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



荆棘王冠
The Thorny Crown


2016-04-29|分级 G|字数 48163|状态 7/7

原典
叶修&刘皓


第三赛季,刘皓怀着勃勃野心入选嘉世训练营,预备在三朝冠军队大展宏图。不露真相的叶修甫一出现,便轻易打乱了他的所有设想。



距离刘皓退役,已经过去了八年。

八年,同他的荣耀职业生涯一样长,却不及他的青春一半短。他退役那年联盟发展日臻成熟,退役选手留在圈中不论是做评论员、解说还是教练都有很好的待遇;因训练方式更加科学,选手的职业寿命也随之被延长,当时他的状态正值巅峰,只要他愿意,他明明还能再打上好几年。退役后他彻底离开了荣耀职业圈,没有选择像李艺博一样从事解说,也没有像韩文清一样留在俱乐部做顾问。联盟中不乏有战队向他伸出橄榄枝,但他不假思索地悉数拒绝。

一点也不像是刘皓自己的风格,反倒是一意孤行得有点叶修的色彩。

二十六岁他重新开始,之前在荣耀圈建立的人脉在别的领域约等于零,高等教育的缺席又让他的路格外艰难,思索再三后,他用八年来在职业圈的积累选择了投资,一边在某个大学进修。

尽管荣耀发展蒸蒸日上,但论曝光度,始终无法与娱乐圈明星相媲美;更何况刘皓在联盟里名声和技术都排不上顶尖,且中国队三次出征世界邀请赛的名单里都没有他,所以他重返校园也并没有在周围人群中激起浪花。偶尔会有几个大学生荣耀迷认出他来,短暂的惊喜与好奇后也再没有了下文。而当他们更多地问起荣耀传奇叶修时,刘皓并不愿意多加评论。

他的低调去向被荣耀迷曝光到相关论坛上,引发老粉丝和老队友一通关怀鼓励,几个月过去也就这么散了。

人走茶凉,无关人的品质本身,这是自然而科学的现象,此时最合刘皓的心意。

——他想要彻底斩断自己与曾经那个失败的自己的一切联系。


账号卡在离开的时候按照合同留在了呼啸,带有队徽的行李箱包也被清空留给了清洁人员清扫,连一件队服都没有带走供日后凭吊。对刘皓而言,失败的过去不值得纪念:纵使他当初进入职业圈抱有多纯洁的热情,八年来里面总掺杂了别样的心理与情绪;虽然离开荣耀导致了诸多感慨与不舍,但它们绝对没有离开的念头更加强烈。

呼啸俱乐部给他的送别会和发布会很得体,也很普通。无非是聚集了主要的电竞媒体和自己那群数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粉丝,并致以客套的离别语。

坐在人群中间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他参与的那次叶秋送别会。即便是一个阴谋、即便是作为主角的叶秋从始至终并未露面,俱乐部和队友的致辞也显得诚恳到歇斯底里;闪光灯眨得频繁而强烈,媒体们的情绪时常骚动,从全国各地专程赶来的死忠粉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想自己真是一个失败者。虽然在他袖手旁观队中的新旧矛盾、处心积虑地表现以另谋出路之时,他就清楚地预见到自己注定不可能获得与为战队鞠躬尽瘁的叶修同样的待遇。可当时他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投机者,不屑于同殉道者一样以高昂代价换得人们无用的爱戴。

台下的工作人员一脸倦怠地站在会场边打盹;媒体的队伍安静而有序。俱乐部的发言人还拿着早就写好的稿子往鼻子尖上凑,声音平缓而注满了刻意的情绪:刘皓担任呼啸副队长多年,协助队长唐昊一次一次地带领我们冲入季后赛,向冠军发起挑战……很遗憾刘副队不能再陪我们走下去,让我们感谢他的贡献,并且送上我们最真挚的祝福,希望他在荣耀职业圈以外发展顺利。

提问环节开始,刘皓按照准备对中规中矩的提问一一作答:不满意自身的状态,对未来发展空间并不乐观,还拥有别的人生爱好与期待,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自己的选择,趁还年轻,能离开荣耀圈去创造另一番事业,而八年的职业生涯将是自己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预定的时间即将结束,期待晚餐以至于略显不耐烦的新闻官看了一眼表,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了点欢喜:“最后一个问题。”

有人快速地举起了手。

“话是这样说,”那人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有些尖利,无疑属于一位女性,“可是呼啸未来明明还有机会,你为什么一定要退役?”

极具个人情绪的提问大约成了这场退役发布会唯一的波折。刘皓抬起头,看到了一直以来《电竞之家》在呼啸战队的随队记者程思嫣的脸。

“对不起。”他沉默半晌,张了张口,最终这样回答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向谁表达歉意。

比起上次狼狈地被嘉世临时踢走,刘皓这次离开显得从容得多。门口送别的队伍和等待的粉丝群众是属于他的,老板经理都有专程到来的离别握手。发布会之后他不知为什么脚下有点飘,站不太稳,回到宿舍后他坐在床上开始慢慢地进行最后的收拾。

U 盘内的资料清空,他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对魔剑士进行各方面的研究;所有小号的账号卡叠在一起留在清空的桌面中央,等待被保洁人员拿走扔掉或捐给战队;退掉所有荣耀相关的群组,中途还拒绝了几次重新入群的邀请,然后一个一个地删掉 QQ 好友列表中与荣耀职业圈有关的名字。

重复的操作让他的手有点酸,即便手速快于常人,最后一项工作也几乎占据了收拾整理的绝大部分时间。他的 QQ 以及手机列表里几乎都是荣耀职业圈的选手或工作人员。一个人要怎样干干净净地删除自己前八年乃至更多年来的生活?他依次右键点开曾经怀着各种目的所加好友的头像。简单的一个“删除好友”,让耗费过的所有心思变得毫无意义。

最终,桌面上干净得只剩下一个展翅的黑色 logo。

这十多年来荣耀所带给他的不乏幸福快乐与感动,但刘皓并不是善于记善甚于记仇的性格。好在他姑且算得上是个果断的人,在认清状况的时候能按照自己的计划想法行动下去。当初决定踏足职业圈时如此,如今决心彻底退出时同样如此。

点下卸载的一瞬间,他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电脑桌面前所未有地干净。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如期到来。他手腕下的血管蹦得不正常地夸张,仿佛下一刻它就要在皮肤底下爆裂,带来了心理与生理的双重不适。

“刘副队?刘副队?”站在门外等待的工作人员敲门催促。

“来了。”他站起来应道,打开行李箱的拉杆。

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被如此称呼了。

他解锁手机屏幕,点开通用设置滑到最下方,“抹掉所有内容和设置”。他的手在那行蓝色的字体上停顿了片刻,点击下去。

确定?确定。


刘皓接触到荣耀,非常偶然。当时游戏发展势头迅猛,加之良性循环的联赛影响颇大,荣耀是学校里的男生之间课余的重大话题。为了更好地融入群体中,刘皓随着几个同学买来了登录器和账号卡,尝试着接触这个游戏。

他头脑还不错,持续下去大概也能上个还不错的大学;他的主意挺多,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在学业上的专注,但在班级里也建立了不错的地位和人缘。家中多位表亲的成功创业对他的影响不小,导致他超乎同龄人地格外关注于人际的经营,也在无意间让他有了一种眼高手低的状态。

因此,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此前全然陌生的领域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入。荣耀这个游戏,制作精良、发展迅猛,是值得投资的初露头角的潜力股。更何况,电子竞技中所包含的那些带着侠义色彩的打斗和尊号,简直令人心驰神往—— 蝉联三届冠军如日中天的叶秋,不就被那么多人尊为“斗神”吗?

叶秋这个人很奇怪,个人信息乃至照片都不见踪影。比赛总是提前来提前走避开人群,从来不接广告,作为队长不出席发布会,甚至几乎不接受采访。唯一一次还是第三赛季后的一次 QQ 线上约谈,留下了对繁花血景一句“脍炙人口”的评价:“一套打法用个几遍就够了,往几十遍上用,烦不烦啊?”

神龙见头不见尾,产生了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神秘感,令心比天高的少年不免要背地里意淫一下自己成名后同样的神秘,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耐不住那样的寂寞。扬名天下的快感,自然要比神秘感所能带来的要强烈得多。比起在街头听人议论自己,还是听人议论完后站出来表明身份这一刻更让他满足。

有人说叶秋低调,有的人说他相貌丑陋,有的人说他故作神秘,八成是嘉世搞的什么噱头,有的人直接搞出了一套阴谋论,说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刘皓曾经在网络上搜了一圈“叶秋照片”,除了搜出十多种不同长相以外别无所获。

当时荣耀职业联赛已经开始商业化,比赛场地里赞助方的广告随处可见,选手的面孔也常出现在各路产品宣传上,以电脑相关用品与饮料为主。第三赛季繁花血景席卷联盟一时风头无两,恰好两位主力张佳乐和孙哲平长相不赖,百花接到了不少广告,听说收入相当可观。且不说本来条件就很好的百花双花,即便是稍有缺陷的话题选手都参与了商业化。霸图队长韩文清接了许多与其霸气硬朗气质符合的广告,微草天才新秀王杰希即便大小眼凭其冷然稳重的气质也颇得商家青睐。

而叶秋,毫无疑问是三个赛季来最热门的选手,却从未出现在任何广告代言中。刘皓认为嘉世没有理由在这上面故作神秘,叶秋沉默至今大约是出于个人原因。而嘉世在早期与他签订了合同,所以对他的不配合无可奈何。

刘皓没想到,自己的猜测被证实得如此迅速。

嘉世训练营新一期招生的时间是暑假,也就是职业联赛的夏休期间,因此他们无缘见到任何一位职业选手。刘皓的水平在同期生中数一数二,如果不出意外,可以顺利地和嘉世签约。初步确定这一点后,将荣耀当做之后的奋斗对象的刘皓,开始动脑子认真去思考和制定训练计划。规定的训练之余,他开始效仿叶秋的帖子,整理一些自己对魔剑士操作的心得技巧。

果不其然,他本身就颇有荣耀操作天赋,心思细密,况且受了职业化的训练,写出来的技巧总结当然广受追捧,一众魔剑玩家纷纷排队跟帖称其为大神,帖子在论坛上很快上了热门。刘皓心里颇为满足,但又不满足,总是忍不住点出一叶之秋那几个帖子来对比一下点击和跟帖。每次看到相距甚大的数字,刘皓黯然之间又明白这是种奢望—— 还没上赛场的训练营学员,怎么可能超越成名已久的叶秋大神呢?

——可是,怎么就不可能呢?

刘皓为人圆滑,与同期生相处融洽,但心底对他们的鄙视,自己最清楚不过。且不论那些水平不过如此却毫无自知之明的蠢货,就算是训练营中排得上号的,也不过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差生。他们不懂怎么用脑子去打荣耀,更不懂得权衡形势:精于战斗法师的人全往嘉世训练营里挤,可没见到最顶尖的战斗法师正值当打,他们完全不可能有机会出头么?

刘皓心里对情势自有一番判断。眼下嘉世三连冠,副队长吴雪峰风光退役,编制中恰有一个空位。而他手中的魔剑士加上自己不赖的头脑,完全可能被作为后继者培养,成为嘉世未来的主力之一。

他在训练营中如鱼得水,越发得心应手。那个下午他在竞技场开了个房间叱咤风云,三轮已过都无一对手,围观席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这让他有些飘飘然。

新地图载入,这次的对手是一个女枪炮师。从对方的名字和精心装扮来看,很可能的确是个女生。思及此他便更加不以为意,没想到对方一开始就迅速地占领了地图制高点,火力线更是扑朔迷离。刘皓心觉不妙,愈发焦急地冲击了几次,都没从对手的射程中出来。

几番挣扎之后,居然就这么被人击败了。

“噗……”

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轻笑,那声音同时从耳机中传来。刘皓抬起眼,看到对面的电脑前,一个长发的漂亮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将键盘推回去站起身来。她刚洗完头,头发濡湿成一缕缕的,散着清新的洗发露的香味,发尖渗出的水滴到她肩上搭的一块干毛巾上沁开。刘皓愣了片刻,便听到围观者有人道:“苏妹子是厉害啊。”

被称为苏妹子的姑娘大方地冲那人一笑。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五官精致;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和浅色的小热裤。身材修长,皮肤光洁。她向刘皓扬了扬线条漂亮的下巴,说道:“意识很不错呀,可是好像有点走神?”

刘皓坐在原位上一动不动,他还沉浸在自己被训练营中的人打败的惊愕之中。之前盘算了无数次的未来走向从一开始就变得不尽如人意起来。被打败,说明他不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他此前所垂涎核心之位,也不再是指日可待的。他想不到眼前这个女孩子是谁。嘉世的正式队员吗?从未听说过。训练营的成员?也从来没见过。

见刘皓没有回应,姑娘有些诧异地歪了歪头,也没做多纠缠,又笑了笑便趿着脚下的人字拖啪啪地走出去了。

姑娘后脚刚走,有个围观者便一巴掌拍在刘皓肩上,故作猥琐地调笑道:“哟,见了美女回不了魂了?”

“现在这除了食堂大妈哪里见得到女的啊……那妹子是谁?”

“苏沐橙,”那人大概是把刘皓的魂不守舍当成了他对美女的心驰神往,“跟叶秋好像是义兄妹什么的,老早就在训练营里面了,又漂亮又能打,听说嘉世打算这个赛季安排她出道。”

“什么时候的消息?”刘皓的声音干涩。

“吴雪峰走的时候就有这打算了吧……”那人想了想,道,“你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可是后面会发生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苏沐橙,与叶秋关系密切,操作不赖、技术精湛,在同期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更何况她还有一张漂亮的脸——在越发商业化的电竞赛场上,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就算是自己能打败她,嘉世怎么会轻易地舍弃一个才貌俱佳的女选手,来选择他这么一个相貌平平的男选手?

刘皓心烦极了,挤出一个笑容:“大意了,我出去接点水。”

他四肢僵硬地站起来,往楼梯口转角的饮水机边上走。

烈日当空,这是杭州最难捱的夏季。窗外的蝉鸣随着热浪一阵一阵,叫得人脑子有点乱。饮水机咕噜噜地响着往下灌着几乎被天气捂热了的水,刘皓烦躁地用手给自己扇风,皱着眉头四处望了望,便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在窗边的陌生身影,他穿着嘉世的砖红色的短袖衫和长裤,配套的外套披在肩上,在强烈的阳光下耀眼极了。

对刘皓来讲,他或许也并不陌生。

他是嘉世王朝的缔造者,他是现今战斗法师乃至职业圈的最强选手,他是最负盛名的战术大师,他象征着职业联赛的顶尖水平。

——叶秋。

此前他从未见过叶秋或他的照片,但刘皓敢肯定,面前这侧对他的人就是叶秋。

叶秋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在合金窗棂上碾灭一支香烟。他的对面站着陶轩,微微向叶秋斜着身子,那是一个近乎恳求的姿势。他费力地在伸出手比划示意什么,眉头紧皱。那神态是急于说服对方的模样,看起来进行得并不顺利。

争执也好,请求也罢,但老板和队长这样的高层人员的谈话,总不该是在楼梯间这种地方进行的。能造成这种情况的不外乎是一次重大的冲突,足以让人口不择言狗急跳墙,不分青红皂白地在走道上闹起来了。

直觉告诉刘皓他应该回避,立刻离开。秘密有一种危险的本质,能让人为它玉石俱焚。

可这时一直沉默的叶秋突然轻笑了一声,是那种带点讽刺和否定意味的笑。

这是刘皓第一次真实地听到叶秋的声音。没有经过电子产品的扭曲,这声音清淡却低沉,末了带着上扬的调子,像是人在皮笑肉不笑时微微带起来的嘴角,让人心痒痒的,忍不住要驻足听下去。

“你顶多让我接个不露脸的广告。”

叶秋说着伸出另一只揣在裤兜里空闲的手。五指修长利落,指甲形状整齐,没有半点多余脂肪,连关节处的褶皱都长得十分考究。确实是好看得能拿出去打广告的手。

陶轩恨铁不成钢:“开什么玩笑?这能有什么意义?难道打一行字说这是叶秋的手?你手这么管用,怎么不干脆去给账号卡开光?”

“可以啊,”叶秋的语气又认真又像在嘲讽,“或者公益广告,我去掌个方向盘,请勿酒驾什么的。”

陶轩用力摇摇头,紧闭眼睛转过了脸,语气有点恼火:“说实话老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广告,这明明是双赢的行为——战队需要商业投资!”

