好笑,又感动。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干了!”
尾音还拖着,杨添便跳起来高喊。
“下赛季还打呢,少喝点吧您哪!”吴雪峰赶紧嘱咐。
“副队,雪峰哥,”杨添不理,径自冲他举杯道,“我这三年,特别服你。”
苏沐橙点的歌还没轮上,跟个小仓鼠似的在边上不停嗑瓜子,一听这话立马放下手里那一把,鼓掌起哄。她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最服气的那还是要数老叶。”吴雪峰笑着推辞。
“那是必须的,”杨添道,说着拍了拍苏沐橙的肩,说道,“但你雪峰哥也牛逼啊!幸亏有雪峰,咱们跟上老叶就容易多了。老叶不就这么说的?”
“他说过?”
“没错儿,”叶修朝他晃了晃杯子,“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没有你在,我们拿不到这三个冠军。”
“你要这么说,沐橙要不乐意了。”吴雪峰玩笑道。
“沐橙也服你啊!”
“对!”苏沐橙笑嘻嘻接嘴。
“你们今天就故意合伙来寒碜我的对吧?”
“别这么说老吴,”赵子霖一脸诚恳,“你毕竟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修过四大力学加广相的。”
“净扯淡,那是榕飞。”吴雪峰笑骂,“我计科的。”
“一个人生赢家,放弃美帝的学业来跟我们打职业,打了三年,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
“游戏宅的精神。”
“倒是说个正经点的……”
“荣耀精神。”叶修举杯了。
“敬荣耀精神!”
他们碰杯,然后鬼哭狼嚎了一记。除了苏沐橙以饮料代酒,连叶修都被摁住敬了一杯。到底都是在酒量上疏于练习、战斗力只有零点五鹅的职业选手,还没喝几轮,大半都发起了酒疯。
“我要打十年!”叶修冲天花板挥了挥拳。
“行,你说了算。”
“打一辈子!”
“好。”吴雪峰顺口道。
叶修睡意大发,眼看就要往沙发上倒,吴雪峰赶紧逮住了他。
“你站着,站着!别躺。”
“我困。”
“那就站着睡。”
“你玩我呢?”
“没跟你开玩笑,”吴雪峰说,“吐了就是一条人命。”
叶修哈哈笑了几声。
“老吴,”他话锋一转,“我给你讲句真心话。”
吴雪峰只记得现在最重要的使命是安抚叶修不要疯,于是下意识地从善如流:“行,你说,你说——你说什么?”
好歹也是高考最后一科考完后被同班同学表过白的人。吴雪峰一个激灵,玩笑道:“你这个开场怎么听着像要表白。”
“你想哪儿去了?”
“我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玩笑道。
“你该听。”
“我洗耳恭听。”
“老吴,”叶修说,“吴雪峰,谢谢你。”
吴雪峰怔了片刻,眼神往茶几上扫了过去,似乎希求寻到某个有趣的物品借以凝视沉思片刻。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于羞赧与尴尬之间的笑意,随后叹息般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突然给我讲这话?”
“突然?”叶修说,“你都要跑了还叫突然?”
“都有联系方式。”
“那不一样,得当面讲。打字哪天还要被你截图保存下来当涮我的证据。老吴你吧,看起来特正派一人,其实心思特别活络。而且写出来就很作了,别说我了,估计你都受不了。”
“合着你现在是借着酒劲儿敷衍我呢?”吴雪峰佯装不满。
“珍惜酒后吐真言的机会!”叶修把剩下的小半杯举起来,“我敬你。我就喝半杯了。”
吴雪峰起身拿过一个干净杯子,往里面倒满了酒。
“干了。”叶修扬了扬杯子,“一路顺风。”
他见吴雪峰笑而不语,心里瘆得慌,便把杯子往那边送了送,补充了一句。
“学业有成。”
“就这样?”
“工作顺利。”
“套话都说到我毕业后了,好歹六年革命友情,走点心成么?”
向来感情内敛的人显露伤感,难免会不好意思。叶修见状顺着台阶下了,故作嫌弃地把杯子一推。
“那心想事成,总行了吧?”
