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



各得其所
To Each His Own


2016-12-31|分级 G|字数 4505|状态 1/1

原典
叶修&陶轩


第九赛季,兴欣爆冷大败嘉世,迫使陶轩转让俱乐部。达成协议当晚,中年失意的他少有地回忆起了与叶修等人相处的往事。


这天醒来之后,陶轩第无数次地思考起人生。上一回类似情况在大四,按照合约,他将在毕业后入职成一个普通程序员。不算轻松的工作量,不算丰厚的薪水,与他的雄心壮志很不相配。室友还在人才市场奔波,下个月的饭钱没着落。陶轩不跟他们讲,跟自己讲。

后来就再也没有思考人生的闲情逸致了。他像任何一个老板一样善于勾勒蓝图,大多是落到实处的策划或信口开河的画饼做梦。现实的忙碌会挤压哲学在脑海里存在的空间,作为一个颇有商业经的实干家,少年式的哲思令他觉得幼稚,不值一提。他从不到三十岁开始享受成功。一切来得太早了点,故而低谷也来得早。

于他而言,这成功是叶修,低谷也是叶修。


当初陶轩是个辞职创业的小青年,跟着自家同龄一位表哥干,出西湖边一个门面,说的是“资本入股”,周转的钱自然对方给。待对方一路熊瞎子掰苞米似的搞垮了第四个公司——二手房中介——陶轩对啃老表哥那瞎机灵的榆木脑袋丧失了信心,提出各自为政,强行回收了自家位于黄金地段的房产,两家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对方母亲在新年家宴上伸长了脖子尖叫当初自家投的周转资金都喂了狗,决口不提陶家店面租赁的市价。小市民总为了几个子儿六亲不认,陶轩对此很是鄙夷。

与之相比叶修是个理想伙伴,对钱的态度洒脱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有时陶轩还气,气他不识时务。当时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苏沐秋,后来苏沐秋成为了西天上掌管电子游戏的神,又添了吴雪峰。吴雪峰出自北京的高知家庭,打小名校一路念上去,也学的计算机,本科毕业时的烦恼是选麻省理工还是斯坦福,跟陶轩完全两个层次,但也跑来杭州打游戏。陶轩觉得他有梦,估计还有病。普通人家的优秀孩子做不到这么任性,要任性首先得被望子成龙且眼看要成了就差临门一脚的父母打断一条腿。

吴雪峰劝他,老陶啊你跟叶秋谈钱就俗了。当时他们辗转全国各地,刚拿了一笔奖金,在同时期线下赛里算得上丰厚。陶轩执意要分红,权当是给未来的合伙人表心意,立下汗马功劳的叶修自然是重中之重。潜台词是愧疚而明显的:现在付不起高薪,以后绝不会亏待。叶修拒绝了,被硬塞后拿去买了一批充公用的材料。

陶轩心里老是揣着一个疙瘩,不踏实,就去骚扰跟他年龄相差最小的吴雪峰。钱自然是最俗的,但也是最直白的报答方式。与叶修相识以来第一次,陶轩觉得自己摸不透这个人。

这事到最后,最开心的是关榕飞。他用一流的脑力创造价值,又以一流的速度消耗资源。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只在经费穷途末路之时才不情不愿地挪过来打报告。关榕飞念书的时候搞 ACM 小有名气,上知乎答题底下有人排队膜拜。一开始,陶轩非常狗腿,奉其为学神,有求必应。

久而久之,彼此个性也摸透了,他又觉得关榕飞这低到刷新认知的情商令人厌烦。陶轩搞不懂对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难过;自己却频频为他而生气、为他而难过。后来陶轩确定对方没心思和同事玩低级的职场勾心斗角,于是在心里琢磨,老关是个牛人,两种意义上的牛:一个指能力,另一个指他是个牛一样埋头出力的科研型人员,不能干管理。陶轩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从别处挖了颇有能力的秦渔来做嘉世开发部的主管。关榕飞本身是为了研究银装来的,是不是开发主管,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不会在意这回事的。

他只记得他开车去萧山机场接秦渔的时候正值杭州回暖。南方的春天阳光灿烂,清爽的微风从顶窗灌进来,连带着他的心情也给吹起来似的。“好兆头,”他兴高采烈地在餐桌上向大家介绍说,“嘉世前途一片光明。”