随后,他见叶秋好像是陷入了思索般不置一词,便摆出说服成功前那种冠冕堂皇的样子,语重心长起来:“也不会打扰日常训练,你说以冠军为重不也没受影响吗?这些事不会让你管的。”

叶秋垂着眼睛看一边的盆栽,一手有节奏地轻敲着窗台。

“你在担忧什么?形象?”陶轩上下打量了叶秋一下,“你形象哪里不好?韩文清那么凶的脸都接了,你怕什么?你——”

叶秋抬起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这次脸上有了一抹苦笑。

“不行,老陶。都说好了不行。我有苦衷,你理解一下我。”

“你不说我怎么理解你——”陶轩怒道,猛地一转瞥见了站在转角处抱着水杯的刘皓,下半句生生吞了下去。

“好吧,”他改口,“没事,咱们今后慢慢谈,先不打扰你了。”

叶秋微微一怔,便顺着陶轩的目光转身看过去,发现刘皓仿佛生了根一般站在那里。陶轩瞪了刘皓一眼转身就走,叶秋慢悠悠地把那根早已碾灭的烟头丢进一边的垃圾桶,向刘皓的方向走来。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窘迫和恼怒,好像根本没把刚才那场失态的争执放在心上。

而这个神情让刘皓知道,他不需要为偷听辩解,也不需要掩饰了。

“新人?”叶秋微笑道。

刘皓僵硬地点点头。

这个人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过早的成名让他年轻的面孔上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稳重,行为举止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淡定色彩,也不知道是出自历练还是天赋。

叶秋的双眼皮不明显,只在目光下垂时才能瞥见全貌。眼睑薄薄的,因为眼窝的下陷而笼罩着一层深色。鼻子是典型的亚洲人式的挺鼻梁,挺拔却不锋利。五官都挺普通,组合到一起却很顺眼。瞳色深褐,皮肤苍白,嘴唇颜色很淡。头发没怎么打理,柔软纤细,凌乱的刘海下额头光洁而饱满。脸因为长期面对电脑略有浮肿,却能从边缘棱角和身体关节处看出体型并不肥胖。

“哦,什么职业?”

“魔剑士。”

叶秋的眉毛挑了挑,然后点点头。

刘皓估计叶秋多少也有点意外。毕竟,因为他的缘故,网游里流传着“战法多如狗”的说法,嘉世的训练营里自然更是泛滥成灾。他们互相攀比,甚至连吵架动手都是家常便饭。

看起来倒是每个人都有信心在未来接手有斗神之称的一叶之秋。

刘皓一个人背对着暗暗笑他们蠢。一叶之秋始终只有一个,而为它打出斗神之名的人比他们大不了四岁,就算是接班人怎么可能轮到这几个吵吵闹闹的蠢货。生不逢时,这话对他们简直一点没错。

刘皓正打算开口自荐混个脸熟,苏沐橙走了出来。

“叶秋,”她直呼其名,“新营员到了你去不去看看?”

“去啊。”

“哦,”苏沐橙看了一眼刘皓,想起了什么,对叶秋说,“他打得不错,差点冲破我的火力线了。”

叶秋点点头:“嗯,不错。”

明明是夸奖,刘皓却感到非常不舒服。一时大意而输给对手,对手却用他的几次挣脱失败来向叶秋推举自己。而叶秋还接受了这样的推举,仿佛输给苏沐橙是理所应当的。可刘皓觉得,他应该狠狠打败苏沐橙,而不只有“差点冲破火力线”这样的程度。刘皓想申明一下,却无法开口。这话不说憋屈,说了显得计较。最糟糕的是,他虽然不服,却没有底气——目前交手一次,失败的人是自己。被小看的不满在他胸腔内冲撞着,对叶秋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有一种天然的反感。他觉得叶秋简短的话语中有一种高傲的笃定,他在他面前一下子被缩得极小,小到了不足为惧的程度。

他以前看一叶之秋的有关视频,标题都是“斗神秒杀某某精彩剪辑”一类的夺目措辞。斗神摧枯拉朽、势不可当,对面的人则宛如蝼蚁,被打得无法还手。压倒性的优势带给观众的是血性中最原始的快感。刘皓也不例外。斗神扬手疮痍毕现、片甲不留的气魄令人倾倒,观众的狂热追捧让人羡慕,无数次地他为屏幕后的人而热血沸腾,与其他人一起期待更彻底更暴戾的压制。在他的幻想中自己就是叶秋,却从未想象过是自己在被压制的位置——直到他看到了叶秋脸上的那抹笑意。

很难说那段在记忆里被无限加长的对话停顿中叶秋脸上是否真的带有笑容。叶秋似乎微微歪过头打量了他片刻,倒也没说什么,嘴角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神色放松。是丝毫没把对方枕戈待旦、剑拔弩张的紧张放在眼里的放松。

刘皓被那抹笑意生生定住了。它极其刺眼,好像完全看透了他心中挣扎的不甘和狂妄,正用一种俯视蝼蚁的高高在上来对待他。

“打累了?”叶秋随口招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半小时就可以吃饭了,再坚持一下吧。”

叶秋转头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他没问名字,看刘皓的眼神与看一个普通荣耀玩家相差无几,说的话也是对任何一个落单的学员都能说的话,和刘皓计划中的混得脸熟后对他充满期许并特殊以对的情况相差甚远。

刘皓面上紧绷,面皮下却是充血后的冰凉感。他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正打算离开,就见苏沐橙把手机举到叶秋跟前,问道:“你吃什么呀?”

“跟中午一样吧!”

“那个好吃吗?”

“还可以吧,不过有点辣。”

苏沐橙做了一个呲牙的表情。

“算了,”苏沐橙快速扒拉着菜单,“我换一样试试。”

叶秋和苏沐橙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一起转身往楼下走。斜射进来的阳光刚好照在他们身上,把苏沐橙一头柔顺漂亮的长发渲成了甜蜜的暖棕色。苏沐橙举止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亲密,她和叶秋并肩而行,离得很近。因她比叶秋矮半个头,从刘皓的角度看,像是靠在他身上。而叶秋正转过脸看她的手机屏幕。

晚上刘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越琢磨越头昏脑涨,费劲闭上的眼皮压得眼球很不舒服。他自信读得出表情背后的情绪——看他时叶秋笑里带着揶揄,看苏沐橙时叶秋却是温和的。

有很多理由能解释截然不同的笑意。比如说那时候叶秋比他稍高,他正对他时略带仰视,而叶秋看向苏沐橙时已经下了几步楼梯,眼睛往下,还带暖色的光线影响;再比如说也许叶秋就跟他在比赛频道里表现出的一样生性促狭,却和苏沐橙私交甚好。她可能是他的发小或兄妹,甚至女朋友,理所应当地更亲密。

但怎么想,他与叶秋的第一面,都让他如鲠在喉,心有余悸。

刘皓一向自诩端得住。或许是家庭的潜移默化,他相比同龄人颇精于经营人脉的一道。交往中,言不由衷、身不由己都是常态,人喜欢听爱听的,看爱看的,虚情假意往往比真情实感更容易获得好感。小学的时候刘皓还不太懂事,只知道做表现最好的人去博取老师的喜欢,也正因如此被同学们孤立过。这段经历给他的性格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一方面强化了唯我独尊的意识,一方面又让他掌握了人际交往的诀窍。

此后的时间,刘皓慢慢让自己成为了一个藏得住心绪的人。偶尔有人能隐约察觉这种虚伪,但他所接触的绝大部分人都对他印象颇好。

可叶秋仿佛与他相克,三言两语就能把他的面具掀开,把他的心思和情绪都暴露出来,让他的脑子不得安宁。遇到叶秋的时候,他总会克制不住地紧张、恐惧和厌恶。这些情绪却也说不上有多强烈,只是时隐时现的错觉一般的东西。仔细一想,根本毫无道理,简直是莫名其妙。要说是刘皓的自尊心被叶秋的光环所刺痛,这也根本说不过去。平心而论,叶秋的性格颇为随和,没有任何大神的样子,和“高傲” 半点扯不上关系,更没做出什么实际性伤害刘皓的事情。眼下两人见面才几次?

一番思索下来,根本找不到实质性的理由,只是一种动物性天生的直觉,在提醒和强化刘皓脑中跟叶秋的不对付。

嘉世技术部门的关榕飞不客气地招呼叶秋过去做实验,相熟的财务工作人员在网游里被人虐了不服气也拉他去代打,甚至是训练营里枯燥的指导赛,叶秋都愿意打,还打得很开心,跟那些狂热于荣耀的孩子们别无二致。久而久之随便怎么菜的队员都敢前去邀战,叶秋也欣然同意,然后坐下认认真真地给他们打个指导。

同期新人们兴奋地互相讲述着叶秋对他们的关照,言语之中流露出一种认为自己已经被钦点、被大神记住的优越感。可唯有刘皓能凭着直觉,从叶秋那种随和中读出一种冷漠,那是一种除了荣耀别无所求的冷淡,荣耀之外的一切人和事都像是入不了他的眼,为自己跟别人划清了界限。他隐约觉得,叶秋为人让他莫名感到恐惧——眼前的这个和蔼可亲的前辈,既不会爱也不会恨,好像唯有缺少什么并保持着孤独,才能构成完整的一个叶秋。这既不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不是没有亲密朋友的寂寞。或者在叶秋眼中,这些根本不是贬义词。

叶秋身上少了的东西,刘皓很难做出总结。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叶秋的目光永远不会为他们所停留。即便是在青训营中成绩出众的刘皓自己,不论如何表现,在叶秋眼中也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存在,就跟那些没脑子没水平的同期生一模一样。没有青眼相加,没有特殊以待。刘皓自视甚高,所以叶秋这种一视同仁让他觉得莫名地丧气和愤怒。是“恼羞成怒”吗?刘皓根本舍不得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

刘皓从离开学校投奔职业圈开始,一步一步都走得颇为笃定,这也算是他的特长之一——凭着自己的天赋,能轻易地洞察别人的言行,做出判断,实践前大多能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让自己免于失败。如果不是,他压根舍不得去行这条路。

进入青训营的前段时间也一如既往地顺利,直到刘皓遇到了叶秋。就像是他决定必须获得满分的一张试卷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让他寸步难行的题。

一切都打乱了。

那天刘皓恶心极了,不知道是在恶心叶秋,还是恶心动不动就不停算计人心的自己。当天训练营解散后,他冲进洗手间去,理智尽失般往水盆里灌满了水,把头整个埋了下去。最终让他恢复理智的是半途中偶然进来的陈夜辉,一个资质平平的战斗法师同期生。

刘皓看着陈夜辉迷惑又好笑的脸,用惯常的玩笑腔说道:“训练室那空调太不给力了。”


夏天的高潮随窗外逐渐衰减的沸腾蝉鸣褪去,训练室内年久失修的柜式空调发出轰鸣,混合着室内凝滞的空气和细碎的敲击键盘的哗啦声。刚过午后,四处都弥漫着疲软的气息,叫人甚至懒得开口发声。

不远处的一群人正窃窃私语。

训练营里的新人热衷于去叶秋那里找虐,被打得满地找牙。

刘皓从来都对此无动于衷。他急于要在同期里凸显自己非同寻常的资质,不屑于同其他人一样低声下气用自己的拙劣技术讨得叶秋的指点,故而将指导赛的过程看做一种屈辱。在他的概念里,指导赛应该同样是他一鸣惊人的场所,最好能在磨练好技术后和叶秋打得难解难分。到时候再说一句感谢前辈赐教,也就不是狼狈的自取其辱,而是优雅的初露锋芒了。

刘皓拢了拢自己的耳机,压抑着内心的无名火,在竞技场中干脆利落地送走了一个两分钟前还趾高气扬的对手。这时那边一堆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让他不由得皱着眉瞥了一眼。

这是刘皓记忆里与叶秋的第二面。这一次叶秋没看他,正被新人们簇拥在中间。眼前的图景好像是把一叶之秋有关视频火爆的弹幕具象化了,旁边一群学校里的差生们脸上满是少有的认真,频频点头。戴着耳机,隔得太远,叶秋的话淹没在周围种种声音之中,刘皓只能看见他在近乎无声地翕动嘴唇,比划什么。他谈笑的时候有种自得的轻描淡写,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从半落的眼皮下看过去,手势放松,自然微蜷。周围人一起热烈地哄笑起来。大概是叶秋在指导途中打趣了几句。

正在接受指导的男生硬着头皮,在别人的哄笑中抿嘴微笑,神色谦卑。是被自己所认同的前辈点出缺点时,佩服又窘迫的笑容。这姿态刘皓看在眼里只觉得恶心,尴尬又恶心。

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对手身上,对方在竞技场的胜率颇高,正喷着场前垃圾话。

刘皓懒得应和,发起进攻。他运用技能,在狂剑士翻涌的血气和怒吼间穿梭。切换视角的一瞬间,他突然从骤然暗下的屏幕上看到了后面的身影,然后光效重新亮起,屏幕上反射的那个身影消失不见,近在咫尺的体感却不断地提醒刘皓身后的存在。

是叶秋。刘皓几乎能想象出叶秋安静地站立在身后、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每一个举动的样子了。就跟他曾经见到叶秋看别人训练进行指导时一样。

那一瞬间刘皓有一个充满了戾气的小心思,他觉得叶秋说不定是在等着他开口向他请教……身后那个身影充满了令他不满的笃定和淡漠,让刘皓不由得把手下凌虐对手的动静加大了几分,键盘被有力的指尖砸得啪啪直响。对方的血条清零,屏幕上闪出大大的“荣耀”二字。难捱的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到刘皓心底的躁动越来越剧烈——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后一段的破绽太多了。”叶秋点评道。

这次他听到叶秋的声音了。不高不低,一口堪称醇正的普通话,已经超出了播音式的“标准”的范畴,倒像北京一带的官话方言。

——刚才在追捧他的新人群中接受膜拜、给予指点、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气定神闲时,他就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的心态有点容易受外界影响。刚才最后的一波攻击过于激进,不够谨慎,技能的选用和连接上都有些问题。你的对手能力不足,所以没因为这些破绽给你造成威胁,但如果是职业赛场呢?”

答案足够明确,循循善诱的设问让刘皓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尽管回答近在眼前,被激起的叛逆心却扣下它,在愤然和窘迫之间一语不发。他暗暗地攥紧了鼠标,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叶秋,听到他又顿了顿:“这么说有点抽象。你刚才录像了么?”

简直没有过脑子,刘皓张口就是一个生硬的否认:“没有。”

这次叶秋一瞬间内毫无动静,回过神来,刘皓跟被凉水浇过一样,心虚至极,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叶秋一眼。叶秋正抱着双手若有所思地盯着下面,那一眼立刻就和叶秋的目光对上了。

刘皓脊背一凉,突然觉得叶秋已经从那一眼中看透了他刚才所有的心理活动。

他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叶秋却点了点头,眼底的试探和好奇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刚才的若有所思只是错觉。

“下次要记得录像。”叶秋说,“你现在的水平不是很适合再在竞技场里找对手,最好能多和同学打,这样效率也高一些。”

方才的凉意多多少少恢复了刘皓的理智。他挤出一个笑容,看似相当谦卑地点头称是。

那个暑假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很枯燥。叶秋出现过几次,却也没再走到他后面来看他的训练情况。刘皓总觉得叶秋知道了些什么。他好像是按照刘皓表现出来的意愿,在刻意给他提供自学的空间而不加干扰。这种冷处理让刘皓极为不安,怀疑这是否是叶秋对他上次露骨反应的惩罚。为此他在走过路过时主动和叶秋问好,而叶秋的点头回应却也丝毫没有异状,又让刘皓疑心是自己草木皆兵。如愿以偿的不受打扰,和不管不顾的被遗弃感,让刘皓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紧张。

但他的训练仍然非常顺利。刘皓的各项数据果然在整个训练营中名列前茅,他的魔剑士与最优秀的几个战斗法师打成一团,很快就成了整个训练营里的明星人物。一旦出现了分化,互相之间开始知点根底。谁的水平好有希望,谁的水平垫底只能在夏休期结束后收拾好东西走人,谁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奇迹。人际关系是最常见也最基本的一项投资,人下意识地做出判断,然后选择交付友情的对象,以便在未来兑换福利。不比自己的人则是免不了被排除在拉拢名单之外的,客气点会保持基本礼貌,高傲点的索性不屑一顾。

刘皓纠结了几周,在朋友圈里连发过几次隐晦的心灵鸡汤类似的东西,总算是神清气爽地想通了。第四赛季不能出战倒也没什么,他刚好能再练一年,争取在第五赛季的赛场上一战成名。就像王杰希,他是唯一没有遭遇新秀墙的选手。他自认为天赋不亚于王杰希。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对苏沐橙的失败,他没能在后面再和她打一场雪耻之战。

不过他觉得自己早晚会赢回来的。


事与愿违,就在第二天,苏沐橙便从训练营撤离,加入了正式队员的行列。连交手都成了奢望,更遑论报仇雪恨。刘皓登录微博,首页是各路顶尖大神的资讯。猝不及防地,他在其中捕捉到了“苏沐橙” 三个大字——在一篇《电竞之家》的专题报道封面图上,她头戴枪炮师的目镜甜甜微笑。热门评论配合地花痴,一排爱心刺眼地闪烁。

不得不承认,苏沐橙是个纯天然美人。坊间有传言,她于某天放学路上,被星探锲而不舍地追了好几条街,而某有名的偶像剧导演在筹备一部新剧前曾为她三顾茅庐。这样的消息自然无从证实,因其半真半假,反倒坐实了几分,因此在文中作为小小爆料一笔带过,激发了热议。这一春秋笔法所蕴含的狡黠似曾相识,刘皓不屑而不忿地回忆起陶轩在俱乐部里的大步流星。编辑截取了苏沐橙的官网宣传照的一部分,她的五官即便放大到这种程度也毫无瑕疵,仿佛是上述传言的有力注解和证据。

刘皓怀着一半的不忿和另一半恶毒的期待,潦草翻了几页评论。大肆夸耀的有,唱衰的也有,却没人说中他的心事:苏沐橙,一个徒有外表毫无战绩的新人,名字居然能跟叶秋和韩文清这样的顶尖大神平起平坐?