“行。”
他笑道,举起杯子,递到叶修面前。
“希望你——”吴雪峰想了想,“打十年。”
楼下一酒鬼摇摇晃晃地经过,在自带回声的巷子里扯开破嗓,放声高唱《康熙王朝》主题曲:“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叶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整个人都向下栽过去。
吴雪峰的手凝固在空气里。“那就五百年吧。”他无奈笑道。
七
吴雪峰在加州休年假。陶轩旅经美国,问他推荐一款帐篷。与夏仲天处理完嘉世的相关事务后,陶轩从杭州离开,先往欧洲走,然后上非洲去转了一圈,最后到了加州。加州气候宜人,阳光充沛,外加风景优美,到处是露营的好去处。陶轩受到启发,决意体验一种新生活,又得知吴雪峰对此深有研究。吴雪峰说我这儿有顶质量不错,干脆送你得了。陶轩推辞说这怎么行,你们怎么办?吴雪峰说,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了,家里小姑娘已经够他们忙的了,上次试着带出去她哭了一宿。
陶轩找到吴雪峰,过程着实有些曲折。他移民后,以往在国内时的联系方式几乎全部作废,要么已经注销,要么弃之不用。好在他曾任一个华人社会慈善组织的秘书长,在官网上公布了一个邮箱。陶轩兜兜转转,终于与他重新取得了联系。
他们约在陶轩正在度假的城镇里一家意大利餐厅见面。吴雪峰到了门口,一位穿着整齐的白发老者前来引座。室外阳光灿烂,因此室内虽没开灯,却不显得黑暗,伴随着餐具碰撞的细响,连座上的人一起沉浸在一派安逸而静谧的阴凉中。他一眼望去,中间几位身着雪白制服的厨师在开敞式厨房里忙碌,周围顾客埋着头,观之大同小异,一时间难以分辨。直到从门口绕到厨房另一边,才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华人的面孔,正在窗边翻着菜单。
吴雪峰在旁边站了片刻,才走到跟前去。
“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他说。
陶轩一抬头,一时间脸上有些许尴尬的凝滞,随后无奈而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没怎么变。”陶轩道,向对面的坐位并指示意。
吴雪峰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
“发福了。”吴雪峰盘起手打量他。
“嗨,”陶轩惭愧寒暄,一手抚过脑门,眼尾有明显褶皱,“国内的人一到中年,尤其男的,都亚健康。大环境,没办法。”
吴雪峰带着淡淡笑意,面色平静,靠在椅子上。
“也黑了不少。”吴雪峰说,“出国一趟,运动量增加不少吧?”
“非洲去了一段时间,四十多度,晒。”
陶轩正处在某一个过渡状态上。他穿一件牛仔布纹的淡蓝色无领衬衫,袖口挽起,手臂上露出黑白分明的界限。底下是西裤,却配了一双便于行走的板鞋。如此不协调的细节还有几处:商务款精致的银边眼镜,勒在晒得略有些粗糙带汗的皮肤上;手腕上扣了一只运动型的手表,手臂却不像长期锻炼的青年,略有些松弛虚弱,尚未完全健身成功。
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如今形象上却大相径庭。吴雪峰穿着便装,衣袖底下露出筋骨分明而结实的手臂,说是附近大学在校生也有人相信,连皱纹也是陶轩更深些。他的则像是几笔白描,融在自然而细微的笑纹里,很有些年轻气质。
留学又移民多年的吴雪峰词汇量与陶轩相比占据压倒性优势,更遑论意大利和法国的正式餐厅菜单里总是掺杂着英语以外的语言,看得毫无经验的人云里雾里。见陶轩困惑,他索性接过菜单替他翻译,一边看一边询问意见。
等待上菜的时间很漫长,两人东南西北地乱扯一通,说杭州附近的变化、国内楼市的情况、个人生活现状,却决口不谈嘉世的事。成年人需要适时的心照不宣,这与世故圆滑无关。事到如今,悔过不需要向无关者表达,仇恨也不具备传递性,身为局外人更没必要伤口撒盐,但尴尬在所难免。两人都做了准备,实际情况却轻松得多。也就是这时他们都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一顿午饭,他们断断续续吃了一个多小时。吴雪峰和陶轩先后出了店门。正值万物略显疲态的午后,街上行人并不多。当地盛产葡萄酒,虽不是其最美的时期,但自然风光也值得欣赏。吴雪峰开来的车后备箱收着那顶帐篷,便带着陶轩四处转转。下午一晃而过,邻近八点,街上热闹起来,年轻人晃进酒吧里,开始寻欢作乐。他们开了电视直播,一发声,窗边聊天的吴雪峰和陶轩都愣住了。
室内响起荣耀最经典的主题乐,一段快节奏电音配合细密鼓点直窜云霄。光影色彩绚丽,夹杂着浪潮般的人声,那显然不出于目前这座小酒吧内,而是现场的观众欢呼。
吴雪峰转过头:“没记错的话,世邀赛开幕是今天吧?”