关榕飞坐在靠窗的位置,面色木然,眼圈黑如大熊猫,一问才知道是之前又熬了一宿,要给却邪搞个什么打制技能,才被人从代码编辑器里面扯出来。关榕飞顶着前一夜挠得跟鸡窝似的头,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秦渔向他探过身客气道,久仰久仰。他愣了片刻,瓶盖厚的眼镜片聚了窗外的光线,在对方面上形成一个摇摇晃晃的光点,闪得秦渔睁不开眼睛,很有些尴尬。关榕飞自己却没意识到,连忙搁了筷子胡乱握手,一边羞赧地笑道,你好你好。当时吴雪峰也笑了。他发音调子低,笑起来声很沉稳,听着很舒服。


吴雪峰第三赛季后功成身退,赴美攻读计算机科学博士。一是本身就到了退役的年纪,二又到底扛不住原本生活轨迹的拉扯,毕竟连陶轩都觉得此人和他们鬼混纯属浪费人才。吴雪峰向来靠谱,一意孤行丢下学业打了三年电子游戏,大概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嘉世成立的三年期间,劝架的是他,维稳的是他,发表葛底斯堡演讲的是他,连出席记者发布会的也是他。不像叶修——毛病忒多,说句话能把人活活气死,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坚持。

陶轩觉得吴雪峰的头脑好,性格也好,但是千好万好抵不过苏沐橙的好,尤其当时叶修装神秘,把堂堂三连冠的账本搞得血红一片。小姑娘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相貌十分出众,是应试教育统治下死水一般的校园里大家公认的白月光。她受邀在学校演过话剧,音乐老师慧眼识珠,主动提出资助艺考,想把她送进电影学院;更有星探百费口舌。苏沐橙拒绝得斩钉截铁,表示自己志不在此,想做职业选手。对方打听一番,才得知荣耀是一款电子游戏,更加不以为然。

苏沐橙家境并不富裕,精于识人的星探一眼就看得出来。为叫她改弦易辙,对方搬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诱惑——钱。他说:拿奖金的条件多苛刻,打比赛多辛苦?当了演员,都不用背台词,光对着镜头念一二三就能日进斗金,到时候在杭州买套别墅拿去孝敬父母,小事一桩。你要是出了大名,嘿,那更不得了了,拍片子人都不用到场,等别人抠图就行,躺着赚钱!你看那个谁谁谁,脑子里面一片糨糊,采访时一句语法通顺的白话都说不出来,长得还不如你好,都当某个知名导演的女一号呢!当时,苏沐橙进了正式队员的训练室却还没签合同,理论上仍是自由身。陶轩怕她难抵诱惑投身娱乐圈,便私下劝她,咱们老百姓到那个名利场里去,只怕是羊入虎口。你看某位家喻户晓的明星,三天两头跟人炒绯闻,被网友骂得跟什么似的……还有传说中的潜规则,陶轩没说出口。说出来,他感到罪恶。面前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的脸,眉眼像极了去世的老友,笑起来跟个天使似的。谁忍心跟她讲这事呢?

苏沐橙很坚定,再三拒绝。

星探临走前不甘心:“你就想一辈子住这种地方吗?”

他指的是老嘉世网吧。室内黑黢黢的,混着年轻男生们的汗味。

陶轩闻言差点跟他打一架。

“打游戏也可以赚钱呀。”

“这哪能比啊!”

“不能比,”苏沐橙认真地说,“因为我喜欢。”

当时对方的表情好似见了智障,但陶轩觉得苏沐橙说得真对。


茶是好茶。人肉带回的金骏眉,拍着胸脯说正宗的顶级红茶。茶几上有个装模作样的茶盘,雕的是个树根。陶轩坐了老板的位置,就端了老板的架势。以前他不吃这一套,觉得是中老年领导的土范儿,后来过了三十岁,也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他逢年纪大点的合作伙伴就在餐桌上讲,中国人爱喝茶是写在基因里的,年轻的时候不信邪,到了年龄哪,自然而然了……冯宪君听得眉开眼笑。

天色已晚,苏沐橙拍了一支广告回来,脸上还带着残妆。陶轩的办公室里没有卸妆油,因此她只用湿纸巾擦了擦,身上飘散着一股好闻却异于平日的香味。严格地讲,她已经成年了,不再算是一个小女孩,怎么看都已经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女性,但在陶轩的印象中她始终是跟在两个大男生身后的小尾巴。

陶轩给她泡了一壶,聊表心意。他知道她肯定不会让他失望。苏沐橙平日里喝果汁多,顶多再喝点花茶。她在训练、比赛和拍广告之间周旋,红得早,忙得也早,成绩暂时还没打出来。没这个生活方式,也不附庸这个风雅。她观察着陶轩的手法端起来,品了一口。