他好像短时间内被打败了两次,而对方胜之不武,武器仅仅是相貌和性别。就算此前在竞技场惨败,刘皓也从来没服过。他在心中痛骂苏沐橙投机取巧,又痛骂陶轩偷奸耍滑,是个只懂用歪门邪道钻营的小人。叶秋说过,实力决定一切;长得漂亮,对手就不打她了吗?

他明面上振振有词,暗地里却发怵。自从走道里无意间偷听吵架被发现,刘皓总疑心陶轩对他怀有非常的戒备。某一次他撞见从会议室出来的陶轩,对方与资方谈笑风生,同时潦草地应付途经的各路人员的问好,唯独在撞见他的时候投以别样的短暂瞩目。说起来他不过是一个自费加入青训营的后备人员,理论上讲就算再资质出众,也不应该被俱乐部老板另眼相看。刘皓莫名地心惊胆战,却与面对叶秋时那种嫉妒与不甘杂糅的畏惧不同,而是面对更为老练成熟的同类威胁时的恐慌。

刘皓一拳打在枕头上,彻夜难眠。

第二天,告别会在萧山体育馆如期举行。不久前,嘉世宣布将与联盟方和几家俱乐部合作,打一个友谊赛,为原副队长吴雪峰饯别。告别会不过是幌子,苏沐橙登场才是重头。嘉世作为三连冠的强队,新动向自然格外惹人关注。对此,陶轩一早就安排造势,有人猜测,目前状况最好商业合作却几乎空白的嘉世,看来是打定主意造出一个女神来席卷商场。

陶轩看起来确有此意。就在告别会前一天,苏沐橙的额角上突然冒了颗青春痘,他为此闹得鸡飞狗跳,听说还借题发挥跟叶秋吵了一架,激烈程度比刘皓上次偷听到的那场只高不低。

场馆内一片漆黑,唯有几束光落下来,汇聚在苏沐橙身上。她一袭秀发,映出一个亮堂光圈,身上队服原本的颜色在暖光照射下反倒不大明晰。这一刻,她是全场当仁不让的焦点。大屏幕上,女枪炮师扛着崭新的银武威风凛凛。沐雨橙风的脸蛋是根据苏沐橙本人捏出来的,它单眼眨了一下,向观众抬了抬肩上的武器,又挥挥另一只手。苏沐橙在屏幕底下做出同样的动作,笑容比角色更灿烂几分。观众们掌声如潮,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口哨。

就在这时,刘皓听到身后几个人在讲话。大概是因为馆内人声鼎沸,也没有刻意压着声音。

“……苏妹子怒了,对我们吼了一句。我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吓了一跳。然后她就跑出去了,给老板说要剪齐刘海,声音还挺大的,我们在里面都听得见。”陈夜辉神秘道,向舞台上挤了挤眼睛。

表演赛正要开始,苏沐橙与嘉世正式队员们并排站立。她面色如常,跟前几天最大的区别就是脑门前的齐刘海。

“齐刘海不是队长说的吗?”听众之一说道。

“对,”陈夜辉说,“当时老板叫化妆师到时候粉打厚点,队长说对皮肤不好,剪个齐刘海挡挡就行了。老板就这么跟队长吵起来的。他说,海报都发出去好久了,都没刘海的,突然改形象怎么行。队长觉得这是小事,老板骂他懂个屁。估计是我给贺铭他们讲的时候,苏妹子坐旁边听见了。”

另一个人啧了啧嘴:“苏妹子这么一掺和,那老板不又得跟秋神吵起来。”

“这倒没有。老板当时挺吃惊的,可能是以为队长私下撺掇的吧,就去瞪他,结果队长跟峰哥也是一脸懵逼。老板也想不到是这么回事。”

“他怎么说?”

“还怎么说,没答应呗,让苏妹子再观察观察。结果苏妹子抹了那个什么霜,痘还是没消。晚上理发店快下班了老板才同意的。”

“折腾了半天,还不是跟秋神一开始说的一样。早知如此,何必兜这个圈子?”有人笑得有点讥讽。

“可不是嘛,”陈夜辉也笑,语气里满是敬佩,“队长毕竟是斗神,早就看穿了。”


这时,一叶之秋于出生点刷新,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欢呼。友谊赛采取了与正规比赛完全不同的赛制,意在娱乐大众却又绵里藏针。游戏之后,这一环节是一个简配版团队赛,二对二不带治疗。嘉世以叶秋和苏沐橙打头阵,对手则是霸图的韩文清和季冷。

韩文清是叶秋多年对手,两队又在前三赛季中结怨已久,因此整个场馆都沸腾起来。不消说,这是由双方高层安排的一场狭路相逢,也是苏沐橙的主要秀场。刘皓认定他们在抽签环节做了手脚。如今他对苏沐橙抱有最大限度的鄙夷,因此对她的出场时机嗤之以鼻。尽管他心知肚明,这多半出自精明如陶轩的授意:在这关键亮相上,她既必须在技术上一鸣惊人,又必须立于不败之地。若是敢和韩文清以一对一,刘皓倒无话可说;如今同叶秋一起在二对二比赛中登场,摆明了要偷乘叶秋东风。

最先发起进攻的是韩文清,作风强硬的霸图队长向来不爱拐弯抹角,一个猛冲,后接拳法家 60 级大招伏虎腾翔。这记大招在发动过程中的爆发式移动,配合上前几步速度不一的快跑,很容易干扰对手对时间的判断。

大漠孤烟的双脚踏中一叶之秋的手臂,叶秋一个流畅的受身操作,借这一脚的趋势往后一翻,从韩文清攻击范围中脱出。季冷挥动武器,紧接就是一记割喉,要补刀。割喉不算是刺客的高级技能,但这个低级技能的伤害奇大。

一声炮响,沐雨橙风出现在大屏幕上,她手臂扬起,使出一个 BBQ。一叶之秋乘机转麾,直指季冷。嘉世的主要攻击目标赫然是场上最不起眼的刺客季冷。

开场寥寥数秒,场上四人均已交换过技能,说是快节奏的战斗毫不为过。韩文清早已预见叶秋脱身,瞬间变拳为脚,并未改变攻击对象,往一叶之秋紧跟而去。后者则毫不含糊地甩出圆舞棍,扫向背后的大漠孤烟。圆舞棍能够无视对方的受身操作使得强制倒地,超过一百八十度更是伤害加成,韩文清不得不躲,乘势以鹰踏跃起,而一叶之秋也同时释放出一个上挑效果的天击。

战况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明朗。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难分你我,沐雨橙风和季冷兀自打成一团。

顶尖高手之间一对一,新人之间一对一,战术是这样的吗?

沐雨橙风被季冷纠缠。对方虽说不上技术惊人,但好在基础格外扎实。相较之下,苏沐橙好像总是顾忌着什么,出现了多次使用技能上的判断失误。要不是出的技能判定总是低,要不然干脆没出招。

解说连连摇头:“女选手果然还是太优柔了。”

身边的男生哀叹一声倒在椅子上。嘉世粉丝们怨声载道。

“怎么回事?”刘皓假意问,“苏沐橙平时打 JJC 不这样啊?”

“谁知道,还是紧张吧。”

“这可是首秀啊。”刘皓意有所指地强调,一边往前排选手席看过去。吴雪峰坐在那里,凝神看着大屏幕,倒是巍然不动。

“老板不得疯了?”

刘皓掩在黑暗里满意地朝接茬的人一瞥。对方语气不屑,眼神焦虑,倒和他心思大不相同。刘皓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一点。

“要最大可能地保证胜利,让苏沐橙去单挑季冷确实是把握最大的。不然她能干嘛?打韩文清吗?一队就两个人,二对一,剩下的一个又不是站桩的。”刘皓说。

“也是,要是这里输了,打击人心,获胜是起码的要求。”

两场战斗的攻击节奏加快,之间距离越拉越远。眼看一边即将移出视野,镜头切换,瞄准了观赏性更强的斗神与拳皇的激战。

却邪的残影宛如一条腾飞的恶龙,战斗法师的 60 级大招怒龙穿心破直指大漠孤烟心口,而对方不退反进,钢筋铁骨如屏障般迅速开启,接着角色双手切出,摆成一个交叉的姿势,迎难而上。拳法师的拆挡技,空手入白刃。一拆一挡,前者招架破势,后者乘胜追击。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只要成功格挡下对手的攻击,就能强制达成反击。

眼前一叶之秋所使用的怒龙穿心是目前最高等级的大招。所谓大招,伤害大,判定强,自然冷却时间更长,收招时间更长。大漠孤烟的快速前冲,让叶秋没有足够的取消技能的时间,眼看就只能被拳法师后续的强制反击打中。韩文清必然会趁此机会追加连击,以他的实力,足够反客为主。在顶尖高手的对决中,选手锱铢必较,每一次占优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嘉世不可能对此时的劣势无动于衷。

刘皓见场上局势骤变,下意识又看向了吴雪峰。如果在场的是他的气功师,那么很容易给出一个念气罩,将一叶之秋保护进去。可吴雪峰正坐在场下,右手抓着扶手,骨节十分清晰——看起来似乎也正为一叶之秋的境遇而忐忑。已有观众按捺不住,向前探身。一叶之秋怒龙穿心强制解除,而余威尚在。荣耀的武打系统为营造真实体验,在范围内充分模拟现实的物理世界。惯性闯了祸。一叶之秋正无可挽回地扑向大漠孤烟的志在必得且布置周全的圈套。

然而——三声炮响。

反坦克炮鱼贯而出,苏沐橙调转炮口,一炮击退了韩文清的前冲,剩下两炮从她自己身边送飞了一直纠缠着她的季冷。

“押枪!”解说惊叹,“非常熟练的操作!即便枪炮押枪的难度低于手枪,但完成度如此高、控制程度如此好,也值得惊叹了。管指导你觉得呢?”

“时机捕捉得非常好,这位选手有很完备的配合意识,对新人来说真是难能可贵啊。”

解说适时一笑,在刘皓听来格外刺耳:“不愧是嘉世的人!”

韩文清的钢筋铁骨正在冷却中,不得已硬抗下了一炮的攻击。就是这么一顿,原本卡得刚好的时间给了叶秋缓冲的机会,叶秋当机立断,蓄势已久的招数与此同时瞬间爆发。此情此景,大概只能以默契非凡来解释。来不及收招的人顿时变成了大漠孤烟。

顿时,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一近一远,同时向大漠孤烟出手。

“醉翁之意不在酒!”解说道,“嘉世二人佯攻季冷,目的其实是击杀大漠孤烟!”

枪炮师身轻如燕,炮火覆盖全场,迅速拉开安全距离。导播随之放大视野,季冷正快速奔向主战场,期望对一叶之秋的大开杀戒加以干扰。然而,还未赶到,沐雨橙风乘着后坐力飞向季冷前进方向的正对面,与缠斗中的顶尖大神和奔跑中的他三点一线。黑洞洞的炮口从天而降。

大屏幕中溅起漫天火光。

熊熊燃烧的飞弹降下,笼罩了大漠孤烟,然后逼退了季冷。

远远没有结束。苏沐橙小心谨慎的技能使用一度被误会为“女选手的软弱”,在此时显示出了其残酷真相。一瞬间,重火力向着大漠孤烟倾泻,火力线出于所有人意料地突然暴涨,大量光效混合着飞溅的血花把大漠孤烟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叶之秋凭借伤害豁免,见缝插针,不断补刀,将对方限制在炮火笼罩之下。

如果此时大漠孤烟的面前只有沐雨橙风,那么按照韩文清顶尖大神的能力,从其中脱身是算不上困难的,偏偏在他身边的是叶秋。平时两人一对一就够恼火了,更别提加上苏沐橙持续的重火力。斗神时而补刀,时而痛殴不得不上前挣扎的季冷。对比嘉世的默契配合,霸图的配合显得极其简陋,近乎于被拆散——大漠孤烟和季冷的血线飞快下降,一叶之秋的血量和下降速率其次,沐雨橙风则纹丝不动。 “对韩文清的主攻手是苏沐橙……是苏沐橙!”解说大喊,“大家看,主导攻击的并不是一叶之秋,而是苏沐橙!斗神正在对季冷发动袭击……季冷扛不住的……是的,是的,结束了,一叶之秋击毙了季冷!”

沐雨橙风和一叶之秋顿时同时转向大漠孤烟。以一种近乎悠闲的血量交换,双方的速率达到动态平衡,区别在于,大漠孤烟 21%,一叶之秋 48%。

“就打个友谊赛,”叶秋刷出垃圾话,“用力过猛,小心伤手。”

仿佛一声令下,占据体育馆大半江山的嘉世粉丝席顿时得意洋洋起来,此前焦灼一扫而空。

热火朝天的尖叫中解说二人还在交替叫喊:“大家应该都记得第二赛季的总决赛,叶秋曾经公开宣称韩文清身边缺少有力的帮手,‘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我们注意到,内部频道里,叶秋和苏沐橙一直没有任何文字信息交流。这是一种新的战术组合——战斗法师和枪炮师!他们的默契,我们将在下个赛季的比赛中继续见证。”

“嘉世用行动告诉我们,他们的传奇并未结束!”

粉丝的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这场盛大而具有戏剧性的诀别,终于送走了嘉世粉丝心中对于原副队长退役的最后一点阴霾,而才貌兼备的苏沐橙成为希望,取而代之。

“嘉世!嘉世!嘉世!”

这时候,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呼喊从观众席后方传来,声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刘皓身边刚才挤在一起讲话的人纷纷站起来,热烈地大吼着加入了队伍。

场馆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刘皓跟着叫了两声,就找了个借口溜出了体育馆。


赛后的夜晚,最亮堂的是烧烤摊用几根电线挂起来的灯泡。暖黄的灯光下,一群青少年躲在店内冷气出风口的滚滚白雾之下,撩起汗衫下摆,醉醺醺地举杯相庆:“我要走上人生巅峰,拿到三连冠,摆平韩文清!”

“你呢?”旁边的人用手肘撞了撞刘皓。

被桌上的人瞩目,他立刻装作状况内,实则暗地里觑着门外。叶秋穿了一件 T 恤,隔着半透明泛黄的塑料帘子,糊成了一个幽灵似的白影。那人影突然起身,凑到门帘前。近了——刘皓猛地避开目光,按捺住唯恐被人发现的强烈在意,专注地凝视着桌子对面的同期生。叶秋拉开了塑料帘子,喊道:“老板你这有没有花露水啊?”

“你们拿我喂蚊子,有没有点队友情?”赵子霖在外面嚷嚷。

“队友情,跟你?”

叶秋一露面,所有嘉世新人本着崇敬和憧憬便一齐转向了他。刘皓见机立即混在人群中,随众人予以瞩目——那人穿了条宽松的大裤衩,头发稍微有点乱,也许是一星半点的京腔加成,跟老板唠起嗑来有种自然而然的热络。

他记住了,然后看似毫不在意地先一步收回了目光。从余光里,他见到那个身影从门口离开了。

“我?”刘皓举起酒杯。壮志豪情对竞争对手而言是一种激将,刘皓巴不得眼前所有人在日后继续喝着酒做白日梦,便刻意用平常腔调,接过上一个安全无虞的梗道:“我也想摆平韩文清。”

同一个梗用了两次,这次笑的人零零星星,索然无味地转移到了下一个身上。

“喂,你呢?说你呢。”

那人有些醉了:“我要成为全职业圈本职最强!”

一个人不怀好意地故意发问:“你什么职业啊?”

“战法!”

“那还轮得到你?”

“话不能这么说嘛,”发问的人唱起了红脸,故作大度地把喝醉的人往身边一揽,“要是人家真是奔着斗神去的呢?”

一帮人先是发出了嘘声,又有几个格外促狭的带起了一阵起哄。

“先给未来的斗神敬一杯!”

“嘘,低调,”有人敲敲桌子,“叶神在呢。”

同期生们哄堂大笑。

“志向很远大啊,年轻人就该这样。”突然有人说道。

“副队!”

一个新人条件反射要站起来。

“怎么还叫副队?”

吴雪峰笑道,往他们这桌旁随便一坐,恰好在刘皓身边。

区别于一群满身汗臭的 T 恤宅男,吴雪峰将在第二天离开,显出退役前夕回归正轨的前兆,干净整洁,像一股颇为清爽的风。他落座,颇为感慨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都是训练营里的新人,他并不熟悉,因此目光如蜻蜓点水,迅速从刘皓身上掠过了,比叶秋和陶轩都更干脆。刘皓想,比起作为人,他们在吴雪峰眼里更类似韭菜。

“这是你们进入职业圈的最后一瓶酒了,”他半开玩笑,“今后别喝了,被叶秋看见了就等着被罚吧。”

“为什么?”

“酒精会导致反应速度下降,长期酗酒,影响竞技状态。”

“怎么罚啊?”

“轻则加练写检讨,重则禁赛。”

“叶神这么严啊?”