陶轩恍然大悟。
举着话筒的主持人穿梭在各国队员的各色队服里,镜头一扫,迎面走来一个敞襟的青年,胸前写着一个数字1,后面跟着一水儿亚洲面孔。
金发碧眼的主持十分惊喜,一看就是做了功课:“这是中国队的领队兼传奇叶修,被称为斗神、战术大师,现年28岁。他是中国联赛获得冠军次数最多的选手,以战斗法师‘一叶之秋’获三连冠,25岁退役后复出又使用未转职账号‘君莫笑’再次夺冠——你好荣耀大BOSS,跟电视前的观众打个招呼!”
“Living legend”正一个劲儿跟粉丝说“thank you”,随队翻译凑过去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在喧闹中凝神听了,笑着转向了镜头,憋出了一句“hello everyone”后,用汉语道:“目标?当然是冠军了,不然我干嘛来的?”
酒吧里一群人看着字幕,一起响亮地嘘了起来。
镜头切入,闪出君莫笑战斗精彩片段剪辑。散人穿梭于光效硝烟之中,手中一杆战矛一抹,喷出一道绚丽的射线,随后法杖一收,冲着对手迎面扑出一张巨盾。攻击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进行,还未等盾牌的残影消失,眼花缭乱之中,一枚手里剑已精准地扑向对手左胸。一记膝袭顺势而出,对手应声凌空,紧接着散人跃起,空绞杀还未落幕,匕首已割破了对方喉咙,一道颈血喷涌而出。那伞状扑朔迷离的银武到底是什么?有时是一架螺旋翼,有时是一柄步枪,有时是一把光剑;有时更是拳和腿脚。仅仅三秒,对手血条清零。镜头拉近,溅着血点的角色打着伞,面无表情而悠然地迎向观众。
“这是开挂!”一个白人青年大声抗议。
吴雪峰和陶轩一起冲着电视里的人鼓掌。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把千机伞,一个尘封已久的、半路夭折的天才构想。苏沐秋说从头再来,人的一生又能容得下几个头?他退役那年二十五,叶修被逼退役那年也二十五。
令人叹服的,正是即便正被憎恨和忌惮着,你仍未放弃对这个世界抱有信任。这种品质过于奢侈,以至于你要用背水一战的代价来偿还。由此看来,你苦苦支撑的孤军奋战从来不难读懂,你独自走向雪夜的冒险也在意料之中。
现在他们在空中了,穿过气流,又穿过那片白色的海。世界在他们的面前展开,灌进鼻腔的空气清新而陌生。吴雪峰回想,七年前他挥别了叶修和陶轩,关闭手机,靠在座位上。他看到机场在脚下平摊开来,一朵朵并列的指示灯在地面整齐地颤动。宽阔的马路收成了一条条狭窄的带子,路灯的光晕是圆形的,一处一处地在那条细带子上排开。人已经看不见形状,车则只是不同颜色的小点,在路上川流不息,如同小学时在显微镜下看到的血液细胞。再往上,城市里的动态都消解了,而城市里的静态物体则消失了。大地呈现出一派被冷色块蚕食些许的草绿,混着点芽黄平铺而开。然后眼前是连绵的山,是浸没在暮色中的天。
他掠过去,向北,向东,脚下时而是杭州碧绿又倒映着天色的湖面,时而是北京因为雾霾而显得淡黄的云雾,时而又是加州阳光普照下的大地。他在梦中,好像过了很久,好像又只是一瞬,飞机越过森林和瀑布,无限地降落又爬升——于是前方,极目所见,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巅。他明白了,那就是他们选择抵达的地方。
那头雪豹已成为了立在最高峰上的丰碑,一定为眼下无人见得的美景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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