“喝出差别了吗?”陶轩问。

“吃不出来,就觉得好喝。”苏沐橙回答。

“好喝就是价值,”陶轩给她台阶下,“非要吃点什么区别,就买椟还珠了。”

“很有哲理的话呀。”苏沐橙笑。

她出道了,一炮而红。论坛里翻天覆地,说斗神身边添了一个枪炮师。苏沐橙的确美貌非常,连最疯狂的斗神女友粉都不得不用让步的句式去挑刺。郎才女貌,英雄美人,好不相配。绯闻四起,陶轩也不忙着澄清。都是热度,都是资本。蓝雨能搞这一出吗?不能,陶轩乐呵呵地想,除非他们正副队长搞基再出个柜!

难听的话自然也有。以男性为主的领域,女性的存在往往很尴尬,免不了要被消费性别;要是再加上美,中国人的思维向来十分跃进。

各式商业合作的邀请纷至沓来,陶轩开心之余又愧疚,专门为她雇了保镖。要是换了别人,这是一笔额外的支出。但是,他知道如果出了岔子,叶修要跟他拼命。本来,陶轩也认为一对功能齐全的单身男女,怎么看都有点桃色,要是日久生情了也难免。后来,陶轩才知道叶修果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哥哥——他的弟弟叫叶秋,兄弟俩长相跟翻模出来的似的,就是真正的叶秋站得更直,打扮更体面,举止更有气度。

他觉得这可真操蛋。多年合作伙伴、多年革命友情,泡面一起吃过,地铺一道打过,机场一起睡过,熟悉到以为对方就算化成灰自己也认得。可是到头来,自己喊的都不是对方的真名,根本对其一无所知。陶轩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在碰见叶修开始就拐向了巅峰,然后一路溃败到了尾。叶修难道是梅菲斯特吗,竟要浮士德以死后灵魂长久的悲苦来交换生前短暂的享乐?

第一赛季的时候的一次午间休息,陶轩在嘉世的官方微博上发布消息,顺带看了一眼社会热门新闻:北京的一间名牌小学曝出校园霸凌。陶轩不断咋舌,你们那里可真要命,据说那个学校的家长个个非富即贵,随便逮个人都有几位皇亲国戚。

叶修说,哪有那么夸张,大多还是普通人家。

陶轩说,你怎么知道?前段时间不刚出了那起车祸吗,外经贸的女生被当街撞死,肇事司机逃逸且疑似找人顶罪,社会各界的校友为她呼喊那么久,还是没有结果。他又感慨,我这辈子可不想跟什么二代扯上关系,这么一手遮天、飞扬跋扈,恐怕有朝一日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叶修闻言便笑道,能靠祖荫吃饭的人,这一辈子既没必要也很难能翻得出祖荫的范围去,所以不惹事是本分,一般都很听话。

陶轩又被反驳了,很不满地说,你又知道了,你知道个什么啊。


嘉世被兴欣打败出局那天晚上,陶轩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从体育馆出来。他当老板抓了俱乐部多年,什么手段都往里面使过,这一刻却把他好容易打造出来的黄金班底撇下了。他找到当年吃过的烧烤摊,简陋的巷子里看得见一块被围困的天空和一轮月亮。几个小时前他斗志昂扬、踌躇满志,心中的恨流淌得欢快肆意。他以为他找准了叶修的死穴,这就要送人下地狱,脑海里全然是报复的快感。啤酒瓶一开,清脆地啪嗒一响,他心怀的鬼胎应声泄光了。他眼神空洞,好似得了某种产后抑郁,又像丧失了近几年来的记忆,脑子里盘桓的都是陈年往事。

那一刻他不知道该恨叶修,恨自己,还是恨这轮亘古未变的月亮太冷,也太明亮。

可这月亮早已不是当年的月亮,就像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光洒落下来了;陶轩回忆起那个黄昏,太阳的影子在献给苏沐秋的花束上闪,仿佛遥远的眼泪。从头再来又谈何容易呢?他没能理解苏沐秋,就像他也从来没真正理解过叶修。到底他们是不同的人,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各得其所的故事。多年前在嘉世网吧里的片段闪了出来,老电影片般咔咔作响:年轻的陶轩问他们俩,要不要来组战队?两人都说好。再往后是吴雪峰,关榕飞,苏沐橙……

你们都是赤子,只有我才是个无耻之徒。你们为什么都愿意信任我呢?他颓丧而懊恼地想。

旁边老旧的音像店在放什么电影,片儿中女声唱: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友谊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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