“今后慢慢体会吧。” 他含笑道,故意显示出几分过来人的神秘和怀念,竟被刘皓生生听出了几分属于职业圈另一个层次的卖弄。这是属于联盟一线选手的层次,即便谈论的是队内惩罚,对新人而言也是奢望。在座数人果不其然生起一副羡慕而向往的神情。

刘皓往斜前方短暂一瞥,叶秋正和下任副队长赵子霖勾肩搭背地啃着鸡翅,然后被什么话逗乐了似的,跟一行人一块笑得整张桌子都在晃。

鬼使神差地,他一眼又看见了苏沐橙。她坐在一侧,大概是应广告所需形象的要求,怕长胖,因此嗑瓜子过瘾,时不时冒出一连串柔和悦耳如银铃的笑声。那句话怎么说的?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这时,叶秋突然转过脸来说了什么,她点点头,不一会儿一罐椰奶被招到她跟前。他自然而然地伸过手去把拉环打开了,于喧闹中有格外响亮的“砰”的一声。

像阀门应声而开了。刘皓无端想起几次偶遇陶轩时对方那大步流星的步伐,又想起方才舞台上苏沐橙头顶映出来的一个光环,以及她面对韩文清的首秀的大获全胜。瞬间,一种醍醐灌顶的惊异和茫然闪现了,上涌的血液让他不顾一切,触电般朝他一直不予忤视的人看过去。自然,这一投机取巧的决定授意自陶轩,而实际赛场上的安排策划者是谁?不会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苏沐橙,更不是毫无荣耀战术素养的商人陶轩。

刘皓的四周喧腾着,挤着一群庸才毫无自觉的叫嚣。他们一面野心勃勃地为未来而摩拳擦掌,一面拍着桌子放纵地灌下“进入职业圈的最后一瓶酒”。他猛地推开手边的酒杯,一阵荒谬的厌恶卷上来。

是那个总是——对他们、对他——高高在上的斗神,叶秋。


南方的燥热好像总是过不去,虽说已经立秋,但温度反而比七八月的时候更热几分。临近周末的时候,杭州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场暴雨。马路边上的水可以淹到脚脖子,急速地向着下水道口流淌;雨水因密集而显得沉重,把西湖砸出了一层氤氲于湖面的白色水雾。

第一轮选拔的结果是这几天出来的。

刘皓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下一轮。大部分人在第一次筛选中落选,被要求在周五之前从俱乐部的训练营宿舍撤离。

雨水在大地上冲刷,声势惊人,衬得俱乐部有些冷清。气温骤降,紧闭了一个夏天的窗子终于敞开,放入尘土味的空气。走廊上堆放的编织袋守着几个不耐烦的家长——财物是令他们不至于拔腿就走的最后筹码。刘皓的五个舍友都是战斗法师玩家,其中仅有一人幸存。始终拥挤的寝室顿时空了许多,满地散落着被清理出的纸屑和瓶罐。

出于初选结束后的轻松感,刘皓决定去搭把手。在一群垂头丧气的人当中,只有他显得格外自得。他总觉得别的家长会把他当成落选者之一,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

“你别难过,大多数人过几天还是得走。早回去早重来。”

“还是你们运气好。”对方道。

刘皓不屑地瞥了对方一眼,半是抱怨半是炫耀道:“我这次发挥很差,才排在第三。”

对方的表情略微僵了一下,很快又被沮丧所覆盖。他穿着嘉世的文化衫,外面套着配套的训练营运动服外套。想了想,他向刘皓伸出一只袖口,语气有一丝揶揄的色彩:“那你给我签个名呗,万一以后出名了呢?”

这话类似于挑衅。显然,对方心情不佳,无心听他贬低式地自我炫耀。刘皓脸上作出的苦态凝滞了一下,很快消失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用马克笔在那只脏兮兮的袖口签下了名字。

两人不再说话。几个室友的行李被拖上了车后,天色又暗了几分。他一边拧着衣服下摆一边上楼,颇有些不甘地回想方才一番暗中计较,抬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不由得停了下来。被瓢泼大雨淋得湿透的衣服粘在他的皮肤上,体温把中间那层水膜蒸得微热,稍稍一动,别的位置的布贴上来,让人冷出一片鸡皮疙瘩。原本刘皓没什么感觉,但在这一刻,身上沾过雨水的位置都有些轻微地发痒。

叶秋正在走廊窗前,挽着袖子,胳膊肘支着窗台,掐着一根烟。他的眼睛掩在烟雾之后,时隐时现。

雨天傍晚特有的蓝色天光笼罩着外界的一切。从刘皓的位置,只能看得到对面行道树的树冠,听见零零星星来自楼下接应的家长的斥责。裹着暴雨的风一吹,温热的水雾扑了满脸。他感到南方空气的黏意,又烦躁,狼狈地举起袖口往脸上一抹,而叶秋在窗前不为所动。

真奇怪,除非是对话中用以交流的无声信息,刘皓发现自己根本读不出叶秋的表情。他赖以生存的技能在叶秋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叶秋眉间毫无波澜,眼神凝固,嘴角崩得略紧,有蹙起眉头垂下嘴角的趋势。这是人在陷入沉思时最常见的表情,却不同于那些有明显的感情倾向的脸,叶秋的面容全然封闭,没有流露丝毫情绪色彩。

他原想招呼,却被眼前的发现定住了——衣衫干燥的叶秋,他后脑的发梢是湿的。这时,窗外快速闪过一道白光,天隐约地隆隆作响。

开始打雷了。

随后,第四赛季开始了。


回想第四赛季,刘皓总有恍若隔世之感。它跟前三个赛季一样,是以嘉世的一骑绝尘开始的。体育馆座无虚席,观众席上热烈地翻滚着队员们的名字。刘皓站在嘉世内部的席位或者后台的黑暗下往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上飘着各式各样的标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将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照亮。

又有谁能想到这就是嘉世的命运转折点?

别样的焦虑与野望悄然发芽。欢呼和灯光如此之美,长久以来凝视的对象刺目的淡定久久萦绕不去。漫长的夏天翻页后,嘉世训练营里的气氛也开始变化,种种原本还未显示出形状的心思纷纷浮出水面。因开学时间已过,事到如今,他同所有留下的学员一样都无路可退。他面临的已不再是得心应手的暑期,而是一场用尽手段、付诸一切的豪赌。

这时,苏沐橙已经撞上了新人墙,头破血流。从斗神身上寻找并不存在的弱点被证明是白日做梦,于是联盟各队转而将沐雨橙风作为了嘉世的突破口。靠着这种隐秘而甜美的动力,刘皓在训练营一次次筛选中的排名扶摇直上,稳居前三。日常的训练在继续,眼看最终考核即将来临,焦虑也日益增长。可这份追求完美而产生的焦虑,自然又与陈夜辉的大不相同。

陈夜辉原本自诩下任斗神,做了无数功成名就的春秋大梦,如今却吊在名单下部,摇摇欲坠,难免动了别的脑筋,找上了职业不同、不构成竞争关系的刘皓。叶秋的神情刺激着刘皓,失控给予他的焦虑,使他神使鬼差地没有拒绝,预备在战斗过程中互相制造精彩的发挥。两人怀着截然不同的目的一拍即合。刘皓心想:原本,陈夜辉就没有胜数,在不影响结果的情况下,让现场更精彩,对两人都有好处。

那天他们你来我往,虽然整体上还是刘皓占优,但中途几次精彩的发挥倒是让陈夜辉输得并不难看。前者重新压制过程中展示的几个操作也堪称神级,让整场对决有了好几个亮点。

伴随着身边人的轻声赞叹,刘皓打得愈发流畅,十指在键盘上不停地飞舞。面对这种确定的胜利时,刘皓比其他时候更放得开;有了旁人直接的赞美,也让他战得愈发爽快。而这些爽快和放松,让他心中隐约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暂时性地忘记了赛前的约定。

“荣耀”大字闪出,已有性格直爽的旁观者鼓掌叫好。刘皓微笑着摘下耳机,向叶秋那边看过去,准备迎接他的点评。此刻,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得意之中,心中对叶秋以表扬为主的评价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可是,不对,那个神情不对。

刘皓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僵,顿时脊背上冰凉冰凉的。

叶秋抱着手,右手食指中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烟,烟蒂因为太沉而落下些许,他却没注意到似的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直视着他。刘皓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发现了吗?那几个精彩的技能交换,是自己同对方特意配合出来吸引眼球的亮点。

可这有什么关系!刘皓飞快地为自己找到说辞,他本来就技高一筹,要是来真的,自己有信心击败陈夜辉,他也有信心能正式选入。这些配合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对事实的伤害,又有何大碍?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只觉得叶秋和刘皓之间的气氛微妙极了,很快安静下来,等待叶秋开口。

叶秋看了刘皓片刻,目光随后转移到陈夜辉身上。

“刚才你的炫纹虽然被刘皓挑掉了,但只要炫纹炸裂,状态加成就是有效的,所以他后面的圆旋波动剑与冰霜波动剑之间有很大的空当,按照加成后的属性,躲避再迂回攻击不是难事。之前的所有练习中,你这方面的判断能力没有问题。但是,这次你没有。你选择了前冲落花掌,在对方冰霜波动剑已经发出的情况下——魔剑士的常见波动剑组合连击,你会不清楚么?”

叶秋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刘皓觉得那抹冷笑越来越浓了。

“因此我只能判断,这是一场观赏性极佳的配合赛。你们谁出的主意?”

提出方案的人是陈夜辉,想出办法的却是刘皓。陈夜辉果不其然地顺势推卸责任。刘皓急得满头大汗,叶秋却没有让他接话的意思,只是笑了笑,低头把烟灰弹到垃圾桶里,重又抬起头来,冲陈夜辉道:“他给你了什么条件吗?”

陈夜辉嗫嚅而含糊地回答:“请……吃饭。”

这话在高度紧张中有一种莫名的喜剧效果,围观者顿时哄笑。

“哦,因为一顿饭你们就可以放水,”叶秋面无表情,平静的声音突然在后半句提高,“那以后给你几万块钱就可以打假赛了对吗?”

“我……”陈夜辉又羞又怒,声音毫无重量感,“我不会。”

叶秋没再说什么,转过头来。那道平静的目光直直指向刘皓。他不语,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一张陈旧的账号卡。一时间,左右的围观者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那是一叶之秋。

“你过来,”他说,“跟我打一局。”


他日夜盼望的与斗神的第一次对决,居然是这么难堪地发生的,和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他想象着自己击败斗神,一鸣惊人。就算这太不切实际,他觉得至少自己也能留下精彩的为难,最后不失风度地感谢前辈赐教。刘皓自比第三赛季的天才新秀王杰希,甚至认为自己更胜一筹。在后者与叶秋的首次交战中,天马行空的法术撞上了最固若金汤的那种,于是 “最佳新人”的耀眼头衔成为了斗神神坛下的一个祭品,刘皓自以为不至如此。可如今他死得更加无措、更加难看、更加笨拙、更加廉价、更加无可争辩——他以往自认为价比“最佳新人”之名的所有自矜自傲,不过是又一个祭品。

刘皓僵在电脑前哑口无言,对战期间的恐惧感还未完全散去,难堪和羞耻却已迫不及待爬上了他的脸。围在旁边的一众人屏息凝神,或崇敬地望叶修,或讥讽地瞧刘皓。训练室里一片死寂,连灯管内电流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被崇拜者们环绕着的叶秋推开鼠标,看了刘皓一眼。

“在一场比赛中,观察对手、判断形势、思考战术,还有全力以赴的操作,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想需要做,你怎么总是有空去动那些歪脑筋、做多余的事?为什么不能专心?”

沉默已久的人墙像是长了草,这话一阵风一般吹过去,于是那些墙头草便迎风摇摆。不怀好意的哂笑不知从何处开始扩散。刘皓几乎能想象出他们幸灾乐祸的恶心表情。

他坐在位置上,死死盯着叶秋。他觉得叶秋故意把无伤大雅的投机取巧当众上纲上线到了打假赛的程度。他觉得愤怒,但无话可说。堵住他嘴的是叶秋的眼神。

他的眼神中轻蔑、鄙夷和愠怒皆有,却唯独少了几分正常情况下与之相伴的恳切、痛惜与失望。这是审视,乃至审判,却唯独不是教训,不是斥责。你举止丑恶,那也只是你,与他毫不相干。叶秋本人从丑闻中抽离了,这甚至不是一幕滑稽剧的情节,而是上帝书写剧本、玩弄角色般的写作手法。因此他越发清高,使得你愈发丑恶。这是何等傲慢,刘皓于羞恼之间恨意和不甘更盛——

你当你是谁?

你怎么敢如此羞辱我?

那几回合的表演之外格外精彩的高段连击,你为什么看不见?往日里每日都遥遥领先的实战成绩,你为什么看不见?平时训练软件上远超别人的次数记录,你为什么看不见?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极度慌张、羞耻和愤怒带给了他一种头重脚轻的麻木的冷静,以至于他几乎丧失了对重力的判断,感觉脑袋似乎正向一边倾斜。直到叶秋离开人群散去,刘皓才察觉到心跳声把他的神经震得不断搏动。

很久之后在赛场上,刘皓在叶秋的一次次精彩发挥后在频道里为队长喝彩,激情洋溢的话语之后,也是叶秋冷冰冰的那一句,你少干点没用的事。换句话说,他费尽心思的所作所为,在叶秋眼里都是没用功夫。无论如何奋力追赶也换不来他的一次回眸,无论如何高声喝彩也不能使之侧目,即便是心中掀起了厌恶的滔天大浪,也动摇不了对方分毫。刘皓自己怒火中烧,这份灼心的感受于对方却如浮云。因此他成了一个诅咒恶人下地狱的迂腐教徒,总是想象对方在自己的爱恨交织下痛苦万分,实际上对方根本无动于衷。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比这更加令人绝望的追逐?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以凡人之躯去挑战夸父的伟业?

就像终日面对一堵静默的墙壁,就像长期注视一潭无波的深水,喊出去的话音没了着落,全数沉下去,闷在其中,甚至诡异地没了回声。久而久之,连精神胜利法也再也不管用,恐惧、愤怒与不甘一起攻击他的神经,他只会抓心挠肺地渴求一点人声以确定自己的存在。此情非达摩不能久忍。

刘皓不能理解。他从小到大都被有意无意地教导着“高情商”的重要性,但他曾经有效运用过的处事技巧在叶秋面前全部失效。叶秋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刘皓含恨想,或许连同自己整个人,连同他曾有过的所有期许和野心,在他眼里都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苏沐橙,是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他特别关照的亲近之人。

一种厌恶迫不及待地占领了刘皓的大脑,这种感觉和被欺骗、被愚弄时如出一辙。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第四赛季的常规赛赛程已过半。几天前,嘉世主场对微草,单人赛和擂台赛接连失利,最终凭团队赛险胜。有了第三赛季出道即担任队长的天才新秀王杰希的加入,微草如获定海神针,在擂台赛上大出风头,跃入常规赛积分榜顶部,与嘉世、霸图和皇风等老牌劲旅相提并论。涉及到微草由来已久的短板,嘉世在舆论上便落了个进退维谷:赢得漂亮是理所应当,赢得勉强则是重大失误,更遑论输。

嘉世的守擂大将是叶秋,微草则是王杰希。后者站到了最后。

实际上,王杰希上场时,叶秋血量已经不到一半。在此之前,嘉世因苏沐橙的失误而严重落后。自然,赛后“花瓶”的说法又甚嚣尘上,支持者中不乏嘉世粉丝。一方面是爱之深责之切,另一方面是基于厌女情结的苛责,以至于他们都选择性地遗忘了新秀墙的存在。

魔术师击败斗神成了当晚最大热点。连嘉世那场有风卷残云之势的团队赛胜利,都被关于擂台赛的争论声所淹没。叶秋在队伍安排尤其是有关苏沐橙方面的“失职”被各方大加鞭挞,客气点的评论人忧心忡忡,刻薄些的则直接预言嘉世将在本赛季一败涂地。

刘皓关闭训练软件,一边浏览网页一边活动手指。虽然据理力争的铁杆粉丝也不少,但仍然挡不住荣耀论坛上借此掀起一波贬低嘉世的腥风血雨。一个飘红的标题直言不讳,将嘉世表现的不尽如人意归结于高层的“任人唯亲”。帖内从多方面对当事人极尽侮辱,言辞尖酸:“把如此重要的战略地位交给一个网红,请问嘉世训练营的好苗子是不是都被霸图撬走了?苏小姐要实在想进职业圈,当解说当主播绰绰有余嘛,我看大家也都会很欢迎。但在嘉世尸位素餐,我真的怀疑贵王朝高层是不是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 PY 交易?”

楼主唯恐天下不乱,猛击一连串敏感话题、社会热点和八卦,精准刺激了粉黑的跟帖。为楼主击掌叫好的有,奋力反驳的也有。刘皓一路翻下去,原本打算潜水,却越看越起劲,注册小号加入其中,半真半假地抖了一系列“内部消息”,说苏沐橙实力在嘉世压根排不上号,训练营里的谁谁——具体信息就不说了——就是因为她商业价值更好而被迫让位。想想看,吴雪峰当了三年冠军队的副队长,劳苦功高,结果走的时候连告别会都是苏沐橙亮相的垫脚石!

欣赏完自己的回帖造成的热议,刘皓心满意足,前几个月雪耻无门的悔恨和几天前被叶秋当众批评的屈辱烟消云散。此前的风波并没有影响刘皓最终的入选,但发起者陈夜辉受到叶秋最严厉的处罚,被排除到了正式签约的名单以外。

签约的时间在第二天上午。由于俱乐部正在重新装修,往日处理相关事务的经理过去监督施工,一时间值得陶轩信赖的高层管理员出现空缺,陶轩便接过签约的系列工作,亲力亲为。

刘皓走到办公室门口,争吵声透过厚重木门隐隐约约地溢出来。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在关注王杰希吗?因为他的打法好看,精彩、刺激,那是观众最想看的!”

“我打比赛不是为了给观众看。”

“是为了胜利?叶秋,这跟胜利矛盾吗?”陶轩说,“擂台赛赢的是谁?”

“擂台赛不能算他个人的胜利,”叶秋道,“而且就是因为脱节,微草的团队赛才会输。”

“从商业的角度上看王杰希胜利得很精彩!你以为观众想看什么?”

没有回答。

“战术?走位?”陶轩逼问道,“开玩笑,他们根本不懂!他们想看的要么是碾压,要么是反转,是跟看电视剧看网文一样的东西,要不然爽,要不然就狗血。他们关注的是你展示——”

“赛场不是舞台。”叶秋打断了陶轩愈发激动的话,“王杰希获得关注的根本原因是他赢了。”

“那为什么我们团队赛赢了,媒体和观众就像没看到一样?!”

刘皓敲门,争吵戛然而止。叶秋头也没回地靠在窗边抽烟,陶轩面色铁青,转过头冷淡地看了刘皓一眼。空气中弥漫着上一阵争吵的余波,静到极点的室内,犹有细微震荡。陶轩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借这余音又开口,质问道:“那个陈夜辉又是怎么回事?”

叶秋似乎有些意外,这才转头看了刘皓一眼,面色似乎瞬间多了一点别的成分。不消说,陶轩的发问极为失态。老板和队长的争论,内容在其次,可当着普通选手说出来,就成了对某一方威信的削弱;但凡陶轩还顾念点人情,都不会拿区区一个陈夜辉的有关话题来得罪嘉世的顶梁柱。

叶秋又抽了一口烟,随后移开手,把烟摁熄了。

“他不适合做职业选手。”他笼统道。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陶轩逼迫道,好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叶秋开口。

叶秋的目光在陶轩脸上定了定。

“我作为队长,对战队的相关安排完全负责,不需要报告。”

他的语调跟复盘看到不满意地方时一模一样。

“我是老板,我当然可以问你!”陶轩几乎在咆哮。

又是沉默。随后,叶秋好像是叹了口气般略微一动。

“你认为我考察的方面是什么?”

“什么方面?操作、意识、战术,”陶轩停下烦躁道,“管你什么,那几样不都画出统计图写在考察表上的吗?”

“他的发展余地非常小,在职业赛场上的前途并不乐观。”

“我看了他的记录,”陶轩面带讥讽,“没有余地是什么意思?”

“练习记录呢?”

“没看。”

“远低于平均。”

“这人的底子不差,”陶轩说,“不勤奋你可以督促你可以教!你直接把人淘汰了,什么意思?” 叶秋凝神看着他,不置一词。

“这是理由吗,叶秋?”

陶轩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叶秋的目光似的,继续逼问。刘皓大气不敢出,莫名的兴奋和某种直觉带来的骚动却令他心跳加速。他无声地用眼睛吞噬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切。突然,他又无端回忆起有一次他目睹陶轩和叶秋并排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头顶一盏一盏的冷光灯让他们的五官在走动中不断显出清晰冷峻的轮廓又沉入阴影。他们一路上都没交流,没有侧目,位置挨得那么近,彼此间的气氛却冷得像块石头。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叶秋突然开口。

“能力不足可以学,天赋不足可以练,没有余地可以拼。可不勤奋还走歪门邪道,他根本不知道他应该追求的是什么,怎么去做职业选手?”

叶秋说道,带着毫不留情的明确——被刘皓所痛恨的明确。他就曾用这样的明确给各种各样的事情下了定论。

初见时,他是被叶秋一句话敲定不如苏沐橙的那个人;几天前,他是被叶秋讥讽为一顿饭放水几万块假赛的那个人;再之后,他是被叶秋批评为心怀不轨的那个人;而现在,陈夜辉是被叶秋认定不适合做职业选手的那个人。每次都是折辱,每次都是误会,每次都是板上钉钉,每次都是高高在上的审判。叶秋某种意义上掌握了生杀大权,这种明确如此讨厌、如此强横、如此果决、如此令人绝望,不留任何辩解的余地。像是传说中审判日,神一锤定音,升天堂的升天堂,进炼狱的进炼狱,下地狱的下地狱。然后再没有然后,这就是结果,只因为神永远是对的。

——永远是对的。

陶轩的耐心在消磨,猜忌和疏远在日复一日的说服和拒绝中疯长。叶秋偏执又骄傲,理想化得幼稚,就跟他的处世方式一样,消极、阳春白雪、不问尘世。然而叶秋的辉煌成就是他的权威性和正确性的注解,让陶轩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压下怒火。他怔了怔,表情像是要发怒,又想笑。他看着叶秋,往后退了几步走到办公桌之后,用右手的指关节敲了几下桌面,像是要摇头一般把头偏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行。”陶轩终于说,“你先走,我跟他把合同签了。”

刘皓的合同是为新人准备的短期合同,为时一年,防止新人跨不过新秀墙就此沉沦。第五赛季出道的构想讲过之后,陶轩开始翻着合同,强调一些重要条款。他拉长尾音往后翻了几页寻找还需要强调的地方,突然在某一页停下了手,然后拖长的“嗯”就突然干脆利落地截止了。与此同时,他快速地皱了皱眉。

“其他没什么,合同你再看一遍,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就提出来。”

陶轩把被塑料书夹保护的纸张转了一圈放下来。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丢。合同书在空中打了个转,掉到刘皓面前的桌面上,被这过程中的微风刮开了几页。他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耐烦。刘皓没说话,他看了一眼摊开的纸,上面正好是靠后的一个条款,禁止以任何方式公开叶秋的形象。这条老规矩是嘉世的合同中最特殊的地方。刘皓进入训练营的时候,经理反复强调过,但这次陶轩不仅没说,还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就显示出了厌恶的神色。

转眼间,这年的冬天已经到了。

第四赛季总决赛,霸图屠神。嘉世连冠终结。


陶轩和刘皓对叶秋的不满,终于开始了爆发。

这种爆发不是层层积累终于抵达了临界点,而是从一开始埋下了导火索,被嘉世的第一次失败所点燃。早已满腹不满、猜忌、各有分歧的人,就像是挤满了高压锅的膨胀气体。往日里被叶秋绝对的正确和强劲姿态所压制而忍气吞声,如今这种压制一被解除,它们都争先恐后地掀开了锅盖,不愿再委屈自己。

当初被叶秋从训练营中直接开除的陈夜辉,被陶轩提拔为了嘉王朝公会的总会长。

客观地讲,以陈夜辉的水平,就算当初老老实实,能够顺利出道的可能性也寥寥无几;但陈夜辉的全部恨意都转移到叶秋身上,觉得是他一手斩断了自己成为职业选手的可能,无意识地忽视自己有所欠缺的事实。虽然供职公会的机会是叶秋给的,但陈夜辉并不知情。当初的事如哽在喉头的老血,如今旧恨未了,陶轩将陈夜辉一手提拔,不管是陈夜辉对陶轩的支持还是对叶秋的恨,都更加一筹。

叶秋被誉为战术大师,那只是在荣耀的赛场上。现实中的招数,始终是陶轩棋高一着。

这么说当然问题不大,叶秋的种种特质都指向了他的一心一意、少年般单纯的理想化、不通人情。在荣耀以外的事情上他的态度总是十分冷淡,让人怀疑他的热情是否已被全部抽走,只给别的留下了一个无所谓的外壳。

他算最艰难的对局的胜负,算最强大的对手的招数,甚至算战队乃至联盟的前景,却唯独不去算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算出战术、算出预判,却唯独不算人心。


第六赛季一次比赛前夕,刘皓做了一个梦。梦里嘉世一行人站在游戏中。岩石堆中的灌木沙沙作响。这时情况突变,草原上扬起炽热的大风,惊惧之中刘皓叫叶秋停下来,叶秋却没回头。他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把叶秋拽得侧了一下身。叶秋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反射着一片金黄,以至于看不清眼瞳。

然后,他拔剑向叶秋的肩胛骨之间刺过去。没有游戏中的特效,他从剑柄确切地感受到了刺进肉体的阻力,汹涌而出的鲜血洒在他的手上,甚至伴有肌肉断裂的声音。可叶秋还是没回头,像没有痛觉一样,通过那把剑拖着刘皓往前走。

他记得自己在梦境中歇斯底里。

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你为什么不听我说?

醒来时刘皓被吓得冷汗直流,咬着牙关挣扎起来。穿着队服的叶秋正站在他的床头,手中拿着他无意识推到地上的闹钟。

“昨晚是不是忘了定闹钟?”叶秋说,把左手里装着简单早点的塑料袋放在刘皓的床头柜上,“快起来吧,得出发了。”

这场比赛嘉世二比八告负。轮回成功晋级,嘉世淘汰出局。单人赛中,苏沐橙和刘皓从轮回手中赢下两分;擂台赛中,周泽楷以无可挑剔的表现完成一挑二,其中包括了叶秋;团队赛中,周泽楷和冬季新转入的江波涛率领全队撕破了嘉世的防线,合力击倒叶秋后,送走了牧师张家兴。

嘉世粉丝乱成一锅粥。面对第四赛季的失败,他们还满怀期许,觉得不过是偶然;第五赛季的失败令他们开始失望;第六赛季的失败则令他们愤怒。与其说粉丝的愤怒指向的是嘉世,倒不如说是叶秋。

叶秋,他本是所有选手挑战的对象,也是所有游戏玩家需要仰望的高峰。然而从第四赛季以来,嘉世的成绩一次不如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人才辈出的黄金一代的冲击,或许是因为如今班底和当初三连冠的相比已面目全非,可是那又如何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秋一个人的身上。叶秋难道不就是嘉世吗,嘉世难道不就是叶秋吗?

何况,这一次他们输给了目前风头正盛的轮回。

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轮回不但可以与不断衰落的嘉世形成强烈对比,也因为队长周泽楷的绝对强势,有“一人战队”的称号。在所有人眼中,周泽楷就是轮回,轮回就是周泽楷。于是一个逻辑破绽百出,却广为流传的说法产生了:嘉世输给了轮回,等于叶秋输给了周泽楷。

他凑在屏幕前,眼眶因兴奋而睁得酸痛。空无一人的训练室中,电流在灯管里微弱地滋滋作响,伴随着他鼠标滚轮不断下滑的声音。荣耀论坛里长短不一的发言给了他奇异的慰藉,那里正对叶秋的“失职”大加讨伐,尖刻而恶毒。

虽然输掉了比赛,但刘皓翻看着对叶秋的指责和质疑,竟然没来由地觉得爽。这种感觉,就跟当初刘皓在第五赛季的几次精彩表现后特意上微博看到赞扬时所获得的那种快感一模一样。

周泽楷和刘皓同期出道,待遇比刘皓担任副队长更加引人争议,他担任轮回新任队长。第四赛季结束时,时任轮回队长的张益玮突然宣布转会,由周泽楷接任。因为当时的轮回不过是一支战绩半死不活的无名小队,一开始还没有惹出动静。但当赛季开始,周泽楷炫目的表现一出,加上出众的外貌条件以及其巨大商业价值,争议便随着轮回不断攀升的战绩愈演愈烈。

回头再看,张益玮突然转会,是为了给这个训练营出身默默无闻的新人让位无疑。

张益玮虽不是顶尖高手,但轮回也不算顶尖战队,二者倒很是般配。几年来,张益玮为队伍鞠躬尽瘁,毫无对不起轮回之处,却突然从一个正值当打的战队主力沦为职业圈的流浪汉。第四赛季,他正值当打,是个人水平的巅峰期。如果继续打下去,说不定还能在第五赛季创下新高。轮回果断撤任张益玮的行动被斥为不仁不义,甚至一度被豪门战队的粉丝讥笑为“见贤眼开”——各大战队训练营里看似有天赋的新人年年有,能在联盟实际存活下来的却不多;轮回见了一个前途未卜的苗就立刻抛了手里成熟的果,而后者甚至是为这支战队贡献多年的老核心老队长。此举冒冒失失,像极了因一点蝇头小利就失态的穷酸鬼。当时轮回高层成为千夫所指,却执意推周泽楷上位。

此后周泽楷不负轮回之望,将徘徊在常规赛榜单中下区域的弱队一举带入季后赛,并且赢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商业利益。第五赛季轮回大换血,引入一批优秀的中生代选手;第六赛季江波涛加入之后,更是让周泽楷不善言辞的缺点得到了极大的补充,一路上锋芒毕露,将嘉世与霸图两个昔日豪门击败。这时张益玮的孤苦几乎被人淡忘,甚至有人理智地指出,这种舍弃,是轮回高层的一步好棋。

成王败寇,莫过如此。

也就是这之后,陶轩对叶秋的不满愈发强烈和明显。

第七赛季,孙翔出道,被冠以天才之名,成为继王杰希之后第二个无视新秀墙的人。前者早已成为了两冠在手并封神的顶尖选手。孙翔的未来被不少人看好,他出身弱队,又让不少挖角的人蠢蠢欲动。

无意中得知了陶轩想要以孙翔代替叶秋操纵一叶之秋之时,叶秋正在复盘。刘皓回去,看见叶秋仍然在对着录像给每个人一本正经地挑刺,感到讽刺极了。即便中途被叶秋点名批评过几次,他也丝毫没有往日的羞愤,他甚至很想笑:你还那么得意,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回想起第八赛季前几个赛季,刘皓印象寥寥。频频的恶意萌发成为了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激发病态的集体感。一开始若还有不安存在,到后期理智对此几乎麻木。统帅这个小团体成了思维习惯,对人愈发颐指气使,这让他恍然之间重新拥有了曾经如鱼得水之感,被满足的支配欲把心性抬得越来越高。差劲的战队成绩也不能撼动他,因为长期以来一遍一遍的重复近乎自我催眠,让他对“赶走了叶秋一切都能回到正轨”深信不疑。只是偶尔会获得短暂的清醒,有些细小的声音在不断警示他,不对,这样不对。

而这声音来不及告诉他哪里不对,就已经沉睡。

在陶轩的默许和刘皓的推波助澜之下,与叶秋唱反调变成了让大家乐在其中的集体活动。一开始,大家还挤兑得战战兢兢,不久便在互相配合之中愈发娴熟。很快,每个参与者对如何给叶秋添堵这门学问都造诣颇深,种种说辞和伎俩更是手到擒来,大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潇洒自如,连那些异见者也出于自保而不得不沉默了。

无非是队长发言前的躁动,被批评时的阴阳怪气,谈话时看似无意的打断,对要求的故意忽略,聚餐时也没人去邀请。这些事之琐碎,似乎不足以使人发火,但积累起来又足以使人动怒。他们作此等小风小浪时,总是担心自己被叶秋拎出来,但眼见叶秋一脸平静,又唯恐叶秋没有痛感。

当时新宿舍还没装修好,刘皓与叶秋在一间临时寝室的上下铺。

“刘皓,”叶秋突然叫住他,“我们能不能换一下床位?”

他殷勤地应了一声,装作爱莫能助地拒绝了对方,随后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关切:“为什么?上铺很清净。”

“我睡觉不怎么安分。”叶秋说。

“没关系。”刘皓连忙回道。

他非常介意,只是对叶秋的拒绝,哪怕微不足道,都更能补偿他的不快。

他曾多次被叶秋在睡梦中的呻吟和挣扎吵醒。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床板摇摇晃晃、吱呀作响,血肉之躯撞在墙壁上,发出惊心的沉重闷响,砰、砰、砰。起先他以为是叶秋在手淫,后来才发现那响动里参杂了格外痛苦无助的叹息,与情欲毫不相干,似乎正为梦魇所困,反复低喃同一个名字:苏沐秋。

那不是任何一个在役职业选手,甚至刘皓连此人是男是女也无从得知,仅凭这三个字和苏沐橙格外相似,他才确定了这是一个人名。或者两个人名?他甚至一度以为这个词语指苏沐橙加叶秋。

头脑在半梦半醒时丧失了基本的耐性,平日里被仔细掩饰的恶毒使得他容不下一点杂音。这挣扎仿佛冥冥间和刘皓建立了什么联系,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莫名梦醒的后几秒,像成心作对的咒语。受扰而无法入眠的刘皓,不留情面地狠狠一拳打在上铺的床板上。上铺的人被惊醒时拔出一个短暂的深呼吸,随后一切戛然而止,只剩墙面上犹然鬼影憧憧。

他满足地闭眼,捏着拳头沉沉睡去。


孙翔来的那天晚上,杭州下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看到叶秋在交出账号卡时的颤抖和恋恋不舍,刘皓几乎觉得自己成功了。然而叶秋突然冷静地抬起头,直视着孙翔,沉声问道:“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原本得意洋洋的孙翔怔住了,同时愣住的还有刘皓。

这句话好像是个魔咒,让他的脑子不由自主地把曾经那些从荣耀中获得的快乐抓了回来。说来奇怪,他居然回想起当初在竞技场打败的第一个对手,他参与击倒的第一个 BOSS,第一次单刷通过的简单副本,还有与同学们开黑的打打闹闹,甚至录入嘉世训练营时特意跑出去吃的那顿庆功宴。

叶秋问,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叶秋说,那就把这一切当做是荣耀,而不是炫耀。

刘皓回过神,紧跟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条走投无路的败犬,怎么还在这里不停地说教。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最了解的不过是荣耀而已,你眼睛里也只装得下冠军。终于你没了人心、没了技术、没了年纪、没了商业价值,你心心念念的冠军根本帮不了你分毫——因为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能罔顾一切再硬着头皮回来又如何,你手上连一叶之秋都没有了。他不以为然,觉得过瘾,觉得古人云恶有恶报诚不我欺。他简直等不及要目送这位手下败将离去,因此他一个人在没开灯的黑暗走廊窗前看着楼下那个背影在漫天飞雪中缓慢行走。

那天叶秋穿了件短款的黑色棉服,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衣,在凛凛冬风里呼出的热气很快被夹着雪粒的风吹散,看起来可怜极了。是,可怜。刘皓联想起第三赛季的夏休期结束,叶秋也是这样站在嘉世的走廊窗前,看着那些落选的孩子们一脸沮丧地离去。那时候叶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刘皓总觉得那个眼神里的怜悯意味浓得近乎冷酷了。

现在终于轮到叶秋自己了。

刘皓笑了笑正要转身,这时,马路上的叶秋却突然转过头来,向窗子的方向凝视了大概一两秒。距离很远,刘皓看不清叶秋的表情,更别提看清眼神。但是就在那一刻,刘皓觉得毛骨悚然,他认定叶秋看到了自己。十分钟后,他狂奔下楼跑到叶秋回头的那个位置看嘉世,刚才他站的位置黑漆漆地罩着一块单向玻璃,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其中任何场景。他松了口气,心却又提起来。焦灼令他愤恨地踢飞了路边的积雪。

为什么他还这么怕叶秋?叶秋有什么可怕的?

那一天晚上,刘皓在比赛后与王泽和方锋然喝得醉醺醺的,在嘉世对面那家普通的网吧吧台中,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上机吗?”叶秋叼着烟,平静地问。


刘皓惊讶极了——喜出望外。

叶秋被赶走后的落魄是他多次畅想的。固然越惨越合他心意,可叶秋恐怕并不会如他所愿地穷愁潦倒。生活如此有创造力,居然真的让一个电竞顶尖大神成了月薪一千八的网管。一千八,按照顶尖职业圈的生活水准,一千八都不够买一件衬衫,几乎是杭州最低工资线上挣扎的水平。他偏偏还是网管,一个普通网吧的打工仔,曾经是靠网络吃饭的最顶端的人,现在是最底层的一员,实在是太讽刺了。

刘皓兴奋得都想给生活这个伟大的艺术家鼓掌了。

“哎哟,您老人家,是在这当网管啊?”他叫道。

叶秋敛了敛神色,却仍然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望向他。脸微微抬一点,眼睑下垂,睫毛之下的目光里闪着淡得几乎看不出的轻蔑、鄙夷、警告和愠怒,一个从容而具有威慑力的平静神情。它就像对顽劣学生失望的老师们的话语,却冷静得多,在毫无躲闪地告诉你行为如此,不值得他人期待。

那愠怒无关他自身的遭遇,是对他人缺陷的责备。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这似乎根本无关自身的利益,所以他能用一种从容的上帝视角和上帝造人般的责任感注视你的举动,怜悯、愠怒而不为所动,可以在无法挽救的阶段降下滔天洪水,再为值得拯救的人指示一艘方舟。

怎么又是这个神情?

刘皓感到烦躁,继而愤怒。

一个失败者,怎么能对自己露出这种居高临下的神情。他等着看到对方的无奈、悲伤、心酸,哪怕是愤怒,也比现在这副神情合理得多。他们不是叫你叶神吗?你自己看,当年的神,在一个小网吧里做网管,工资一千八。太可笑了,太耻辱了,太憋屈了,你怎么还绷得住那张脸,你怎么不感到悲伤和愤怒?这些都是你自找的惩罚,为什么一点受罚的自觉都没有?

于是刘皓的愤怒悉数变为挖苦,力图把叶秋平静面色后的失态激出来。他佯作惊恐地后退一步,近乎夸张地转过头去向身后的其他几人高喊道:“哇,又是这种神情!又是这种神情!你们知道吗?叶哥只要一出现这种神情,那就是要训人了!坏了坏了坏了。”

双簧还没唱起来,叶秋将烟从嘴里取下掐灭,然后抬头笑了笑。

这笑让刘皓如鲠在喉。这不是面对苏沐橙和邱非时那种饱满温和的笑容,甚至不是在嘉世往日里那种淡漠无谓的微笑,而是充满了轻蔑和嘲讽的冷笑,简直就是挑衅,偏偏那么冷静,像是万年未曾撼动的冰山,对打火机的叫嚣置若罔闻。

“以前总说你,因为你做错事。你如果不想这样,也总得给我机会,是不是?”

叶秋轻松道,嘴角似乎还维持着一丝方才的笑意。

旁边的漂亮姑娘噗嗤一笑。

刘皓顿时怒不可遏,血气直冲天灵盖。叶秋这副高姿态令他恨之入骨,偏偏踩不死,又碾不烂似的,在他眼前晃悠。昔日的成就感反噬了他,刘皓青筋暴起,不顾形象,撑着吧台上的大理石往前一扑,直送叶秋面前。

“我不给你机会?还是你不给我机会?从我入队第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打压我,一直不给我出头的机会。”他狞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怕我!怕我一旦出头,就会抢了你的位置。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压得住我吗?现在怎样?留在队伍里的人是我,被踢走的那个人是你!我现在是副队长,你现在是小网管!一个月一千八?”他越叫越大声,越说越得意,越骂越起劲:“哈哈哈,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他爆发出一阵扭曲了的狂笑。

叶秋静静地看着他。刘皓笑过了开头几声,脑子略一清醒,飞快地从笑声间隔里看清了叶秋玩味的表情。他像正观看一幕荒诞剧。那沉默显然不是愤怒和悲伤下的无所适从,反而是全智之人放弃沟通时的好整以暇。

“你啊!”叶秋叹道。

刘皓即刻止住了笑声,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蛰伏准备反击。没想叶秋把手一挥:“让让,不是说你。”

“你们两个今天打得不好。王泽,你还是太追求华丽了,多余的操作太多,反而容易让对手钻了空子。其实你今天的对手就是一个你很好的学习榜样,简单、实用。如果你能做到那样,再加上你流畅的操作技巧和节奏感,一对一不会输给任何人。”叶秋自然而然地点名道,“方锋然,你太小心翼翼了,总是患得患失,要知道作为职业选手,大家的反应和操作速度的差距有时候连零点几秒都不到,你总是想那么多,当然总会被对手抢到先机。用脑子打比赛是好事,但你有些太过头了,有时候也要学着凭直接去做判断。直觉并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可依赖,那其实全是你经验的积累。”

被点名的人一声不吭,叶秋的言语切中要害,循循善诱。不争气的沉默里,刘皓再一次被叶秋自说自话的提点所点燃:“干什么?还当你是队长吗?你有什么资格还这样教训我们的队员,啊?!”

“还有你,”叶秋敛起方才尚存的温和,“孙翔在第二回合气势如虹一挑三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点什么?团队战中他完全凭借个人实力发挥的时候你有没有提醒他什么?对付杨聪和许斌的组合,你心里有没有完整的战术构想?”

“我……”

“总是说你,因为你做错事;不让你出头,因为你还差得远。” 叶秋略提音调,随后把话一软,“不过你挺能干,竟然不惜用这样的手段爬了上来。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干,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坐的。实力,要有实打实的实力。加油吧!”

刘皓气得浑身颤抖,被死死缚在原地。叶秋变着花样骂人,告诫他“要有实力”,潜台词就是他没有实力。他原以为他们胜负高下已决,再次见面,招呼他的竟然还是那熟悉的居高临下。

“靠,你……”

“好了,四位请回吧!”叶秋把手一挥,潇洒转身。


刘皓没想到,叶秋的“回来”,竟然来得如此地快,如此地锐不可当。那时,他正坐在第八赛季的全明星周末选手席中,看着杜明与唐柔的激烈对决。

战斗法师挥动战矛,天击、连突、圆舞棍、落花掌,以极高的速度在剑光之间穿梭冲刺;剑客手法更加老练,高速的技能衔接中带着精密的陷阱,攻防结合有收有放。唐柔的技术水平还未经磨砺,靠着极高的手速从杜明手中抢下两局,而杜明则被这种热烈的求胜心所感染,一次一次地与这个临时出现的对手交锋。眼看没完没了,总算是来了个救星,自称是台上女观众的朋友,换个人打。刘皓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隐隐有些发抖,就像是严冬时节坐在冰冷的练习室里面对一场毫无把握的决斗时,那种内外共同的、不由自主的快速微颤,从心脏的震颤一直蔓延到牙尖上的碰撞。这种颤抖,在他听到比赛间话筒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那几句争吵时就开始出现。

“不如让我来试试?”——让人无法拒绝的提问式建议。

“主力累了,我是替补。”——自然而然的幽默。

“那边的,准备好了没有啊?”——有几分促狭的调侃式询问。

“这是什么技能加点……”——无奈又宽容的抱怨式批评。

疾跑中的剑客快速起手,三段斩劈向战斗法师。第一剑,战斗法师站定,待剑光擦面而过,他斜跨一步,进入第二间的攻击死角,与此同时,扬出一记刁钻的天击,借着人无法克服的系统限制,冲破杜明的格挡,将后者挑上半空。

刘皓猛然回想起他进入嘉世训练营那年,他与一叶之秋的第一次交锋。浮空的下一步,叶秋会做什么呢?他将成为最隐秘老辣的捕食者,将自己的身影藏匿在猎物的视角之外,用压倒性的实力和无助与恐惧来打败它。

——是叶秋。刘皓脑海中的声音在骚动。

杜明当机立断,银光落刃,将身体调整到相应的位置。然而迎接他的,是空无一人的视野。他还没有意识到迎接自己的是什么。遮影步之难破,一定程度就在于不可预测,它不像大招有着标志性的起势动作。最老练的遮影步总是无声无息地潜入,一开始你只会以为是单纯的闪避,等到陷入绝境才会意识到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逃脱。他迅速翻滚转身,一记拔刀斩劈向躲在身后的敌人。

扑空,又一次扑空。收招僵直的一刻,斜穿剑气毫发未损而出的战斗法师龙牙使出,将剑客生生刺中,紧接着一连串滴水不漏的连击伺机而动。飞扬的魔法炫纹,将无助的剑客裹挟其中。杜明心中警铃大作,却为时已晚,血花顺着他挣扎逃脱的轨迹散落一地。情急之下,他大胆而匆促地发动连突刺,一脚踩进对方的陷阱——战斗法师的战矛猛地贯穿了剑客的胸膛。

剑客撞向身后的墙壁,生生反弹回来,正中战斗法师璀璨的战矛顶尖。毫无疑问,这个反弹的时间和幅度都早已被对方计算在内。战斗法师65级大招豪龙破军,冲向剑客的下方,让角色陀螺般旋转飞出,落到下一个豪迈大招之中。

——是叶秋。刘皓脑海中的声音在尖叫。

怒龙穿心收招,战斗法师伏龙翔天之势已然酝酿,冲向了浑身是血的剑客。这一记大招正在杜明意料之中,他借着职业选手强大的心理素质和操作能力,再次刷出银光落刃,身体在这一操作之下飞快坠下,从当龙头旁擦过。

明明只是坐在观众席上,可那一瞬间,已有所意识的刘皓因为紧张而满头大汗、心脏狂跳,那一团泵血的器官正在胸口冲撞着,几乎爆裂。压力席卷了他的大脑,他觉得杜明那个小小的角色正被某个他畏惧已久的巨大阴影所碾压、所吞没。叶秋,如果是叶秋,那与他的恶龙擦肩而过的,将得到什么呢?

乌黑战矛聚拢的波动怒吼,混合成一股势不可当的气流,具象为一条龙的模样,向着剑客侧身张开血盆大口呼啸而去。低音组合成的一连串气泡般连贯的音效,在场馆中闷闷炸开,将刘皓的心粗暴地拽下去,拽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甚至如失重般恶心欲吐。下一秒,这条不断加速、丝毫没有停下趋势的庞然大物,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猛然转变速度,硬生生拐过一个巨大角度,正中剑客身体!

那一瞬间,大招全中的厚重声效雷鸣般响起,震耳欲聋,就像是索多玛上空的惊雷。这一刻,刘皓麻木了。在所有人震惊的交头接耳中,刘皓心如死灰地麻木无语。

“龙抬头?是谁在比赛台上?”韩文清率先打破寂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是叶秋。刘皓脑海中的声音在嘶吼。

龙抬头,这个招式近年来早已绝迹,只存在于过去、传说和影像之中。它是战斗法师技术的巅峰,手速、意识和经验都缺一不可。目前能成功操作出来的人,有且仅有一个。

它在第五赛季的季后赛赛场上首次出现。嘉世与老对手霸图狭路相逢,场面胶着之时,叶秋就在万众瞩目之下以这个前所未有的神级操作将韩文清打了个措手不及,生生带乱了霸图的攻击节奏,随后斩断张新杰的战术安排,完成了一次堪称恐怖的逆转。

所以韩文清对孙翔说,如果是叶秋,那记伏龙翔天绝不会打空。

选手们的议论纷纷就像是涟漪般从韩文清这句话中荡漾开去,然后迅速蔓延到了观众席上。那一瞬间整个体育馆内的声音突然变小,又突然变大,每个人都在说话,而每个人都压低了声音。然后越来越多的面孔转向了嘉世,转向了面色阴郁得可怕的刘皓。

龙抬头,好一记龙抬头。万众瞩目之下,这记龙抬头打了孙翔的脸,更是打了嘉世的脸。嘉世曾经无数次暗自授意煽动群众,拿叶秋不再使用龙抬头来做文章,宣称他技术下滑、力不从心。而在这一天,叶秋毫不含糊地当着全场观众,打出了他的继任者孙翔之前没能打中的伏龙翔天,还是以龙抬头这被奉上战斗法师技术巅峰的形式。

宣战吗?挑衅吗?恐吓吗?还是就如同这记龙抬头的样子一样,是一次隐晦的复出宣告,在向所有人宣布他的回归?

刘皓紧张,还感到恐惧。就像之前在埋骨之地匿名加入叶秋的副本小队偷学技术,装傻发问时被揭穿一样。

“我们的记录不是已经很高了吗,怎么还会被破啊!”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

“因为你没尽全力啊!”

惊惧炸开,他看着屏幕上简短几句,突然回想起很多:那年他偷听到陶轩与叶秋的争执,叶秋转过身看见他的眼神;那年他和陈夜辉的配合赛被当众识破时,叶秋一言不发凝视着他的眼神;那年他在叶秋复盘期间阴阳怪气时,叶秋停下来投向他的眼神;那年叶秋雪夜里被赶走,跨过马路,突然转身看回嘉世大楼时的眼神。

而现在,叶秋轻描淡写地说,呵呵,用个狂剑士,隐藏一下实力我就看不出来了吗?刘皓,你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了?

叶秋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在那里逢场作戏、两面三刀、装神弄鬼。他甚至拎不清轻重,为此葬送了嘉世当晚的大好局势,毁了自己的名声。这在叶秋眼中该有多可笑?

心脏在胸腔内激烈地碰撞,声音大得震动着刘皓的耳膜。他狂怒,然后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就跟失去了知觉一样麻木。曾经他与叶秋相处时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确认,但这时他丝毫没有对自己准确直觉的得意,只是毛骨悚然、恼羞成怒。

——叶秋知道,叶秋果然什么都知道。

陶轩和刘皓深埋于心的计算,他们无孔不入的恶毒意图,还有他们以为天衣无缝的密谋,叶秋全部知道、全部看在眼里,但他不置一词。意识到这一点时,莫名的戾气在刘皓心头疯长:既然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那一刻刘皓想咆哮:你以为你是谁,你就这么不为所动地看着我们出洋相?你凭什么怜悯我、评判我?你有什么资格去为队伍忍辱负重,自信能把这些不过是堂而皇之的漂亮话付诸实际。明明人人都是自私的,而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我做不到,没有正常人可以做得到,可凭什么你觉得你可以,凭什么就你可以?

当晚刘皓的梦中一片雾霾,有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他快步往前想看清楚那人是谁,可他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始终没法看到对方的脸。可怎么需要看见呢?那显然是叶秋,也只可能是叶秋。

醒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冷汗,几乎喘不上气来。

叶秋离开了,他的投影却仍以一贯压倒性支配性的强大,徘徊在嘉世俱乐部里,阴魂不散。


肖时钦转会嘉世那天,巨大的喧嚣让附近车辆的警报声此起彼伏。他刚打开车门,便差点被迎面而来的热烈欢呼掀翻——他如惯于黑暗的猫猛然暴露在强烈灯光下,条件反射地略微皱眉眯眼,随后挣扎着展出一个既含有感激又是诧异和羞赧的微笑。回应他的是嘉世粉丝们如久别重逢般的尖叫,那一度属于作为顶梁柱的斗神,而现在向着继任者顺利转移,令他在夹道簇拥的拥挤踉跄之中不由得又扶了扶镜框。板材在炽烈阳光下被烤得微微发烫。

通往萧山机场的高速路两边色彩艳丽形制混乱的乡村别墅一座座往后划过,发动机隐约连续的闷响对刘皓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猛地关闭了网友自发的现场直播。无疑,在陶轩和叶秋面前接连受辱,令他迁怒于肖时钦,屏幕中后者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透露着来自于雷霆战队的小家子气,令他无比鄙夷而嫉恨。

被交换转会的事实如当头棒喝,将他从成功掌权的春秋大梦中敲醒。到头来他居功自伟,以为立下汗马功劳,却被陶轩弃之如敝履。刘皓咬牙切齿,心里已走马灯似的将有关陶轩的记忆都翻了个遍。连多年前他还在训练营时陶轩那疑似瞩目的一瞥,如今看来都别有用意,都居心叵测。

这愤恨中更有另一层羞愤。一开始,孙翔来到嘉世,刘皓毫不介意:一个刚成年的小孩,哪怕脾气暴躁、心高气傲,也符合年少成名的自然现象,不足为惧;刘皓自信自己在智力上占据主动,稍加诱骗安抚,对方就可落入操控。因此他自诩不可或缺的嘉世台柱,是新任的团队大脑,却没想到被陶轩打包一脚踢开,换来了名列于四大战术大师之列的肖时钦,连刘皓引以为傲的底裤都被毫不留情地撕了个干净。他连叶秋都不服,怎么会服肖时钦?可对方公认的智力型选手身份,令他如踢铁板,有口难言。

他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手里攥着的不过是最后离开时意难平之间叶秋一句轻描淡写的预言——“我觉得你正在交好运”。而嘉世与兴欣在挑战赛中的狭路相逢已是一场狗咬狗的闹剧,不论孰胜孰败都是报复快感与忿忿不平的交杂。

然而叶秋一语成谶。

肖时钦的到来没能挽救嘉世日益颓丧的姿态。对战术缺陷刻意的补充,反而加深了叶秋离开后留下的裂纹。随着它的日益扩散,垮塌的根基终于在最后一刻被孙翔所推翻并终结。曾经目中无人的天才少年,以一种妥协和认同的姿态默然退出挑战赛决赛。这使得刘皓非但没为嘉世的败局扬眉吐气,反倒对孙翔的最终醒悟嗤之以鼻,并气急败坏。

嘉世,就这样了。

曾经三连冠的荣耀赋予它的庞大身躯,是优势,也是负累。它把嘉世逼入了选择的绝境,让嘉世注定经历不起在挑战赛里又一年沉沦。

事实真相,给了嘉世此前的新闻稿一个响亮的耳光。种种证据,指向了嘉世的不仁不义和黑白颠倒,使它的声誉降低到了极点。在刘皓看来,舆论如落井下石般发酵,往胜者的方向倾斜而去。普通玩家的抗议和讨伐,顶尖职业选手们的严厉谴责一起袭来。没过多久,嘉世挂牌出售,在各大俱乐部挑选完毕后,只留下一堆冗杂的残余。而在这尸骨之上,兴欣正如其名,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一个俗套到令人作呕的标准结局: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叶秋——那个后来声称自己叫叶修的人——以一副沉痛的口吻对嘉世的残局当众诡辩,冠冕堂皇,毫不留情地将嘉世同所谓“嘉世精神” 相剥离。陶轩的归陶轩,是罪有应得的落魄,沉到地心;叶修的归叶修,是曾经的孤军奋战、置之死地而后生,往高尚处升华。于是,他亲手摧毁粉丝心系的前东家的事实变得顺理成章。因此台下那些感动得声泪俱下的嘉世粉丝在刘皓眼里愚蠢得可笑。他们信奉的叶修不过是人造的神像,所谓“嘉世精神”,也不过同上古传说一样,是几千年前摩西编造出来聚集人心以建国的说辞。像无数讽刺的教堂坍塌的惨案,虔心祈祷的信徒被轰然倒塌的墙壁无情杀死,却自我安慰说那是天使的召唤和神的垂青——如果这就是所谓“神”的旨意,那么最残暴不仁、最虚伪不堪的则是“神”本身。

然而刘皓无从发言,自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叶修带着兴欣打完了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他们的风格自由奔放,散中有序,一路上发挥得引人瞩目。他们的硬件那么简陋、捉襟见肘,班底小得有些可笑,内核中却跳动着一个鲜活而熟悉的、庞大的灵魂。

这个灵魂是如此有力,它以非常的幸运获得了天才新人,又以超凡的魅力聚拢了全明星级的班底。它干净、纯正、坚定,小心翼翼又意气风发,向看似疯狂而可笑的目标靠近。似乎每一个队伍都能轻易浇灭它,它却在摇摇晃晃中愈发壮大。

一个草台班子如何能令联盟警觉?如何被各路高手另眼相看?刘皓刻意绕过叶秋,却始终找不到答案。长久的噩梦重新浮出水面,绝望袭击了他。四年前他初出茅庐,叶修已功成名就,站在联盟巅峰,以至于他现在如何挣扎都是妄念与枉然。这是既成事实,因此牢不可破,他头一次憾恨自己生得太晚,也来得太晚。

他开始想,那天叶修交出一叶之秋的时候的颤抖,到底是因为交出了什么。

他不由得回忆起第六赛季时他做的那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梦。梦里他在叶修的身后,向着正在冲锋的叶修肩胛骨之间拔剑而去,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腔,鲜血淋漓。而第二天早上他跟叶修走进比赛间时,回想起这个梦,便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往叶修肩胛骨之间看。

叶修当时穿的那件红白配色的嘉世队服,在肩胛骨之间那个位置,印着两个字,“嘉世”。

刘皓不想细想、不敢直视,这跟直接承认叶修高人一等没什么两样——这让他怎么甘心?


来自他人的阴影,如诅咒般跟随着他。雷霆沉浸在对肖时钦的小心怀念中,令刘皓忍无可忍,合同到期后便即刻转会至近期蒸蒸日上的呼啸,从失意离去的方锐那里再次得到核心之位。现在,他已经和嘉世和叶修站得很远,却在第十赛季常规赛第 35 轮中,被那个站得很远的叶修,重新挑起了怒意。

他为唐昊的精彩发挥喝彩,紧接而来的,是叶修毫不留情的那一句:“有这工夫,操作一下角色不好吗?”

刘皓看到这句话的一刻好像被突然拉回了嘉世,拉回了第六赛季之前。那时候叶修还是队长,刘皓还是那个嘉世训练营中的普通一员,还是那个雷打不动地位于叶修之下的副手。然后他就像曾经一样,被萦绕不去的咒语缩得很小很小。

叶秋说,你的心态似乎有些容易受外界影响。

叶秋说,你怎么抽出空余去动那些歪脑筋做多余的事。

叶秋说,你为什么不能专心。

——你凭什么来教育我?我轮得到你来点评?

“你阅读比赛的能力非常出色,但总是无法将注意力百分百地投入到比赛当中,你关心的事情,太多了点……”

——我在训练营的时候就知道我有多出色,可是你为什么一直刁难我、打压我?

“如果你能完全专注于比赛的话,那会打成什么样呢?”

——够了。瞬间,暴怒和仇恨之火席卷了他,这一刻,他巴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他猛砸键盘,快速操作,暗无天日凶悍地扑向君莫笑。地裂波动剑扫出,角色就着一地残骸大步迈出。唐三打以一贯的强硬一马当先,魔剑士的波动剑阵在其身边灿烂地闪烁,形成密切的配合。极度的愤怒和冲动带给了刘皓极度的专注,这场配合打得漂亮至极,堪称他本赛季最亮眼的发挥。他在单纯的愤怒和专注中越发得心应手,那些观众的目光和有关叶秋的记忆片段好像都消失不见。

直到他发现牧师愈灵者绝望地在频道内连发一串感叹号。


失败让刘皓在呼啸以来沉寂已久的冲动猛然爆发。他主动申请了第 37 轮的主场首战,执意与叶修打个你死我活。他比还在嘉世训练营时更加疯狂地研究地图和战术,那是前所未有的投入,思路干净得除了对叶修的仇视别无其他。

“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两年多有多大长进。”叶修在频道说。

“呵呵,请老队长多多指教。”他回答。

“老队长”其实并不是刘皓一贯以来对叶修的称呼。即便是第八赛季排挤白热化的阶段,刘皓对叶修的称呼仍然是“叶哥”。他想恶心一下叶修:你以前是我的队长,现在不是;你以前很年轻,但你现在老了……你该从赛场上离开了,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你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头?凭什么出头的呼风唤雨的还不是我?

如今他们的地位和身份已经和当初截然不同,但叶修那种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为什么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

长进?

就让你知道我的长进。

手上的地图是刘皓珍藏研究好久的必杀,上面各种布置之间的距离极其适合魔剑士的技能发挥。他处心积虑,在这张图上埋下了很多伏笔,设计了很多种战术,每一种都极尽凶险狡诈之能事,闪着他多年来引以为豪的思考能力。他曾练习数次,每一个操作都是魔剑士发挥的极致,力图将叶修的任何不慎相应地抓住并解决。在嘉世时你不是看不见吗?好,我要让你看清楚。

你看清楚,我有多优秀。你看清楚,你已经老了。你看清楚,我能打败你。

被击败时,刘皓几乎疯了,再次被种种杂念和妄想所吞没。他崩溃地冲着比赛间里的电脑屏幕怒吼。一刹那,记忆潮水般涌入:还是在嘉世,还是很久之前他们地位天差地别的时候。叶修淡漠疏离的笑,叶修面无表情的怒,叶修低头看苏沐橙时的眉眼,叶修被簇拥其中的身影,叶修迎着阳光露出来的一排牙齿,叶修漫不经心的语调,叶修在训练营作指导时的站姿。叶修说,你过来,跟我打一局。

刻骨的恨意和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为什么叶修还是那副不可战胜的模样,他明明已经老了!

我明明已经……尽全力了。


惶恐,让刘皓在团队赛中被苏沐橙针对性地猛攻时越来越恍惚。

苏沐橙以作为辅助者的全面策应闻名,如此主动而不计后果的疯狂强攻,几乎称得上古怪。若稍加推测,嘉世昔日恩怨不难浮出水面。被揭露的恐惧和巨大的羞耻带来的灼烧感令刘皓顾此失彼,手足无措。乱麻般的应付之中,只见苏沐橙愈战愈勇。隔音效果极好的耳机中,各种游戏音效明明已经震耳欲聋,却压不住刘皓脑内愈演愈烈的杂念——那些观众席上嘲笑的、恍然大悟的、鄙夷的交头接耳。现在解说在猜测吗?观众会怎么看?那个曾经一度被他所害的叶修…… 会因为大仇已报而感到高兴吗?还是和往日一样视若无睹,只当他是一个普通选手、一个路人……

量子炮蓄力完毕,发出沉重的音效,伴随着刺眼的光芒。刘皓浑身一个激灵,却已经清醒得太晚。随后,是尖啸的悬磁炮,是卷起一阵狂风让灰尘遮蔽了视野的飓风炮,再然后,蘑菇云伴着燃烧的烈焰升起,幽蓝的巨大光束从天而降……

这种全力倾泻的重火力,似曾相识。六年前那个晚上,嘉世迎来三连冠,送走了副队长吴雪峰。友谊赛上首次亮相的苏沐橙就是这样站在叶修的一叶之秋身边,在短暂的示弱之后用灿烂的炮火将对战的另一方淋了个遍。那时候苏沐橙的技术远不及现在熟练,而现在她可以直接跳过那段示弱,堆砌出三线交叉变化的火力线,上演一出绝不间断的压制。

“我可不像某人一样舍不得浪费时间在意你做过的那些龌龊事,我很介意的。”

苏沐橙的微笑前所未有的冷。她丢下这一句话,将刘皓的手晾在半空中,转身离开了。

刘皓的脑子在疯狂地运转。他似乎先失了聪,然后失了智。被迎头一击,他呆立在原地,与当前无关的记忆片段,又一窝蜂重新返回脑海。那些片段大多是叶修的散人君莫笑,那个花花绿绿的角色抄着那把千变万化的千机伞,在他的眼前高速走位,乱上加乱,再加乱。

他突然觉得头晕,耳鸣喧嚣得让他听不见场馆内的任何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头栽倒下去。


当观众终于发现兴欣的总冠军宣言并不是玩笑时,叶修已经带领着这支队伍磕磕绊绊又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决赛。

刘皓不相信在今日强盛的轮回前,兴欣一行人可以讨个便宜。可是叶修夺冠的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反复清点着轮回一切有利的纸面因素:新第一人枪王周泽楷,斗神的后继者孙翔、众多正值当打的中生代大将,还有江波涛——能夺走他心心念念“第一魔剑士”之称的江波涛。为了在内心对抗叶修夺冠的可能,他甚至愿意认可竞争对手江波涛比自己更高一筹。

沐雨橙风在夹击中挣扎,在近战能力数一数二的一叶之秋的攻击下踉踉跄跄,无浪的辅助如同往日一样滴水不漏,阵阵波动在她脚下萦绕不去。怜香惜玉在赛场上从不会存在,孙翔和江波涛脑海中同样是职业选手最高的追求:轮回不能输。他们的夹击愈发密集,苏沐橙的挣扎愈发微弱。那场面几乎算得上是残酷,沐雨橙风挣扎着移动试图脱身,向着君莫笑的方向靠近,可是这个情况下她就算靠近了又有什么用?一步、两步、三步……步步都伴随着鲜血,这种微小而无用的坚持那么令人动容,而来自轮回二人的攻击却如影随形,没有片刻放松。

另一边,君莫笑与一枪穿云狭路相逢,陷入缠斗。周泽楷的预判能力和精准操作在此刻尤其令人绝望,三步枪体术和每一个利用到了极致的技能让君莫笑的突破无比艰难。但叶修还是在冲击着封锁一步步向前,向着这个赛场上他仅剩的队友靠近。

那一刻所有观众的眼中只剩下叶修和苏沐橙艰难的接近,甚至忘了思考场上所有动作最终导向的战术是什么——直到导弹的轰鸣声尖啸,盛大的火舌从天而降,蘑菇云升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那只是靠近吗?默契如叶修和苏沐橙,费劲全力,怎么会只为了徒劳的一次靠近?明明直到最后一刻之前,他们所想的只有胜利!

艰难、无奈、可怜、心酸、残酷……这些观众的观感,在当事人眼中算不了什么。他们不想考虑自己有多弱势,只要还活着,他们就渴望着征服、渴望着胜利、渴望着荣耀。就像叶修被嘉世诬陷,被曾经的粉丝们咒骂,明明是于绝境之间,他也丝毫没有侧目,踩着他们的脸一路走到了这里,杀到了第十赛季的总决赛赛场。

轮回三人在被盛大的火光淹没的瞬间,立刻转火全力击杀沐雨橙风。转眼,沐雨橙风生命清零。无浪生命,0.7%。

——场上现有的角色,三对一。


在那一瞬间,刘皓几乎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

他咬着牙,手指冰得跟铁一般,竟然紧紧地闭上了眼。

耳机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潘林和李艺博两人正声嘶力竭地同现场观众一起狂吼。那种呼叫,对于刘皓来说从不陌生。六年前他在观众席上看叶修的比赛,五年前他跟随叶修走进比赛间,两年前他全程参与的叶修退役会,一年前叶修在镜头前的回归,迎接他的,从来都是这种翻天覆地的喊叫。

他意识到什么,犹豫片刻后睁开了眼。

已经太迟了。

最后的六点五秒被反复播放。没有散尽的硝烟中,君莫笑的身影仿佛游离的鬼魅般突然闪现。一把手里剑向着毫无防备的无浪胸前袭去。紧接着浮空的,是枪王一枪穿云,在对方的残影和攻击之中苦苦挣扎。空绞杀、旋转、崩山击、反坦克炮、落花掌……

荣耀在其动作和武器的设定上,尽力遵从现实,拿取武器需要时间不能瞬间而出,武打需要借力调整不能凭空而起。虽然游戏结合了科幻与魔幻的设定,游戏体验却相当真实。然而此刻,一连串的低阶技能和武器就像是完全脱离现实般一涌而出,再被取消替换,凌空寥寥几秒之中,刀枪拳脚一并而上。尸体落地的一瞬便是胜利来临之时,壮丽而不可思议得宛如神话中的史诗。不,一枪穿云落地了,虐杀还没有结束——隐藏在枪王身体后的死神,无声无息地扼住了一叶之秋的咽喉。

一叶之秋,原本属于叶修的角色,现在是叶修的敌人。这是奥丁的昆古尼尔,确立的一刻就注定了对手的灭亡。武器抽取的音效,低阶技能的光效,急速交换的走位,如同失控的脉冲般疯狂鼓动着。快,那是一种让每个旁观者肾上腺素疯狂上涨的快,是每个人都向往过并想象过的快。其中的往返和转身,已经无法被看清,只见一团绚丽的色彩将对方裹挟其中,血线在挣扎之间不断消亡。

你还能不能想到角色背后那个笑意戏谑懒懒散散的青年?你还能不能记得起他曾经令人恼火的嘲讽的语言?你还能不能回忆起他的欢笑和夜晚徘徊不去的挣扎?还有那个雪夜孤单离去的身影,指间燃尽的烟头和键盘缝隙中的烟灰。他的十个手指都在颤抖。

不,他只能想到的是叶修平静得如同神祇般的脸,夜晚屏幕前的静默,淡漠得目中无人的笑容,梦中那个无法追及的遥远背影,蓝色的烟和白色的雾,还有初见的那个夏天,他身上那件鲜红的嘉世队服,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叶修这最后六点五秒可谓恐怖的暴起,唯一能让人想到的,竟然是“神迹”。

高龄退役,之前有三连冠的荣耀、不动声色的隐忍、用心良苦的退避、十年一日的初心,之后,他一手从网游里拉出一支冠军队,练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实战散人,创造出 37 连胜四冠的奇迹。这就是叶修,而他最耀眼的头衔,是“荣耀之神”。

只需要换一个角度,不要回避那些舍不得对自己用的评语,一切都有完全不同的合理解释。

他的自尊强烈又脆弱,他的嫉妒隐秘又赤裸,他的渴求实际又贪婪。因此他崇拜,随后羡慕,然后垂涎,最后憎恶。恨叶修优雅从容的笃定,恨叶修自然而然的凌驾,恨叶修经久不息的风光。这些东西日复一日地威胁着他的骄傲,威胁着他由来已久的自我评价,于是这就是尼散月第十四天,假证人捏造罪状以指控他的过错。

从来没有人能长期位于巅峰,正如从来没有太阳可以永久位居当头。日升就有日落,潮涨则有潮退,英雄必有末路,而美人亦将迟暮。这世界上没有永恒,必然没有。永生的故事属于神话传说,属于天方夜谭,却不属于普罗大众所处的此地此刻。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定律,是命运,是伟大英勇如俄狄浦斯费尽努力亦无法逃脱的宿命。

原来这是一个必将重温的隐喻——神子因无罪而获罪。

昔日的百般质疑、构陷与侮辱,不过是背负十字架走过的各各他山路;致命的沉默、让步与败走,却是于苦刑柱上舍命作赎。而在这最后一刻奇迹出现,天空尽黑、圣殿幕断、大地震动、盘石崩裂,凡人才将所成之事归于荣耀与神,敢于承认犯错的是渺小如自己。

心高气傲,所以总认为自己被刁难;自恃不凡,所以认为一视同仁是一种冷漠;心比天高,所以老觉得自己被打压;满怀偏见,所以用自己的解读蒙蔽了眼睛。

叶修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却不在意自己可能因此付出的代价。这信任背后又是何等充足的底气,是超凡出众的洒脱、是强大丰富的精神世界、是目不斜视的专注、是天才独有的洞察力。它们其自身强大而涌现,让他不用去纠结并算计得失。

……怎么就有人能活成这样?

刘皓坐在电脑前,面无表情。半晌,鼻腔里似哭似笑地一阵抽泣。这几声扭曲的声响带来了戏剧性的效果,引燃他的情绪一路爆发。他双手攥着自己的头,全身颤栗。他就像幻想中舞台上一位受伤的主角,哭得真切而有感染力;按照一般的套路,接下来本该有气势磅礴的内心独白,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多么可笑啊,那因为叶修的只字片语就心潮澎湃的内心,总是力图从叶修的任何言行举止中挖掘出他深藏的心绪。叶修面无表情,他从中看出漠视;叶修微微一笑,他从中看出讽刺;叶修普通几句鼓励,他从中读出青眼相加,从而在对方下一个面无表情中感受到更强烈的不满。

可是那都不过是叶修一贯的行为方式。面无表情只是面无表情,微微一笑只是微微一笑,鼓励只是鼓励。叶修面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该严厉的严厉,该鼓励的鼓励,而刘皓,却将这些串在一起,过度解读出漠视和偏心。他把叶修普通的表情,当成了一出跌宕起伏的戏剧。于是刘皓自己的内心跌宕起伏,他愤怒,他不满,他畏惧,他不甘心。正如蒙娜丽莎凝固了几个世纪的微笑,但总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看出不同的表情。幸福的人看她,她笑得开心;悲伤的人看她,她笑得忧郁;心虚的人看她,她笑得讽刺。于是人们纷纷夸耀并恐惧着那个微笑,仿佛它隐藏了一个几百年前的谜语,却从来没有人想过,神秘的到底是静止的画面还是变化的人心。

多么完美的一出滑稽剧啊。他一直默认自己是拥有一个华丽反转的主角,最终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配角,还与主角站在了对立的方向。而那个曾经被他逼退的敌人的故事里,充满了无法选择的出身、血脉亲人的反对、背井离乡的出走、常人难及的光荣、忍辱负重的隐忍和排山倒海的王者归来,那才是一部完美的史诗。

回头审视自己所有盲目的自傲、嫉妒、算计与对他人不自量力的抗衡,又有什么比这些更加难看。


你为他戴上荆棘王冠,给他苦胆吃又给他醋喝,你侮辱他损害他,直到他被钉死才舒了一口气。

可你们居然忘了他还能复活。

——一场凡夫俗子的闹剧。


第七赛季决赛结束,张佳乐得到了他的第三个亚军。刘皓的座位正好在领奖台附近。没人能说得清,失去了搭档好不容易走到决赛的张佳乐背负了多少压力。胜负决出之时百花粉丝哭作一团,可张佳乐却十分平静。王杰希伸过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张佳乐竟然回以微笑表示感谢。刘皓因此以为张佳乐至少不会被第三次求而不得所击倒,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得知了他退役的消息。但他那平静的神色和微笑一直刻在刘皓的脑子里,让他费解。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明白,张佳乐决意退役时那种平静的来由——绝望之后,尘埃落定,所剩唯有平静而已。

结束了。刘皓呼出一口气,全身前所未有地放松起来。

堂吉诃德自封骑士,与山巅风车厮杀多年。有一天他再也站不起来,发现自己浑身鲜血、经脉断裂,躺在脚下的不是巨人的头颅而是皮囊;他燃烧的心终于冷静过来,选择离开这片土地,返回家乡死去。

这一离开就是八年。

许多退役选手还在关注消息、打打游戏当作缅怀,刘皓的离开则非常彻底。他彻底卸载了荣耀,没有保存任何账号卡和登录器;没有订阅报纸,其他报纸的体育版或电竞版总是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

八年来,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开始打拼,用自己在职业圈的积累做投资,倒也过得比较顺利。在这八年中他与一个从不关注荣耀的女性恋爱然后结婚,日子过得就像任何人一样平凡。再没有一个个突发 BOSS 打扰睡眠,没有一次次无休无止的材料之争,没有一场场东奔西走的职业联赛。荣耀中那些带着侠义色彩的词语没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更日常的词语。除了在女友当初问他早年经历时又感到一阵熟悉的抽痛,别无其他。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总要继续。

他足足八年没与职业圈有任何交流。当然,这比他想象的时间要短——他原以为会是一生。


地铁在隆隆声中前行,抵达建国门站。车厢因减速而耸动一下,刘皓抓住扶杆,下意识向正在开启的车门望去,一眼就看见迎面而来的一张熟悉的脸,伴着开门时猛然刮入的风,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幻觉。

可面前确实是那个人。他双手揣在衣兜里,腋下夹了一份文件。身穿一件黑色羊绒长大衣,一件浅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胡乱系一条格纹围巾,颈部从其中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喉结稍微动了动。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前额光洁,浅褐色的眼睛藏在睫毛下,像是云层阴影下的广袤大地。刘皓手腕皮肤下的血管突突跳动起来,酸痛一路灼烧至左胸。心脏有力地撞击着他的体内,四周仿佛突然陷入了沉寂。

对方显然也愣了片刻,随后在僵持中率先回过神,笑道:“好久不见。”

“叶哥。”刘皓不无尴尬地点头应道。

“来北京工作了?”

“八年了。”

“这么久,之前怎么没偶遇过你?”

“叶哥比较忙吧。”刘皓随口说道。

“都挺忙,”叶修瞥了一眼刘皓的左手,“结婚几年了?”

“五年左右,有个女儿。”

“恭喜。”叶修简单地说道。他笑了笑,微翘的嘴角毫无往日印象中的揶揄,声调自然而平和。

临近高峰期,地铁中人很多。叶修因和刘皓说话,站在他身边拉不太开距离。刘皓几乎能清楚地听到叶修的呼吸声,那带来了一种强烈的尴尬与压迫感,使他莫名地提心吊胆起来。

恰逢下一站靠站停车,刘皓仿佛得到了解放,和叶修道了一声“到站了”后便挣扎着挤出去,在这一站等待下一班列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后,他在路边买了本新闻周刊,向着公交车站走去,一眼便望见站牌下那个黑色的身影。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躲,对方恰好一眼望了过来。刘皓敢打赌,那一眼中,叶修早就明白了刚才他急着下地铁是为了躲他。难道不会吗?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叶修只望一眼就判断出刘皓偷听了他和陶轩的争执。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借口,他再掩饰也无济于事,刘皓干脆直直走过去。这次他主动开口:“叶哥怎么站这风口?”

“之前带队在悉尼打比赛,刚回来,”叶修合掌往手套中间吹了口热气,“回来路过,叫我弟出来吃个饭。”

“刚回来?”刘皓想起十多年前叶修总是缺席发布会的事。

“哦,”叶修仿佛也是同时联想起来,笑道,“首都机场,下午四点落地。没去发布会。这种事情嘛,丢给喻文州他们就可以了。”

刘皓也顺势笑起来,目光移向马路的对面。

“天可真冷。”

“北京冬天其实比杭州好对付,多穿衣服就行。”

刘皓点点头,即将脱口的赞同附和却过于熟悉,让他一瞬间回想起什么,便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叶哥这烟——没抽了?”

“对,”叶修说,“家里人不让,就慢慢戒掉了。”

他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偶尔还是会抽几根,但是瘾倒说不上。”叶修补充说。

“你以前烟抽得很厉害。”

他坦然而诚恳地点点头:“那样不好。”

北京的冬天风很大,刘皓裸露在冷空气中的手不一会就被冻得毫无知觉。光秃秃的行道树上残留着秋天没落尽的黄叶,在狂风中时不时被扫下来一片,跟着风在空旷的柏油马路上盘旋,然后被偶尔驶过的车辆带起的气流往前拉一段距离。

天在慢慢暗下来,淡蓝色带着粉色霞光的苍穹沉淀成浅青色。刘皓早已放弃了在叶修前自作聪明,无话便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叶修的身边。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道明亮的车灯从远处打过来,叶修眯起眼睛向来的路上望了一眼。

“我车来了,先走。”他回头说。

“行啊,叶哥慢走。”

叶修点点头,拢了一下围巾,估测着缓缓驶来的车的速距,向人行道下迈过去。他迎着风站有点睁不开眼睛,额前的碎发、围巾末端的流苏和长大衣下摆一起往后飘。这条路上车辆行人都不算多,漆黑锃亮的轿车打着车灯从容地靠着人行道停下,驾驶座上那个西装革履的人长着一张与叶修别无二致的脸,鼻梁上架着一个巨大的墨镜。

“起范儿了你?天都快黑了戴什么墨镜。”叶修冲窗口道。

“你好意思,刚查酒驾的交警小哥是你的粉儿,一见我当场就挪不动脚了,又蹦又跳要签名,怎么都不信我不是你。他还说——”叶秋在墨镜后迅速翻了个白眼,模仿对方口吻道,“‘叶神你别哄我了,我就知道你翘了发布会没去自个儿跑出来了。’”

“我这不是为了跟你吃饭吗?你最后怎么走的?”

“把我驾照掏出来了呗!人家一看我名字都懵了。”叶秋一脸嫌弃,“赶紧上车,之后再遇到你的粉儿我好交代——你身后那位谁?又是你的粉儿?”

“刘皓,”叶修说,“以前队友,刚遇见了。”

叶秋一愣,显然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地道了声“你好”,

多看了几眼。还没等刘皓有什么反应,叶修一巴掌拍到叶秋头顶:“饿了,飞机上没吃午饭,走不走?”

叶秋怒气冲冲应了一声,墨色的车窗玻璃缓缓上升。这时,叶修转过头来冲他挥了挥手,道:“再见,给你拜个早年啊。”

刘皓站在原地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眼看车慢慢移动就要加速开走,刘皓突然大步跑了几步冲到前座尚未完全合拢的窗前。他清楚地从还未完全合上的玻璃上方看到了叶修惊讶的眼神。

“叶哥——世邀赛,是冠军吗?”他急匆匆问道,几乎是在吼。

那双眼睛眨了眨,带上了一丝笑意:“不然呢?”

车窗终于完全闭合。刘皓猛地停下脚步,目送他们缓缓离去。

八年。八年来,他等着对方的反击,像等待第二只鞋子落下。

那个人无意于复仇,无意于愤怒,更无意于怨恨,这些不过是庸人自扰;被辱骂、被排挤、被孤立,这些也都无关紧要。叶修总会往他认定的目标一步一步走去。所以他当年那么看重邱非,想必也是在那种专注和坚定中看到了自己。事实证明,那个少年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竟然拥有赌上职业生涯、继承嘉世残局的超凡勇气。

当初叶修又何曾没有提醒过刘皓?他反复教导刘皓,要专心;可是刘皓怒火中烧,将叶修的提醒当成了讽刺、当成了冷漠、当成了好为人师、当成了不怀好意。

终于有一天,他们再次相遇。对方在短暂一怔后,竟然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久不见”。

刘皓往车辆消失的方向望去,夕阳西下,薄暮中空气闪烁着浑浊的淡红。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从荣耀的世界中离开,为此他八年来再未进入过那个曾经了如指掌的游戏,也强制自己再也没关注过荣耀相关的新闻。他甚至不知道今年世邀赛的举办时间在冬天,不知道现役国家队队员是何人,不知道八年来是哪几支队伍问鼎联赛。

可当荣耀突然再次出现在面前,能让自己最迫切关心的仍然只有那两个字;那八年前被叶修一点一滴写进他心里的两个字。

当初决心退役仿佛是对自己的一次流放,很久以前,他也是一个职业选手。那热爱中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一切的开端。他曾经废寝忘食地研究魔剑士的操作技巧,他曾顶着升学的压力不计后果地写下大篇攻略,他进入嘉世青训营的时候是多么充满希冀,成为正式队员时又是多么快乐。就在一夜之间,在桌面上停留了十多年的荣耀快捷入口消失了,不止一次地他想要重新下载哪怕只是解解馋也好,不止一次他在繁忙的工作间下意识地想要打上一局来放松心情。就像是一个绝症病人身上插了多年的输液管突然被拆掉,等待他的不是治愈就是死亡。

他不知道可以从那段阴影般的过去中解放的时刻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不断地拒绝这漫长刑期中的假释——短暂地重回荣耀之中。这意味着在他彻底释怀、放下过去的愤怒、不甘、嫉妒、恶毒与后悔之前,等待他的煎熬或许还有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没关系。

他终于自由了。


刘皓走出电梯,单手摸着钥匙,准备把门打开。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家里客厅电视的声音,连在门外的走道上都能听见一点隆隆的震动。这震动有几分熟悉,就像是八年前打荣耀时,魔剑士一记地裂波动剑发出时的声音。

他刚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推开门,却电视屏幕上正闪烁着他最为熟悉的光效。之前那的确是一记地裂波动剑。每个动作都那么熟悉,他一瞬间就回想起八年重复过无数次的操作、快捷键和技能组合。冰霜波动剑,它之后紧跟的,应该是烈焰波动剑和疾光波动剑吧?这是魔剑士大名鼎鼎的经典三叠剑组合,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空隙。

他站在门口怔了好久,直到女儿抱怨冷,才反应过来把门关上。

这些年,电子竞技逐渐发展为一项被认可的运动项目,本届荣耀世邀赛国家队夺冠的消息被广泛报道。女儿在他的脚边扬起一脸灿烂笑容,声音清脆:“爸爸,妈妈说,你以前也打过荣耀,是不是?”

刘皓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好厉害!”

他笑了起来,终于打定主意在女儿身边蹲下,看这则新闻。

当年的前辈和同期选手已全部退役,当年稚嫩的新人已经成为了国家队的中流砥柱。新嘉世的邱非,当年叶修最看中的、他为此而嫉恨过的少年;兴欣的乔一帆,被叶修从微草的冷板凳上捡回来的少年,已是顶尖的阵鬼选手和新晋战术大师。还有微草的高英杰、霸图的宋奇英、蓝雨的卢瀚文……更多的新面孔,毫无疑问是八年来的后起之秀,他一个都不认识。

镜头扫过年轻的世界冠军们的脸,最终在走在最后的人那张熟悉的脸上停了下来。他面色平静,眼睛里含着笑容,似乎是顾忌着场面,未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手曲起抬在胃部前。深色的长大衣敞着衣襟,脖子上挂着一条格纹羊毛围巾,白色的衬衫领子微微露出来一点。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几乎没有皱纹,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白,看来还没改掉不爱出门的习惯。衣着比从前得体整洁了许多,可那神态分明同当年走进训练室迎接初来的新人时一模一样。

真奇怪啊,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没变。

“那个人是谁?”

“他啊,”刘皓笑着说,“那是我们的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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